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蕭紅散文選集II
序
蕭紅,一位才華洋溢的女作家,1911年出生於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呼蘭區, 1942年1月22日病逝於香港,享年31歲。在短短的文學創作歲月裡,蕭紅的散文創作質量兼具,曾給她的小說《生死場》以高度評價的魯迅,曾說她在散文創作方面「比誰都更有前途」。
蕭紅從孩提時代,自我成長經驗一一爬梳、書寫,到追逐理想的盼望,在現實與夢想中,所面臨的艱困兩難。尤其在〈小黑狗〉、〈花狗〉與〈同命運的小魚〉等文章中,可以發現到,蕭紅對生命的愛護,投射在牠們依賴他人飼育、給予上,寫生命窮困的貧乏,情感層面上的富有,依靠他人之愛的生命,如同自己得在貧瘠的物質條件之下過活。
蕭紅散文選集II分成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去留兩難,至死方歇】收錄了《又是冬天》、《拍賣傢俱》等散文。第二部分【萬物有情,指物懷仁】收錄了《小黑狗》、《兩個朋友》、《花狗》、《同命運的小魚》等散文。
輯一【去留兩難,至死方歇】
又是冬天
窗前的大雪白絨一般,沒有停地在落,整天沒有停。我去年受凍的腳完全好起來,可是今年沒有凍,壁爐著得呼呼發響,時時起著木柈的小炸音;玻璃窗簡直就沒被冰霜蔽住;柈子不像去年擺在窗前,而是裝滿了柈子房的。
我們決定非回國不可「回國」,當時哈爾濱屬「滿洲國」,因此離開哈爾濱到關裡,等於是從「滿洲國」回中國。。每次到書店去,一本雜誌也沒有,至於別的書,那還是三年前擺在玻璃窗裡退了色的舊書。
非走不可,非走不可。
遇到朋友,我們就問:
「海上幾月裡浪小?小海船是怎樣暈法?……」因為我們都沒航過海,海船那樣大,在圖畫上看見也是害怕,所以一經過「萬國車票公司」的窗前,必須要停住許多時候,要看窗子裡立著的大圖畫,我們計算著這海船有多麼高啊!都說海上無風三尺浪,我在玻璃上就用手去量,看海船有海浪的幾倍高?結果那太差遠了!海船的高度等於海浪的二十倍。我說海船六丈高。
「哪有六丈?」郎華反對我,他又量量:「哼!可不是嗎!差不多……海浪三尺,船高是二十三尺。」
也有時因為我反覆著說:「有那麼高嗎?沒有吧!也許有!」
郎華聽了就生起氣了,因為海船的事差不多在街上就吵架……
可是朋友們不知道我們要走,有一天,我們在胖朋友家裡舉起酒杯的時候,嘴裡吃著燒雞的時候,郎華要說,我不叫他說,可是到底說了。
「走了好!我看你早就該走!」以前胖朋友常這樣說:「郎華:你走吧!我給你們對付點路費。我天天在××科裡邊聽著問案子,皮鞭子打得那個響!哎,走吧!我想要是我的朋友也弄去……那聲音可怎麼聽?我一看那行人,我就想到你……」
老秦來了,他是穿著一件嶄新的外套,看起來帽子也是新的,不過沒有問他,他自己先說:
「你們看我穿新外套了吧?非去上海不可,忙著做了兩件衣裳,好去進當鋪,賣破爛,新的也值幾個錢……」
聽了這話,我們很高興,想不說也不可能:「我們也走,非走不可,在這個地方等著活剝皮嗎?」郎華說完了就笑了,「你什麼時候走?」
「那麼你們呢?」
「我們沒有一定。」
「走就五六月走,海上浪小……」
「那麼我們一同走吧!」
老秦並不認為我們是真話,大家隨便說了不少關於走的事情,怎樣走法呢?怕路上檢查,怕路上盤問,到上海什麼朋友也沒有,又沒有錢。說得高興起來,逼真了!帶著幻想了!老秦是到過上海的,他說四馬路怎樣怎樣!他說上海的窮是怎樣的窮法……
他走了以後,雪還沒有停。我把火爐又放進一塊木柈去。又到燒晚飯的時間了!我想一想去年,想一想今年,看一看自己的手骨節脹大了一點,個子還是這麼高,還是這麼瘦……
這房子我看得太熟了,至於牆上或是棚頂有幾個多餘的釘子,我都知道。郎華呢?沒有瘦胖,他是照舊,從我認識他那時候起,他就是那樣,顴骨很高,眼睛小,嘴大,鼻子是一條柱。
「我們吃什麼飯呢?吃麵或是飯?」
居然我們有米有麵了,這和去年不同,忽然那些回想牽住了我……借到兩角錢或一角錢……空手他跑回來……抱著新棉袍去進當鋪。
我想到我凍傷的腳,下意識的看了一下腳。於是又想到柈子。那樣多的柈子,燒吧!我就又去搬了木柈進來。
「關上門啊!冷啊!」郎華嚷著。
他仍把兩手插在褲袋,在地上打轉;一說到關於走,他不住地打轉,轉起半點鐘來也是常常的事。
秋天,我們已經裝起電燈了。我在燈下抄自己的稿子。郎華又跑出去,他是跑出去玩,這可和去年不同,今年他不到外面當家庭教師了。門前的黑影
從昨夜,對於震響的鐵門更怕起來,鐵門扇一響,就跑到過道去看,看過四五次都不是,但願它不是。清早了,某個學校的學生,他是郎華的朋友,他戴著學生帽,進屋也沒有脫,他連坐下也不坐下就說:
「風聲很不好,關於你們,我們的同學弄去了一個。」
「什麼時候?」
「昨天。學校已經放寒假了,他要回家還沒有定。今天一早又來日本憲兵,把全宿舍檢查一遍,每個床鋪都翻過,翻出一本《戰爭與和平》來……」
「《戰爭與和平》又怎麼樣?」
「你要小心一點,聽說有人要給你放黑箭。」
「我又不反滿,不抗日,怕什麼?」
「別說這一套話,無緣無故就要拿人,你看,把《戰爭與和平》那本書就帶了去,說是調查調查,也不知道調查什麼?」
說完他就走了。問他想放黑箭的是什麼人?他不說。過一會,又來一個人,同樣是慌張,也許近些日子看人都是慌張的。
「你們應該躲躲,不好吧!外邊都傳說劇團不是個好劇團。那個團員出來了沒有?」
我們送走了他,就到公園走走。冰池上小孩們在上面滑著冰,日本孩子,俄國孩子……中國孩子……
我們繞著冰池走了一周,心上帶著不愉快……所以彼此不講話,走得很沉悶。
「晚飯吃麵吧!」他看到路北那個切麵鋪才說,我進去買了麵條。
回到家裡,書也不能看,俄語也不能讀,開始慢慢預備晚飯吧!雖然在預備吃的東西也不高興,好像不高興吃什麼東西。
木格上的鹽罐裝著滿滿的白鹽,鹽罐旁邊擺著一包大海米,醬油瓶,醋瓶,香油瓶,還有一罐炸好的肉醬。牆角有米袋、面袋,柈子房滿堆著木料……這一些並不感到滿足,用肉醬拌麵條吃,倒不如去年米飯拌著鹽吃舒服。
「商市街」口,我看到一個人影,那不是尋常的人影,那像日本憲兵。我繼續前走,怕是郎華知道要害怕。
走了十步八步,可是不能再走了!那穿高筒皮靴的人在鐵門外盤旋。我停止下,想要細看一看。郎華和我同樣,他也早就注意上這人。我們想逃。他是在門口等我們吧!不用猜疑,路南就停著小「電驢子」,並且那日本人又走到路南來,他的姿勢表示著他的耳朵也在傾聽。
不要家了,我們想逃,但是逃向哪裡呢?
那日本人連刀也沒有佩,也沒有別的武裝,我們有點不相信他就會拿人。我們走進路南的洋酒麵包店去,買了一塊麵包,我並不要買腸子,掌櫃的就給切了腸子,因為我是聚精會神地在注意玻璃窗外的事情。那沒有佩刀的日本人轉著彎子慢慢走掉了。
這真是一場大笑話,我們就在鋪子裡消費了三角五分錢……從玻璃門出來,帶著三角五分錢的麵包和腸子。假若是更多的錢在那當兒就丟在馬路上,也不覺得可惜……
「要這東西做什麼呢?明天襪子又不能買了。」事件已經過去,我懊悔地說。
「我也不知道,誰叫你進去買的?想怨誰?」
郎華在前面匡匡地開著門,屋中的熱氣撲到臉上來。決意非走不可,環境雖然和緩下來,不走是不行。幾月走呢?五月吧!
從現在起還有五個月,在燈下計算了又計算,某個朋友要拿他多少錢,某個朋友該向他拿路費的一半。
在心上一想到走,好像一件興奮的事,也好像一件傷心的事,於是我的手一邊在倒茶,一邊發抖。
「流浪去吧!哈爾濱也並不是家,那麼流浪去吧!」郎華端一端茶杯,沒有喝,又放下。
眼淚已經充滿著我了。
「傷感什麼,走去吧!有我在身邊,走到哪裡你也不要怕。傷感什麼,老悄,不要傷感。」
我垂下頭說:「這些鍋碗怎麼辦呢?」
「真是小孩子,鍋、碗又算得什麼?」
我從心笑了,我覺到自己好笑。在地上繞了個圈子,可是心中總有些悲哀,於是又垂下了頭。
劇團的徐同志不是出來了嗎?不是被灌了涼水嗎?我想到這裡,想到一個人,被弄了去,灌涼水,打橡皮鞭子,那已經不成個人了。走吧,非走不可。一個南方的姑娘
郎華告訴我一件新的事情,他去學開汽車回來的第一句話說:
「新認識一個朋友,她從上海來,是中學生。過兩天還要到家裡來。」
第三天,外面打著門了!我先看到的是她頭上紮著漂亮的紅帶,她說她來訪我。老王在前面引著她。大家談起來,差不多我沒有說話,我聽著別人說。
「我到此地四十天了!我的北方話還說不好,大概聽得懂吧!老王是我到此地才認識的。那天巧得很,我看報上為著戲劇在開著筆戰,署名郎華的我同情他……我同朋友們說:這位郎華先生是誰?論文作得很好。因為老王的介紹,上次見到郎華……」
我點著頭,遇到生人,我一向是不會說什麼話。她又去拿桌上的報紙,她尋找筆戰繼續的論文。我慢慢地看著她,大概她也慢慢地看著我吧!她很漂亮,很素淨,臉上不塗粉,頭髮沒有捲起來,只是紮了一條紅綢帶,這更顯得特別風味,又美又淨,葡萄灰色的袍子上面,有黃色的花,只是這件袍子我看不很美,但也無損於美。到晚上,這美人似的人就在我們家裡吃晚飯。在吃飯以前,汪林也來了!汪林是來約郎華去滑冰,她從小孔窗看了一下:
「郎華不在家嗎?」她接著「唔」了一聲。
「你怎麼到這裡來?」汪林進來了。
「我怎麼就不許到這裡來?」
我看得她們這樣很熟的樣子,更奇怪。我說:
「你們怎麼也認識呢?」
「我們在舞場裡認識的。」汪林走了以後她告訴我。
從這句話當然也知道程女士也是常常進舞場的人了!汪林是漂亮的小姐,當然程女士也是,所以我就不再留意程女士了。
環境和我不同的人來和我做朋友,我感不到興味。
郎華肩著冰鞋回來,汪林大概在院中也看到了他,所以也跟進來。這屋子就熱鬧了!汪林的胡琴口琴都跑去拿過來。郎華唱:「楊延輝坐宮院。」
「哈呀呀,怎麼唱這個?這是『奴心未死』!」汪林嘲笑他。
在報紙上就是因為舊劇才開筆戰。郎華自己明明寫著,唱舊戲是奴心未死。
並且汪林聳起肩來笑得脊背靠住暖牆,她很紅的臉,很紅的嘴,卷髮,綠絨衣,她和程女士是極端兩樣,她帶著西洋少婦的風情。程女士很黑,是個黑姑娘。
又過幾天,郎華為我借一雙滑冰鞋來,我也到冰場上去。程女士常到我們這裡來,她是來借冰鞋。有時我們就一起去,同時新人當然一天比一天熟起來。她漸漸對郎華比對我更熟,她給郎華寫信了,雖然常見,但是要寫信的。
又過些日子,程女士要在我們這裡吃麵條,我到廚房去調麵條。
「……喳……喳……」等我走進屋,他們又在談別的了!程女士只吃一小碗麵就說:「飽了。」
我看她近些日子更黑一點,好像她的「愁」更多了!她不僅僅是「愁」,因為愁並不興奮,可是程女士有點興奮。
我忙著收拾傢俱,她走時我沒有送她,郎華送她出門。
我聽得清楚楚的是在門口:「有信嗎?」
或者不是這麼說,總之跟著一聲「喳喳」之後,郎華很響的:「沒有。」
又過了些日子,程女士就不常來了,大概是她怕見我。
程女士要回南方,她到我們這裡來辭行,有我做障礙,她沒有把要訴說出來的「愁」盡量訴說給郎華。她終於帶著「愁」回南方去了。生人
來了一個希奇的客人。我照樣在廚房裡煎著餅,因為正是預備晚飯時候。餅煎得糊爛了半塊,有的竟燒著起來,冒著煙。一邊煎著餅,一邊跑到屋裡去聽他們的談話,我忘記我是在預備飯,所以在晚飯桌上那些餅很不好吃,我去買麵包來吃。
他們的談話還沒有談完,於是傢俱我也不能去洗,就呆站在門邊不動。
「…………
…………
…………」
這全是些很沉痛的談話!有時也夾著笑聲,那個人是從盤石人民革命軍裡來的……
我只記住他是很紅的臉。又是春天
太陽帶來了暖意,松花江靠岸的江冰坍下去,融成水了,江上用人支走的爬犁漸少起來。汽車更沒有一輛在江上行走了。松花江失去了它冬天的威嚴,江上的雪已經不是閃眼的白色,變成灰的了。又過幾天,江冰順著水慢慢流動起來,那是很好看的,有意流動,也像無意流動,大塊冰和小塊冰輕輕地互相擊撞發著響,啷啷著。這種響聲,像是瓷器相碰的響聲似的,也像玻璃相碰的響聲似的。立在江邊,我起了許多幻想:這些冰塊流到哪裡去?流到海去吧!也怕是到不了海,陽光在半路上就會全數把它們消滅盡……
然而它們是走的,幽游一般,也像有生命似的,看起來比人更快活。
那天在江邊遇到一些朋友,於是大家同意去走江橋。我和郎華走得最快,松花江在腳下東流,鐵軌在江空發嘯,滿江面的冰塊,滿天空的白雲,走到盡頭,那裡並不是郊野,看不見綠絨絨的草地,看不見綠樹,「塞外」的春來得這樣遲啊!我們想吃酒,於是沿著土堤走下去,然而尋不到酒館,江北完全是破落人家,用泥土蓋成的房子,用柴草織成的短牆。
「怎麼聽不到雞鳴?」
「要聽雞鳴做什麼?」人們坐在土堤上揩著面,走得熱了。
後來,我們去看一個戰艦,那是一九二九年和蘇俄作戰時被打沉在江底的,名字是「利捷」。每個人用自己所有的思想來研究這戰艦,但那完全是瞎說,有的說汽鍋被打碎了才沉江的,有的說把駕船人打死才沉江的。一個洞又一個洞,這樣的軍艦使人感到殘忍,正如同在街上遇見的在戰場上丟了腿的人一樣。他殘廢了,別人稱他是個廢人。
這個破戰艦停在船塢裡完全發霉了。
蕭紅散文選集II
序
蕭紅,一位才華洋溢的女作家,1911年出生於黑龍江省哈爾濱市呼蘭區, 1942年1月22日病逝於香港,享年31歲。在短短的文學創作歲月裡,蕭紅的散文創作質量兼具,曾給她的小說《生死場》以高度評價的魯迅,曾說她在散文創作方面「比誰都更有前途」。
蕭紅從孩提時代,自我成長經驗一一爬梳、書寫,到追逐理想的盼望,在現實與夢想中,所面臨的艱困兩難。尤其在〈小黑狗〉、〈花狗〉與〈同命運的小魚〉等文章中,可以發現到,蕭紅對生命的愛護,投射在牠們依賴他人飼育、給予上,寫生命窮困的貧乏,情感層面上的富有,依靠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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