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剛出道的第一次到生前最後一次,
絕無僅有的馬奎斯訪談集。
諾貝爾獎文學獎得主,被《紐約時報》譽為「文學魔法的魔術師」的馬奎斯,他以《百年孤寂》為讀者所熟知,影響力跨越數個世代至今,無疑是全世界最受歡迎的小說家。本書除了馬奎斯生前的最後一次訪談,還收錄了小說家的初次訪談。此外還收錄了馬奎斯與好友孟多薩(Plinio Apuleyo Mendoza)的對談,其中包含了作家對女人、真愛與迷信的見解。
對於馬奎斯的終生粉絲和初次接觸大師作品的讀者來說,這是一本必不可少的書。
「我很期待某位《觀察家報》的報童會看我的小說,這樣我就可以詢問他的心得,我也很想知道司機、擦鞋匠還有彩券小販是怎麼想的……我相信一般百姓都會喜歡這部小說……這部小說會受大家歡迎,如此一來也就證明當代小說可以與社會大眾心靈相通。」
——馬奎斯談第一本小說《枯枝敗葉》
作者簡介:
賈西亞.馬奎斯(Gabriel Garcia Marquez)
1927年生於哥倫比亞小鎮阿拉卡塔卡;2014年於墨西哥墨西哥城離世。記者出身,作品涵蓋長篇與短篇小說。他是二十世紀最具影響力、最受世人喜愛的作家之一,全世界有數千萬人讀過他的小說《百年孤寂》,也樹立了「魔幻寫實」的典範。其餘著作包括小說《枯枝敗葉》、《預知死亡紀事》、《迷宮中的將軍》、《沒人寫信給上校》、《異鄉客》、《愛在瘟疫漫延時》、《苦妓回憶錄》等,以及回憶錄《活著是為了說故事》。1982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英文編輯
大衛.史崔佛(David Streitfeld)
《紐約時報》記者。他所屬的新聞團隊榮獲2013年普立茲獎的釋義性報導(Explanatory Report)獎項,主題是蘋果電腦如何改造了經濟型態;2012年他因假書評工廠的報導,榮獲美國商業編輯與作家協會「最佳商業報導獎」(Best in Business)。現在他與家人還有瀕臨崩塌的書堆一起住在舊金山。
譯者簡介:
林熙強
輔仁大學比較文學博士(2010),現任中原大學基督教與華人文化社會研究中心研究員、國立臺北大學中國文學系兼任助理教授;曾任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博士後研究學者(2011–2020)。早年任教於中國文化大學英國語文學系及語文教學中心,講授英美文學及語文課程十年(2005–2015);近年特別專注於十六世紀末耶穌會士東邁來華之後,譯介的西方古典迄文藝復興時期各類宗教文學文獻。著有《修辭.符號.宗教格言──耶穌會士高一志〈譬學〉研究》(中原大學基督教與華人文化社會研究中心,2015),榮獲科技部104年度博士後研究人員學術著作獎,另撰有學術論文十餘篇;曾任五卷《晚明天主教翻譯文學箋注》主編之一(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14–2021)、九卷《古新聖經殘稿》副主編(中華書局,2014)、二卷《清代基督宗教小說選注》副主編(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2018)等;譯有《吠》(寶瓶文化,2016)、《大汗之國》(臺灣商務印書館,2018)等書。
章節試閱
不停寫小說的小說家
《哥倫比亞人報.文學副刊》(El Colombiano Literario)副刊主筆雷斯特雷波(Alonso Ángel Restrepo)一九五五年採訪於麥德林
芭露(Theo Ellin Ballew)英譯
現在就算是那些只翻報紙卻從不看小說的人,恐怕也不可能沒聽過馬奎斯的大名了。各家報紙都已報導過《枯枝敗葉》(La hojarasca, 1955 [Leaf Storm, 1972]),這部小說頗受好評,是我們國內這幾個月來最耀眼的文學成就,從其所獲熱烈迴響來看也的確名符其實。我們也相信小說史此後將劃分為兩個時期:《枯枝敗葉》之前,和《枯枝敗葉》之後──因為這部小說完完全全超越前人手筆。
當我們得知馬奎斯因為記者工作而來到麥德林,我們就是忍不住想試試看能不能採訪他,期待能夠問問有關他的文學生活,他喜歡做什麼事,他喜歡看什麼書。那個時候馬奎斯擔任《觀察家報》(El Espectador)的特約撰稿人,執筆一部廣受歡迎的連載作品,他用一種獨特的小說手法講述一位名喚維拉斯科的水手的經歷。
於是我們打電話過去詢問能否見面一談,結果沒想到我們即刻得到應允,當晚七點在努提芭拉飯店大廳,我們就與《枯枝敗葉》的作者握手相識。他剛結束採訪自行車選手霍約斯,那應該也是《觀察家報》指派給他的工作之一。
馬奎斯一派熱情友好,不裝模作樣,問我們願不願意隨他一起回去八樓的房間。我們立刻就愛上這位作家。進房脫下外套鬆開領帶,他已準備好回答我們的問題。
小說中的小說
「聽說您花了五年才寫完《枯枝敗葉》,真的是那樣嗎?」我們問。
「是那樣沒錯,但其實也不全是那樣……一九五〇年的時候我開始動筆寫一部小說沒錯,不過那不是後來出版的《枯枝敗葉》。就在一九五〇年之前的那陣子,我正在寫一本名為《屋子》(La Casa [The House])的小說。那時我想寫的比較像是一部歷史,你也可以說是一部屋子的傳記,透過住在屋子裡的世世代代訴說出來。因為如果單單只有屋子,卻沒有住在裡面的人,這個構想本身是沒有辦法發展下去的。儘管如此,在這第一本小說裡,屋子還是我眼中的主角,而裡面的居民比較像是某種「馬達」,這個有關屋子的生命史的故事,有了他們才能使情節「動起來」……最後我寫滿了好多筆記本才把故事說完,如果這樣出版成書,估算起來恐怕會有七八百頁之譜……於是我決定刪減篇幅……大刀砍掉了三四百頁。當我開始動筆想寫些新的內容,好把小說的故事圓滿說完之際,我卻靈光乍現,從原來的構想中萌生了新構想。我覺得這個新構想可以從原來的構想獨立出來,成為一本完整的小說。於是我決定聽任新構想的引領。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枯枝敗葉》的那個小男孩就可以用獨白的方式把小說的故事講完,不過實際動筆之後我感覺還需要加入另一個角色,也就是男孩的母親;接著我又感覺還需要再加入一個,結果就是那位上校。這樣就說明了這部小說裡有多少角色——只有三位,如果不把他們獨白之中出現的那位上吊醫生算進去的話。這也是為什麼我覺得《枯枝敗葉》可以說是自然而然生成的一部作品;也就是說我只不過是在《枯枝敗葉》的故事自己來找我的時候,讓這個故事從腦中溜躂到紙上,我沒有事先計畫絲毫。不過當然我試圖仿效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在《我彌留之際》(As I Lay Dying)裡的手法,書裡的每一個角色都用內心獨白柔美地表述心跡。但也許因為《我彌留之際》的角色太多,為了避免讀者混淆,福克納在每段獨白的開頭都加上所屬角色的名字。」
馬奎斯口齒清晰,說話客氣有禮,同時言之成理。我們一起熄了菸,他用桌上的電話叫了幾杯飲料進來。他把可口可樂倒進杯裡的時候說:「我不喝酒,只有每七年才喝一次!」
喝完汽水後他接下去說:「一直以來我感到十分訝異的是,除了我小說的現代性取向之外,任何一位讀者都能察覺其中細微的意涵……這對我來說是很有意思的經驗。現在我就很期待某位《觀察家報》的報童會看我的小說,這樣我就可以詢問他的心得,我也很想知道司機先生、擦鞋匠還有彩券小販是怎麼想的……我相信一般百姓都會喜歡這部小說⋯⋯這部小說會受大家歡迎,如此一來也就證明當代小說可以與社會大眾心靈相通。任何一位《枯枝敗葉》的讀者,在第一章就能夠體會作者下了很大功夫,透過獨白引導他們理解故事,所以無論何時都不難辨別是哪一位角色在說話……到了小說尾聲,作者則留給讀者們自己思索究竟是誰在自說自話。」
「您花了多少時間寫完《枯枝敗葉》?」
「差不多一年。不過這當然沒把我剛剛說的前半段心血《屋子》算進去,也就是《枯枝敗葉》的靈感來源……在我寫《枯枝敗葉》的那一年,即使我確實知道差不多有一半時間待在巴蘭基亞(Barranquilla),另一半時間則待在卡塔赫納(Cartagena),但這一年間我最終仍逛遍了濱海的所有城鎮,包括瓜希拉省(Guajira)的那些小鎮。那段時光裡就算有時我忘了把包包放在哪,但我永遠記得我把小說的草稿放在哪……寫完《枯枝敗葉》後我把書稿連同卡爾德隆(Caballero Calderón)的《耶穌背後》(El Cristo de espaldas)一起寄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洛薩達出版社(Editorial Losada),出版社要在這兩部小說裡選一部出版。他們選了卡爾德隆的小說,而《枯枝敗葉》的草稿則靜靜在阿根廷繼續躺了八個月。後來我跟出版社要回了書稿,還附上一張便條告訴他們:我的作品需要讀者們投注心力閱讀,但這部小說目前的文學品質並不值得讀者投注心力……我寄到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枯枝敗葉》有三部分;這個版本的篇幅是比較長的,或許是我最後出版篇幅的兩倍。當我從洛薩達出版社拿回原稿,我覺得這個版本讀起來過於鬆散,我應該要全面重寫才行……所以我捨棄了第三部分,在這裡刪幾段又在那裡加幾段,這麼一來最後《枯枝敗葉》是截然不同的樣貌。最後我跟波哥大方面討論出版小說事宜,他們要我先繳交一份草稿,即便已經到了這個關頭,我還是想再刪除一些篇幅……所以我又多要求了一個星期的修改時間,於是我又再刪去超過一百頁的篇幅……那一刻我才瞭解,在我投入這部小說五年的創作時間裡,雖然我總是覺得我還需要再刪去一些,不過確實有些東西在這個過程中就不知去向了。因此在你最後終於可以拿出幾頁好的作品給出版社之前,你真的得先寫很多很多,然後刪減,然後修正,把那些滿滿的筆記本拆成零碎的篇章……!也就是在這種時刻,那些並未真正擁有作家使命感召的人,往往就此灰心喪志,或者表示他/她只要寫出一本書就心滿意足了……」
第二部小說
「您手上正在創作第二部小說嗎?」我們問。
「是啊,」他回答我們。「你們知道,我幾分鐘前說到的那幾百頁,也就是《枯枝敗葉》標題的由來,其實包含了某種類似小說中的小說;在把草稿交給出版社之前的最後一刻,我還刪去了百頁的篇幅,在那百頁裡躍然紙上的角色,完全不同於《枯枝敗葉》裡的那些;他們在那裡似乎不得其所,我也不認為他們應該屬於原來那部小說《屋子》……不過當然他們開展生命歷程的場景,同樣屬於上校、他的女兒、還有她的兒子,也就是馬康多鎮(Macondo)……但問題是我喜歡這個場景……因為那裡對我來說有種親切感,也因為我相信那裡有種特別的魅力,小鎮上發生了什麼事,他們最後又怎麼了,都是一種無法言傳而充滿詩意的神祕……那些就像馬康多的小鎮,現在早已不是過去的樣貌……但我的第二部小說一定還是會沿用如同第一部小說的場景,如果將來我還有任何其他作品,我也同樣會這麼做:場景就是馬康多……不過你們不會覺得那是《枯枝敗葉》的延長或續集……如果解釋得更具體一些的話,大概就像是這樣:在第二部小說裡會有一些角色,就住在那幢安置上吊男人屍體的房子隔壁……這些新的角色雖然也住在馬康多,受到同樣的環境影響,但卻跟《枯枝敗葉》裡的角色遭遇不同的問題;由此你們也能理解,用同樣的場景搭配不同的角色,小說可以寫得多麼各有千秋……這也是為什麼我相信我的小說是「風俗主義」(costumbrismo)的樣本⋯⋯我想那些被稱作「風俗主義作家」(costumbristas)的哥倫比亞作家們,他們所做的事和我的計畫如出一轍,就是在當地的風俗和角色上,加入一種普世的調性,如此一來無論在世界各地,讀者對於這些角色都會感到似曾相識……我可以更清楚解釋我對於風俗主義本質的概念……對我來說《唐吉訶德》就是風俗主義作品……我的意思是說,揭示普世性之內的地方性,任何一部實現了這樣的理念的作品,我就將之稱為風俗主義的作品。」
「我的第二部小說想必再過幾個月就要上市,題為《一星期裡的十四天》(Las catorce días de la semana [The Fourteen Days of the Week])。」
文學與電影
我們再點上菸,話題愈聊愈遠。馬奎斯跟我們聊得非常起勁,我們有種迫切的渴望想要記錄下他說的一字一句,他的每一種見解,但我們無能為力。他積壓在心中的滿滿想法,如今轉換為輕快的文句從口中傾瀉而出。如果他真的是這麼能言善道,那他絕對是個可以聊天的伴。
「我個人認為,」他接著說,「除了給讀者看之外……小說還應該抱持某種目的……小說一定要有目標,一定要包含作者的意圖,而且是有異於讓人閱讀的意圖……」稍早我們跟著他一起搭電梯的時候,得知他有意在返歐之後學習拍攝電影,而聽完他這一番話,我們決定把心思與他分享。我們告訴他,在他的這股勁頭背後,我們看見了讓義大利小說家馬拉帕特(Curzio Malaparte)和法國律師卡耶特(André Cayatte)投身電影的相同的理據。這些作家進而相信電影能更有效傳達他們的理念,那是因為電影是更容易接近的一種媒介,不僅對於熱衷閱讀的狂熱少數分子來說如此,對於一般當代大眾來說更是,看電影得以滿足當代普遍的娛樂需求。我們又提到幾部電影,像是馬拉帕特《禁忌的耶穌》(Il Cristo proibito)還有卡耶特執導的幾部,在這些電影裡看到的不只有技術層面的卓越,還有想把某些概念和理想傳達給觀眾的明顯企圖心。
前往歐洲
「沒錯……這就是為什麼我要去歐洲的原因,」馬奎斯說。「我下個月就要離開哥倫比亞,去法國研習電影一年。在前往法國之前,我想可能會先去威尼斯影展看看……最近我已經不用作家的方式思考了,而是以電影導演的方式,我在書裡想講的話,我想一樣也可以用電影講出來……不過當然你們剛剛的觀點是完全正確的……如果我想投身電影,那或許就是因為我希望能與更多受眾交流我的想法……電影可以幫我實現這一點,因為現在看電影的人愈來愈多,看書的人愈來愈少……不過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將停止寫作,如果明天我又感受到那股想寫故事的強烈念頭,我還是會馬上提筆──就像我剛剛說的,我的第二部小說完成在即。」
「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您覺得哪一種寫起來比較容易?」
「當然是寫長篇小說容易,」他回答,接著又補上一句,「容易太多了。」
「您發表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叫什麼名字?」
「那篇小說叫〈第三次屈從〉,刊登在《觀察家報》的週末副刊,當時的主編是波達(Eduardo Zalamea Borda)。」
「您最喜歡的作者是哪誰?」
「索福克里斯(Sophocles)……沒錯,就是索福克里斯,你們盡管這麼寫下來無妨。還有我補充一下……在我心中《伊底帕斯王》(Oedipus Rex)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謀殺推理小說。」
「為什麼?」我們問。
「因為到最後偵探發現原來自己就是兇手……」
「對您來說,哪一部哥倫比亞小說最能跟上當代文學的潮流?」
「《枯枝敗葉》。」小說作者本人回答得毫無遲疑。這個答案並不讓人訝異,因為我們早就知道哥倫比亞小說中,放眼並無儔匹。我們之所以這麼問,只不過是想確認我們對於《枯枝敗葉》的看法。
穩步學習
「對您來說,哪一位哥倫比亞作家懷抱最真切的文學使命感?」
「這很難說……因為在哥倫比亞,作家們並不知道他們首先該做的事就是學習寫作……如果畫家的養成第一步就是學習如何運筆,那麼作家在嘗試出版前首先該學會的事情就是如何寫作……但是學習寫作需要犧牲,需要自律,需要不斷用功,所以我們的作家就因此氣餒,因為如果要學習寫作那麼他們必須挪出大量的時間從事,但是他們卻不願挪出這些時間……正是因為這樣,那些自詡為作家的人並未從學習寫作開始他們的生涯,所以他們自欺,以為自己不需要真正的使命感,最後的結果就是中途而廢。所有作家都有想說的,都有想表達的意見,都有自己的構想……但因為他們不懂得怎麼寫作,所以他們只好默不作聲。這就是當前的情況。」
「您覺得我們的文學面臨危機了嗎?」我們問。
「沒錯,我認為確實如此……我認為確實面臨危機,而且無疑我們正在設法脫身,當然最後我們也定能去危就安。關於這一點我相當樂觀,因為我對於文學的未來充滿信心……不過首先,我們的作家如果真的名符其實,那麼他們必須潛心學習寫作……否則我們就無法克服當前的文學危機……」
「對於目前為止《枯枝敗葉》收到的書評意見,您意下如何?」
「都太寬宏大量啦……」
「在您看來,本地的報紙應該如何支持年輕新秀?」
「不要給他們任何鼓勵……如果不是上乘之作就不要刊登。說實在我們不需要操心在報紙上為年輕作家開展發表的門路。等他們寫出上乘的作品,門路自己就會為他們而開……」
電話響了。馬奎斯請電話裡的人多等五分鐘,以便讓我們完成這場已經持續兩小時的專訪。在離開之前我們才知道,原來馬奎斯曾研讀法律四年,然後擔任教職六個月。然而他對於過去所學毫無印象,因為上課時間他都在寫小說……
我們握著他伸出的手,他帶著彬彬有禮、開懷而真誠的微笑跟我們告別。離開的那一刻,我們深深覺得《枯枝敗葉》的作者是一位堅強又全身活力的人,任何有幸親炙馬奎斯風采並親聆他一席話的人,對他油然而生的敬佩之心,他實至名歸,當之無愧。
不停寫小說的小說家
《哥倫比亞人報.文學副刊》(El Colombiano Literario)副刊主筆雷斯特雷波(Alonso Ángel Restrepo)一九五五年採訪於麥德林
芭露(Theo Ellin Ballew)英譯
現在就算是那些只翻報紙卻從不看小說的人,恐怕也不可能沒聽過馬奎斯的大名了。各家報紙都已報導過《枯枝敗葉》(La hojarasca, 1955 [Leaf Storm, 1972]),這部小說頗受好評,是我們國內這幾個月來最耀眼的文學成就,從其所獲熱烈迴響來看也的確名符其實。我們也相信小說史此後將劃分為兩個時期:《枯枝敗葉》之前,和《枯枝敗葉》之後──因為這部...
作者序
大衛.史崔佛(David Streitfeld)
大家都說這好比獲准覲謁教宗。意思就是,用不著折騰自己大費周章。如果馬奎斯有什麼話想說,他大可自己出版就好,自會得到舉世矚目,又何必經由你來透露他的心跡?
那時我是《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的文學特派員,初生之犢年輕氣盛,除了佳作名篇之外什麼都看不上眼。我景仰馬奎斯,無論是對於他不可企及的成就,還是對於那些文學作品本身。文評家曾經如此看待《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 1967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1970])這部作品:就像是擊穿窗戶的一塊磚。真實的庶民生活,眾聲喧嘩,五光十色,七情六慾,悉數因此隨磚透窗而入。這部作品呈現的魔幻景況——比方流經城鎮穿入屋內的一道血跡,小心翼翼避免沾染地毯,又或者從天而降的繽紛落英——是那麼直截了當,教人信以為真。突然之間,所有在拉丁美洲寫下的故事,似乎都帶有這本書的影子。《百年孤寂》是世上最負盛名的小說,設若撇開魯西迪(Sir Ahmed Salman Rushdie)的《魔鬼詩篇》(The Satanic Verses)所引發於文學場域之外的風波不談,這可能也是最後一部給世界帶來顯著影響的小說。
傳真了好幾封信,懇求了好幾回,拜託了好幾家出版商,最後才如願以償得到這樣的回訊:請在這個日期下午的這個時間前來,大師會在墨西哥城的家中接受採訪。那是一九九三年歲杪,馬奎斯從革命鼓吹者逐漸轉型為長老級的政治人物。其時他新近的作品《愛在瘟疫蔓延時》(El amor en los tiempos del cólera, 1985 [Love in the Time of Cholera, 1988])和《迷宮中的將軍》(El general en su laberinto, 1989 [The General in His Labyrinth, 1990]),也繼《百年孤寂》之後更持續擴展他在文壇的聲望。儘管剛就職的總統柯林頓(Bill Clinton)據傳是他的忠實讀者,馬奎斯還是從未在美國公開露面。他的謝客離群,又為自己更添幾分傳奇色彩。
我的西班牙文口語實在糟糕,雖然謠傳馬奎斯的英文十分流利,不過這位大師卻矯黠地拒絕使用英文對答。因此我帶上傑出的口譯隨行造訪,還帶上全新美國文庫(Library of America)版的梅爾維爾精選做為贄禮。馬奎斯還堅持要我在那些精選作品上題辭,我甚至懷疑他是不是以為那些作品是出自我的手筆。
他的辦公室是宅邸後的一幢獨立小屋,愜適卻不鋪張,是個寫作讀書乃至避世絕俗的好地方。室內的其中一面牆盡是藏書,涵蓋至少四種語言。小說類的藏書有卡洛爾與葛林這樣的大師名作,卻也可見當代作家如沃夫的作品,書牆上還有一本以天使為主題的辭典、幾本破舊的醫學教科書、一份巴黎地鐵路線圖、一些籍籍無名的政界人士傳記,再來就是一些書房該有的必需品。室內的另一面牆則是音樂光碟收藏,還有一套頂級的音響。
一襲白衣的馬奎斯,看來在飲食上頗為豐足,體型活脫是麵團寶寶的翻版。我還在第一個問題上琢磨,想要兼顧明確的主張和應當的禮數,他卻搶在我之前開了口:「富恩特斯大力慫恿我跟你聊聊。」
毋庸置疑,就算三十五個年頭過去,富恩特斯還是拉丁美洲文學圈的經紀人。他就是喜歡幫朋友仲介各種露面的機會,幾乎囊括文學圈和外交圈的各路人馬。
我再次準備提問,不過馬奎斯又搶在我之前開了口:「我已經不接受專訪了,不過卡斯塔聶達說這次我非得破例。」卡斯塔聶達是《手無寸鐵的烏托邦:冷戰之後的拉美左派》(Utopia Unarmed: The Latin American Left after the Cold War)的作者,也是頗具影響力的政治理論家,儘管我與他素未謀面,但看來我的聲名確實遠播。我點了點頭,第三次開始提問。
「墨西哥駐華府大使是你的忠實讀者,」馬奎斯告訴我。他的語氣就像在平鋪直敘一件平淡無奇的事,好比今早太陽升起了。
我早已習於作家們的恭維,習於被他們稱為筆界的莫札特。面對專訪他們的人脫口而出這樣口不應心的溢美之辭,對他們來說就像家常便飯,絲毫不感忸怩,只希望如此能確保一篇好的評介。網際網路使作家得以擺脫中間人的掌握,把鎂光燈的焦點對準自己身上,不過在這之前,作家的聲譽仍然把持在媒體手中。
不過這次的恭維可是大師等級。不知不覺中,一段猶如電影的畫面竟突然在我心頭上演:清晨六點,大使先生就守在使館大門,翹首企盼《華盛頓郵報》送達。他迫不及待從報童手中攫過報紙,急忙翻閱各版在諸欄之間搜尋著我的署名,詎料卻付諸闕如。於是他把報紙隨手一丟,悶悶不樂又躺回床上。
馬奎斯的言下之意已然一清二楚:「能來這裡訪問我是你的運氣,當然你對我如此推崇也算是我的運氣。」求全的暗示都說到這份兒上,誰還能問出苛刻的問題?
約莫一兩年後,我去聽了一場卡斯塔聶達的演講。演講結束後,手上還抓著他的書,想跟這位我的崇拜者打聲招呼。他好心詢問我的名字,這樣他才能為我簽在扉頁上,所以我謹慎地表明身分。不過他的舉動無意間透露了他壓根就不知道我是誰。
在訪談馬奎斯的過程中,我並不覺得自己著了道,反倒是有種被他逗樂的感覺。當他終於放手讓訪談順利進行,他就是一如我期待之中的馬奎斯,那樣啟發人心,那樣風采迷人。他最愛談論的就是他正在寫的新書。儘管他年漸遲暮,那種想再次大獲全勝的誘惑勢必十分強烈,但不像大部分作家,他就是不想老調重彈。要是其他人寫出《百年孤寂》,應該就是大發其財,之後便把評論人照例必有的抨擊棄諸腦後了。
但出版這事他可一點也不急。他對我詳述的新故事起碼還要十年工夫才能出版,名之以《苦妓回憶錄》(Memoria de mis putas tristes, 2004 [Memories of my Melancholy Whore, 2005])。事情的結果也確實如此,這個簡潔的故事就是他出版的最後一部小說。不過我們共同的一位友人後來告訴我,新千禧年的頭幾年裡,馬奎斯一直以自己的電腦為消遣,結果他在電腦裡竟發現一部自己以前寫好卻早已遺忘的長篇小說。我想總有一天,這部小說也會出版。
專訪記者最希望從受訪主角那裡得到的,其實不是他們說的話,而是他們做的事。馬奎斯自己最喜歡的專訪故事,發生在多年前一位西班牙女記者身上。當時馬奎斯邀請這位記者,加入他偕妻梅賽蒂絲在巴塞隆納的行程,伴隨他們一起購物、午餐,還有處理一些日常瑣務。一天的行程結束之後,這位記者再次提出專訪的請求,卻從未意識到馬奎斯早已給過她大好機會。於是馬奎斯告訴她還是另謀出路吧──無疑是用和藹溫柔的語氣──因為她真的不是吃記者這行飯的料。
如果馬奎斯以前真的給過記者這樣的機會,這種好日子現在恐怕不復存在了──我們的整場訪談都沒有離開過沙發。不過直到訪談結束,他都是幽默風趣爽朗健談,好像我是他多年未見的好友那樣。接著我提醒他,明天下午我還會再來一趟繼續訪談。他聞言臉色一沉,似乎心有所思:這些美國佬到底要對我感興趣到什麼時候?
為了舒緩這樣的打擊,隔天我便帶著女友麗莎同行,因為就算在拉裔族群中,馬奎斯偏好女性為伴也是家喻戶曉的事。昨天的口譯員今天有事不克前來,所以我跟麗莎在飯店外頭等候今天要幫我們口譯的人,是一位備受推崇的美國記者。等了又等,一個小時後這傢伙──姑且叫他老外(Gringo)吧──終於現身了,一副神氣活現的調調。「路上塞爆了,」老外辯解,「這裡每個人都在遲到,沒人會在意的,別擔心啦」。
到馬奎斯家的路就像永無盡頭。揪心的忐忑折磨著我,似乎一場災難就要成真。好不容易終於到了,有人引路帶我們入內。大師怒火中燒是可想而知的,或許是因為見到麗莎,我們才沒被轟出門去。他嚴詞提醒我們,他很快就要出門赴另一個約。後來我才曉得,守時是他十分重視的品德。
我們又再一次坐回沙發。我以一個簡單的問題暖場:昨晚他看的電影好看嗎?沒想到老外在轉譯的時候躊躇再三。馬奎斯回答「還不錯」,老外居然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在愈發驚恐的情緒中,我才瞭解除了知名美國報社的顯赫職銜之外,老外根本就不懂幾個西班牙文單字。馬奎斯跟我一樣感到沮喪。看來馬奎斯私底下其實懂得英文的傳聞,真的只是傳聞而已。
我還是堅持下去,用「主詞+動詞+受詞」這種結構最簡的句子持續訪問。但是在第二天,並沒有出現神奇的力量,我看到的只是一位疲累又暴躁的老人家。所以我及時喊停,這他倒挺感快慰;不過我多問了幾個與卡斯楚(Fidel Castro)有關的問題,這他就不大痛快了。他最討厭有人問他關於卡斯楚的事,這也是美國書迷對他扣分的主因。他唯一圓熟老練的片刻,就是撩弄麗莎的時候。
接下來幾年,馬奎斯不太接受採訪,至少不太接受英文類出版品的採訪。我總認為那該歸咎於我。
不過後來,我們卻又再次相談。
馬奎斯剛開始以寫作為業的時候,住在巴蘭基亞的一戶妓院樓上;在那段挨餓的歲月裡,阿爾瓦羅.塞佩達是他相濡以沫的朋友。塞佩達的女兒帕特莉西亞(Patricia Cepeda)剛好又是我的朋友。塞佩達英年早逝,不過馬奎斯在《百年孤寂》裡以他為原型創造了一個角色,他因此得以永生於書中,帕特莉西亞也把這份手稿珍藏在保險箱裡。
一九九七年我再次面晤馬奎斯,其時帕特莉西亞就是我們的口譯。這次會面的場所就公開多了,是華盛頓特區一家知名的書店咖啡館克拉瑪(Kramerbooks & Afterwords)。那天我們約晚晨見面,華盛頓一如既往,白天沒什麼人會在街上無所事事地閒晃,所以咖啡館裡沒什麼人。來喝咖啡的幾隻懶惰蟲眼裡只有他們的卡布其諾,從沒擡頭看過。他們可虧大了。
或許因為帕特莉西亞的在場讓人安心,這次我見到了第三種馬奎斯:沒有裝模作樣,沒有找我麻煩,只有一派輕鬆自在。他其實很喜歡搞笑:我帶了幾本他的書,全都是罕見的珍本,他就說以我一個記者的薪水不可能負擔得起這些版本,所以我的黑錢花完之後下一步怎麼辦?我是不是以為他身為這些書的作者,會出面保釋我?他還說明明是我對死亡的主題特別感興趣,但在第一次的專訪文稿裡,我卻使了個記者慣用的老技倆,寫成好像他才是對死亡主題感興趣的人。看來我的心思早已被他洞悉。
這之後我又見過馬奎斯幾次,不過都是些非正式的場合。我最後一次遇見他,是在比佛利山莊的羅迪歐大道(Rodeo Drive),那個下午梅賽蒂斯正在一家時尚名店隨便看看,馬奎斯就陪著在附近溜躂。他開玩笑說,其實他應該回家寫點東西,才能賺夠錢給梅賽蒂斯付賬。上次老外的事件我還是耿耿於懷覺得過意不去,於是我再次向他表達歉意。(過沒幾年老外居然榮獲普立茲獎,不過作品內容跟墨西哥無關就是了。)
桑榆之年的馬奎斯,已絲毫不再強求自己非要說些什麼或寫些什麼了。在他最後的幾次公開露面中,某回有位廣播電臺記者毫無分寸就把麥克風硬推到他面前。「如果我接受你的採訪,那我就得接受所有人的採訪了」,馬奎斯耐心跟記者解釋。電臺記者的採訪通常都被馬奎斯拒絕,那位記者也同樣吃了閉門羹,不過馬奎斯也會稍加安撫,說句「孩子,我愛你」。
馬奎斯於二〇一四年與世長辭,人們委婉地以「健康日益惡化」,描述他生前最後幾年的身體狀況。為了敬悼大師,我展讀了一篇他早期的短篇小說〈最美的波臣〉(“El ahogado más hermoso del mundo”, 1968 [“The Handsomest Drowned Man in the World”])。那是一篇絕妙的寓言,有關藝術如何提升最平凡無奇的生命,我認為是他的最佳作品之一。在訪談中我曾經把這個感想告訴他,我想那也是他唯一大感詫異的一次。他告訴我,「但那不過是個寫給孩子看的故事」。
新墨西哥市那次訪問的第二天傍晚,他把我們送到附近一間餐廳。他告訴我們,那裡的食物不怎麼樣,不過這頓飯你們會吃得很開心。餐廳深邃幽黑一如洞穴,光線則來自牆上的火炬和桌上的蠟燭。侍者忙而不亂,七手八腳之中自有和諧的默契,而銀質餐具多到我不曉得該怎麼派上用場。侍者在我們桌邊炙烤柳橙,在火焰上快速轉動著,用來調配柳橙咖啡。我計畫中的專訪已經大功告成,我的感覺有點輕飄飄的,輕到差不多足以懸浮在半空中。那感覺就好像身處馬奎斯的故事之中,由大師親自把我帶進那裡──雖然餐廳的食物真的如他所說,還真不怎麼樣。
大衛.史崔佛(David Streitfeld)
大家都說這好比獲准覲謁教宗。意思就是,用不著折騰自己大費周章。如果馬奎斯有什麼話想說,他大可自己出版就好,自會得到舉世矚目,又何必經由你來透露他的心跡?
那時我是《華盛頓郵報》(The Washington Post)的文學特派員,初生之犢年輕氣盛,除了佳作名篇之外什麼都看不上眼。我景仰馬奎斯,無論是對於他不可企及的成就,還是對於那些文學作品本身。文評家曾經如此看待《百年孤寂》(Cien años de soledad, 1967 [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 1970])這部作品:就像是擊穿窗戶的一塊磚。...
目錄
序 大衛・史崔佛(David Streitfeld)
不停寫小說的小說家
《哥倫比亞人報.文學副刊》(El Colombiano Literario)副刊主筆雷斯特雷波(Alonso Ángel Restrepo),一九五五年採訪於麥德林
芭露(Theo Ellin Ballew)英譯
馬康多的想像力量
阿根廷月刊《危機》(Revista Crisis)歐洲通訊特派員貝梅霍(Ernesto González Bermejo),一九七五年採訪於斯德哥爾摩
羅賓絲(Ellie Robins)英譯
女人/迷信、癖好、品味/作品
摘錄自馬奎斯與好友孟多薩(Plinio Apuleyo Mendoza)的對談集《番石榴飄香》(El Olor de la Guayaba, 1982 [The Fragrance of Guava, 1983]),一九八三年巴塞隆納
萊特(Ann Wright)英譯
情書專用郵票
《華盛頓郵報》記者史崔佛(David Streitfeld)專訪
集結一九九三年墨西哥市、一九九七年華盛頓兩次訪談
「我已擱筆」──最後的訪談
西班牙《先鋒報》(La Vanguardia)記者阿延(Xavi Ayén)二〇〇六年採訪於墨西哥城
芭露(Theo Ellin Ballew)英譯
序 大衛・史崔佛(David Streitfeld)
不停寫小說的小說家
《哥倫比亞人報.文學副刊》(El Colombiano Literario)副刊主筆雷斯特雷波(Alonso Ángel Restrepo),一九五五年採訪於麥德林
芭露(Theo Ellin Ballew)英譯
馬康多的想像力量
阿根廷月刊《危機》(Revista Crisis)歐洲通訊特派員貝梅霍(Ernesto González Bermejo),一九七五年採訪於斯德哥爾摩
羅賓絲(Ellie Robins)英譯
女人/迷信、癖好、品味/作品
摘錄自馬奎斯與好友孟多薩(Plinio Apuleyo Mendoza)的對談集《番石榴飄香》(El Olor de la Guayab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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