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獅文藝 8月號/2015 第740期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編輯室報告

紀實 ◎吳鈞堯

「紀實」，很難。幾年前，藝文界發生散文該寫實，或允許虛構？爭論延續數月，挺寫實的、挺虛構的都有，沒有定論。本刊專欄作者羅智強結集「大陳島的海」，而為《靠岸》一書，他的紀實之法是訪談父母與長輩，談大陳島撤退、移居基隆，父母顛沛流離、打零工。羅智強曾任職總統府，原以為出身權貴，沒料到是從底層打起，一步一腳印。
我很多年前曾邀請朋友撰寫民俗寫作，原則是可以適當修潤，以使流暢、易讀，朋友以必須忠實紀錄為由，婉拒了。我常想，一個人的記憶，真能夠...

文化部、幼獅文藝「我的文學啟萌」系列講座
編輯生活 ╳ 寫作閱讀 ◎陳又津

地點：大理高中
時間：2015/06/11
主持人與座談人：簡白
座談人：陳又津、唐墨

幼獅文藝與臺北市立大理高級中學聯合舉辦「我的文學啟蒙」座談會，邀請到時報人間副刊主編簡白、作家陳又津、唐墨，與現場志願報名的上百位高中生分享創作經驗。簡白開場言明，聲譽卓著的大作家多是分享創作理念，但兩位新銳作家更適合與學生分享當今實務經驗，就像大公司老闆不見得能告訴你一間公司如何起步、發公文、買機器、請會計，搞不好也都忘光了，正在創業的小老闆卻非得弄清楚每個環節。

喜歡寫作，一定也喜歡閱讀
陳又津最早的閱讀經驗來自補習班，習題寫完，等媽媽來接的這段時間就跑去看故事書，覺得去補習就像是為了讀故事一樣。到了高中，立志讀遍志文新潮文庫，雖然最後沒能讀完，但是盡量讀些自己完全不懂的東西，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人和自己及大部分的人有完全不一樣的想法。研究所時期，開始讀同代人、講述平凡事物的作品，覺得自己能在這樣的基礎上再說一些話，於是開始了小說寫作。
唐墨說，現代人閱讀的管道不同，以前沒有圖片，但現在如果只知道明星咖啡館就顯得過時脫節。小時候都在打電動，因此開始自學日文，現在回頭看《大航海時代》，就知道為什麼現代人穿這種衣服，而唐墨今天穿的卻是浴衣。但關鍵仍是你在遊戲娛樂之餘，是否願意去找文本，去查詢維基百科，甚至轉換成英文獲得更多知識。否則也只知道諸葛亮會發光波，趙子龍很帥。讀了《三國演義》後會奇怪，郭嘉明明很重要，在遊戲裡卻一副雜魚模樣，果然在遊戲六、七代就出來了。唐墨雖然也立志讀遍三民書局那些有白話文翻譯的古文，但那些書太貴，就去請免費的佛經來看，也從中發現了許多精妙的譬喻。

生活可以沒有文學，文學不能沒有生活
「很多人生活中沒有文學，一輩子讀不到詩跟小說，但文學不能沒有生活。」簡白從閱讀回到生活，談及他居住與工作都在萬華，兩個女兒也曾就讀大理國中。例如黑道的地理和官方不同，黑道的認知不是什麼路幾段幾號，以昆明路為界，其實分成好幾種勢力。「角頭」本來也不是指黑道，而是祭祀單位。陳又津的小說則以與萬華一河之隔的三重為背景，主題則是那些生活裡沒有文學的人，也會關心的「都市更新」。最近著手的《準台北人》講述的是個人成長經驗，關於印尼華僑媽媽和福建榮民爸爸的回憶，歡迎有東南亞背景的同學參與訪談計畫。
「有誰看過《小時代》？」唐墨一問，現場三分之二的人舉手。其實《紅樓夢》寫的也是人的勾心鬥角，因為作者就生活在這種地方，雖然有些人看到他寫那些吃的穿的就想睡，那是因為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但唐墨到博物館一看，有些東西還真的就是書中寫的樣子。唐墨高中要從台北市到基隆通學，這四、五個小時都戴著耳機，而日本演歌唱的都是港口、渡輪、車站，就是他上學途中會看到的東西。他有個同學住三重，從河邊北路走出來聽到慘叫，因為路右邊是家禽屠宰場，左邊卻有個人閃出來問他「要找小姐沒？」橋墩上釘了好幾支釘子，一支釘子掛著一支鑰匙，屬於一個房間。唐墨說這就是他的經驗，就算他將來寫淡水，只要有這些細節就能支撐整個故事。

作者與編輯
唐墨曾在一年之內投了四十三項文學獎，其中只有兩篇得獎。陳又津自己做了出版社編輯，才發現小說以外，還有廣大的非虛構類寫作。寫作路上，不免會遇到編輯。簡白認為做雜誌編輯，可以見到企業、行業的興衰。前人間副刊主編楊澤開發了不少新讀者。不過副刊還是有很多不公平的地方，收到大牌作家稿子就直接用了，因為大牌作家必須為自己的言論負責，但遇到新手的稿子，必須審視其中的優缺點，因為刊登之後，別人罵的是編輯。長期來看，說句不好聽的，作者無信，刻薄寡恩。但編輯不是作者的朋友，更值得慶幸的也不是家人。作者也不用太合乎倫理道德，否則也寫不出來。最重要的，永遠是作品本身。

游氏夫婦和其他父母一樣，期待孩子出類拔萃，但到了國二，訝然發現兒子是「亞斯伯格症」患者，面對突如其來的改變，夫婦倆付出更多愛與關懷，與孩子一起走向生命的彎口，探索新世界……

游氏夫婦：用愛，迎接生命的轉彎 ◎高淑芬

輕風吹拂，陽光灑在游先生的帽緣，他坐在棒球場邊，瞇著眼睛看兒子的身影。場上揮出穿越內野防區的安打，外野手矯健地拾起球，不浪費一分一秒迅速傳回本壘。比賽結束，兒子阻止對方反攻且贏得比賽，游先生也伸出大拇指比個讚，露出激賞地表情。

面對孩子，也面對自己的心
游先生目前是自由文字工作者。年輕時就在媒體業闖出一片天，時常飛往世界各國訪談，用文字影響這個社會。筆觸富含人文關懷又精準銳利的他，多次榮獲採訪大獎。而游太太則是一名教學認真的小學老師。工作上面的他們擁有令人稱羨的社經地位，但另一個身分卻極其平凡，是一雙兒女的爸爸媽媽。
游氏夫婦牽掛孩子的心和眾多父母親一樣，但有些時候，他們卻有別的家長沒有的難處，以及說不出口的歎息。
大兒子小一時，舉家從桃園移居臺北。身為老師的母親經常要面對親友關切她孩子落後的成績，不時備感壓力。直到孩子國二時，在一場演講中才赫然發現醫師敘述的檢測指標，兒子的狀況竟然有八成吻合。
一直以為是外在環境因而適應不良，這下才明白兒子注意力不集中和破壞秩序的表現，並非只是愛搗亂而已。經過醫師診斷後，確認兒子患有亞斯伯格症。
「亞斯伯格症」的兒子讓這個家產生很多的變化，也考驗了這對夫妻的信心。
游太太因他人耳語和孩子不穩定的狀況下，不自覺將擔心和挫折感掛在臉上，夜裡還會偷偷掉幾滴眼淚。某天她在鏡子中看到自己憔悴的臉龐，才察覺到原來自己的身心連帶陷入焦慮之中，她知道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後來她藉由運動和選擇用正面的眼光看待困境，慢慢地，她的心逐漸鬆開釋放了。

家中有亞斯小孩，怎麼辦？
小時候非得將家中的鞋子排列整齊才願意出門，游媽媽著急孩子可能會上學遲到，母子不時引發爭執。游爸爸則提到，兒子在大學面試當天，不斷地在鏡子前梳理頭髮，最後他發起脾氣，架著孩子出門。亞斯伯格症者對事情有過度的仔細和要求，有時還真令人抓狂。
亞斯伯格症者社交能力較差，無法察覺別人的感受，也較自我中心，無法適應團體生活。游先生曾經拜訪新加坡副總理，臨近訪談時間卻接到學校老師的緊急電話，原來孩子不適當的言行舉止嚴重擾亂同學上課而引發眾怒。游氏夫婦歷經不少慘烈的日子，不過現在好多了。
游先生鼓勵兒子打工，從工作中孩子慢慢地學習進退應對，累積人際互動的經驗，讓自己的情緒管理更佳。
至於女兒，從小就喜愛窩在書堆中。游先生女兒國中時愛好金庸的武俠小說，張愛玲的著作也一本一本啃完。廣泛閱讀和愛好思考，因此她的思辯能力強，組織能力佳，擅長用散文與詩表現情感。
由於大兒子的先天問題，身為父母很難對兄妹給予公平對待。基於兩個孩子不同的起跑點，「寬中有緊」的對待兒子，但女兒卻看見父母親的「偏心」。偶爾心裡飄過一朵烏雲，就下起滴滴答答的雨。
游先生深知愈急只會愈糟糕，愈兇只會愈管不動，親子間的壓力需要釋放才會有出路。游爸爸面對兒女，他提醒自己盡量給予孩子空間，表達合宜。只是當父母的心意和孩子所接收到的訊息產生落差，不免顯露出差距。所幸，游太太主動以溫和的方式調停親子的緊張，盡可能降低碰撞和拉扯的發生，讓雙方都有表達的權利和接納的自由。

我們還真的有點像
照片裡，眉目間雖透著沈靜，但是隱然藏在後面的一股旺盛的生命力。游先生拿出照片，提起自己這個好強、自我要求高，想用自己的力量去闖一闖，「很有想法」的女兒。話鋒一轉，游先生突然提及自己當年大學畢業，不讓長輩安插工作，渴望用實力證明自己的往事。這對父女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代，卻呈現出相似的性格，女兒還真是挺像爸爸的！
不過，若要說起這家人都喜歡的事情，莫過於旅行了。游氏夫婦喜愛透過旅行體驗生活，認識世界。
　臺灣許多地方，不論是蓊鬱山林、遼闊草原，甚至是碧藍海邊，都有他們探索戶外足跡。他們也曾經帶著兒子和滿週歲的女兒，從美國北方往南方遊玩，十多天的旅行，「擁有『愛旅行』的靈魂」般的女兒，不僅玩得盡興也在車內睡得香甜。
　　　　
活下來的能力
孩子自從在母體中孕育，父母親就開始想像著孩子的未來。以愛之名陪伴與照顧孩子，用支持與期待緊緊跟隨在後。然而終有一天，不捨晝夜的關懷必然要鬆開手，孩子便有如幼雛身上披覆日漸豐厚的羽毛，在父母親指導飛行之際，也學習摸索出自己的一套飛行技術。而後，順著氣流展翅高飛，奔向藍天白雲。
身體健康、品學兼優、才華洋溢，太多的想法閃過父母親的腦海。只是這個世界變化多端，父母親的心願，有時候看起來很大，更多時候卻也很渺小。游先生說：「希望孩子有『自己活下來的能力』。」與其焦慮，倒不如協助孩子把人生慢慢想清楚，讓自己的一切有了平衡，可以好好往前走。
《KANO》電影中，嘉農野球是一群被人恥笑的雞尾酒球隊，但卻是匯集了「番人跑的快、漢人打擊強、日本人擅長防守」的特點，教練不由得吶喊「這樣的組合是求都求不來的」。教養孩子沒有一定的方法，但總會有走出方向，游氏夫婦不斷嘗試與經歷，每一個過程都讓生命更開闊。
電影裡，幾個嘻皮笑臉的孩子唱出：「一二三，小鳥先生。飛到樹頭上，農夫拿石頭把牠打下來。哇，漂亮的痛啊」。他們在打球的過程中，摸索出自己的可能性，或許他們還不過強壯，但他們知道總有一天會不再一樣。
的確，沒有人知道轉彎處有什麼樣的風景，唯有迎面前去方能領略。游氏夫婦攜手為伴，獻上祝福，望著孩子的背影繼續前行。他們的故事持續進行著，或許你正在教養中遇到不少的挑戰，加油吧！這世界上有不少父母，和你一樣奮戰著，直到最後一刻。

圖說：
1看看小時候的兩人，多麼「兄妹情深」。
2喜愛棒球的兒子第一次造訪日本大巨蛋。
3迪士尼根本就是孩童的天堂呀！
4泰國旅行，一路上盡情吃喝玩樂。


游氏夫婦簡介
游氏夫婦，育有一男一女。他們面對亞斯伯格症的兒子和叛逆期來得有些晚的女兒，有時難以招架，有時卻又笑料百出。愛孩子的心很柔軟，深切盼望孩子的人生路走出健康又自在的樣子。


鳳凰湼盤 ◎黃海 繪者◎Julia

這是我第一次目睹自己執行火葬。
你能想像自己的身體被焚燒的慘痛嗎？
一點不錯，除非你是在西洋古代犯罪被處以火刑，遭受悲慘的對待，在臨終時親自體驗，無法以文字言語形容裂膚融骨之痛，如今面對火葬的記憶，感同身受，足以留為深刻的人生回憶。
「天是棺材蓋，地是棺材底，時辰一到了，都在棺材裡。」
思想起百年前一位作家趙滋蕃洞澈人生與心的詩句更會有感觸，每一個人有出生必有死亡，無所逃於天地之間。
此刻，一副薄木棺材裝載我的另一副軀體──年老不堪的另一個我的肉體，慢慢推進入了焚化爐洞口，年輕的我目送著棺材逐漸沒入，以至完全消失，爐門關起，瓦斯轟一聲引燃，肉體的毀滅交給了火神，萬千火舌襲捲棺材，最後吞噬整個身體，我心內悸動有如千軍萬馬奔騰，熊熊烈火焚燒，全身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感覺每一寸肌肉和每一個細胞都要爆開了，那是來自多少年來兩副身體的相互傳感的直覺作用吧。老衰無用的備用身體，切斷連線兩者之後回歸自然，以火化終結，宣告停用，讓王孟翰的生命專屬於新鮮年輕的身體。
舊式人生的觀念，人有生有死不可避免，自從「鳳凰計畫」實施之後，打破了開天闢地以來的生死觀。被揀選而勇於接受實驗者的壽命可能無限延長。A計畫正如電影《阿凡達》的化身與本身的關係，軀體與軀體之間有了連結，定時以傳輸頭帽更新心智思想，兩個我同時活在世上，但是兩副身體隨時間老化，經歷完整的人生；B計畫則是一副身體到底，使用有如血球大小的奈米機器人注入人體，隨時在體內巡行，修復人體，也保持青春體貌，但也有可能奈米機器人在體內的運作發生故障或災害，帶來不可控制的疾病導致死亡。直到最近，又完成了預先下載思想心智備份在超級電腦裡的鳳凰C計畫，以便萬一肉體死亡，而靈魂仍可存在虛擬時空；我也因著這項發明，瀟灑的把年老的身體火化報廢。
傳說中，鳳凰是為人世間傳播幸福快樂的使者，每隔五百年，累積夠了歷盡人世滄桑苦楚、恩怨情仇，它就蒐集香味木材引火燃燒，投身熊熊烈火中自焚，以生命和美麗的終結換取人世的祥和幸福，在肉體遭受了至深痛苦和輪迴後，得以全新的軀體重生。這段故事比喻的意義，在佛經中被稱為「涅槃」。永生醫學計畫的命名是來自富有哲學思想的精神科醫師梅麗的主意。
我是個苦幹實幹的外科醫生得以接受科技果實，選擇A計畫延續生生世世年老衰敗的身體，借助醫學科技複製出自己的另一個年輕的自己，兩者心靈得超高速電腦網路相連通，而繼續在年輕的身體上活下去，一百多年來我總是擁有著一老一小兩副身體，兩者共有人生經歷，這必須是有著慈悲之心的人才能享有這樣的恩惠，否則萬一被邪惡所利用的科技將成為魔鬼的化身。然而，就在面臨年老身體火化之際，預期的身心不適是我必須面對的浴火重生的感受，肇因於兩者之間的無形連鎖，也是二十世紀物理學常被引用的「貝爾假說」（Bell’s　theorem），一個物理體系若被分裂為二，就算兩者已經分離很遠，仍存在著關聯性，這個理論也被用來解釋超感覺現象。
殯儀館牆壁間的廣播系統發送出告別的哀傷優雅曲調，菊花香撲鼻，沁脾入心，我靜坐如石頭雕塑，陪伴在我身邊的梅麗挽著我的手臂，感覺到她儼然是一棵樹，或一束花那般的存在，靜默無聲無息。
這輩子由於梅麗的陪伴，讓我得以接受她的精神醫學專業，幫忙我克服許多心理障礙，雖然我也是醫生，卻也有難以排解的問題，當人們喊叫著，封我為「救世者」之時，我是極端反感厭惡的。不錯，一百多年來我醫治過很多病人，動過很多手術，尤其是使用B計畫的人，他們讓奈米機器人以血球般的大小在體內巡行，不斷修復人體，企圖達到永生，卻還是有其窮盡無奈之處，就以一般人的腦袋想想，腦部神經元種類繁多，基本構造雖相同，神經細胞有數以百計的樹突和一條軸突，樹突又有許多樹狀分支，軸突也有許多分支，樹突和軸突，分別與其他組織、肌肉、臟器的感覺接受器、腺體細胞相連，而包含神經傳導物質的元素至少五十多種；腦部的疾患常使醫學束手無策，我的太太梅麗是精神科醫師，自己也被焦慮症和強迫症困擾著。
火葬者與我，原屬於兩體一心，周而復始的生生死死，死死生生，火葬是宣告年輕身體的單一自主，眼見「我」的老身體推入焚化爐的一刻，千絲萬縷的焦慮都被火燒乾淨，隨之而來的是，不自覺勾起了百年的綿長回憶，尤其是與生命中親密的伴侶的互動：

認識梅麗，是在為了她與死神展開一次難忘的戰鬥拔河之時。
那時，梅麗是貌美如花的青春玉女，她因為下腹腫脹劇烈疼痛，在驚恐和嘶叫中被送到醫院，我當時遠在五十公里外的花園山莊跟我狗狗享受好山好水，值班醫師的診斷是：梅麗子宮外孕導致的出血，腹部膨脹，婦科醫師趕來急救處理卻摸不著頭緒，醫師使用針管從陰道後壁的骨盆腔穿刺檢查，發現一管血水，以為輸卵管破裂而出血，在失血狀態下血壓趨近零，脈搏微弱，醫師剖開肚臍到恥骨的下方的腹部，在擁擠的臟器內的腹腔已如血池，當發現血不是從骨盆腔湧出來，而是上腹部的不明之處湧出，婦科醫師因為誤診而驚惶失惜，需要其他外科醫師來幫忙，尋找出血點。我在家接到訊息，即刻進入網路連線系統，成為手術現場的另一位機器人醫師。
透過連線，我即時進入最尖端的機器人系統，即時面對了血淋淋場面，對一般人來說怵目驚心，我則已司空見慣，從腹壁開張器撐開的傷口，我得以借助先進機器人的觸覺和視覺系統，還有被稱為神手的傢伙進入探索，我熟悉人體腹部的每一條血管，事後我完全無法想像眼前洞開的血人是日後的親密伴侶，也不曾想到「它」是什麼樣的身分背景，高矮胖瘦美醜，在手術布的遮掩下染血斑斑，眼前所見是沒有臉貌的組織器官物件，我的當務之急是趕快執行科止血程序，直到我使用第二具腹部開張器撐開傷口，拉大手術範圍為原來的兩倍之後，終於找到脾臟附近動脈的出血點，迅速止血，在全神貫注分秒必爭的千鈞一髮中戰勝了死神。
這以後，奈米醫學機器人的改進，進入人體巡行隨時修復組織的程序，更見進步，失誤更少，梅麗與我共同推動，這就是有名的柯茲威爾（Ray Kurzwei）理念的永生計畫的發揚光大。
梅麗回憶生死交關的那幾小時，她感覺自己脫離軀殼，逐漸飄浮在空中，目睹自己被開腸破肚，聽到醫師說她死了，正在急救，感覺自己在黑暗的隧道裡，她跟隨著一道移動的光遠去….

一如梅麗的瀕死狀態，此刻，當我的另一副軀體在宣告廢棄中火化，我面臨了心理衝擊，是我自己的焦慮感在作祟也罷，是無形的心理連鎖發生作用也罷，我感覺身體內的焦灼愈來愈強烈，感受到身體被火燒一般，接踵而來的頭暈、心怦怦跳、輕微發抖、顫慄感、窒息感、哽塞感、麻木與灼痛，排山倒海而來，應該是突發性焦慮。
「吸氣，慢慢吸氣……再吐氣……注意自己每一次呼吸……慢慢呼吸……」
身邊的伴侶原本彷彿一棵漠然的樹，讓我依偎著，卻發出輕柔的低語。
梅麗一隻手輕拍在我胸，安撫著我，重覆她話的提示，對我有著催眠作用，她早已認知到無形的連鎖帶來的衝擊，會有難以調適的情況，未必全然是來自我的焦慮，或者應該說是兩者混合的情狀。
意識到自己正在經歷類似的瀕死狀態，我感到一陣虛脫，有如坐雲霄飛車般，進入黑暗隧道裡，這一生一世的所有的經歷恍恍惚惚，如電影般快速放映出來，在手術檯上對病人動過無數次的手術，那些組織與組織間的交流，猶如城市與城市交流，生命裡有生命在對話，在緊急情況下，不使用微創手術，而直接對人體破肚挖腸的情景，無菌的醫學聖殿裡，白袍與袖子、鞋子沾溼答答的血漬……
腦袋裡傳來一些沓雜迴音，人世間的對話：
「這時代，相信不會死，就如同相信民主比相信專制的人多了。」
「與天地同在！」
「做自己的主，找自己的神！」
瀰漫各處的聲音隱藏著看不見的頹廢，展現在年輕人竟日的無所事事和逍遙逸樂，做為外科醫生的我，歷經一檯又一檯的手術，在人體組織如物件中穿梭巡視、探索旅行。
彷彿一時失去了呼吸和心跳，金星亂閃，遠處透著一點微光，洞中逐漸擴大，燦爛暈光裡飄浮著的是：去世的父親、母親、爺爺、奶奶和眾多親屬亡者的的身影，一個一個光人在跳躍飛翔，一個年老的自己的身體光影也陷在暗黑隧道裡，逐漸攜手飄去發光的洞口，我正要投身進入，爸爸、媽媽對我呼喊：「回去吧，孩子！回去吧！」眼前明亮得張不開眼的光包圍下來……
然後，我聽到梅麗輕柔的話語在耳邊傳來：
「孟翰，現在……你們兩副身體之間已經切斷意識通聯了……但是還是有著無形的連繫，所以……很有可能……你會經歷類似瀕死經驗的情況……這是精神醫學上常見的現象……」
殯儀館裡撲鼻的菊花香味，讓我緊繃的神經回了神，汗流浹背，就像排出一世累積的鬰情，心裡得到鬆懈。在我神智清醒時，我感到告別備用臭皮囊的興奮與喜悅，夾雜死亡的焦慮恐懼。從我少年時代開始，我便不斷被告誡珍惜生命，在有生之年盡心盡力做出有益社會的事，追求生命應有的價值，而在我這個外科醫生的眼中，一個人的生命是各種器官和組織的的集合，再加上無形的心智意識，有形與無形連繫，直到死亡分離或消失。
終於，我從渾渾噩噩中站起來了，走到廳外，過去曾經被我施救的數以百計的受惠者來參加了我的儀式，有如喜事慶典，人們的感謝祝福， 把我當作救世者，男男女女藉著嵌入手臂的隱形微電腦，從萬千皮膚的毛孔發射出一串串的類似鞭炮聲的激響，伴隨著貝多芬第九交響曲歡樂頌的主旋律，象徵「永恆久久」為了慶祝我火裡重生，祝福我和梅麗倡導推動鳳凰計畫的完美無瑕。
面前的群眾，大多是曾經動過手術的本人或家屬、朋友，到底是那曾經火化了的我，還是肉體依然健在的我的所為，就搞不清了。

無人駕駛的車子在高速公路上疾駛，另一副身體火葬的焦慮猶在，心旌搖晃，遠處的青山之上的飄逸雲朵反映著柔和陽光，飛鳥的翱翔如許自在，青翠的樹木與河流讓我看見造物主對大地的照護
「你說呢？還要再做多少手術才罷休，一起到火星旅遊，看看兒子孫子呢？」梅麗的眼眸注視我，深情的注視裡，我讀出了的興奮喜悅，然而我也擔心她突來的情緒風暴。從現在起，她不需要面對兩個一老一小的我，不需要玩捉迷藏遊戲一般的面對兩個頭帽連線的王孟翰，也許這是讓她的心情起伏，認知分裂而難以平靜的所在。
「你所看到的都是假相，知道嗎？」她說，可這是一種哲學語言啊。「不過，當你愛一個人愛得過久，對方會成為你的一部分，是真的。」
「嘻嘻……我是你的一部分。」
梅麗已經跟我在一起差不多一百年了，難怪我的一舉一動，所思所想她都有直覺和感受，從她醫學院畢業沒多久，她接受了B計畫，注入數以萬千計的血球大小的奈米機器人，在她體內隨時調整修復，保持青春不老。
我還在陶醉於救世者的歡呼，滿意於今天在殯儀館外面熱烈揮舞鮮花的人群。車廂內的音樂讓沈浸在唯美浪漫的氣氛中，我伸手在她大腿撫摸，尋找愛的滋養和引爆，沒想到引爆了不知何來的怒氣，被她狠狠捏了一把。
「你還沒洗手！」我有如觸電一般的痛楚。忘了她愛乾淨的強迫症隨時會發作的，就像萬里晴天忽起的風暴驟雨，她變臉很快，作為一個精神科醫師，她無法審視自己失常的心理狀態，她也了解精神科醫師自殺率比一般人高出好幾倍，後來發現她定期去找了電腦心理師，這也突顯了奈米機器人修復人體的極限。
一陣劇烈的咳嗽，有如猛烈的砲火在車內爆發，她掛起口罩，卻無法掩去眉宇糾結的焦慮，纖細蒼白的手按摸自己脖子：「這兒腫了一塊，不會是…… .」
我順著她的手按壓住那腫塊，「沒關係，應該是你的淋巴結中的白血球，正在與細菌作戰呢。」
「我會好轉嗎？我的老毛病……」
「不用擔心啦！」我安慰她，心裡想著她所說的「老毛病」不知是指她自己的精神官能症，還是她生理的症狀。
當車子下了高速公路之後，改由梅麗人工駕駛，她忽然想到了什麼，在急遽的喘息中激動叫著：
「你跟那個……實齡只有二十歲的美麗女病人太過親暱了，我看到的你……不是年老的你，是現在年輕的你……」
她所指的女病人是美麗模特梁智玲的第二身，我為她檢查胸腺瘤，那應是在複製人過程中的胚胎發育期引起的，與她摔倒傷肋骨是兩碼事，梅麗的醋意爆發得突然。她的意思是，如果她看到的我是那個剛剛火化的老身體，她就不會在乎。她胡亂吼叫罵了些難聽的字眼，嗓音愈來愈大，尖銳得像一把刀刺進我心。
車子在兩排茂密行道樹下高速行駛，輕盈自在，就在一處斜坡彎道，她故意使勁急轉，車子衝斷護欄直向崖下墜落……
恍恍惚惚感覺到自己身體穿過隧道，直向遠處的燦爛光暈飄去，當我降落下來時，看到許多藍色、綠色、黃色、黃色的光人在飄動招手，一排閃燈文字出現在眼前：

歡迎王孟翰醫師，來到超級電腦虛擬宇宙

一個飄浮的人形黑影，對我招手說：
「今天你在人世的兩副肉體都報銷了，一個火葬，一個車禍身亡……」
「啊啊……我已經死了？」我大驚，輕盈的身體如在無重量世界打轉，快速飛奔向一處游滿五色魚群的水池上空，閃過一隻騰空跳出的狗，我認得牠是我曾經養過牠的來義，我正要呼喊「來義」，猛不防的，我的身體與一個發光的白影相撞，無聲無息的穿過他身體之際，聽見他帶著回音聲音說：
「沒關係，你還有備份的心智可以使用。」
兩個一黑一白的人影讓我想起黑白無常，我恢復了鎮定，我想起早在我決定將另一副年老身體火化之時，就已經把自己的腦袋裡的思想、個性下載到超級電腦裡，以防萬一肉體真正死亡時，靈魂得以存在不死，在必要時也可以設法還原肉體，甚至在死後回到人間。
知覺系統變得靈敏起來，一陣狗騷味撲鼻而來，喚起了遙遠的記憶，我指導的醫學院學生的博士論文，為一隻奄奄流浪狗動手術之前，給他剃了毛，施了麻醉之後，使用電極通入一陣陣電流刺激，研究心臟異位跳動的電場變化，在大堆的心電圖紙張、狗糞、狗血、狗尿中奮鬥過後，最後將傷口縫合起來，狗命得以存活，牠也就是我家的來義，在牠老衰死亡之前，我們把牠的心智下載到超級電腦。此刻，主人與狗在虛擬時空相會，格外珍貴喜悅， 我親熱地抱著來義，穿越了彼此身體。由於一個人體所儲存的最大資訊量大約1045 位元，足可容納一千個銀河系所擁有的存在；電腦的運作最終會包括整個地球的歷史和上面存在的生命體，以容納全人類生命在虛擬時空中獲永生。
然後，我聽到從內心或宇宙同時傳出的召喚：
「車禍之後，梅麗情況危急，需要你趕快前往救治！本中心將馬上把你的心智送入還原機器人系統……」
就像多年前我為梅麗所做的，我進入網路連線系統之後，成為機器人醫師出現在醫院手術室──所不同的是，這回我的肉體已經在車禍中報廢不存，除非科學能找到方法將心智重新融合在新培育的身體。
她的心臟受損嚴重，這回我必須為她緊急換心，梅麗的胸腔已挖開，心臟取出不見，我注視著梅麗胸腔敞開的血洞，沒有心臟卻還活著呼吸，新的心臟就在旁邊檯子上的玻璃盒內，浸泡在營養液中，我小心修剪主動脈、肺動脈和心房，最後才把心臟放下植入裡面。
我想著梅麗這輩子發生的事……
梅麗不應該只是一堆血肉，生命的存在是在血肉之外的高超界域。
此刻，梅麗一定飄浮在手術室上空，得意且驚慌地注視著我們為她奮鬥施救，她一定不相信奈米機器人可以無限制修補身體組織器官以保持青春不朽，她身為精神科醫師卻無法克服精神官能症之苦，甚且跟過去精神科醫師的最大不幸一樣，無法避免最不該的宿命，卻必須靠著我從虛擬時空中鑽出來，解救她的身體……


簡白這樣看：科幻名家的傑作。長生不死，三種捷徑。A計畫宛如老少孿生，B計畫好似吞服常青仙丹，C計畫簡直就是轉化成為程式永存了。但人類畢竟迷戀實體肉身，A計畫、B計畫應屬唯二選擇。即使C計畫，清醒的心智亦在等待「借屍還魂」。但種種的科學算計，竟敵不過一絲女方妒嫉的意念（或男方調情的慾望），以至崩解。科技來自人性，但也始終無法跨越人性。

個人簡介：早年從事傳統文學創作，之後跨越到科幻領域的小說、童話、論述。寫作是一生的勞動；重要的作品《百年虎》、《大鼻國歷險記》、《黃海童話》、《科幻文學解構》。聯合報編輯退休後，兼任大學教職，如今全部缷下，人生中最好的時光留給自己，重新啟動小說創作。

寫作心得：也許我是最後一批無法活到一千歲的人，對於柯茲威爾（Ray Kurzweil）預言人類將在2045年達到永生不死，很多人應該無法趕上這列車，但是，思考科技使用的極限，醫治身體的醫學即使能讓肉體不朽，也很難解決精神問題。

文化部、幼獅文藝「我的文學啟萌」系列講座
編輯生活 ╳ 寫作閱讀 ◎陳又津

地點：大理高中
時間：2015/06/11
主持人與座談人：簡白
座談人：陳又津、唐墨

幼獅文藝與臺北市立大理高級中學聯合舉辦「我的文學啟蒙」座談會，邀請到時報人間副刊主編簡白、作家陳又津、唐墨，與現場志願報名的上百位高中生分享創作經驗。簡白開場言明，聲譽卓著的大作家多是分享創作理念，但兩位新銳作家更適合與學生分享當今實務經驗，就像大公司老闆不見得能告訴你一間公司如何起步、發公文、買機器、請會計，搞不好也都忘光了，正在創業的...

編輯室報告‖紀實 ◎吳鈞堯

作家季書‖陽光的海 ◎廖鴻基
空間筆記‖如果時間可以靜止成零 ◎鍾文音
副刊學‖編巫 ◎宇文正
這麼近，那麼遠 ◎丁名慶
小毛病‖眼尾痣 ◎吳妮民
作家愛情故事‖無猜 ◎蕭袤
人情日‖Born ／迸兒　　　　　　　◎許亞歷

英格蘭猶豫‖關於家的一些說法 ◎劉雅郡
上海徘徊‖遇故知 ◎沈奕如
希希嚷嚷的日子‖一句話的距離 ◎張希慈
觀景窗外‖教養決定你的階級 ◎連美恩
給歷史一支嘜‖我不悲情，因為我得償所願──王承恩 ◎陳啟鵬
現代文學，看進來‖心靈的蹤跡──六○年代現代主義小說版圖 ◎蕭義玲
生活科學家‖魯伯特王子與強化玻璃 ◎陳偉民

在家做好事‖吹冷氣小動作大省錢 ◎林素芬
青春點名簿‖藍與黑 ◎林明進
生活學幸福‖吳惠敏：讓生命，開綠色的知識庫 ◎顏艾玨
我家的加法‖游氏夫婦：用愛，迎接生命的轉彎 ◎高淑芬

人生十問‖拾個：民國宅女楊婕 X輕易的蝴蝶 蕭詒徽

音樂爆‖芙蘿倫絲機進份子、傑米 XX、來自海洋 ◎編輯部
一頁書‖生死谷（奇幻基地） ◎鄭丰
電影迷熱門‖《熊麻吉 2》 、《魔鬼終結者：創世契機》、心動可樂影展 ◎吳孟樵
古早古早彼間厝‖菸樓入眠 慢城過日 ◎段慧琳

人物專訪‖美好的思想就是最好的修辭──專訪詩人羅智成　◎劉羽軒
「我的文學啟萌」系列講座‖編輯生活 ╳ 寫作閱讀 ◎陳又津
兩岸交流紀實文學獎‖半島浮民誌 ◎楊智傑
我，是新來的 ◎盛華婕
照相 ◎郭昱沂

散文‖星星也偷笑――撒哈拉沙漠露營記 ◎桂文亞
那年冬日，那片遠鄉 ◎教鶴然
裸住 ◎楊婕
書評‖我願為你講故事： 《邦查女孩》 ◎王文仁
欠世界的一個溫柔解釋： 《知影》 ◎向鴻全

多少事動物‖尋貓啟事 ◎栗光
汪星人與喵星人都住在地球（但不是人） ◎謝三進
貓的眼是星球　　　　　　　　　　　　　 ◎邱常婷

類型文學平臺‖鳳凰湼盤 ◎黃海
電臺裡的女人 ◎曾湘綾

Youth Show‖父親的歌 ◎潘秉旻
祝福貼
Youth Show評‖雄性的悲歌 ◎顏艾琳

編輯室報告‖紀實 ◎吳鈞堯

作家季書‖陽光的海 ◎廖鴻基
空間筆記‖如果時間可以靜止成零 ◎鍾文音
副刊學‖編巫 ◎宇文正
這麼近，那麼遠 ◎丁名慶
小毛病‖眼尾痣 ◎吳妮民
作家愛情故事‖無猜 ◎蕭袤
人情日‖Born ／迸兒　　　　　　　◎許亞歷

英格蘭猶豫‖關於家的一些說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