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編輯室報告】
轉往遠方
就好像在某個夏日午後,收到了邀稿訊息「影響我最深的一本書」,斟酌著手邊的工作和時間,其實更猶豫的是,突如其來的問題,令人在意的那個「最」,是怎麼樣的影響?跟最喜歡不一樣嗎?只能一本啊?「真麻煩啊。」比起應答稿約,不免先自我答問了起來。浮想片刻,要不是腦袋空白,要不就是有太多本難以抉擇,起身走近書櫃熟悉的角落,自然地,從平時拿得太習慣而順手的位置,正準備抽出一本書,伸手,卻又撇見旁側,或者上下層,有一本熟悉的書名。接著彷彿想起,某一本許久沒讀的書,某一位作者的名字,迴身翻找,最什麼的,都先稍等,先找到此刻,想起的那本書再說。
就只是再說,還沒有答應要寫呢。也許重新再讀個幾頁看看,總覺得,可以再想到更多相關或不相關的什麼。這時稀微的陽光,安靜緩慢地灑進窗邊,薄薄的一層輕輕掀飛了空中的塵屑,時間搔弄著鼻頭,躺成一瞥目光。影響像是光芒虛掩著,把我,曬出一道道影子,而最深的,是時間裡忽大忽小的雨,驟來還走,流動積累,一陣陣雨,一本本書,繼續翻頁。
要如何在諸多書當中,選出一本所謂的「影響最深的」,光是列出可能的書單,猶豫就不只是半天了。
我們常在每一本書出版時,都會說書有書的命運,那其實每個人與書的交會,都是一種獨有的際遇。當然,也不需要什麼都要扯上命運,所謂命運,更多是存在於作者與編輯那美化的期望中。但有時對於讀者來說,與某些書或作品的相遇,確實成為一種關鍵,也許是擴展了視野,意會到更多的可能性,某種傷害的同理,想像的共感,觀看世界的方式,也許獲得同理的自信,也許是對虛無的坦然,也可能是純粹的,覺得不再寂寞的處之泰然。也許,也許還有更多意想不到的,甚至是不足為外人道的,那些從此以後,我可能跟原本的自己不太一樣了,「從此,我無法再……」的那種隱密的震盪。
常常晚上下班回來時,若還有餘力坐到書桌前,總會拿起某幾本自己喜歡的書,就是隨手翻個幾頁,讓自己安下心來。那與閱讀不同,更像是藉由這些文字,在調校著自己內心的感覺刻度,一邊估量著,對這個世界的觸感是否偏斜了準心,試探著內在的受力是否延遲頓緩了,以及相對錨定自己,此刻在何處。而我在想,影響是什麼?也許,其實是距離,必須留下那些讓變化可以發生,進而長出自己的細節的空間與時間。
我想到以前在南部家裡,鄉下入夜後便少有人車在外走動,村裡人家們幾乎早早都關燈睡下。而每每在近午夜時候,那黑夜的空中,總會傳來一陣明顯的轟隆轟隆的聲響,小時候不知道,總是一番莫名,以為是怪風,甚至賦予更多奇異的聯想。直到後來,知道那是末班火車駛過附近車站的聲響。說來好笑,也是後來長大些,才發現就距離家裡走路約十五分鐘的路程,在田野的邊沿小路繞進去,在一處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藏有一個小火車站。
那是一個無人駐守的月台,那時地上拉長到遠端的那兩道鋪著石礫的鐵軌,成為一條劃分離去和回來的邊界線。我還記得那個稍高於鐵軌的無人月台,上面沒有什麼遮蔽物,也沒有任何的擺設,只有一張沒有靠背的木長椅,椅子後面一個大跨步是旁邊住家的木柵牆。牆上架構著幾根排列的木柱子衍伸到月台上,那一根根橫直的木頭上攀爬著一大叢的九重葛,那些綠色的藤莖和葉子向旁側和上方暴長,在那長椅上頭成為一片天然的遮蔭。在白日黑夜裡,在有人無人的時刻,每每風吹過,那在不同時刻停留或直接穿行而過的各式快慢列車,伴隨著聲響,總會輕易擾動著那叢花葉,以及倒映在地面上的影子。
而只要我待在家裡的時候,在夜裡聽見那末班火車轟隆而過,總不由得會想起從家裡去往那車站的路上所見的種種,想著那月台邊的花叢葉影如何搖曳擺盪,想著那列火車,從何處來,在深夜會開往何處,我彷彿也跟著乘上,帶著我到了更遠更遠的地方。
而我在想,那些書頁翻動的聲響和深刻的文字,就好像那可想見卻又不得其見的月台,成為轉往遠方的,其中一處抵達,與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