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秋天的紅高粱
張姿慧 文 《金門文藝》總編輯
九月中旬,天氣依舊炙熱如夏。從村里通往公車站牌的路上,沿途未遇任何車輛及行人經過,僅我一人伴著熱氣木然形走著。除了鳥群偶爾穿越樹梢揚起的聲響,幾忽聽不到其它聲音。舉目一望,路的兩旁滿是結滿了穗的高粱,無邊無際的綠與紅,在藍天白雲映襯下洋溢豐盈的生機。
秋收季節,天地靜美,而我卻滿懷悲傷。
我好想對母親訴說眼前這一幕,像往常那般一起回味母女倆在此處收割高粱的情景。那時父親退役後謀了個雇員職,母親為了增加收入也跟著村人種起高樑來。我吃的了苦,手腳也俐落,割完一路又換一路,常把母親遠拋在後。離去前,母親看著一袋袋扎實的高梁穗,總會展路笑容讚美我幾句。
上公車了,以著窗前,腦海浮現的仍是母親的身影。想起她的一生及共同度過的種種歷程,我心痛如絞,淚如雨下。車上全都是老人,他們用最熟悉的鄉音問候交談,聽來親切又溫暖。不管從哪一站上車,目的只有一個,無非是想去鎮上逛逛市集,打發冗長的時間。但屬於母親的日常,怕是難以再現了。
猶如過往,市集裡早餐店的鍋台不斷傳來香氣,包子店依舊為滿了人群。幾名婦人蹲坐在上坡旁的台階上叫賣著擺在面前的零散蔬菜,我抵擋不住她們熱情的召喚,只好停下腳步。一婦人嚷著:「買高麗菜?該幾重耶,沒討農藥,拿兩粒好嗯?」我說好,另一婦人趨前附和:「來買蚵,早上剖耶!秤兩斤?」我也說好。「恁媽上愛吃菜球,買幾粒?」一婦人認出我後,接續問:「小姐,真久不見耶,恁媽住台灣甘有十幾年?這擺有跟你回來嗎?」
「有。」
「伊身體有勇健無?」
「有。」我付了錢急忙逃離。實在無法對她吐露實情,深怕這一開口,情緒就潰堤,但藏在心中沒說出的是,「我媽已回金門兩年了,前些天,因心肌梗塞昏迷至今,現還住在加護病房哩,我們備受煎熬,正等著她醒來。」提著大袋小袋的我,走了幾步路,顧不得旁人目光,眼淚最終還是奪框而出。沙美市集,自小與母親來過數以千次的地方,它貫穿我童少及成年的整個生命印記。原以為趁著早起搭趟公車來沙美為弟妹們買買早餐,心情會好過些,未料更加難受。
自母親送醫那天起,我夜夜驚醒好幾次,但母親卻睡了一場好長的覺。母親終究沒有再醒來。她離世後,正值《金門文藝》編輯作業期,心理懸念,卻也無能為力。我向來討厭儀式,為了母親,也不得不跟儀式妥協。葬禮結束後,我獨自在家待了幾天,滿屋滿室皆是母親生活的蹤跡。母親不在了,心裡像被挖空似的,在死亡面前,湧現的盡是遺憾與不捨。我想盡快逃離少了母親的家。
十月中旬回到台北,窩居在租來的套房裡,收稿看稿整稿也寫稿,非必要絕不出戶,卯足全力投入編輯工作。
今年恰逢金馬解嚴二十五週年,秋季號的《金門文藝》特別企劃軍旅文學專輯,由報導文學家楊樹清以「浯島、戰地.過客之書:軍旅作家的文學金門故事」為題,帶我們深入回顧詩人洛夫、鄭愁予及多位作家與金門的創作淵源,也讓我們見證再那樣一個禁錮壓抑的軍管年代,文學是如何開出動人的花朵,時至今日花香還能撲鼻而來,
一本雜誌需靠眾人之力才得以成形,非常感謝所有作者的賜稿,也感謝編輯團隊的支援,《金門文藝》因大家而精采。最後更要謝謝這些日子以來與我深夜透過網路,面對電腦螢幕併肩作業的編校夥伴賴舒亞,借一句她寫的話,「能與妳一起為金門文藝》略盡綿薄之力,儘管外面的世界烈風大作,崩山、碎石,但內心卻平靜安穩。」
母殤之際,但願文學也能安穩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