我應該恨你。然而,我立刻就愛你了。沒有任何原因。
但這並沒有減輕我的忌妒:你生下來十五天之後,我絕望地發現
我不再是世界的中心。
一七九四年,在法國大革命五年後,讓雅克‧盧梭的棺木由楊樹島移靈至巴黎萬神殿。為了這個人們心目中的偉人,舉辦了接連三天的盛大慶典;在熱鬧的慶典人群之中,有個人正默默看著這一切……
他是佛朗索‧盧梭。是提出《社會契約論》、寫下《愛彌兒》與《懺悔錄》,對世界影響深遠的讓雅克‧盧梭,唯一的哥哥。
以《雲的理論》初試啼聲便驚動法國文壇的史岱凡‧奧德紀,透過這位歷史上真實存在過的人物之眼,帶領讀者一同走過璀璨的啟蒙時代、黑暗的大革命時代,並見證了女權運動的起點;出入虛構與真實之間,明寫這位人物動盪而奔放的一生,暗地裡卻是與盧梭的互文對話……
「我們從此也再沒他任何消息,我就因而成了獨子。」──盧梭,《懺悔錄》。
作者簡介:
史岱凡‧奧德紀Stéphane Audeguy
一九六四年出生,是法國當代文壇作品氣闊最恢弘的年輕小說家,博學多聞,涉獵廣泛,在文學之外,對電影、繪畫、漫畫、各國民情也深有研究,因此作品往往摻揉了各類知識,旁徵博引,哲思處處可見,但行文不失幽默。另著有《雲的理論》(已出版)、《我們其他人》、《@ROM》三部小說,以及其他散作,每部小說皆掄下各項文學大獎。目前全心專注於文學創作,定居巴黎。
譯者簡介:
嚴慧瑩
一九六七年生,輔仁大學法文系畢業,法國普羅旺斯大學當代法國文學博士,專門研究當代法國女作家瑪麗‧荷朵內的創作。目前定居巴黎,從事文學翻譯,譯有《六個非道德故事》、《緩慢》、《羅絲‧梅莉‧羅絲》、《永遠的山谷》、《沼澤邊的旅店》、《口信》、《終極美味》、《灰色的靈魂》、《落日的召喚》、《無愛繁殖》、《情色度假村》等書,並著作法國旅遊資訊相關叢書。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2007年雙叟文學獎得主
入圍龔固爾、費米娜、梅第西文學獎
名人推薦:
阮若缺(國立政治大學歐洲語文學系教授)專文推薦
媒體推薦:
奧德紀透過這本書,讓我們聽到一首亦適用於我們時代的安魂曲。──《天使名冊當代文學月刊》
讓雅克‧盧梭有位哥哥。不太重要是吧?官方史上,佛朗索‧盧梭這位陰暗的、狡猾的、放蕩的哥哥只留下在感化院的紀錄,令讓雅克‧盧梭可
以相信自己是位「獨子」。不過有某位作家沒有錯過這細節,他觸碰、證明,且將這件事轉換成觀念──由奧德紀來處理,必然會出現一本偉
大的書,一本佛朗索‧盧梭版的《懺悔錄》。──《電視全覽》周刊
奧德紀操演著文學的鏡像遊戲,精彩萬分,並在我們面前重新建構起法國大革命的觀念與邏輯。──《閱讀》雜誌
《獨子》是博學的仿傚與鏡像遊戲。這不僅是重新以較為現代但貶抑的眼光來看讓雅克‧盧梭,也是一本充滿機鋒、活躍、刺激人心的小說。這樣的尖酸刻薄並沒有減損小說給人的想像力,反而更刺激。──《快訊》
《獨子》是對於過往世界的熱切追尋所展開的冒險,對於歡愉的飢渴與鄉愁,以其博學謹慎地添加虛構。奧德紀的想像力抓住了憂愁。──《解放報》
得獎紀錄:2007年雙叟文學獎得主
入圍龔固爾、費米娜、梅第西文學獎名人推薦:阮若缺(國立政治大學歐洲語文學系教授)專文推薦
媒體推薦:奧德紀透過這本書,讓我們聽到一首亦適用於我們時代的安魂曲。──《天使名冊當代文學月刊》
讓雅克‧盧梭有位哥哥。不太重要是吧?官方史上,佛朗索‧盧梭這位陰暗的、狡猾的、放蕩的哥哥只留下在感化院的紀錄,令讓雅克‧盧梭可
以相信自己是位「獨子」。不過有某位作家沒有錯過這細節,他觸碰、證明,且將這件事轉換成觀念──由奧德紀來處理,必然會出現一本偉
大的書,一本佛朗索‧盧梭版的...
章節試閱
一七三八年末,某個名叫沃康松的傢伙,短暫成名了好一陣子。他耐心地研製了一隻機器鴨子,老實說不能稱之為自動:這鴨子比較近似客廳裡的鐘擺,而非飼養棚裡的動物。然而就算這樣,沃康松的鴨引燃大眾想像力的速度,和它主人荷包膨脹的速度一樣快:因為每亮相一次,就收一次錢。看過的人都說它像一隻真的鴨子一樣喝水,更神奇的是還會消化,但是這些精巧的動作到底確切如何,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B先生和那些週一相聚的好友想親眼見識這個神奇:宮廷和城裡對這位內向工程師製作的鴨子天真風靡的程度,和小老百姓在聖傑曼市集上爭看蛇人或長鬚女如出一轍。沃康松先生只不過是個技術純熟的街頭賣藝人嗎?B先生負責邀請來鴨子和主人,砸下重金要求一場示範表演,因為他想識透其中巧妙:要不就是真正令人嘆為觀止,要不B先生就懷疑其中有詐,不管答案是什麼,他要弄個清楚。然而,B先生所擁有的工藝知識,遠遠不夠用來拆穿這種高階騙術或驚嘆其中機械的巧妙,因此他邀請我以假身分混進圈子,讓拒絕專家鑑定的沃康松先生不會對我起戒心;其他人也都知道這事,他們將稱呼我阿爾多伯爵。我可以不動聲色地檢查沃康松先生的機器鴨,然後把結果報告給在座先生。大家一定猜得到我是否接受了B先生的邀請。
週一下午,一群師傅蜂擁進了班尼路,我在這裡等候著今夜主人的傳令。他們替我梳頭、噴香水,幫我穿上最時髦的衣服、換上新鞋。向來最不修邊幅、不戴假髮也不注重衣著的我,那天搖身一變成了時髦貴公子;雖說穿袈裟的未必都是和尚,但穿著時尚卻可讓人改頭換面成為小貴族。主人的車子載我到了宅邸,我走進一個糊著藍色牆紙的豪華大廳,被介紹給在場的人士:巴黎最顯赫的人士一半都齊聚在這裡了。真正的高尚不需要擺譜,這些先生們對我都熱情相待。我們進入晚宴廳:今晚特邀的客人沃康松,準備鴨子亮相,已經忙了兩個鐘頭了。
金屬和木頭製作的鴨子等著我們,沒戴假髮的沃康松站在旁邊,克服天生的靦腆向我們行禮,開始呈現他的發明。鴨身基本上是以金屬零件構成,發明它的人忽略模仿羽毛這個小細節,只包了一層銅製的外殼。沃康松先生為我們打開這外殼,讓我們檢視內部複雜的機械裝置。然後他邀請C公爵來餵鴨子,公爵放了一粒穀子在鴨嘴裡。鴨身外殼是打開的,以便我們看清接下來的步驟:食物先依基本的地心引力原理下到食道,穿過食道落到一個像瓶子的容器裡,這容器代表胃,容器底部有一層淡色液體,穀粒沉在液體裡開始分解。M主教詢問液體的成分,但沃康松斷然拒絕透露秘方。穀粒很快改變原來的樣子,液體顏色變深,一個巧妙的活塞把落在胃底端的殘渣打到括約肌壓縮。最後,一陣肅靜之中,沃康松的鴨子大出一陀綠色的屎──這讓整個巴黎風靡了好幾個星期的屎。重新一次試驗,這次餵的是白麵包心,然後展示結束。沃康松先生收到一大筆酬金,再三感謝。他的助手們上前,在屏風後面拆卸機器。我問沃康松是否特意讓鴨子展現機械動作(因為他呈現的鴨子沒有腳,架在一個底座上,裡面裝置著消化系統所需的鐘錶機械零件),他回答說自己絕對無意與創造萬物的創世主相比較。我們禮貌地謝謝他,他就離開了。我們回到藍色大廳裡,桌上的餐具殘餚已經撤下。
沃康松離開後,晚宴賓客的評論毫不留情:大家把那不幸的傢伙和他的鴨罵個狗血淋頭。這激烈抨擊證明了這些男士們過度的想像力落空,他們熱血沸騰地以為又出現了一個或許能模仿自然的普羅米修斯,因此沃康松鴨的大便在他們眼裡未免有點貧乏。沃康松或許能蒙蔽社會上頭腦簡單的老百姓,或是讓被基督教義洗腦的人暗自高興著人力終無法與自然並駕齊驅,但在有頭腦的人眼前可行不通。B先生問我的想法,我並不介入眾人七嘴八舌的爭辯,先舉出機器鴨的所有運作裝置其實都是舊有的東西,唯一真正發明的新東西可能就是那個消化液體,我猜不出成分是什麼;然而這個消化程序絕稱不上完美,因為無法製造出血液和動物所需的養分。總而言之,這隻可憐的鴨子雖不是個罪大惡極的騙局,但和真正的鴨子差了十萬八千里,不值得眾人趨之若鶩。我不過度的言論贏得聽眾的好感,大家爭著問我問題。當B先生搖鈴請大家用晚餐,我起身準備告辭時,眾人發出一聲吶喊,他們都要求我留下。
晚餐堪稱無懈可擊,大家並沒什麼主題,機智而聰慧地閒聊著。夜深了,加上香檳酒的助興,一個賓客說道,機器鴨有一個做不到的功能,那就是繁殖。光會拉幾坨屎,這在會性交的人面前,實在算不上什麼,他邊說邊看著B先生──B先生守身如玉、不放縱這一點,向來被大家拿來開玩笑。這玩笑話引起的哄堂大笑稍減後,B先生平靜地說,我必須為了他而接受這個挑戰:他要我不但製造出一個消化系統完備的人(M主教提議將之命名為克羅阿卡,一致通過眾議,再加上一個玩笑的名字亞當),而且還要製造出一個機器情郎(命名海格力士),性交起來永不疲乏,好證明給這些先生們看:他們所誇嘴的淫蕩之美毫不稀奇,用機器就可取代。於是大家都轉面向我。我答應製造亞當‧克羅阿卡,也答應製作放蕩的海格力士。大家為我歡呼喝采,舉杯敬我,這難忘的夜晚就如此結束。次日,可能是唯一記得這諾言的B先生,開始忙著執行計畫:他前來班尼路拜訪我,也得到巴黎女士的同意。這個完美的女士真體貼人!從此在聖傑克郊區工作坊,增加了三個手藝相當好的助手,以應付大部分的訂購貨品製造工作。
我對B先生透露我之前對規律恒轉的癖好,他非常熱情地要我重拾這個研究,而且預付了一大筆錢讓我採買材料和工具。我們認為像這樣的工程需要一個特殊的工作地方,夠大也夠隱密。一七四○年春季,我們找到一個適合的地方:在巴黎城門邊,夏佑丘陵上一條名字很好聽、叫做葡萄藤的路上,一個老瘋子留下的鄉村度假屋。這位對馬匹比對僕人好的老銀行家,馬廄當初建造得美輪美奐,現在也還是很豪華,雕花木緣是一種近乎絳紫色的奇木,從下到上幾乎是一個人的高度,環繞的鐵飾精緻到令人咂舌的地步,馬廄的分欄極為寬敞。B先生在這裡改建了一個圖書室、一個休息的房間,把馬廄整個改成了工作坊,並增開了兩扇大窗戶,從這裡可坐擁巴黎,俯瞰皇后大道的車流和陰鬱的戰神廣場。兩扇窗下有一個長條形橡木桌,上面擺著各式各樣木工、皮革、金屬等需要的工具。多少個清晨,我在這裡凝視日出,看著屋頂上方的雲朝東方遠去!多少個夜晚,我看著充滿星子的夜空,將夜色緩緩包圍住一切東西和人!我生命中的十年將在這讓我得到太多快樂的葡萄藤小區度過。何必向外行人解釋我這十年艱辛的探索、思考、試驗呢?只需說盧克萊修在他著作的第四冊裡,對消化系統精微運作的解釋,隨著時間過去,在我看來是太簡化了;我並非批評他對物質具體的解釋,相反的,我認為他應該把細節解釋得更清楚、更纖細,也就是應該把物質化進行的更細膩,而非像一些大學裡的無知蠢驢學者,虛假地把一切提升到絕對空洞的信仰;一旦把所有推到這個範圍,就不會出現相反意見,因為一切都在虛無裡混沌不清了!對人類的認識愈深,我就對他的思想愈崇拜。
那一段時日裡,我早已忘了日內瓦和世上所有的盧梭。一個叫做讓雅克的人開始在首都引起風潮,剛開始我認為那應該不是你,但大家稱他為日內瓦公民。我讀了幾篇你的文章,談論音樂的,收在狄德羅(Diderot)和達朗拜(d’Alembert)的《百科全書》裡。B先生是你們第一批訂購者之一。我看著你像個明星在法蘭西王國多變的天空裡上升:你的一篇論述在第戎得了獎,「信使」文學月刊(Mercure)做了報導,接著引起回答、反駁、論戰。你的書被獻給凡爾賽宮和歌劇院,你的名氣如此響亮,幸好我已改名換姓。我聽到幾首歌曲改編自你的《鄉村占卜者》(Devin du village),我覺得乏味、無趣得很。但是你鬧出了一個醜聞:據說你拒絕前往凡爾賽去加入那群被豢養的弄臣行列,據說德尼斯‧狄德羅為此責怪你。去了那裡,你就可以領俸餉,可以養活你的孩子們。我又重新覺得自己是你兄弟,想找到你的地址去看你,這時B先生跟我說他要陪一位女性朋友前往日內瓦,找知名的童湘醫生治療(我想應該是這位女士想擺脫掉一個沉重的包袱──她擔心若生出來的話,可能會和她丈夫不怎麼相像)。我拜託他到了那裡,私下打聽一下盧梭家族其中一位叫做佛朗索的人,也就是出名的那個盧梭的兄弟──我說那是一位舊識。B先生答應了,我想他也很清楚我並未全盤托出。他回來時,我得知父親過世了。老實說,這個消息完全沒影響到我,我對他存著一些感恩,是他把我放到成長的路上的,但我未曾有時間去認識他。血緣經常是剪不斷、理還亂,我不知道這個男人和我是否真能相互親近。
至於那個叫做佛朗索的人,B先生帶來悲傷的消息:他在日內瓦看到他兄弟讓雅克親手寫的一封信函,信中說明該兄弟已死亡。我們的父親一死,讓雅克,你想繼承遺產,但不可能,因為還有個哥哥要平分。那個哥哥失蹤了那麼久,所以你對日內瓦共和國謊稱,幾乎確定佛朗索‧盧梭已不在人世。你的詭計沒有成功。但其實你寫的並沒有錯:我必須遠走高飛成為陌生人,並不是針對自己,而是針對這個社會要我們成為的小玩偶、被社會任意擺弄,這就是我所承受的命運。當我回顧這個我很快將離開的世界時,這也是我最引以自豪的。有多少人有膽寫下這樣的字句呢?你為繼承遺產而耍的小手段讓我很生氣,也就不想再和你相見了。我們的事說得夠多了,現在再回頭說我的研究發明吧。
一七四○年夏季初,我把亞當‧克羅阿卡放進一個馬廄欄,把風流的海格力士放在另一個欄裡。我們判定消化運作其實是最簡單的:這個天真的結論今天讓我羞慚臉紅。之前我從沒思考過消化程序的完美,而被自己性機器的成功沖昏了頭,藉著盧克萊修的知識和我在鐘錶機械上的認識,加上我闊綽金主的資助,我決定在幾個月、至多幾年的時間裡,摸清人類身體的奧秘。
針對這些新的任務,首先必須決定工作方法。我一向不喜歡刻板既定的運作,就像時鐘鳴響,一天兩次精確報時,但毫無變化;機器人必須有我的基本哲學,才能被創造出來,我決定為了成就這個偉大的計畫,什麼都不輕忽。B先生和我寫了很多信,去向歐洲各地對此論戰爭執的學者們討教。有一些蠢蛋學者光會叫我們去參考史籍;其他的幾乎分成對立的兩大派──反正這些人向來最會壁壘分明。「攪拌派」認為從我們的牙齒到肛門,食物被揉推、攪細、碾碎,這些動作釋放出熱能、水分,供應身體所需。「分解派」則解釋唾液、胃和內臟分泌的汁液腐蝕食物,就像醋會分解肉片一樣。還有一些呢,手法靈活,指出研磨和攪拌在消化作用裡各占一半,他們的說法或許最迫近事實,但推論證據也最不完整。「分解派」、「攪拌派」、「攪拌分解派」各自的說詞都天花亂墜,把相對的意見駁斥得體無完膚,再提出最無懈可擊的推論。然而,在他們拐彎抹角的長篇大論裡,看不到任何有力的實證和嚴謹的觀察。他們一大部分的精力都花在論戰上、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引用彼此的話做為佐證,就像虛幻王國裡的小使節,圍困在沙子建造的城堡裡,沒有人想到要出發去攻陷。我們很快就被論文、駁斥,並且都不忘加上要求申請補助金的回信所淹沒。我們唯一讀到的具有建設性的文章,一是海爾蒙特(Van Helmont)談論消化的文章,二是傑出生物學家波哈維(Boerhaave)的著作大全──幸好有個思想開放的學者剛把他的著作翻譯成法文,在荷蘭的庇護下出版──我們得偷偷經由一個瑞士出版商訂購,在這不幸的年代,除了真正改革信仰的良書之外,也不得不出版整個歐洲思想不正確的書籍。我們沒讀完某個叫做史塔爾(Stahl)的人出版的艱澀難懂的論文,就如此結束了我們抽象的研究工作。
我在想,讓雅克,你一定不會對我研究的主題有所挑剔、微詞,不像所有那些今日自稱為你的門徒的蠢蛋;這些背叛者倚仗你的名聲,宣稱自己知道人本質的所有真相,把人弄成一個蒼白、無血無肉、無情無欲的鬼魂;而像這樣一個人,大家猜也知道:從不拉屎,也不性交。我試著以自己為樣本,觀察消化程序繁複的運作:未經咀嚼而吞下一餐飯,以便記錄下對胃造成的反應、大便的成分。次日,我吃下同樣的一餐,但好好咀嚼,然後再加以兩相比較。我驚嘆自然神奇的經驗和恒靜:我們如何稍微咬碎食物;食物如何安安穩穩地下到我們胃裡;它們如何停滯足夠時間,接受那幾乎像煉金術一樣的精密轉變;我們如何從中提取身體所需的物質;這神祕運作的產物,又是如何排除到身體之外:這一切程序,直到變成了屎,我都覺得很有意義,並為此而讚嘆。我學習醫學院人士如何形容糞便,根據它的硬軟、排出的速度、剛排出時的氣味、形狀、量的多寡。大家大可以嘲笑我如此認真地投入,但我還是驚嘆不已。我諮詢外科專家、醫師、解剖學家和博物學家,花了幾個星期跑遍全城,從醫院到私人診所,研讀試驗報告,記錄下許多經驗見證。
如何揭開自然界消化運作的祕密呢?我必須從事活體試驗,因為我開始擔心自己內臟的健康,我對讓它們所承受的飲食愈來愈排斥。附近的野貓成為我第一波試驗的目標:要引誘牠們走出每天在附近徘徊的葡萄藤和採石場很簡單,我雇來的工人戴著長手套,把牠們丟進大麻布袋裡。我製作了一個殘酷的機器,有點像是綑綁犯人的柱子──牠們的腳被套在皮套裡,在消化科學的祭台上被犧牲。頭一個是隻大貓,禿毛且野性十足,渾身難看的橘色毛。我把牠的側腹切開,割開胃袋,觀察內容物。但是我錯估了事情的困難度:貓一被綁在我發明的機器上,就發出淒烈的慘叫,我擔心連巴黎市都聽得到。我切開身體時,牠發出了無法描述的嘶吼,我未經思考,開始鬆開綑綁牠的柱子,那可憐的動物弄斷了兩隻後腳掙脫了,悽慘地爬著逃出這恐怖之地,拖沾了一地的黏液和血跡。我輕易地抓住牠,用靴子一腳踩破牠的頭,縮短了讓牠受苦的時間。第二隻貓的命運比較好:牠抓傷我整隻手臂,我放開手,牠便躍出窗戶再也看不見了。第三隻差點要了我一顆眼珠,我毫不猶豫地扭斷牠的脖子。拿活生生的動物做試驗太難了,我決定把困難度劃分開來:在每隻貓身上進行消化程序中的一個步驟。第一隻貓先禁食,之後餵牠,半個鐘頭後殺死;第二隻讓牠再多活半個鐘頭,以此類推:我把這些動物殺死之後立刻開膛破肚,以便觀察食物分解的程度。一天我不小心宰了旁邊那棟屋子養的灰母貓,牠的女主人叫罵不休,我花了不少錢才讓她不多聲張。最後,整個村子裡的人都很不滿,不僅是因為我的試驗臭氣薰天,而且在夏佑丘陵上引來眾多老鼠,村民們還懷疑我從事什麼巫術勾當。在我這方面呢,雖然我認為動物擁有的靈魂和植物差不多,但是那些可憐的動物的叫喊,讓我不自主想到受審判的人類的哀嚎。我不再拿貓來開刀了。此時,一位皇室植物園的動物標本老製作師,讓我注意到某些鷹類可以拿來試驗:給一枚金路易,一個不怕死的薩瓦區工人就會從聖母院高台上摘下一堆在那裡築巢的鷹。多虧這個了不起的鳥類,我有了決定性的進步:鷹類會先把食物吞下,再吐出來餵養雛鳥。我仰賴這個特性,讓我的鷹吞下不同金屬材質的小圓柱體,以吐出來的先後時間,觀察它們被侵蝕的程度。繼之我訓練一隻特別乖馴的雄性小鷹,吞食小塊沾了肉汁的海綿,牠吐出來的時候,海綿吸滿了胃液。我蒐集了許多裝滿胃液的小瓶子,研究其中成分,再以不同比例的碱、石灰、酸合成相同的液體來精密試驗。
B先生同時也鼓勵我繼續海格力士的製造工程。我相信他很想在那些朋友面前,證明他們對肉體占有的喜好不比他的喜好來得細膩:總之性交和吃、磨碎食物、排出殘渣比起來,算不了什麼。我傾盡全力以赴,前往帝歐醫院,輕鬆解剖了許多陽具,盡情研究這些勃起時充滿血液的海綿體。我看的淫書並不少,知道人被吊死的時候,其陽具會在彌留之際,不尋常地變得雄偉無比,但我無法解開這個謎團。我製造了一個還不錯的陽具,就算全巴黎最飽經世故的婊子也分辨不出真假,我們的海格力士就一點一滴誕生了。剛開始他既不好看也不成人形,只是根柱子,沒頭也沒手地固定在一張搖椅上,前後搖擺以滿足女性顧客的肉欲。我是說女性顧客,但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想坐在我們海格力士懷抱裡的先生可比女士來得多:他那相當粗糙的外型似乎和女士們的敏感細膩稍有牴觸。我聽從B先生的建議,把這款機器推出販賣,他希望對情趣商品吹毛求疵的女性客戶可以把不完美之處反映給我,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話雖如此,這款在歐洲各大首都都賣得非常好。
許多顧客鼓勵我把海格力士製作得更人性化些,在身體上塗了濕潤的光澤漆,若非如此,同胞們似乎無法盡興達到高潮。很快地,海格力士被裝上了有關節的腳,站著或跪著幹起來一樣賣力,當然也可以放在床上,騎在他身上。這第二款超越了第一款,更加暢銷。海格力士又裝上了頭,一張討喜的臉就像瓷器這麼光滑,強健的臂膀和細緻的手,戴著巴黎最美的假髮。他的皮膚是我最引以為豪的──我和最好的皮革匠試了很久,用的是死胎羔羊的皮;我還研製了一款揉合男性體味和那些小貴族使用的高級香味的香水,這個錦上添花的主意得到很多顧客讚美。當然,最重要的部分是推動這沉重機器的機械裝置,因為必須讓我們造出來的人像活人一樣敏捷。我們的進步一日千里,一年之後,已經準備推出命名為「風流」的一款海格力士。我們鄭重地在週一相聚的朋友面前展示,但是很奇怪,我們費盡力氣也找不到願意公開嘗試這個經驗的女人。婊子們接受最放浪淫蕩的買賣,但必須是和真人,而且價錢要相對高昂;和機器呢?這她們無法接受,尤其是一個幾可亂真的人形機器。一七五○年秋季,我們先私下讓他在巴黎女士前亮相,這個大度的女人大大讚賞我們。我們把這傢伙的能量限定為一個鐘頭:如果把機械應力調到極限,海格力士可以幹得更久。巴黎女士聽到一個鐘頭之後笑了很久,說這是她大多數客人所能撐的時間的三十倍。她如此投入我們的計畫、為這新玩意兒興奮,她知道我們的困境,就主動提出一個我們不敢奢望的提議:她提供自己的身體在公眾眼下和我們的風流誘惑者做愛。我們忙不迭接受。
展示的日子到了,我們在二樓的豪華沙龍中央擺了一張超大的床。如同我們預料,B先生熟識的朋友們沒有一個錯過那天晚上。B先生想出先把我們的風流先生用一塊黑布罩住,八點鐘聲最後一響時,他在這群朋友逗趣的掌聲中揭開:海格力士現身了,渾身精光、一絲不掛。我們先讓大家檢視,保證完全沒搞什麼花樣,我負責演示我們發明的作品:展示海格力士的腳可以提高、離開地面,一腳踏下發出響亮的聲音。我揭開他上身皮膚,露出他的金屬胸膛,上面有兩側小門像珠寶盒一樣拉開。每個賓客都可以盡情檢查內部的機械裝置,我邀請L元帥抽出他的長劍,以劍鋒證實裡面並沒有藏人,他照做了。之後我把可憐的海格力士組裝回原狀。此時巴黎女士走進沙龍,儀態萬千地和在場者問好,之後迅速脫掉衣服。現場準備好了:巴黎女士躺下,背後塞了幾個靠墊讓姿勢舒服,然後她大大岔開雙腿。B先生和我把海格力士準備就緒,牢牢地撐起大手掌。我們的女恩人滑進他的雙臂中,握住我們幫他裝備的巨大飛彈,輕鬆導入大自然為此預定的地方。B先生做個手勢,我驅動機械,我們的海格力士就開始積極插入,頑強的勁頭令人驚嘆。巴黎女士也沒閒著,大聲地努力顯示她和我們那個男士一樣投入。一陣昏厥之後,她轉過身來,把壯麗的屁股呈現給海格力士,他當然又勇猛的發動新攻勢,展現著無所畏懼的規律動作。到最後,巴黎女士到處滾動,像被丟到聖水缸裡的小惡魔般叫喊著、揮動手臂、揉著靠墊,達到前所未見的超級高潮,動作如此猛烈,以至於讓她那勇猛的騎士落下馬來,瞬間發條停止、倒在一邊,大家看見他噴射出一連串白色液體,每個人都站起來熱烈鼓掌。對這方面嗜好遠近皆知的C公爵走向亂成一團的床前,取出他的細麻紗小手帕沾了點汁液嚐了嚐,讚賞著我模仿製作的秘方。我答應他如果想要的話,可以把秘方給他,他回答說他比較喜歡的是當下新鮮湧出的禮讚。在這機智的回答中,展示結束。我們把海格力士搬到旁邊一間客廳,此時賓客們都已入席,讓激動的情緒平緩下來,大家為巴黎女士乾了最後一杯酒。接近午夜,最後一輛車駛離聖多諾黑宅邸的內院。此時B先生和我才返回我們獨自待在二樓沙龍苦苦等候的風流海格力士身邊。
現在,讓雅克,如果你寧可相信幻影、不願知道真,那就咒罵你的兄弟,也不要繼續看下去好了。我們遣走所有僕役,獨自待在沙龍裡,檢查所有的門都鎖好,就趕快奔到機器人身邊,打開胸前的兩扇小門、搬動三個隱藏的彈簧,於是就出現兩面鏡子,這兩面精密調整的鏡子反射出上身的機械裝置,扭曲成奇異的形狀。我們取出鏡子,後面一個像小凹槽的地方,出現了我們等著被解放的同謀,他大汗淋漓、幾乎昏厥。我們拿冰水擦拭他的額頭,按摩他四肢,終於讓他完全恢復神智。我們三個神不知鬼不覺地吃飯吃到天快亮,興高采烈地談論著這難忘的夜晚:我們剛才蒙騙了巴黎最聰明的一班人士,那時巴黎一點也不缺這種博學之士。
一七三八年末,某個名叫沃康松的傢伙,短暫成名了好一陣子。他耐心地研製了一隻機器鴨子,老實說不能稱之為自動:這鴨子比較近似客廳裡的鐘擺,而非飼養棚裡的動物。然而就算這樣,沃康松的鴨引燃大眾想像力的速度,和它主人荷包膨脹的速度一樣快:因為每亮相一次,就收一次錢。看過的人都說它像一隻真的鴨子一樣喝水,更神奇的是還會消化,但是這些精巧的動作到底確切如何,沒有人能說出個所以然。B先生和那些週一相聚的好友想親眼見識這個神奇:宮廷和城裡對這位內向工程師製作的鴨子天真風靡的程度,和小老百姓在聖傑曼市集上爭看蛇人或...
推薦序
《獨子》
阮若缺 國立政治大學歐洲語文學系教授
這是一部想像的自傳體小說,敘事者為大名鼎鼎的十八世紀哲學家讓雅克‧盧梭的哥哥──佛朗索‧盧梭(François Rousseau),本書以盧梭《懺悔錄》第一冊第五章的一句話為楔子,讓大家知道讓雅克‧盧梭並非他們家的獨子,其實他有個哥哥,一個在父親眼中不成材的哥哥。在歷經了千年一遇的浩劫──法國大革命後,他在蓋棺論定之前,不吐不快,想替自己翻案。
作者以第一人稱書寫,但不時向讓雅克(也就是他的弟弟)表達他的看法:《懺悔錄》中的謬誤之處;《愛彌兒》只是烏托邦的幻想;責怪天才老弟應為後世負責,因他令他們模仿他「愚蠢的理論」,以他之名做了許多壞事而喪命。史岱凡‧奧德紀(Stéphane Audeguy)以仿十八世紀騙子無賴描寫流浪冒險和淫蕩生活的一連串故事,筆調流暢直白,口無遮攔地批判宗教,表明寧可信人也別信神。當然,馬西曼‧聖封是佛朗索的啟蒙導師,他從這位伯爵那兒學習到同性愛初體驗,閱讀了不少淫書,並練就一身口若懸河的嘴皮功夫。此外,作者不忘借佛朗索之口,表示對薩德侯爵的同情:他在惡名昭彰的巴士底監獄二十七年歲月裡,遇到薩德侯爵,從多次交談中,學會了哲學思辨;並詳述兩人如何挖牆,把《索多瑪一百二十天》這本經典禁書手稿藏好,日後又如何將它「偷渡出獄」。
令人驚心動魄的畫面尚有老公爵的戀童癖及殘忍的性虐待;囚犯遭火刑的秘辛;典獄長強姦弱小的嘴臉;佛朗索拿貓做活體實驗,目的是為了製造性愛機器;行刺國王者受五馬分屍酷刑的下場;巴士底監獄長被暴民千刀萬剮、割斷喉頭的慘狀;老百姓情緒沸騰,不滿行刑太短暫沒看頭……這些混亂場面混淆了所有人的價值觀,所謂的公平正義老早被血淚淹沒了。佛朗索以薩德的思想做結語:歷史證實薩德的悲觀與極端,有其道理。
再者,奧德紀曾從事電影業,他對感官的刻畫,入木三分,在暴力方面以視覺為主,從若干插曲可見一斑;而在幾場性愛場景中,則改以嗅覺喚起感官印象:「如此溫柔,讓我從來都未察覺牙齒的存在」、「這個肉體和杏仁奶的氣息是我最初的意識」、「昏暗中她身體移動,灼熱流汗的肉體氣味衝上我的臉」、「湊上嘴吞噬這灼熱帶著麝香的果實」、「生蠔比最新鮮的女人陰戶氣味還有滋味」……皆描寫得令人印象深刻。
作者於2007年榮獲雙叟(Deux Magots)文學獎,替聖傑曼大道(註*)注入一股18世紀狂放不羈的氣息。在本書中,亦提及當時女性主義和女權運動功敗垂成的始末,究其原因,可歸納為男性視女人為點綴品,從未正視婦女問題,認真為女性設身處地,而往往以一句『現在有比「女權」更急迫的問題待解決』來帶過。原來女權並不等於人權!這毋寧是法國大革命「自由、平等、博愛」口號下最大的諷刺。
閱讀此書有股欲罷不能的亢奮。除了內容精彩緊湊,具私密性,又有為大時代歷史創傷見證的情緒,作者也對宗教、人性及對公理正義提出反思,這些都勾勒了法國18世紀的社會氛圍,它是部兼具知性與感性的作品,值得推薦。
*「雙叟」和「花神」咖啡都位在聖傑曼德佩教堂和聖傑曼大道的路口處,是巴黎文人雅士常光顧的聚會場所,除了咖啡飄香外,思想開放,百家爭鳴的氣息亦繚繞其間。
《獨子》
阮若缺 國立政治大學歐洲語文學系教授
這是一部想像的自傳體小說,敘事者為大名鼎鼎的十八世紀哲學家讓雅克‧盧梭的哥哥──佛朗索‧盧梭(François Rousseau),本書以盧梭《懺悔錄》第一冊第五章的一句話為楔子,讓大家知道讓雅克‧盧梭並非他們家的獨子,其實他有個哥哥,一個在父親眼中不成材的哥哥。在歷經了千年一遇的浩劫──法國大革命後,他在蓋棺論定之前,不吐不快,想替自己翻案。
作者以第一人稱書寫,但不時向讓雅克(也就是他的弟弟)表達他的看法:《懺悔錄》中的謬誤之處;《愛彌兒》只是烏托邦的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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