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編輯室報告】
在這裡
執行主編 蔡俊傑
先往回看一些,二○一七年十二月,當時為了籌備隔年二月的專輯,第一次去到了彰化溪州拜訪吳晟老師,也去了他的三合院和書屋,還有那一大片種植台灣原生樹種的純園。我至今還記得那天下午在純園裡信步悠晃,微風穿纏過葉叢,樹園的邊緣水道流水潑碎了閒散的談話,冬日暖陽,林隙間曝著幾片飄盪的人影。那天吳晟老師的孫女與我們同行,小孩的稚語像蟲鳴,小腳噗噗踏在泥土地上隨意奔跑,跑累了就軟睡在吳晟老師肩上。我還記得那天要離開純園時,攝影師忽然轉頭,朝著樹林深處跑去,我跟在後面直到停下腳步,跟著他的快門,也看見了至今仍不時想起的,那一縷夕陽披灑在樹林的寧靜光景。
再稍近一點點,完成那期專輯的幾個月後,差不多是夏天時候,當時有事經過溪州,特地繞到純園,想再貪看幾眼樹影,沒想到在路上與詩人巧遇。吳晟老師每天都會到樹園整理看顧,他(怎麼會?)認出我們一群人,我們也看見他那爽朗親切的笑容,「你怎麼在這裡?來了怎麼不說一聲?你要被我揍了你。」一手作勢舉高,隨即大笑。吳晟老師拉著我們幾個,到他的書屋閒坐,摘了滿盆他屋前種植的葡萄招待我們,鮮摘的綠色葡萄映著水珠在陽光下,極為美麗誘人,重點是非常香甜好吃。臨走時,朋友的小女孩依依不捨,詩人笑笑,帶著她到棚架底下(小女孩說:「葡萄像瀑布一樣。」),看著一串串發光的綠葡萄,說讓她自己揀選,回家之後,讓爺爺奶奶吃她自己摘的葡萄。
小女孩笑了,詩人也笑了,有些人遇見了,心裡就自然開懷了,但有時就是因為太過親切,反倒不忍打擾。在當時笑是難得的,因為那段期間「北農」的風風雨雨,正侵擾著詩人一家。後來我也才知道,原來那段時間,也是「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吳晟紀錄片《他還年輕》的拍攝期間。而今,紀錄片要準備上映了,我們也趁機再做一次專輯,遇見詩人吳晟,也看看這位「種詩的人」,在他人眼中所呈現的殊異景致。
我喜歡「在這裡」這個說法,不管說話的人是誰,似乎在說出口的此刻,便準確地標示了某一處當下不會挪動丟失的基點。只要一經標示,問話和回話的人就形成了來去的路徑,彷彿只要有意願,就可以循著路前往,去到一處有人正在做些什麼的地方。而我自己也藉機重回「這裡」,回到泥土地上,懷念我喜歡的那種特別要在鄉下才會顯現出來的,一種被「擱置」的氛圍──就好像所有的時間都多了餘數,無法被俐落整除,事與事之間添了餘裕空隙,人與人之間濃稠卻也沉靜,濃的是人情,靜的還是心思。
許久未再想起,以前剛上台北時,對於整個大台北地下如巢穴般的捷運系統感到驚訝,怎麼可以把一座城市建築在空洞之上?當然,後來的後來我也才知道,所有的城市都是建立在空中。導演林靖傑提到拍攝紀錄片期間,許多畫面都讓他想起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永遠的一天》。在安哲羅普洛斯的電影中,那些沉靜卻又鬧動的長鏡頭,裡頭那些孤身形影,行走過大教堂,廢棄荒蕪的工廠,漫長的公路和鐵道,灰濛海岸,或是無聲推挪的冬季長河,在巨大形影前,緩緩地,被抽離了時間性,看似疲累孤獨,卻又堅守著自己的目的地前進著的。
渺小而堅毅的人影,也彷如詩人長年以來的實踐與堅持,腳踩著黑泥,直視那些龐大之物排山倒海而來,但在時間的霧霾沉落之際,才會顯現真正的巨大,是那些無法被撼動的事物,例如人的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