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我們會真誠無欺地為威尼斯人民的利益與榮譽著想、專心致力。──威尼斯總督就職宣言，一一九二年
西元四五二年，世界即將宣告結束。
幾世紀以來一直為其公民帶來繁榮、權力與安全感的羅馬帝國正在分崩離析中。很久以前，帝國大道曾經熙來攘往充斥著富商、有紀律的士兵以及生活優裕的公民，經過太平富饒的大地景觀前往其目的地。而今，這些大道卻成了打家劫舍的蠻人以及無情征服者的入侵途徑。
位在亞得里亞海之首的威尼托（Veneto）境內尤其受到重創，因為這些土地位於分裂成東西兩半的帝國之間的十字路口上，在羅馬治世的日子裡，此地曾是最美麗又富裕的地區之一。帕多瓦（Padua）以擁有富裕公民而洋洋得意，這些人靠著蔥鬱的鄉間所生產的羊毛與葡萄酒而獲取了厚利。高貴的阿奎萊亞（Aquileia），也就是「鷹城」，是個富麗堂皇之地，有加強防禦工事的城牆圍繞壯麗的集會廣場、府邸、紀念碑以及港灣。一個幅員廣大帝國裡可以供得起的每樣奢華精品，擺滿了阿奎萊亞的市場上和住家裡。
但是在西元四五二年，匈人阿提拉（Attila）來到了阿奎萊亞，由於帝國棄守此城，這座偉大城市的百姓自行配備人手駐守城牆，反抗這位征服者及其烏合之眾。阿奎萊亞百姓是很堅決的民族，鼓起很大勇氣對抗，三個月之後，阿提拉仍在城牆之外，還是沒辦法攻下此城，他的手下開始發出怨言。一天早上，阿提拉在考慮下一步行動時，圍著那些固若金湯的防禦工事散步，留意到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
鸛鳥焦躁不安。
城牆的另一邊，待在阿奎萊亞民居屋頂上的是白色鸛鳥，這些鳥已經在那裡築巢幾個月了，但這天早上牠們卻不大對勁。這些鸛鳥不再平靜棲息並從棲息處居高臨下輕蔑望著匈人，反而銜起牠們的雛鳥朝地平線飛去。阿提拉見到徵兆時立刻就明白那是預兆，於是馬上命手下攻城。結果證明鸛鳥是對的，那天傲然的阿奎萊亞就淪陷了，很快此城就成為焦土，遍地死屍的廢墟。這故事也同樣發生在康科迪亞（Concordia）、阿提諾（Altino），以及匈人阿提拉所經之處的每座羅馬城市。
歷劫之後的少數生還者尋找避難所，但卻找不到。羅馬本身都岌岌可危了，他們還能往哪裡逃呢？大陸區已無安全撤退之處，於是成群結隊的襤褸難民只好往附近潟湖的沼澤區去，那是介於陸地與亞得里亞海之間的鹹水隱匿處。他們把家人以及能蒐集到的一切東西都裝上船，划往一處新的水上世界裡的沙洲上，在那裡找到安全，可以避開野蠻人。他們希望能在世界末日裡生存下去。
這些孤舟上走投無路的男女老幼正是日後歷史上最出色城市之一的創始人，雖然他們永不可能知道這一點。他們會為這些只有沙灘、樹木和沼澤的列島帶來非凡的美麗，這就是威尼斯，一座跟世上任何城市迥異的城市，但這並非即時就發生的事。在好幾個世紀裡，潟湖一直停留在連串的島上群居社群狀態，即使在里奧托（Rialto）周圍開始有了殖民定居點，威尼斯卻仍是個用木頭和泥土興建的地方。不過這點也會改變。到了十三世紀，威尼斯已不僅只是個建造在水上的城鎮，而是西歐第二大城市了，有個稱霸海上的帝國，橫跨整片地中海，威尼斯與財富成了密不可分的概念，威尼斯人就用這財富興建了壯麗的城市，這石頭與水的驚人組合至今仍令人驚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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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及其歷史向來都讓各行各業的人著迷。這是個充滿矛盾的地方，一座沒有土地的城市，沒有領土的帝國。大家都知道威尼斯，但很少有人知道「為什麼」它成為威尼斯，或者它是「怎麼」成為威尼斯的。它不僅只是個藝術品而已，而且也是現代資本主義的發源地。中世紀時期的里奧托市場攤位是中樞神經，其複雜的商業網絡涵蓋千里，債券市場、責任保險，以及金融業務（其中包括的一項）都是從這裡發展出來的。正當中世紀歐洲其他部分都在國王與世襲大地主之下呻吟時，威尼斯人已形成一個自由的共和國，而且是個將會持續千年的共和國。
在過去四分之一個世紀裡，威尼斯史的學術研究盛況空前。一年之中任何時候都可去威尼斯國立檔案館，或聖馬可國家圖書館禁聲的閱覽室，並見到十幾個來自全球各地的專業學者正仔細研究著昔日的手稿和文件。這一切研究成果呈現在數以千計的期刊文章和學術專著中。結果，我們現在對於威尼斯的認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多。然而就性質而言，這些研究都很專門，沒有廣泛的背景知識的話，是很難看得懂的。更何況，只有少數是用英文寫成的。
身為專業史學家，我花了不少時間在威尼斯的閱覽室裡，並寫下了我那份學術研究。不過在我看來，這過程中的某個時刻需要有個人，從一切學術研究中抽身出來，另寫一本威尼斯新史，以便讓每個想了解它的人可以入門，這就是本書的目的。
寫威尼斯史本身就是很自豪、古老的傳統，但也經常涉及某種程度的破格運用資料。聖馬可國家圖書館藏有成千份幾世紀悠久的手稿，發黃的羊皮紙頁上包含有用拉丁文或威尼斯方言記載的威尼斯豐富史料。但大部分只算是當地傳說、珍愛的傳統以及純屬杜撰的大雜燴，不過偶爾還是有些真正準確的常識，例如總督安德烈亞．丹多洛（Andrea Dandolo）在十四世紀寫成的《大事記》，就是根據扎實的歷史文件寫成，真心誠意想要道出一個真實的故事。但是龐大的威尼斯國家歷史檔案儲藏庫，卻並非隨便什麼人都可以使用，這情況在一七九七年之後有了改變，當時威尼斯共和國垮台，這些歷史檔案也就都打包送到方濟會修道院，直到今天仍留在那裡。現代的歷史書寫大概可追溯到皮耶爾．達呂（Pierre Darù）於一八一九年出版的多卷《威尼斯共和國史》。達呂曾擔任拿破崙的助手，從威尼斯歷史檔案中廣泛抽取材料，為威尼斯共和國描繪出一幅大致上直言不諱的畫像。威尼斯學者們很快就反擊，根據對歷史檔案以及手稿收藏的精心研究，而提出他們自己更大、更全面、析理也更好的歷史書寫。其中最了不起的一部是薩穆埃萊．洛曼寧（Samuele Romanin）長達十卷的《威尼斯紀錄史》，出版於一八五三至一八六一年間。要誇大此著作的重要性很難，因為它既有廣泛的歷史敘述，又有編輯過的歷史檔案來支持它。洛曼寧的著作成了根據，十九與二十世紀期間，據此而為一般讀者寫出的較簡短史書就有十幾本或幾百本，包括英文、法文以及德文。
不過，自從一九○○年以來，自行研究而寫出全面性威尼斯史的就比較少見了，其中最佳者有海因里希．克立施麥爾（Heinrich Kretschmayr）的《威尼斯史》（1905-1934），羅貝托．切希（Roberto Cessi）所著《威尼斯共和國史》（1944-1946），還有佛雷德利．連恩（Frederic C. Lane）的《威尼斯：一個海上共和國》（1973）。然而，沒有一部是可以稱為容易閱讀的。因此之故，二十世紀出現了各種受歡迎作家撰寫的歷史故事，成果斐然，例如戈爾．維達爾（Gore Vidal）、珍．莫里斯（Jan Morris）、彼得．艾克羅伊德（Peter Ackroyd），以及約翰．朱利葉斯．諾里奇（John Julius Norwich），但是專業史學家卻很慢才接受根據現有最佳研究，去寫出一本新的威尼斯全史的挑戰。伊莉莎白．霍羅多維奇（Elizabeth Horodowich）的《威尼斯簡史》（2009）開了個好頭。然而，這本書的目的卻是要更全面道出威尼斯的故事，並著重於塑造出其獨特歷史的人物與事件。要談威尼斯卻不提其所產生的藝術與文化寶藏是不可能的，這些也都在此書中。但是此書更重要的目標卻是將威尼斯放在它的時代裡，去追隨其人民，包括尋常百姓與貴族，審視他們所面臨的挑戰。藝術家和音樂家都在這裡，但這裡也有那些歷代總督、水手、神父與妓女們。
威尼斯人是世上最迷人的一群人。在二十幾年的研究中，我有幸閱讀過成千上萬份中世紀時期他們的個人文件，並跟我們現在這時代的威尼斯人培養出深厚交情。我了解到他們是不可以歸納為一種神話或比喻的人，不幸有些史書和旅遊導覽就是這樣做，尤其是當我們看威尼斯的中世紀以及文藝復興史時，更是如此。那個千禧年代的威尼斯人往往被貼上莎士比亞戲劇裡那個威尼斯放債人夏洛克標籤，堅持要索取他有權取得的「一磅人肉」。或許，就像威尼斯史學大家唐諾．奎樂（Donald E. Queller）曾經說過的，根本就只是知識分子和學者對生意人感到不以為然而已。威尼斯人是徹頭徹尾的生意人，在現代史上出現的形象往往等同油嘴滑舌、天花亂墜的推銷員：狡詐、不擇手段，而且野心勃勃。我尊重這評價，但卻不以為然。就以諾里奇為例，就寫得有點過分了：「此處道出了真正的威尼斯心聲，國家也許擺在第一位，但開明的私利卻永遠不會離第一位太遠。」同樣地，我認為唐諾．尼可（Donald M. Nicol）也錯了，他在總結威尼斯人特點時說：「他們先是威尼斯人，之後才是基督徒。」過去幾十年來我摸過的中世紀威尼斯的羊皮紙卷太多了，包括有遺囑、報告，以及慈善捐贈令狀，很難相信用這些粗糙的刻板印象就可以打發掉這麼多元化的族群。資本主義與虔敬的理想主義並非互不相容的概念，就像所有民族一樣，威尼斯人也是很複雜的交織，有好人有壞人，有無私者也有自私者，有值得尊敬的，也有可恥的，不能都套用一個陳腐的道德故事一概而論。
所以，我希望這本書能為讀者打開一扇門，通往威尼斯城市兼共和國那清楚又迷人的歷史。當然，這麼龐大的主題是不可能靠一卷書就涵蓋得了，但最佳和最壞狀態都在這裡，還有戰爭、勝利、眼淚以及一路走來的種種悲劇。這是個非凡的故事，值得講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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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個世紀前，那些百姓人家把家當裝上簡陋的船逃離匈人，他們是逃離了一個世界並架起一道通往另一世界的橋梁。就在歐洲正變成一個封建戰場之際，威尼斯建立了一個屬於自由公民的共
和國。這個共和國會延續很多個世紀，久到剛好啟發了同樣尋求逃離崩垮世界的新世代人們，包括了美國的建國之父。例如約翰．亞當斯（John Adams），就曾仔細研究過威尼斯的歷史，約翰．亞當斯在其著作《捍衛美國政府憲法》中就採用了一些。但到了那時，老去的威尼斯已來日無多，雖然這個世上最新的共和國欲尋求與這個最古老的共和國建立正式關係，不過美國和威尼斯的歷史只交疊了二十年左右，後者就不再存在了。
在鸛鳥再度振翅高飛之前，這座水上城市的成就已很小心傳給了一個新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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