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文學獎、魯迅文學獎得主徐則臣,
繼《耶路撒冷》後又一長篇力作。★中國最具實力青年小說家徐則臣,繼《耶路撒冷》後又一長篇力作。
★臺灣、中國同步上市。該做好人還是壞人?
霧霾深罩的北京城,上演著不見天的罪與罰。
「北京再大也只是個城,這裡碰不上那裡也會碰上,今天撞不著明天早晚撞得著。」
──《王城如海》
幽嚥如訴的胡琴曲〈二泉映月〉響起,表情狂亂砸家什的余松坡逐漸平靜,緩慢步入臥室安睡。北京做為中國的首善之都,既是歷史古城,也是政經巨邑,千千萬萬的鄉下青年進京後,委身於逼仄的陋室內,成為蟻族,維持最低的生活需求,只為在首都中佔得一席之地,力圖他日的功成名就。余松坡也曾是千萬人中的一員,為求前程費盡心機,如今做為海外歸國成功人士,原本是票房毒藥的舞臺劇導演,此次的《城市啟示錄》卻空前叫座,但也因為演員對「蟻族」青年流露出鄙夷的神色,引來輿論的撻伐。鋒頭正健的余松坡,因遇見在天橋販賣新鮮空氣的痴傻流浪漢後,勾起昔日鄉下往事,引得他夢遊症又犯了,只有〈二泉映月〉能安撫噩夢,這首曲子背後,究竟有什麼祕密?
羅冬雨身為余松坡因霾害為氣喘所苦的兒子的保母,她讓同是鄉下進京的男友與弟弟繞著余松坡的生活打轉,他們的朋友因為霧霾視線不佳車禍喪命,女友為當舞臺劇演員寧願脫衣接受潛規則。然而北京正是靠著這群鄉下人,維持京城的氣派,他們的苦處被這座妝點得繁華明豔的城市隱沒。一個偶然,壓抑的青年抓住了機會,準備揭開華麗面具下的黑歷史。「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這座人潮似海的巍巍大城,真能藏住所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還是就像籠罩城頂的霧霾一樣,人們只能避它防它,束手無策?
繼《耶路撒冷》後,最受期待的青年小說家徐則臣,將視角從「走向世界」的京漂族移到北京海歸派。透過主角導演的舞臺劇探討北京城的本質,巧妙地將城市個性、霧霾聯結謀求功名的真實人性。全書故事僅短短數日,卻羅織了層層相疊的往日雲煙,不堪的祕密,不安的靈魂,上演了一則罪與罰的現世寓言。
作者簡介:
徐則臣
一九七八年生於江蘇東海,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碩士,現居北京。
著有《午夜之門》、《夜火車》、《跑步穿過中關村》、《居延》、《把大師掛在嘴上》、《到世界去》等。
長篇小說《耶路撒冷》獲老舍文學獎、短篇小說《如果大雪封門》獲魯迅文學獎,並曾獲莊重文文學獎、春天文學獎、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等。
二○○九年赴美國克瑞頓大學做駐校作家。二○一○年參加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劃。
章節試閱
1、剃鬚刀走到喉結處,第二塊坡璃的破碎聲響起
合租客甲 從前有個人,來到一片茂密的森林,想栽出一棵參天大樹。
合租客乙 結果呢?
合租客甲 死了。
合租客丙 該。
合租客甲 他又栽,死了。他還栽,繼續死。他繼續栽,還死。再栽,再死。
合租客乙 上帝就沒感動一下?
合租客丙 你看,想到上帝了。為什麼一定得想到上帝呢?
合租客甲 上帝沒感動,上帝看煩了。他說你為什麼不試試種點草呢?
合租客乙 跑森林裡種草?頭腦被上帝踢了?
合租客丙 他種了沒?
合租客甲 他彎下腰,貼著地面種出了草原。
──《城市啟示錄》
剃鬚刀走到喉結處,第二塊坡璃的破碎聲響起,余松坡手一抖,刀片尖進了皮肉。先是脖頸處薄薄地一凜,然後才感到線一樣細長的疼痛。十二月的冷風穿過洞開的推拉窗吹進來。他咳嗽一聲,肥壯的血紅蟲子從脖子裡鑽出來,緩慢地爬過鏡子。余松坡抽紙巾捂住了傷口,抹掉剃須泡沫,腦袋伸出空窗框往外看。一個人在花園旁邊一蹦一跳地跑,等他看清對方的裝束,那個男人已經消失在霧霾裡。
能見度一百米。天氣預報這麼說的,中度轉重度污染。余松坡覺得氣象部門的措詞太矜持,但凡有點科學精神,打眼就知道「重度」肯定是不夠用的。能見度能超過五十?他才跳幾下我就看不見了。他對著窗外嗅了嗅,打一串噴嚏,除了清新的氧氣味兒找不出,各種稀奇古怪的味道都有。一刻鐘前他醒來,躺在床上打開手機,助理短信問:PM二點五爆表,預約的訪談照常?他回:當然。只能照常。霾了不是一天兩天,一爆表就不幹活兒,現在就可以考慮在家裡養老了。
他拉上百葉窗。霧大霾重天冷,擋住一點算一點,然後去廚房看另一扇窗。
那人先砸碎的是廚房那扇窗。衛生間的門和廚房都關著,聽著聲音悶悶地遙遠,余松坡沒當回事,他早把砸玻璃從現代生活中剔除出去了。什麼年代了,誰還玩這種粗陋幼稚的把戲。他撅起下巴,讓吉列剃鬚刀繼續往下走。然後衛生間的玻璃碎了,他的手一抖。
羅冬雨穿著睡袍走進廚房,余松坡正在比畫窗戶上剩下的玻璃和碎掉的那部分之間的大小。可以看作是奇跡,這扇窗玻璃只碎掉下面的一部分,上頭還齊嶄嶄地留在那裡,茬口切割一般的整齊。羅冬雨打了個哆嗦,把睡袍的下擺裹緊了,遮住露出來的一線光腿。她醒來是因為余果咳嗽。這孩子對霧霾和冷空氣都過敏,一有風吹草動就咳。咳嗽第一聲羅冬雨就醒了,下意識地看窗戶和空氣淨化器。窗戶緊閉,空氣淨化器還在工作。但余果還是空蕩蕩地咳。聽不見痰音,只能是受了刺激。她聽見廚房的門響,穿上睡袍就起來了。果然是冷風和霧霾。
「待會兒就收拾。」她說的是地上的碎玻璃。
「保留現場,」余松坡說話的時候能感到喉結在手底下艱難地蠕動,「出現了恐怖分子。」他想把這個清早弄得輕鬆一點。他很清楚,這幽默不是為了寬慰羅冬雨,而是緩解自己的焦慮。惹事了。但他搞不清惹下的事對正在演的戲和自己的藝術生涯有多大影響。他確信自己是個優秀的戲劇導演,他也確信自己不是一個優秀的戲劇演員,他的表情已經跟剛才的幽默貌合神離,所以他如實地補了一句,「有人砸了咱們的窗戶,我馬上報警。」他把紙巾從傷口上拿下來,血還在往外滲。
「我去拿創可貼。」
羅冬雨轉身去找藥箱。睡袍擺動,余松坡看見她光裸圓潤的腳後跟。他把廚房的百葉窗也拉下,霧霾鎖城,兩個好看的腳後跟是多麼奢侈。
從房間裡出來,羅冬雨已經換上了家居服。她在穿衣鏡前給余松坡貼創可貼。先用酒精棉球消毒,余松坡痛得暗暗抽冷氣。他仰著脖子,目光向下只能看見羅冬雨頭髮縫中白淨的頭皮。沙宣洗髮水的味道。不管他和祁好用什麼牌子的洗髮水,羅冬雨都堅持用沙宣,她自己買。散發著好聞味道的黑髮中間那道筆直的頭縫,讓余松坡發現了別樣的性感。他突然想抱一抱這個在他們家做了四年保姆的女孩子,或者被她抱一抱。跟欲望無關,是脆弱。好女人總能讓男人感覺自己是個孩子。他有點覺得自己不容易了,媒體和輿論對他的新戲似乎已經不是感不感冒的問題了。
「該嫁了,小羅。」他說。
「等一下。」羅冬雨說。她是讓他別說話,喉結上下躥動影響她操作。
余果在咳嗽。她把創可貼的兩端按了一下,去冰箱裡取出昨天調製的蘿蔔蜂蜜水。霍大夫說,別沒事就給孩子吃藥。兩周前她和祁好帶余果去看傳說中的中醫霍大夫。余果咳嗽一個半月,北京能跑的醫院都跑遍了,能吃的藥也都吃遍了,還是咳。祁好朋友的朋友介紹了霍大夫。霍大夫很神,他的神不在只有三十二歲就成了傳說,也不在他七歲成了盲人,也不在他極少開常規的藥方,只以食療和推拿手法祛病;他的神在,聽完羅冬雨詳盡地羅列了余果一個半月來的病情與反復,以及余果的日常細節之後,慢悠悠地轉向只能偶爾插上幾句話的祁好,慢悠悠地說:「你這當媽的得上點心啊。」
他一個年紀輕輕的瞎子怎麼就斷定我不稱職?回家的車上祁好一路都在流眼淚。他們在霍大夫跟前沒有透露出半點私密的信息,三個人自始至終都沒給對方任何稱謂。霍大夫把過脈,說當如此如此。開出的唯一方子是,咳嗽時喝蘿蔔蜂蜜水。管用。這幾天余果幾乎不咳了,但從昨天下午開始,霧霾捲土重來。玻璃一碎,余果在睡夢中也有了反應。
照祁好出門前擬定的食譜,羅冬雨做好早餐。跟一個多月來的每一天一樣,余松坡在早飯桌上都要解決很多問題,家裡的,劇組的,媒體的,好像是余果咳嗽以後他才開始忙的。今天他沒法送孩子去幼兒園了。當然他也沒送過幾回,余果現在中班,一年半裡送接都算上,他進幼兒園也不超過十次。祁好稍微要多一些,逢年過節給老師送禮這事也讓保姆來辦,有點不合適。在飯桌上余松坡撥打一一○報了案,砸了廚房又砸衛生間,肯定有預謀,姑息只能養奸。
作為在美國待了二十年的「海歸」,這點法律意識還是有的。有話法庭上說,誰都別在背後耍小動作;砸玻璃,簡直可笑到下流,不能忍。不過他一會兒就出門,錄口供只能羅冬雨代勞了。還有,警察來過之後,趕緊給物業打電話報修,冷風受得了,霧霾受不了。看過那個新聞嗎?科學家做了實驗,小白鼠吸了一禮拜的霾,紅潤潤的小肺都變黑了。黑了就黑了,回不去了。不可逆。羅冬雨記下了。飯後,余松坡在玄關前換鞋時問:
「你祁姊啥時候回來?」
羅冬雨搖搖頭,機票不是她訂的。
這幾天余松坡的胃口欠佳,最愛吃的煎土雞蛋早餐是也只切了蛋白的三分之一。祁好擬的食譜:蛋黃不吃,膽固醇高。羅冬雨吃掉了蛋黃和剩下的蛋白。牛奶(脫脂的),麥片粥(降血脂),烤全麥麵包片,西紅柿。據說奧馬巴早餐也是這些。余松坡多一樣,辣椒醬,「老乾媽」。這是漂泊海外的後遺症。羅冬雨剛來的時候,余松坡在飯桌上講過,他在哥倫比亞大學念戲劇專業的研究生時,有段時間忙論文,顧不上到餐館裡洗盤子搞創收,窮得揭不開鍋了,見到彩票信息就兩眼發綠。有一天在校園的海報欄裡看到條消息,紐約華人留學生協會搞了一個問卷活動,既像腦筋急轉彎又像有獎競猜,回答精妙者有獎。他拿了頭獎,三個月的生活費一下子解決了。有道題他答得讓所有評委都擊節。問:華人留學生心目中最慰鄉愁的女神是誰?他答:陶華碧。陶華碧是「老乾媽」的創始人,這一款辣醬不僅解決了所有留學生的吃飯問題,還撫慰了背井離鄉的悲愁。不管能不能吃辣的,老乾媽都讓他們嘗到了祖國的滋味。
羅冬雨把餘家的早餐食譜推薦給父母、弟弟和男朋友,沒一個當回事。父母在蘇北農村,早飯一年到頭只有兩款:春秋冬三季是稀飯饅頭或餅外加一碟鹹菜,來客人了就多炒個雞蛋;夏天是白開水饅頭或餅外加鹹菜。弟弟畢業後留在北京,每天工作到後半夜,早上起來就該吃午飯了。男朋友送快遞,作息倒是規律,作為前廚師,余家的早餐他唯一感興趣的是編外的「老乾媽」。較起真來,韓山用鼻子哼一聲,這不是營養和飲食習慣的差異,是城鄉差別、中西差別,是階級的問題。余松坡兩口子都是紐約來的海歸。
儘管沒耽誤余松坡的早餐,羅冬雨知道自己還是起遲了。晚了半小時。照她的習慣,若無特殊情況,余松坡和祁好早晨看見她的第一眼,必是一個洗漱完畢、清清爽爽的羅冬雨,而不是早上這樣,蓬頭垢面、睡袍一放鬆就露出兩條光腿。的確遇到了意外,半夜余松坡發病了。
過了子夜她沒來由地進入了眠淺的狀態,薄薄地浮在睡眠的表層,空氣淨化器微弱的聲響她都聽得分明。余松坡臥室門咯噔一聲打開時,她精確地醒來,隔著她和余果的房門以及空曠的客廳,她判斷著余松坡棉拖鞋與大理石地板摩擦的方向。當她發現他不是朝向衛生間也不是朝向廚房,而是在客廳裡轉了一圈時,果斷地穿上睡袍打開門。借著窗外北京夜空含混的霓虹燈光,以及客廳裡另一台空氣淨化器上藍色和橘黃色的指示燈,她看見余松坡睡衣褲整齊地貼著客廳墻角在走,眼神安詳但表情緊張,五官之間在相互較勁。以她的經驗,余松坡會越走越快,擺臂幅度漸大,直到失控,最終會喊出聲來,對家具大打出手。這個過程只需要五到八分鐘。來得及。她在悄悄走向客廳東南角的留聲機時,覺得自己後半夜的眠淺就是為這一刻準備的。她預感到了這個四十六歲的男人今夜要出問題?她打開留聲機,調到合適的音量,當唱針落到黑漆膠片上時,〈二泉映月〉的二胡聲像憂傷的月光落滿了客廳。
余松坡的速度慢下來,手臂的擺動也跟著緩慢而抒情。他閉上眼又睜開,五官逐一放棄了戒備,回到它們原來的位置。一張平和帥氣的中年男人的臉。羅冬雨站在留聲機旁不出聲,看著這個只比自己父親小五歲的男人,這個著名的話劇導演,他有千般好,但她在敬仰之外也生出了憐惜和悲哀。他的行動越來越輕柔,仿佛擔心打斷了這深潭般的音樂。他在認真聽,但他不知道他在聽,他不知道正是這一曲子,唯有這一曲子才能平復他身心裡的焦慮、恐懼和躁動,然後他按照音樂的節奏起伏著右手,轉身往臥室裡走。當他關上門,又過一分半鐘,羅冬雨關掉了留聲機。可以了。他返回到先前的睡眠裡,仿佛不曾起來過。
早上出門,余松坡甚至都沒有看那台德國造的留聲機一眼。如果看了一眼,肯定沒有看第二眼。仿佛他不曾起來過。他當然知道那台留聲機對他的意義。這個家唯一不能動的就是留聲機,電源永遠都通著,黑膠片從來都不換,從最外圍往裡數,第二十一圈開始是閔慧芬演奏的〈二泉映月〉。哪怕一年用不上一次。要聽音樂有音響、功放,古典音樂、現代音樂、中國民樂、世界各國民歌,包括〈二泉映月〉,但留聲機裡的〈二泉映月〉必須隨時待命。四年前,羅冬雨站在這個家的門檻外面,祁好只問了她一個問題:能否嚴守祕密?她說能。祁好說,那就好,請進;這祕密比他們家保險箱密碼都重大。然後祁好把她帶到留聲機前,花了一個小時教會她如何在五秒鐘之內讓閔慧芬拉起〈二泉映月〉。祁好小心翼翼地拍著留聲機黃銅做的大喇叭,那簡直就是一朵冷傲的巨型牽牛花。祁好說:
「保險箱可以動,這個不能動。著火了,保險箱可以扔,這個不能扔。」
但祁好沒告訴她為什麼。主家不說她就不能問,這是規矩。來餘家的第六個月,秋天的後半夜,她起來給余果沖奶粉,那時候祁好正和她、余果睡在一個房間,祁好不喂母乳,夜裡也很少起來照看孩子,只是偶爾過來陪他們睡著。祁好突然坐起來,說:「冬雨,快,〈二泉映月〉。」她的緊張把羅冬雨嚇了一跳,羅冬雨放下奶瓶就往客廳跑。她看見一個人影正張牙舞爪地朝留聲機沖過去,她甚至都沒看清那人是余松坡就搶到了他前面,哢,哢,哢,哢,她頭腦裡的秒針走動了四下,〈二泉映月〉響起來。稍稍不那麼完美的是,閔慧芬是從第二十二圈拉起的,然後她看見余松坡停在原地,狂躁和恐懼緩慢地從四肢和幽藍的臉上褪去,那些劍拔弩張的力量隨著絲弦飄曳走了,一個陌生的余松坡轉瞬即逝,他像過去一樣沉默、平和,轉過身,在剩下的二胡聲裡回了自己房間。
夢游。祁好的說法。她說遇到重大刺激或情緒動蕩,余松坡會在後半夜夢游。放心,我們家老餘不傷人,要傷也只會傷自己。〈二泉映月〉能治,所以,這就是留聲機的祕密。
羅冬雨不完全相信這種解釋,但也挑不出毛病;當年她在衛校裡學的是護理,老師沒講這些。她也沒往深處想,只在喂余果奶粉時腦子裡轉了兩個念頭:一是,如果她沒有及時趕到,余老師會砸了那留聲機嗎?二是,有錢人真任性,治病聽的〈二泉映月〉也得用進口的老骨董放。
再後來,祁好無意中說起,他們回國時,三隻行李箱裝下了他們在海外二十年的家當:幾身衣服,二三十本書,十幾張面具,一台留聲機,和八百九十五美元。羅冬雨在心裡哦了一聲。如果是夢游,那也由來已久。
四年多余松坡夢游過三次。也可能更多,只是羅冬雨不知道。原因當然也不便問。她沒學過家政,但護理課上老師教過,護理過程中,有時要裝成是個瞎子、聾子和啞巴。她是護理專業那一屆最優秀的畢業生。
七點一刻,羅冬雨叫醒余果。余果照例要賴上幾分鐘的床。三分鐘後,小傢伙已經完全清醒,但讓他穿衣服下床依然要大費周章。羅冬雨有辦法,昨天泡進浴缸裡的恐龍蛋裂開了,一隻粉色的小恐龍探出了腦袋。余果來了精神,自己穿好衣服。刷牙,洗臉,喝一杯溫開水,從家裡走到小區門口的幼兒園,通常距早飯上桌還剩下五分鐘,正好讓他坐定了出口涼氣。全北京最好的私立幼兒園之一,一日三餐都由幼兒園營養師親自搭配。祁好看重科學。
為了免受冷風和霧霾之苦,羅冬雨把洗漱的傢伙拿到了樓上的衛生間。余果咳嗽著從樓下跑上來,後腦勺上和老鼠尾巴一樣粗細的長壽小辮子也跟著蹦。他把剛露頭的小恐龍從蛋殼裡揪出來了。
「冬雨阿姨,恐龍怎麼這麼小?」
「剛破殼出來,當然小,放回去它才能繼續長大。」
「我剛生出來也這麼小嗎?」
「比它大。」
這個比較羅冬雨自己都笑了。恐龍蛋是她在超市采購時順手買的玩具,每顆拇指大小,放水裡泡二十四小時,小恐龍破殼而出;再泡二十四小時,小恐龍會長大兩到三倍。這麼微小的變化已經讓余果驚奇不己了。
「那我生下來時有多大?」
「這麼大,」羅冬雨比畫了一下,覺得現有的尺寸不夠樂觀,又把兩隻手的距離拉開了一點。「咱們果果生下來是個胖嘟嘟的洋娃娃。」
「像它一樣胖嗎?」余果指著墻上他貼的加菲貓圖片。
「你把小恐龍送回去阿姨就告訴你。」
余果生下來比一隻貓大不了多少,還是瘦貓。分娩時祁好三十八歲,大齡產婦。為了保住余果,她搭上了半條命,從頭一次找不到胎音開始,出血,胎位不正,臍帶繞頸,羊水不夠,孕期高血壓、高血糖,就沒有連著三天消停過的。懷孕九個月,祁好在婦幼保健醫院待了不下四個月。余果生下來就被送進了保育箱。祁好看見醫生手裡倒頭拎著一個紫不溜秋的小玩意兒,哪是個孩子,就是只病貓嘛,她放聲大哭的力氣都沒了。這一眼毀了她做母親的自信。背地裡她一直抱怨余松坡,為什麼非得要個孩子,二人世界不是挺好麼。差點得了產後抑鬱症。也是為此,她決定把羅冬雨帶回家。在醫院的幾個月裡,羅冬雨是她的私人護理,她想到和沒想到的,羅冬雨都做得很好。
羅冬雨是她請的第三個護理,跟前兩個相比,羅冬雨不僅悟性高、技術好,還懂得尊重別人的隱私;生活中的隱私,生理上的隱私,哪怕女人之于女人的。有羅冬雨在跟前,做女人做母親、祁好心裡都有了底。
再從樓下跑上來,余果已經忘了他生下來有多大的問題,他鄭重地跟羅冬雨說:「阿姨,衛生間的玻璃碎了。」
「天太冷,凍的。」
「多冷?」余果也比畫起來,一個籃球大小的圓,「有這麼冷嗎?」
羅冬雨重複了他的大小,「有。不過果果刷完牙洗完臉,冷就變小了。」
出門她給余果戴上最新款的防霾口罩。網上售價四百多,防霾率據說高達百分之九十六,當然早就賣斷了貨。
1、剃鬚刀走到喉結處,第二塊坡璃的破碎聲響起
合租客甲 從前有個人,來到一片茂密的森林,想栽出一棵參天大樹。
合租客乙 結果呢?
合租客甲 死了。
合租客丙 該。
合租客甲 他又栽,死了。他還栽,繼續死。他繼續栽,還死。再栽,再死。
合租客乙 上帝就沒感動一下?
合租客丙 你看,想到上帝了。為什麼一定得想到上帝呢?
合租客甲 上帝沒感動,上帝看煩了。他說你為什麼不試試種點草呢?
合租客乙 跑森林裡種草?頭腦被上帝踢了?
合租客丙 他種了沒?
合租客甲 他彎下腰,貼著地面種出...
作者序
後記
這部小說是個意外產物。照我的寫作計畫,它至少該在三年後誕生。《耶路撒冷》寫完,我就開始專心準備一部跟京杭大運河有關的長篇小說。這小說既跟運河有關,運河的前生今世必當了然于胸,有一堆資料要看,文字的,影像的;以我的寫作習慣,從南到北運河沿線我也得切實地走上一兩趟,走過了寫起來心裡才踏實;小說的一條線在一九○一年,這一年於中國意義之重大,稍通近現代歷史即可明白,這一年晚晴政府下令廢止漕運,也直接導致了運河在今天的興廢,如此這般,二十世紀前後幾年的中國歷史也需要仔細地梳理一遍;凡此種種,有浩繁的功課要做,我是預料到工程之大的,但沒想到大到如此,一個問題盤帶出另外一個問題,一本書牽扯到另外一本書,筆記越做越多,我常有被資料和想法淹沒之感。有一天我面對滿桌子的書發呆,突然一個感覺從心裡浮上來:有件事得幹了。這個感覺如此熟悉,我知道有小說提前瓜熟蒂落,要加塞趕到前頭了。這小說就是《王城如海》。
那時候它還叫《大都市》。在此更前它叫《大都會》。我寫過一個中篇小說,叫《小城市》,寫的的確就是從大城市看小城市裡的事。寫完了意猶未盡,想換個方向,讓目光從小地方看回去,審一審大城市。當然是以北京為樣本。我在這個城市生活了十幾年,不管我有多麼喜歡和不喜歡,它都是我的日常生活和根本處境,面對和思考這個世界時,北京是我的出發點和根據地。我也一直希望以北京這座城市為主人公寫一部小說,跟過去寫過的一系列關于北京的中短篇小說不同。區別在哪裡?在「老書蟲文學節」上,與美國、英國和愛爾蘭的三位作家對談城市文學時,我開過一個玩笑:很多人說我「北京系列」小說的主人公文化程度都不高,這次要寫高級知識分子,手裡攥著博士學位的;過去小說裡的人物多是從事非法職業的邊緣人,這回要讓他們高大上,出入一下主流的名利場;之前的人物都是在國內流竄,從中國看中國,現在讓他們出口轉內銷,沾點洋鬼子和假洋鬼子氣,從世界看中國;過去的北京只是中國的北京,這一次,北京將是全球化的、世界坐標裡的北京。放言無忌的時候,這小說才剛開了頭不久,但真要通俗、顯明地辨識出兩者的差異,這一番玩笑也算歪打正著。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
從動筆之初它就沒法叫《大都會》。美國作家唐.德裡羅有個長篇小說叫《大都會》,寫紐約的;有德裡羅在前,且紐約之大都會稱謂世人皆知,我只能避開。那就《大都市》?與《小城市》相對。和十月文藝出版社的總編輯韓敬群先生聊及該小說,他以為「大都市」不好,聽著與「耶路撒冷」不在一個級別上,過兩天發來一條短信,蘇東坡的一句詩:「惟有王城最堪隱,萬人如海一身藏。」《王城如海》如何?我嗯嗯地敷衍,只說備用。沒想透的事我不會貿然答應,尤其是小說題目。我是必須有了合適的題目才能把小說寫去的那類作家。接下來的好多天,我把「王城如海」寫在紙上,有空就盯著看。我讓這四個字自由地發酵和生長,讓它們的陰影緩慢地覆蓋我想像中的那個故事,直到某一刻,它們巨大的陰影從容、開闊、自然地覆蓋住了整個故事,好,題目和故事恰當地接上了頭,名叫《王城如海》的小說才真正出現了。就它了,也只能是它。王城堪隱,萬人如海,在這個城市,你的孤獨無人響應;但你以為你只是你時,所有人出現在你的生活裡:所有人都是你,你也是所有人。
以我的經驗,瓜熟蒂落的小說不能拖,拖的結果只有一個,那就是你再也不會碰它。熟過頭,你對它的好奇心和陌生感喪失殆盡,寫作真就變成一個程序化的機械勞作,背書一樣面對稿紙複述,寫作讓人著迷的尋找和探究的快樂蕩然無存,這樣的寫作于我是折磨,寧可不幹。所以,既然意外懷孕,那就當其時令,該生就生。
二○一六年一月一日上午,我坐到書桌前,怎麼看都覺得是個良辰吉日,就攤開習慣用的八開大的稿紙,在第一頁的背面寫下「王城如海」四個字,第二頁的背面開始寫小說的第一句話:「剃鬚刀走到喉結處,第二塊坡璃的破碎聲響起,余松坡手一抖,刀片尖進了皮肉。」余松坡的故事從此開始。
自元旦日始,到五月十八日三稿畢,十萬餘字的小東西用了近五個月。我無從判斷寫作的速度快還是慢。有快的,長篇小說《夜火車》十來萬字,一個月寫完了;也有慢的,《耶路撒冷》四十萬字,折騰了六年。但不論快慢,沒有哪個小說比《王城如海》更艱難,很多次我都以為再也寫不完了。寫作《耶路撒冷》的六年裡,橫無際涯的時光如大海,我一個字一個字艱難地往電腦上敲,也沒有為一部小說的無力完成如此焦慮過。不是故事進行不下去,也非中途反復調整,要一遍遍推倒重來──這些都不是問題,我從不為寫作本身的問題如此焦慮和恐懼;只要耗得起,寫作中幾乎不存在過不去的檻兒,實在越不過了你就等,最終時間會慷慨地拉你一把。我遇到的是另外的問題。
多事之秋。各種疾病和壞消息貫穿了《王城如海》的整個寫作過程。在動筆之前祖父就進了兩次醫院,溶血性貧血。在此之前我都不知道世界上還有這樣一種奇怪的疾病,血液可以在一個九十六歲的老人體內相互打架,自我消耗,血色素的指標像股票一樣隔天就直線往下掉。本地醫院配不出祖父需要的血,溶血太厲害,血型都測不出來,只好轉院到隔壁城市最好的一家醫院。多次嘗試,血算是補上了,其他問題出來了。上年紀了,各種器官的功能都在衰竭,醫生讓我把祖父想像成一輛老爺車,各個部件都處在報廢的邊緣,汽油供不上只是半路拋錨的一種可能。當然,油上不去,將會加速某些零部件的提前報廢;而對一輛老爺車來說,哪個部件都報廢不起。補過血,回家,一旦有個風吹草動,再四個小時的車躺著去那家醫院。如此反復,祖父真折騰不起了,溶血性貧血在大劑量激素藥的遏制下,成了威脅生命的次要因素,身體的其他部件揭竿而起,醫生說,每一個臟器都可能隨時說不。正是在眾多的「不」聲中,我在遠離故鄉的北京開始了《王城如海》的寫作。千里之遙不能淡化任何一點擔憂和焦慮,相反它在加劇和放大,你使不上勁兒,聽風就是雨,你會為你使不上勁兒羞愧,自責你逃離了災難現場,自責你因為距離造成的冷漠,每一次祖父走到死亡的關口,我都覺得自己是幫凶。我使不上勁兒,連口水都不能端給祖父喝。
祖父是個老私塾,被打成右派前是小學校長,其後被責令當了多年的豬倌。平反時年紀也大了,離休終老,在鄉村裡也算大知識分子;闖蕩過世界,毛病很多,見識也有,但在兒孫問題上還保留了老腦筋,最心疼我這個唯一的孫子。凡我的事,都有另外一套規矩辦。從小我和祖父母一起生活,念書了,回家也和老人住一起,感情自不必說。小時候最大的樂趣之一是去鎮上趕集,祖父騎著自行車,逢集就帶上我,進了集市不管餓不餓,先給我買二兩油煎包子。那是我吃過的最香的包子。出門念書了,從一周回來一次到一個月回來一次到一學期回來一次,再到工作結婚後經常一年回老家一次,祖父迎送的習慣從未改變:我離家之前一兩個小時,他就會拎著馬扎坐在大門口,聽著我收拾行李的動靜,我出門,他也站起來,拎著馬扎一直沉默著跟我走到巷子口的大路上,怎麼勸都不回去,只說,「走你的」,或者「我就看看」。哪天我從外面回來,祖父會提前幾個小時坐到巷口的路邊,就坐著,坐累了回家,抽根菸喝杯茶,過一會兒拎著馬扎再去巷子口。有一年冬天回老家,大雪,車晚點,到家已經半夜,八十多歲的祖父實在熬不動,上床睡了。父親接我,用手電照著巷口至家門前的路,雪地裡很多趟相同的腳印,把雪都踩亂了。父親說,祖父一晚上就沒幹別的,一趟趟地走,跟他說也沒用。那時候手機電話都通,我啥時候能到家早就通報得一清二楚,但祖父堅持摸黑往巷口去,嘴裡還是習慣性的那句話:
「我就看看。」
那夜我到家,在院子裡中說第一句話,就聽見祖父在房間裡說:「回來了?」
祖父從不諱言他對孫子的看重。他像一部上不了路的老爺車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時,一度因為器官衰竭頭腦出現了混亂,身邊的人一個都不認識,聽誰的名字他都茫然。小姑在電話裡告訴我,只在聽到我名字時,祖父突然清醒了,說:「那是我孫子。」
待在北京寫作《王城如海》的每一天,都穿插著多通類似的關于祖父病情的電話。最多的一天,我和家人來回通過二十多個電話。不通電話我焦慮,通過電話我更焦慮,真像蝴蝶效應,家人任何一點悲觀的判斷和情緒都能在我這裡引起一場風暴。每一通電話之後,我都得坐在書桌前穩半天神,拼命地喝茶、翻書,讓自己一厘米一厘米地靜下來,直到下筆時心裡能有著落。
工作之餘我都盡量寫一點,一天兩百字也力圖有所進展。完全停筆不動只在春節前後,我拖著行李箱直接去了醫院,二十四小時守著祖父,一直到除夕前一天回老家。祖父堅持回家過年。有天早上醒來,他說我這是在哪裡,為什麼周圍都是白的,房子連個屋頂都沒有?醫生說,天大的事也等過了年再說,別讓老人有遺憾。這話說得我的心懸了整個年關,生怕祖父出什麼意外。好在挺了過來,祖父又長了一歲。在老人身邊焦慮的確是少了,我可以把祖父攙扶到陽光底下,可以端茶倒水,可以為祖父處理大小便問題,我使得上力氣了。那段時間幾乎不想《王城如海》的事,帶回去的稿子停在哪句話上,離開老家時還在哪句話上,我甚至都沒把稿紙打開,背回去的一堆空白稿紙原封不動地背回來。回到北京,坐下來,繼續在書桌前的煎熬,跟之前有所不同的是,我時刻擔心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確定性的消息。祖父的狀況確實在每況愈下。醫生的結論只有兩個字:隨時。我便在寫作中隨時提防那個「隨時」,而這個「隨時」讓我的寫作斷斷續續、舉步維艱,讓我覺得每一次順利地接續下來都像是一場戰鬥。實話實說,半程之後的《王城如海》,我沒能感受到絲毫的寫作快感,我仿佛在和死神爭奪一個祖父。
五月十八日,三稿結束。六月二十四日,祖父在家中去世,該日故鄉降下多年不遇的大雨。願祖父在天之靈安息!
壞消息在這五個月裡扎了堆。祖父尚在醫院的重症監護室裡,四姑胰腺上查出來有腫瘤,醫生初步診斷是惡性,因為慎重,特從省城醫院請來了主刀大夫。六個小時的大手術,一家人在手術室外掉眼淚。還好,切片結果,良性。我在電話裡得到消息,覺得在生死之戰中,終於勝了一局。四姑待我極好。在鎮上念初中那會兒,學校沒法給低年級學生提供床位,住不了校,我在四姑家住了很久。四姑炒得一手好菜,念大學了,我去學校之前經常繞道四姑家,先吃一盤四姑做的剁椒雞蛋再去坐車。祖父的病情之外,電話內容裡又多了一項,四姑的病情。
四姑術後不久,父親腳腕處積水,嚴重影響了行動,服侍祖父都感到吃力,不得已也開了一刀,臥床數日。他們遠在老家,我唯一可以接近的方式就是電話。我從來沒有如此感激過電話的發明者,偉大的亞歷山大.貝爾;我也從來沒有如此痛恨過這個美國人,每當我坐在書桌前,心緒不寧、驚慌失措地面對《王城如海》的空白稿紙時,我就想,這個小說是永遠也寫不完了,我沒有那麼多的心力應付接踵而至的壞消息。
這些都不算完,看過小說的讀者會發現,小說中花了不少篇幅寫了北京的霧霾和一個叫余果的五歲男孩,他在故事發生期間正經歷曠日持久的咳嗽;他的小嗓子對霧霾過敏,PM二點五稍微往上飆那麼一點,在他那裡就立竿見影。沒錯,寫作這小說的過程裡正值北京曠日持久的霧霾,也因為這霧霾,我四歲的兒子開始了曠日持久的咳嗽,他和余果一樣,對霧霾過敏。剛治好了,霧霾來了,咳嗽又起;費了很大的力氣再治,差不多了,霧霾又來,咳嗽再起。寫《王城如海》的四個多月裡,兒子前後咳嗽了三個多月。聽見他空空空的咳嗽聲,我同樣有種使不上勁兒的無力感和絕望感。那段時間,兒子清一下嗓子,我都會心驚肉跳。白天糾結他上幼兒園穿什麼衣服,穿多了怕他上火,肺熱咳,穿少了又擔心著涼,肺寒咳或感冒咳;我睡得遲,睡前零點左右,看一次他被子蓋得如何,淩晨四點鐘左右還會醒來一次,看他是否蹬了被子,身上有沒有微微的汗意。從早上起床到半夜突然醒來,一天要看掛在書櫥上的溫度計好多次。明知道氣溫變化不會大,還是認真地去數兩個度數之間的一個個小格子,我要精確到半度、四分之一度、八分之一度、十六分之一度。
我從未如此深刻地意識到自己正大踏步地走進我的中年生活:日常生活每天都在提醒我,我是一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寫作《耶路撒冷》的時候,我三十出頭,以一個青年人的心態豪言壯語,要努力進入寬闊、複雜、博大的中年寫作,並為此很是認真地想像過,中年寫作究竟是個什麼樣子。現在不必刻意地想像了,我已然中年,照直了寫,大約就不會太離譜。在小說裡,我多次寫到霧霾,與其說要在其中加入一個環保和批判的主題,毋寧說,我在借霧霾表達我這一時段的心境:生活的確是塵霧彌漫、十面霾伏。
當然,我肯定知道誰都不能永遠都過開心的好日子,生老病死,聚散離合,乃是人生題中應有之義,聖誕老人也不負責每年都往你的小襪子裡塞禮物。說到恰好是情真意切,說多了就是自戀,招人煩,憑什麼你遇到點事就吧啦吧啦磨叨個沒完?所以,打住。《王城如海》已經結束,兒子的咳嗽早已痊愈,在小說裡的那個霍大夫精心理療下,小東西現在身體倍兒棒,兩個小腮幫子上又有了嬰兒肥的跡象。四姑康復良好,逐漸適應了腹腔內摘掉部分器官之後的空。父親為腳腕處積水上了兩次手術臺,現在傷口完全愈合,回到了之前的健步如飛,只是在夜深人靜時,還會慢慢尋找腿部皮肉和骨頭之間曾有親密無間的關係。而祖父,已在天上,只有他老人家再也不會回來了。
《王城如海》是用筆寫的,在高度發達的高科技時代,我給它找了一種古典的誕生模式。從二○○三年起,我就告別了稿紙,大大小小的作品都在電腦上敲出來。從前年開始,突然對紙上寫作恢復了熱情,喜歡看見白紙上一個個漢字順次排列下去,甚至塗塗改改、東加西嵌的鬼畫符似的修改方式都看順眼了。一些小文章就開始斷斷續續用筆在稿紙背面寫,寫完了錄入電腦,錄入時順便就修改。《王城如海》是我的電腦時代最長的一篇手寫文章,第一稿就用了近兩百頁稿紙。紙是《人民文學》的老骨董,八十年代雜志社通用的大開本,電腦來了,稿紙就淘汰了,剩下兩箱子一直庫存。前幾年雜志社裝修,地方變小了,用不上的東西都須清理,眼見兩箱稿紙要賣廢紙,我截了下來,竟派上大用。
過去出門出差,有稿子要趕,就得哼哧哼哧背上電腦,重不說,機場安檢拿進拿出還得隨身攜帶,太麻煩,現在出門扯下幾張稿紙,對折,往包裡一塞,走哪寫哪,輕省簡便,對日益膨出的腰間盤都是個貼心的福利。最主要的,不必在電腦開機關機的諸般儀式上浪費時間,還可以避開我的一個壞毛病:每次打開電腦都要把寫好的部分從頭到尾看一遍。工作忙了,日常也諸事煩擾,經常前面的萬把字還沒梳理上一遍,事就來了;下次坐到電腦前,又要重新來過,于是一次次溫故卻不能知新,家人都看不下去了:你這哪是寫作,分明在複習迎考。
──那就稿紙,攤開來就寫,一頁六百字,再加兩三頁富餘的以備寫壞了撕掉,兩千字的短文帶五六張稿紙就足夠了。極大提高了我出門在外和忙得只能見縫插針地寫作的效率。
《王城如海》就是在一次次焦慮、無助、悲傷和恐懼平息之後,下一次焦慮、無助、悲傷和恐懼來臨之前的間隙裡,一頁一頁地寫出來的。也因為攜帶方便,這部小說跟我走了很多地方,出門我把它折好放在一個專用的文件袋裡,確保它平順和整潔。但在印度,這小說差點流了產。一月份去新德裡參加世界書展,從加爾各答飛德裡,小說稿和與它有關的寫作筆記,一個詳細記錄我的構思和點滴想法與部分細節的硬皮本,放在行李箱中托運,我人到了德裡,行李箱丟了。看著空蕩蕩的行李傳送帶咣噹一聲停下,我的汗刷地就下來了。我極少重寫,哪怕一篇短文,丟了就丟了;實在要重寫,也得找到一條全新的路徑,原樣拷貝在我看來只是考驗記憶力的體力活兒。還有那個硬皮筆記本,這小說構思了好幾年,零散的想法都記在上面;你讓我把筆記本合上,問裡面都記了些啥,對不起,五分之一的內容我都想不起來,只有看到了,一個關鍵詞我也能想起一大片的東西來。兩樣東西都丟不起,除非《王城如海》我不想要了。
與機場工作人員交涉。找不到。那也得繼續找。別人的行李都在,我的就沒理由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還是找不到。務請繼續找。迷路了也得讓我知道迷到哪條路上了。那天晚上工作人員快給我煩死了,從十一點一直忙到淩晨一點,來了消息:找到了。至今我也沒搞清在哪裡找到的、分揀行李時出了什麼岔子,顧不上了,千恩萬謝了一番,想的就是趕緊打開箱子,把小說稿和筆記本裝進隨身攜帶的雙肩包裡。走哪帶哪心裡才踏實。
我把《王城如海》的失而復得看作一個預言,在異國他鄉都沒丟掉,回到國內,在我手上更不能讓它丟了:決不半途而廢。疾病和壞消息席捲的幾個月裡,我的確多次感覺沒力氣把它寫完了,甚至只剩下最後不足一萬字時,我都動過撂挑子的念頭;這些時候我就回想德裡機場的那一夜,我執著地耗在行李傳送帶邊,跟工作人員理論,旁邊是一群寬慰和支持我的師友,他們陪著我直到柳暗花明的淩晨一點。在印度它沒丟,說明它不想丟,那就不該丟。既如此,凡事都得過去,凡事也都能過去──我深呼吸,喝濃茶,鋪紙握筆,繼續寫下去。
這是我幾個長篇小說中最短的一個,篇幅符合我的預期,我沒想把它寫長。尤其在四十余萬字的《耶路撒冷》之後,我想用一個短小的長篇緩衝一下,喘口氣;也想換一種寫法,看看自己對十來萬字的長篇小說的把控能力。《耶路撒冷》用的是加法,這個小說我想嘗試做減法;《耶路撒冷》是放,這小說要收;《耶路撒冷》是悠遠的長調,《王城如海》當是急管繁弦的斷章。兩者相近處:一是結構要盡量有所匠心,形式上要有層次感;二是小說中處理的絕對時間,都沒有超過一周。
小說寫完了,除去一直都在進行的邊邊角角的細部修改,主體工程大約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了。寫作過程中,覺得就小說有滿肚子話要說,寫完了,放一放,那些話竟然給放沒了。也好,表明都過去了。過去的就讓它過去。
二○一六年七月十日,知春里一八零四
後記
這部小說是個意外產物。照我的寫作計畫,它至少該在三年後誕生。《耶路撒冷》寫完,我就開始專心準備一部跟京杭大運河有關的長篇小說。這小說既跟運河有關,運河的前生今世必當了然于胸,有一堆資料要看,文字的,影像的;以我的寫作習慣,從南到北運河沿線我也得切實地走上一兩趟,走過了寫起來心裡才踏實;小說的一條線在一九○一年,這一年於中國意義之重大,稍通近現代歷史即可明白,這一年晚晴政府下令廢止漕運,也直接導致了運河在今天的興廢,如此這般,二十世紀前後幾年的中國歷史也需要仔細地梳理一遍;凡此種種,有浩繁...
目錄
目次
1 剃鬚刀走到喉結處,第二塊坡璃的破碎聲響起
2 他完全想像得到那四個記者會問些什麼
3 所有孩子都戴著口罩進幼兒園
4 工作室門窗緊閉,助理和四個記者都在
5 終於能坐到飄窗前喝口水,羅冬雨抱著她的大臉貓瓷杯子
6 孩子一生病,家裡的氣氛就不對了
7 問題不大。霍大夫給余果號了脈
8 五點半不到,所有主創人員都來齊了
9 你發誓,咱們的談話你不會告訴任何人
10 羅龍河找到一本書,像《聖經》一樣厚
11 大風已到張家口,這一回千真萬確
12 剛起床就犯睏,這在過去沒有過
後記
目次
1 剃鬚刀走到喉結處,第二塊坡璃的破碎聲響起
2 他完全想像得到那四個記者會問些什麼
3 所有孩子都戴著口罩進幼兒園
4 工作室門窗緊閉,助理和四個記者都在
5 終於能坐到飄窗前喝口水,羅冬雨抱著她的大臉貓瓷杯子
6 孩子一生病,家裡的氣氛就不對了
7 問題不大。霍大夫給余果號了脈
8 五點半不到,所有主創人員都來齊了
9 你發誓,咱們的談話你不會告訴任何人
10 羅龍河找到一本書,像《聖經》一樣厚
11 大風已到張家口,這一回千真萬確
12 剛起床就犯睏,這在過去沒有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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