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母
今天是禮拜日，我們這些師範生只有這一天可以睡得晚晚的，不必怕那些扳著面孔的教官會到宿舍吹哨子，點名催命，但我不能太貪睡，因為今天早上我要去找阿母討點盤纏。
在我進入師專的前兩年，阿母開始學會做小生意，當田裡沒穡頭可做時，每天東方剛抹上灰濛濛的亮光，她就款好全家的早餐，然後騎著那輛老舊的「廿六仔」貨架車，載一只全年都綁在貨架上的大菜籃就往縣城去了。
阿母會去賣水果，當初講給人家聽，全村子沒人會相信。沒讀書，不識字，不僅秤子不會看，也不懂一二三，我在家時，她要是有需要簡單的算術，都得靠我們兄妹，何況她不會騎腳踏車，而那隻主要的右手又因為害病開刀過的關係，一直都瘸瘸的很不靈活，所以起初沒人認為阿母是做生意的料子。但是赤貧的家境將阿母逼得很「彊腳」，我已不記得她是怎樣把自己磨到能夠賺錢、能夠讓我們兄妹有零錢可用，又不必借錢繳註冊費，吃飯時免看阿嬤的臉色，而且和阿叔分家後，有能力和爸爸單房負擔阿公、阿嬤所交待下來的債務。
我知道阿母一大早會先去縣城的果菜市場批購水果，然後到東市場將車子駐紮在某一個路口販賣，賣到十點左右，客人較少了才會轉移陣地到別處，所以要尋找阿母，最慢九點半就得前往。
早晨八點多醒來，我隨便洗個臉，穿著昨天那套制服，顧不得到學校餐廳吃饅頭，就向三號同學借他那輛會變速、跑得特快的孔明車出發，雖然腹肚不斷咕咕叫喊餓，但是心情很輕鬆，橫豎待會兒跟阿母討個一百元「所費」，還用怕吃不到一碗十塊錢的牛肉麵嗎。如此想著，仲秋的晨風搧過來，反倒覺得一陣涼爽。
生為散窮農家的子弟，天性就不會奢侈花費，我很清楚自己的運命，所以過去我始終不敢寄望身上能夠帶著一些零錢銀票好花用，不過自從阿母會做小生意之後，雖然還比不上人家，但是三不五時想要一些些零錢已經不成問題，阿母已經讓我有能力和同學在星期六晚上去逛夜市、看電影、吃蚵仔煎了，甚至也敢邀請女孩子去喝咖啡。學校離東市場沒多遠，騎過監獄之後，就進入較熱鬧的街市，所以我將自行車放慢下來。
沿路騎沿路想，今天如果有找到阿母，打算下禮拜六要約阿青小姐去喝咖啡，對，聽說那間在文化書局旁邊的懷念咖啡廳氣氛不錯，有情人雅座，晚上又有鋼琴演奏。頭一次約會帶去那裡才有可辣思（CLASS）……
東市場到了，北邊路段主要是賣魚賣肉，水果販子大多排在南段，尤其是流動攤販。當我繞過兩個十字路口之後，看到前方有個婦人似乎正在叫賣，她的形影很像阿母，我心裡立刻浮起一陣歡喜，好佳哉，阿母還沒走，不錯，正是阿母，我遠遠就認出我家那輛舊的貨架車，以及阿母被日夜折磨得失去光彩的面孔。沒多久有一個女性客人走近阿母的車旁像是要買的樣子，阿母也向她招呼著，這時我已經騎到離阿母十多米遠的地方，突然想到我身上這套繡有校名的大專制服，反而不敢再靠近了，因為我怕我要是走過去和阿母相認，我的出身便會立刻暴露出來，會被附近的人知道我這個本地最高學府的學生，他的老母竟然是穿著烏烏漚漚的草地查某，不識字兼不會講國語，想到這裡，心中起了一陣羞慚，趕緊將車轉向右方的路口，轉彎過來時恰好遇到兩個隔壁班的女同學，雖然互相看到了，不過沒有相互招呼，因為我只想著要快點閃離現場，一顆心肝變得青青狂狂。好佳哉！沒到阿母那兒，否則，這聲被女同學看到就更慘，她們如果在學校把我的家世宣傳下去，我哪有面子交女朋友……
這時候，「剛才不知有沒有被阿母看到？」的擔心才浮上心頭，假如剛才阿母有看到我，她一定會傷心啦，我已經整個月沒回家了，阿母一定也想看看我。我想起以前，每次回去，阿母都會宰殺她飼養的土雞給我吃，以致於有一回，最小的妹妹似嫉妒又似玩笑的說：「阮若要食雞肉，攏嘛愛等阮哥哥返來」，「啊恁（你的）哥哥出外讀冊較艱苦啦」，阿母淺淺笑著回答。
想到這裡，我的耽憂越重了，何況今天是專門出來向阿母討錢的，所以我又騎了大約五十米遠就返頭騎回來，在阿母停駐水果攤的路口等著，等到那兩個女生的蹤影消失，又沒人向阿母買水果的時候我才過去。這時阿母臉朝下正在整理籃子裡的水果。
「阿母！」我小聲叫著，不希望引起人家好奇。
「唔！」阿母看到我，嘴角笑了起來。
「生意咁好？」我問，我看阿母的籃子裡番茄還很多。
「今仔日較晚來，買的人較少了，想等一下再到別處賣，只是要賣得更晚。」阿母說。
以前我禮拜六回家，就知道阿母都是賣到暮色暗垂才回來，除非農事忙碌或是過年過節，平時連冬天也都賣到很晚，所以將近兩年來，晚炊的責任就換我的大妹在扛了。去年寒冬時，台灣全島在鬧鬼，鬧得人心驚驚惶惶，我們這些會看報紙會聽新聞的，一旦太陽下山後，就不大敢再出門。那陣子我們兄妹都耽憂阿母自己一個人那麼晚歸，曾勸她賣不完沒關係，應趁天色未暗回家才安全，然而阿母不怕，她說：「啊！那也不是真正的鬼，聽講攏是人假扮的」。雖然阿母每天早早出門晚晚歸，但是總計也賺不了多少，一天如果賣得兩、三百她就非常安慰，超過四百算是再好不過了。
「阮爸爸去田裡？」其實我知道阿爸每天都一大早便下田去工作，只是此刻不知要和阿母說些什麼！自從我來到縣城讀書又住校之後，與家裡的長輩便越來越無話可說，可是看阿母還賣不到多少，不好意思這麼快就開口要錢，所以才隨便問這句話。
「恁（lin）爸爸今仔也出來賣蕃薯，透早載去四處賣，賣完才去田裡。」
「唔！」爸爸天生勤勞，一年從頭到尾總沒得閒。
這時候，在阿母後邊那個女販子看我好像不是阿母的客人，就走過來和阿母講話。
「那是恁兒子是否？」
「呼！曉，是阮上大漢的啦，讀師專，住在學校，將來要做老師。」阿母嘴笑眼笑說給她聽，我向那個女販點一個頭。
「好命啊！有一個後生這麼賢！而你這麼搰力來跟恁母啊鬥賣乎？」末尾這句話是對我講的。
「無啦！」我不知要怎樣應對。這時阿母也靜靜笑著沒回答。
我想起幾分鐘前，為了怕人家笑我苦命的出身，以及害怕被人家知道我有一個赤貧又沒知識的母親，反而不敢來和阿母相認的情景實在太不應該，這時我已經不想再跟阿母要錢了，雖然阿母一定會給我。
「阿母，賣不完無要緊啦，莫賣到那麼晚。」要離開以前，我說。
「呼！好啦！」阿母雖然嘴巴這樣答應，心裡卻不這樣想，看樣子今天她一定又是晚歸了。
「我要來去學校了。」我說。
「等一下，」阿母看我要離開，趕緊挑揀較豐美的蕃茄，「提些甘仔蜜去食，也分予恁朋友食。」
「免啦，阿母！留著賣，這樣就好。」我伸手隨便抓兩粒，牽著車準備離開。
「啊！這個囝仔這樣講不聽。提較多去啦，這些啦！」阿母看我不等她揀得夠就要走，乾脆將她已經揀在袋子裡的那幾粒全部拿給我，我只好順手接過來，掛在把手上。
「擱等一下啦！這兩百元提去用！」阿母邊說邊看我，同時伸手到那只綁在腹部前的袋子裡拿錢，但是我已經走出幾步了。
「免啦，我還有錢啦！」我邊說邊踩動車子，然後把右腳跨上去，不敢再回頭看阿母，心想兩百元，阿母就要賣整天才有。
「敏的！返來……」
阿母還在後邊叫著，不過，市場內，阿母的叫聲很快就斷了，但是我似乎聽到她的失望。我奮力將車子踩得更快，動作可說是一去不回頭。其實我並不想騎這麼快，也不是不想回頭再看看阿母，只是我感覺我的眼淚已經忍不住快要滾出眼眶，我怕被認識我的人看到，尤其要是被阿母看到，她一定會操心煩惱，以為我遇到什麼不如意的事情。
等到騎過一個十字路口時，我很想回頭看看才停下來，但是熱熱的眼睛已經找不到阿母的影子。
瀏覽器，並以Chrome開啟我的電子書櫃後，點選『線上閱讀』，即可閱讀您已購買的電子書。建議使用 Chrome、Microsoft Edge有較佳的線上瀏覽效果。
2024專利防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