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第一章 從死亡開始
半夜裡小冬被人搖醒，屋子裡亂糟糟的，丫鬟們忙成一團，乳娘胡氏給她一件一件套上衣裳。
她眼睛通紅，嘴唇在微微顫抖。
她低下頭去給小冬穿鞋的時候，小冬伸出手，摸了一下她的臉。
「胡媽媽？怎麼了？」
胡氏胡亂抹了一下臉，用斗篷把她裹了起來，飛快地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們去看妳娘。」
外面天很黑，風也很大。胡氏抱著她，她們後面跟著好多大大小小的丫鬟，一個個縮頭縮腦，呆滯而畏縮，像是被大雨淋得不知該往哪個地方鑽的鵪鶉一樣。
小冬伏在胡媽媽的肩膀上。
母親——母親的病，怎麼樣了呢？
母親……對她來說，很陌生遙遠。小冬只見過她幾次，每次屋子裡都很暗，門窗緊閉，那個女子半躺著，朝她吃力地微笑，伸出來的手腕是蒼白細瘦的，皮包骨頭，青筋浮凸。
「小冬，來，到娘這裡來……」
她有些畏怯，每次都是胡氏牽著她過去，把她的小手放在病人的手中。
「她這些天，好嗎？」
胡氏回話：「好，小郡主聽話得很，既不挑食，也不吵鬧。」
那個女人點點頭。
屋子裡很悶，床前點著炭盆，熱烘烘的濁氣升騰瀰漫著，就算摒著氣，那氣息也無孔不入，牢牢沾附在頭髮裡、衣裳裡、皮膚裡，從那屋裡出來好一會兒，小冬都還覺得那股氣味兒在自己身邊繚繞不去。
她的手往枕下摸，一時沒有摸到，身子欠起來一些，繼續摸索。
然後她終於摸出來個東西，放到小冬的手心裡面。
「來，這個給妳……」她喘了口氣，顯然這樣子說話對她來說也很辛苦。
小冬低下頭去看，那是一隻雪白溫潤的玉兔，有個大杏子一樣大小，兔子眼睛嵌著紅寶石，活靈活現的。
「喜歡嗎？」
小冬點點頭。
她欣慰的笑笑：「跟胡媽媽出去玩兒吧……」
小冬看著她，沒移動腳步。
「帶她出去吧！別過了病氣……」
女人突然抓起枕邊的帕子掩住口鼻，頭扭向床裡，劇烈的咳嗽起來。
胡氏忙抓著她退了幾步，說了告退的話，便抱著她從那屋裡出來了。
除了那一次，後來小冬又被帶過去兩次，一次她在昏睡，另一次連話也說不了，只能看著她，神情悲慼而疲倦，眼角乾澀。
胡氏腳步匆忙，在上台階時還絆了一下，險些摔倒。
她本能的將懷裡的小冬抱得更緊。
大風像鞭子一樣抽在人的臉上，灰塵迷進了眼睛。胡氏停在那裡，緊緊的閉了一下眼又睜開。
門簾被挑了起來，胡氏深吸了一口氣，抱著小冬走了進去。
從外面忽然進到明亮的屋裡，小冬有那麼短暫的瞬間眼前什麼也沒看見。
這屋裡點了許多蠟燭，好像從來都沒有這麼亮過。
胡氏把小冬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打開外面包著的斗篷，輕輕推了她一下：「去跟娘說說話吧！去吧！」
沒人對小冬說什麼。
可是她自己心裡明白。
她的母親……快要死了。
短短一個月的時間，小冬迎接了兩次死亡。
上一次，是她自己的。
死亡帶給她的不是一個永久的結束，而是另一個陌生的開始，她變成了三歲的女孩兒趙冬。
睜開眼發現這一切的時候，她並沒有驚駭莫名。
連死亡都經歷過了，還有什麼可驚可怕的呢？
但是，原來的小冬呢？幼小的三歲小女孩兒身體裡原來的靈魂哪兒去了呢？
她不知道，一切發生得毫無預兆，她就這麼醒了過來。
很巧，同她前一世的名字一樣。韓小冬？趙小冬？
究竟哪一個小冬才是真實的自己？
女人換了衣裳，梳了頭髮，還化了一點淡妝，靠在床頭，像小冬第一次見她時那樣，朝她伸出手來，輕聲說道：「小冬，過來。」
明明……明明對她沒有多深的感情，可是小冬解釋不了，現在胸口那種巨大的恐慌和疼痛……
她慢慢的走了過去，女人輕輕握住她的小手。
「小冬……小冬……」
她用目光一寸一寸溫柔的撫摸著女兒，以此來代替擁抱和真正的撫摸，彷彿要把她的樣子牢牢刻在心中，永不忘記。
小冬第一次能這樣清晰的、近距離的打量她的母親。
她是個美人，儘管已經瘦得脫了形，仍然能看出她的秀麗脫俗。她的頭髮完全看不出因為生病而乾枯稀疏，大概用了很多髮油，梳成一個光亮整潔的螺髻，上頭別著赤金花簪，臉上還淡淡地掃了胭脂，看上去彷彿是健康人才有的紅暈。
她的眼睛也不像小冬曾經見她時那樣混濁黯淡，反而顯得清澈明朗。
可是小冬一點兒沒覺得歡喜。
她已經想到了「迴光返照」這個詞。
屋裡其他人也不會不明白。丫鬟們站在身週，雖然有這麼些人，可是屋裡靜得沒有半點雜亂的聲音。
「以後要好好聽妳父親和哥哥的話。」
小冬呆呆看著她，不點頭也不搖頭。
她的小手緊緊抓住母親的手指。雖然看上去彷彿光鮮健康，可是觸感是騙不了人的。她的皮膚毫無彈性，又澀又乾的像桑皮紙。鬆軟的皮膚下面就是骨頭，生硬硌手，卻又顯得那樣細脆，好像再稍稍用一點力氣，就能將她的骨頭折斷一樣。
這一刻小冬覺得自己像是站在一架搖搖欲墜懸空的橋上似的。她身後是遙遠的未來，她面前是不可測的過去。
後無歸路，前途渺茫。
而眼前的這個人，她這一世的母親，她的親人，就要離她而去了。
小冬覺得難受。
不是想哭，只是覺得……喘不上氣來，有什麼東西塞在胸口，像鉛一樣沉重。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死亡的氣息就在身週瀰漫。
沒人能夠抗拒死亡的到來。
母親沒有再說話，只是那樣靜靜的看著她，目光無限愛憐。
她也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
身後的門忽然被推開了，小冬慢慢的轉過頭去看。
一個穿著黑斗篷的男人從外面走了進來，他的步伐那樣快，把外面的冷風都帶了進來。
屋裡的丫鬟、僕婦們一起屈膝：「王爺。」
有人迎上去替他把斗篷解了下來，小冬怔了一下。
這個人……就是她父親嗎？
還是位王爺？
他看起來年少英俊、氣度不凡，就算臉色焦慮、氣喘急促，也不失翩翩美男子的風範。
這人一點也不像個已經成家立室、有了孩子的父親。
他大步走過來，在床前站住，喊了一聲：「青媛。」
胡氏把小冬抱了起來退到一邊，將床前的位置讓出來。
「青媛，我來了。」
「青媛」是她的名字嗎？真好聽。
她朝他微微笑，說道：「你來了。」
小冬被胡氏抱了出來，到了一間暖洋洋的屋裡，胡氏給她倒了熱熱的茶，還有人端了小點心來。
胡氏問她：「小冬餓不餓呀？吃一點好不好？」
小冬搖了搖頭。
胡氏把一塊點心放到她手裡。
點心軟糯，小冬哆嗦了一下。
胡氏問：「冷嗎？」
不是冷。
她只是想到剛才握著的那隻手，那是一隻枯瘦的、毫無生機的手。
門簾被人掀了起來，有個孩子的聲音問：「胡媽媽，妹妹在不在這裡？」
胡氏忙站了起來：「世子爺也來了？小郡主在屋裡呢！」
小冬好奇的抬起頭來。
有個男孩子，六、七歲大，站在門邊。
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像玉石一樣，皮膚像凝固的乳脂，真是個漂亮到過份的孩子。
「小冬妹妹。」
小冬看著他，沒吭聲。
胡氏問：「世子爺是和王爺一起來的嗎？」
「嗯，」他轉頭往正屋看了一眼，神情黯然，不過很快又轉過頭來：「父親說讓我來陪陪妹妹。」
是不想讓孩子看著母親過世吧？
胡氏轉過頭，飛快的用袖子拭了下眼：「從京城一路到這兒可不近呢！世子爺餓不餓？我讓人拿些吃的來。」
他說道：「我不餓，我來陪妹妹。」
他拿起盤子裡一塊點心遞給小冬：「妹妹，這個給妳吃。」
胡氏問他：「都是誰跟世子爺來的？替換衣服可帶了嗎？」
「齊媽媽她們沒來，就我跟父親來的。」他把手裡的點心一個勁兒的朝小冬嘴邊遞：「妹妹吃。」
小冬手裡也有塊點心，一直沒吃，都快攥出汗了。
胡氏替他把外面的袍子和鞋子都脫了，他也坐上炕。小冬手裡的點心扔也不是，又不想吃，乾脆遞給他。
男孩子眼睛一亮：「妹妹這是要給我吃嗎？」
他還真就接過去吃起來了，吃得快，有點噎住，胡氏忙端了熱騰騰的一碗甜羹湯過來。
「世子爺慢些。」
他拍拍胸口，有些不好意思：「從中午起就沒吃飯，在路上也就啃了點乾糧點心。」
小冬開口了，小聲問：「哥哥？」
「對對，我是哥哥。」男孩子很驚喜：「我還以為這麼長時間沒見，妳把我忘了呢！」
胡氏說道：「哪能呢！不過世子和郡主也有半年多時間沒見了，小郡主許是覺得生，一會兒就好了。」
「嗯。」他牽著小冬的手：「等我多和妹妹說說話，妹妹就不覺得生了。對了，今年從開春起我就進集賢堂讀書了。」
集賢堂？是什麼？學館？聽名字不像私塾。
胡氏坐在一旁看著兩個孩子，臉上微微露出笑容：「一轉眼世子爺都到了讀書的年紀了，日子過得可真快。」
男孩子明明還是個孩子，但是談吐間在努力的把自己當大人。說起讀書來眉飛色舞的，小冬聽著不太懂，人又小，瞇著眼睛，半睡半醒的聽他說話。
忽然間她聽到有人在哭。似遠似近，似真似幻。
小冬悚然一驚，抬起頭、睜開眼來。
沒有聽錯，是哭聲。
起先只是孤零零的一聲，然後許多人都跟著哭了起來。
胡氏探過身來，關切的看著她。
「妹妹，妹妹，不怕……」
男孩子把她抱起來，將她的頭按在自己胸前，聲音顫抖不穩：「妹妹不怕……不怕……」
小冬的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然後迅速被男孩子的衣裳吸走了。軟厚的料子貼在臉上，有一種潮濕的暖。
※
小冬在馬車上被顛得七葷八素。她相信這恐怕是這個時代最好的馬車，但是——就算是最好的，也只是輛馬車。
馬車沒有橡膠輪胎、沒有液壓、沒有減震……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個傻哥哥趙呂陪著她。
他的眼睛通紅通紅，腫得像熟杏一樣。這個年紀的孩子顯然已經明白了什麼是生離死別。
而小冬卻沒有哭。
沒有人會對一個三歲的孩子說：「妳的母親已經不在了。」
這年紀的孩子，顯然也不能明白，什麼是死亡，什麼是永別。
趙呂就笨笨的跟她說，她娘去很遠的地方了，要過很久很久才能回來。
小冬睜著圓圓的眼睛，看他強打精神安慰自己。
她只是奇怪，為什麼他不喊「母親」？他說的是，「青姨」去很遠的地方了。
難道，他和她不是一個母親生的？
有可能——
小冬不知道自己的母親是不是王爺唯一的妻子。不過既然是王爺，那也就不大可能只有一個妻子。所以即使她和趙呂不同母，那也沒有什麼奇怪的。
路上停下來歇了一次，胡氏抱著小冬餵她點吃的。
車外是一片野地，陰天，遠處的山，近處的樹林、草坡都籠在一層淡淡的霧裡。她剛看了一眼，就被胡氏拽了回來：「外頭陰冷，小心著了涼。」
小冬只吃了一小塊兒糕點也就吃不下了。趙呂吃了兩塊，也沒有什麼胃口。
看她老想看窗外頭，趙呂也探頭看看，跟她說道：「這是到了躍馬山了……嗯……天黑前我們就能到京城。」
胡氏抱著小冬，她有些昏昏欲睡。
想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
母親的喪事辦得極為簡單，幾乎可以說是無聲無息的下了葬。按理說，王爺的妻子，就算不是正妻，也不該這麼……簡直就像是偷偷摸摸的下葬一樣。
如果說是不受寵愛的女人可能會如此，可是王爺帶著世子特意從京城趕來，也不能說不重視她。
小冬想不明白，靠在胡氏香香軟軟的懷裡，很快就睡著了。
母親去了，她也覺得心裡空落落的難過。但是畢竟感情不是很深，若說親情，整天抱著她、哄她、照料她的胡氏倒更像一個真正的母親。小冬喊「胡媽媽」喊得倒是很順口。
她在夢裡恍恍惚惚的，一時覺得自己還在現代，正在連夜趕著設計文案；一時又發現自己站在空蕩蕩的古代大房子裡面，到處都沒有人，她一直走、一直找，可是怎麼也找不到出去的路。一扇扇門都是關閉的，她大聲呼喊，也聽不到回應。
「妹妹？妹妹？」
小冬驚醒過來，趙呂鬆了口氣：「到家了。」
到了？
車簾掀起來，胡氏先下了車，回身再來抱她。
趙呂不幹了，硬是擠過來：「我抱妹妹，我抱。」
胡氏好言勸慰，趙呂哪裡肯聽她的？堅持說道：「我能抱妹妹，我來抱。」
胡氏又不能硬趕他，可是要把小冬交給他抱那是萬萬不能的。不管摔了哪一個她可都擔待不起。兩人一時僵持住了。
小冬倒不急，托著腮、蹲在那兒看著他們。胡氏急得大冷天出了一腦子汗，趙呂小臉兒脹得通紅，誰都不退讓。
一雙手忽然伸過來，小冬被一把抱了起來。
胡氏一眼看見，有些畏縮的退了一步：「王爺。」
趙呂也立刻老實起來了。
小冬本能的伸手抱住了父親的脖子。
抬起頭可以看見大門前掛著大大的燈籠，上面寫著「安」字，在風裡微微搖晃。
趙呂挨挨蹭蹭的過來，看來還是有點不甘心。
王爺一手抱著小的，一手牽著大的，就這麼拖拖搭搭的進了府。
小冬的下巴放在他的肩膀上，四下裡打量。
雖然點著燈籠，可是天黑風大，能看到的東西太少。
來來往往的下人都換了藍布孝衣，侍衛雖然還穿著勁裝與護甲，但是腰間也換了黑帶。
差不多所有的人臉上都帶著戚容，不論是真是假，看著就讓人覺得沉痛。
有個女人迎了上來，她挽著青蛾髻，頭上戴著素銀頭面，穿的也是一身素白，眼睛微紅。這明明是一身孝服的打扮，可是小冬看見她的第一眼就覺得很怪。
是的，很怪異。
也許是「女要俏、一身孝」這話確實有理，穿著素白衣裙的女子，看起來眉梢眼角都是楚楚動人的風情韻質，她走動的時候也很迷人，腰肢像春風裡初發的嫩柳一樣，裙角溫柔逶迤像片雲彩。
她肯定不是下人，這樣的女人在哪兒也不會只是個下人的。
「王爺，世子，」她屈膝行禮，頓了一下，又說道：「這位就是小郡主嗎？」
安王爺只朝她漫不經心的點了下頭，吩咐了一聲：「讓人把玉芳閣收拾出來，把小冬的東西和跟她的人都安置進去。缺什麼就找福海。」
那個女子眼睛微微圓睜，似乎意外至極。
意外之中，似乎還有些別的。
複雜至極的神情在她眼中一閃而過，卻只是柔順的應了一聲：「是，我這就讓人去打掃收拾。」
胡氏上前來把小冬從安王爺手中接過去，行禮退下，趙呂看了一眼父親，便跟著追了出來：「妹妹，妹妹，我帶妳去看我的院子。」
胡氏輕聲說道：「世子一路奔波勞頓，請先去更衣歇息吧！您看，齊媽媽都在那兒等著您了呢！」
小冬趴在胡氏耳邊小聲問：「胡媽媽，剛才那個人是誰？」
胡氏也低聲回答：「那是明夫人。」
小冬咬著唇，明夫人？是父親的姬妾吧？
「我要給她行禮嗎？」
這麼問並不突兀，胡氏已經開始教她對不同的人應該行什麼不同的禮。對長輩，對平輩中的年長者……
「不用。」胡氏很快的說，語氣中乾脆透出一絲嫌惡：「郡主不用給她行禮，她還得給您和世子爺行禮呢！」
「哦。」小冬點了點頭。
胡氏像是自言自語的說了句：「玉芳閣，她就是想上一輩子也住不進去。」
經過一重院落的時候，胡氏特意說道：「世子就住這兒，跟玉芳閣挺近的。」
小冬想看看清楚，可是夜裡實在看不清什麼。她只聽見風吹來一陣輕而柔緩的「嘩嘩」聲。
這附近一定栽了不少竹子，不過現在看不到。
她的確太累了，胡氏給她擦臉、洗腳的時候她已經迷迷糊糊了，等頭一沾到枕頭立刻呼呼大睡。
無論心智成熟與否，她的身體都是脆弱幼小的。
穿越後的生活，好像比一開始想的是來的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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