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裡沒有神

無明

神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以非常普通的樣貌
到小吃店裡吃飯。在百貨裡閒晃。
坐在咖啡館讀一本奇怪的詩集。神不懂文學。
毫無用處。並不直接抵達終極解答
只是追求著某些不確定的解釋。

繼續行走。偽裝平凡的活著
祂樂意置身人們的日常。察覺飛翔
如此無趣。在地面
有千萬種滋味。譬如每一個人都緊緊抱著
自身的傷痛。那是原礦。他們卻不願意打磨
也許急著丟棄逃避。也許沉溺其中。

神專注地凝視。被命運切割
那些閃閃發亮的碎片。
失敗應該是艷麗的。不可取代
但他們對天堂卻無比迷信
所有偉大都是淺薄的。所有成功都是
虛無的。所有愛都是錯過的。
祂的樣貌正在平面化。

而被遺忘的神，無法超越形體與物質。
祂發現自己是眼前的文明
多出來的部分。神沒有哀傷
也並不挫折。祂最大的情感是故事
裡面所有失落的靈魂
神接受一切消亡以及其他。

於是神死了。宇宙
並不寂滅。
而剩下來的都是文學。


子

她是清貧的
但遺產那麼多
在微小孩子心中

她是沒有語言的
好多陌生人都爭著站在
身邊遞送詞句

她是被冷嘲熱諷的
鄰近攤販因為無法獲得平等注目
而更加敵視善行

她是不需要名聲的
只求隱遁在市集
繼續實踐並未命名的正義

她是身體彎曲的天使
沒有翅膀
但可以造光

而我們是否都已
不再聽見神的隱喻
成為愈活愈虛構的空殼


睦月

我們是很愛的。複數
為極點。熱吻第一人稱
突破鳥籠。名之為最自由的境界
時光屢屢暴露。音樂攀過
目眩神迷的地帶。獲得庇護
溫軟的持久戰。皮膚
灼燙是證據。而命運必須一無所知
我們到達過愛的鋸齒。謎底是
跳舞。在牧歌的沙灘上
不管世界如何演變荒謬的浪潮
依舊不歇止我們。認識
狂歡的加速。憂愁的圓滿
動物正全神貫注。討論爆炸的
可能性。宇宙當然腫脹
在擁抱的此刻。羅曼史值得活
分分秒秒。陷進冬天的故事
相信每一種曠野。細節長出更多
心靈。令人難忘的顏色
所有的情感。足夠深邃的
神。無可比擬


鼠

至公園野餐
午後時光旁若無人
臉上捲起絕對的零度
城市如空穴
有些電導來回流動
寂寞比光
更接近人性

愛情是電擊穿
但與他無關
人生是恨與厭煩的總和
走在綠意裡
灰色的零可能

介質偏於塑料
日常是橡膠的擴充經營
能帶結構嚴密無解
存有的能隙細小可悲
電子數量終將窮途

活成金屬
更硬更堅決
反對別人的正常生活
他只讚揚自己的神
相信那些男男女女的彩虹
必須禁止
那些發光必須處置

漠不關心世界
他邁入末日
遠離時間
電離無從歌唱
破碎的導體亙久作用
能量激發直直通向
在地獄
擁緊自己的粉碎


天魁

當詩靜止
成為勇猛而剛硬的石雕
成為船，成為水紋
我就擁有巨大的視野。得以
重現太平洋、龜山島和蘭陽平原的
美麗光影。得以聽見整座海
與島的對唱。得以在山川
目睹每個人的未來
熠熠發光。昨日返回。祖先甦醒──
得以破浪而出，裁開又古典又新潮的
時間，並發明所有
與神相關的音樂。

當詩靜止，
大雨中，火車行進。
軟綿綿的水霧在空中絮語
如池魚翻騰。海洋棲息於沿岸。漁人和旅人
交換居住的夢境。攜帶家屋高速移動
穿過連接盆地與平原的隧道
在淹滿天空的眼淚中
抵達最初的神。

當詩靜止──
緩慢的海洋，通過家族。
發現親人坐臥的姿勢
帶著霧氣。他們親密微笑
笑容都是濕的。
互相傳遞水分過多的火種
讓虛弱而持續燃起的光照亮
神的下一輪身世。

當詩靜止：
讓風雨密佈瞳仁
軀體，讓鐵道啟動靈魂
踩著快速音階，而月台漂浮。
童年踏著流轉的舞步
銜接平原與海──黃昏睡在天空上
到處是房間，黎明準備膨脹。
在我壯麗的行李裡
有特技，有世界的語氣
有洶湧的頭顱，有微妙的奔馳。
以詞句完成龐大堅固的船
劃開藍色的聲音──
我正前往神

當詩靜止。
光線的母親，坐在洞穴裡。
道路剛剛分娩
一切都還是黑暗中的哭聲。
我在進化
我的骨頭進化。我的心進化──
進化成為神。

（寫給零雨。）

無明

神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以非常普通的樣貌
到小吃店裡吃飯。在百貨裡閒晃。
坐在咖啡館讀一本奇怪的詩集。神不懂文學。
毫無用處。並不直接抵達終極解答
只是追求著某些不確定的解釋。

繼續行走。偽裝平凡的活著
祂樂意置身人們的日常。察覺飛翔
如此無趣。在地面
有千萬種滋味。譬如每一個人都緊緊抱著
自身的傷痛。那是原礦。他們卻不願意打磨
也許急著丟棄逃避。也許沉溺其中。

神專注地凝視。被命運切割
那些閃閃發亮的碎片。
失敗應該是艷麗的。不可取代
但他們對天堂卻無比迷信
所有偉大都是淺薄的。所有成...

後記：無題之書
美國詩人裡，我最著迷的是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中國古典詩人，我則鍾愛李商隱。這兩位有共同的特色，都有無題詩。實際上，狄金生幾乎大部分的詩歌都沒有詩名，李商隱則是有相當數量以〈無題〉為名的詩作。

無題。多麼美妙的狀態。那是直接進擊詩作的內容，用不著外皮，剝開來看吧。活生生鮮靈靈的血肉都在面前。甚至是靈魂。拆穿一切，就這樣完整地透過，目睹詩人思維情感的所有運作。

在我們這樣一個慣性被標題化的年代裡，有時會疑慮於內容輕易地被必須瞬間抓緊讀者目光的需求標準化、規格化了，乃至於完全喪失本身應有的存在質量與價值，被簡化得無以復加的可悲。

我不免有這樣的想法，詩歌本來就該是無題的，一如人生。無題即菩提。在我們有限的生命之旅，從來沒有題目，有的只是必須窮追不捨的內容，而且經常莫明其妙不知所以，且困頓異常萬劫不復。

《文學裡沒有神》原先最想做的，其實是一本無題詩集，去除詩題後，方能更純粹地凝視詩作本質，無須被名字耽擱了裡面的心靈之豐沛與強盛。唯Dickinson身後，諸多版本為其詩作安裝了編號與詩名，總有一種對詩人背反、但又深悉是不得不然的變通處置――畢竟討論與研究時總得有個名字不是。於是我思索著詩歌的裡外，試圖找到一種若即若離若有似無的相干，重組題目與內容的關係。

因此也就有了五種編碼系統――佛教十二因緣、十二地支、日本十二月名、十二生肖和紫微斗數六吉六凶十二星――的架構，可以視之為無標題，僅只是數字，但也不妨礙於把它們當作假性詩題，同時又隱隱含帶著系列作的用意，一方面足可按圖索驥，具備多元閱讀意趣，另一方面倒也有個宣示，《文學裡沒有神》起始無明，終於地劫，此亦是我的人生觀――
我們一無所知，我們一無所有，我們活在自己的劫數裡，寄望一個美好的結束。

這本詩集是對人神關係、宇宙洪荒的各種體驗和思索。人不是宇宙裡最偉大的生物，當然不是，也幸好不是――但不妨礙微小的人心包含無盡的宇宙，針對世界、時間和種種生命極限奧祕進行探考。

文學作為信仰如我，年輕時期總是堅信文學創作就是世間萬物的唯一正義。我全心選擇全力擁護的正義。活著就是為了寫，寫出自己的血寫出自己的肉體寫出自己的內臟寫出自己的心靈活動史寫出全部的黑暗全部的失敗全部的悲傷全部的狂歡全部的屈辱全部的全部的情感啊。文學沒有別的，就是藉由挑戰極限，持續逼近無限，逼近神的境界。文學裡必須有神，否則我所瘋魔的一切豈不是都沒有了意義？
我們甚至得成為神，得完成自己的神，裝載所有思覺，宇宙也就從而顯現出來。
是的，文學是我所知渺小人類最能夠逼向於無限的一種方法論。

而年過四十歲，卻逐漸明白到文學真正的價值，是文學之神的煙消、是創作之鬼的雲散。文學不是人生的唯一答案。文學不等同於人生。文學只是撬開萬難人生的一種方式。文學不是終極。文學裡沒有答案。文學裡沒有神。

我們必須破解心中對神的依賴，我們必須活得像一個人，獨立於世間的人。在沒有神的地方，人才能真正地長出來，完成自己的存在，滿懷疑懼和困難地活著，每一步都依靠自己有限的能力，踏實地踩出一個人的道路。

我慶幸可以活在一個沒有答案的世界。文學從不放棄追索終極解答，但它其實也讓我明白所謂的答案並不存在，至少不會是永恆的存在。文學帶來的從不是絕對論，文學是各種跳躍各種換位各種自省各種可能的推動各種人心的總和，文學也必然是從失敗裡長出來。文學讓我得以重複出發，讓所有的現實前進，前進到值得相信的說法裡――去創造自己的解答，一時一地，最適合也最能讓自己安心棲居的方式。

是這樣的了，文學所提供的只是解法，對生命處境與難題的適宜解法。僅此而已。

後記：無題之書
美國詩人裡，我最著迷的是艾蜜莉‧狄金生（Emily Dickinson），中國古典詩人，我則鍾愛李商隱。這兩位有共同的特色，都有無題詩。實際上，狄金生幾乎大部分的詩歌都沒有詩名，李商隱則是有相當數量以〈無題〉為名的詩作。

無題。多麼美妙的狀態。那是直接進擊詩作的內容，用不著外皮，剝開來看吧。活生生鮮靈靈的血肉都在面前。甚至是靈魂。拆穿一切，就這樣完整地透過，目睹詩人思維情感的所有運作。

在我們這樣一個慣性被標題化的年代裡，有時會疑慮於內容輕易地被必須瞬間抓緊讀者目光的需求標準化、規格化了，乃...

獻語
無明　　子　　睦月　　　鼠　　天魁
行　　　丑　　如月　　　牛　　天鉞
識　　　寅　　彌生　　　虎　　左輔
名色　　卯　　卯月　　　兔　　右弼
六入　　辰　　皐月　　　龍　　文昌
觸　　　巳　　水無月　　蛇　　文曲
受　　　午　　文月　　　馬　　擎羊
愛　　　未　　葉月　　　羊　　陀羅
取　　　申　　長月　　　猴　　火星
有　　　酉　　神無月　　雞　　鈴星
生　　　戌　　霜月　　　狗　　地空
老死　　亥　　師走　　　豬　　地劫
後記

獻語
無明　　子　　睦月　　　鼠　　天魁
行　　　丑　　如月　　　牛　　天鉞
識　　　寅　　彌生　　　虎　　左輔
名色　　卯　　卯月　　　兔　　右弼
六入　　辰　　皐月　　　龍　　文昌
觸　　　巳　　水無月　　蛇　　文曲
受　　　午　　文月　　　馬　　擎羊
愛　　　未　　葉月　　　羊　　陀羅
取　　　申　　長月　　　猴　　火星
有　　　酉　　神無月　　雞　　鈴星
生　　　戌　　霜月　　　狗　　地空
老死　　亥　　師走　　　豬　　地劫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