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能把整個海洋顛倒過來,因為思念……
小說之神眷顧的靈魂鍾文音長篇史詩這些生命是我個人雲遊他方的夢境。
是時間,也是故事。是歷史,也是個人。__鍾文音
青春的淡江女孩與百年前的夢婆,相逢在「我們的海」。
「我們的海」是一間異鄉人暫居的旅店,他不只收容了現下逃離異地的憂傷靈魂,更收容了百年前飄移不定的鬼魅,人與人的相遇,或者人與夢的交織,不是時空問題,而是心的感應。
在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是異鄉人,即使人在他方,卻有可能改變歷史、改變際遇,不論是來到福爾摩沙的傳道者馬偕,或是游移於情感訊號的淡江女孩。
鍾文音以「當代米妮」疊映「島嶼妻」與「夢婆」,靈與靈之間的對話,繁衍一場青春與信仰的苦痛抵擋,大河史詩般的交疊講述,幾乎顛覆一座海洋。
七年執筆完成,小說家企圖心滿滿,一貫風格的文字密度,本書達到高峰,獨有的敘事結構,真正體現的是任何時刻,任何地域,深海夜空下不安份的殤情慾動。
作者簡介:
鍾文音
淡江大傳系畢,曾赴紐約習畫。專職寫作,以小說和散文為主,兼擅攝影,並以繪畫修身。一個人周遊列國多年,曾參與台灣東華、愛荷華、柏林、聖塔菲、香港等大學之國際作家駐村計畫,講授創作等課程。
曾獲中時、聯合報、吳三連等國內重要文學獎。二OO六以《豔歌行》獲(開卷)中文創作十大好書。已出版《一天兩個人》《少女老樣子》等多部短篇小說集、散文集與長篇小說等,質量兼具,筆耕不輟。小說《在河左岸》改編成三十集電視劇,深受好評。
二O一一年出版百萬字鉅作:台灣島嶼三部曲《豔歌行》《短歌行》《傷歌行》,並已出版簡體版、日文版與英文版。
最新散文集《憂傷向誰傾訴》《最後的情人》《捨不得不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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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P.12-26
管理這棟旅店,程序很快熟悉,但困難的是處理各式各樣客人的心情與突發的小細節,各種怪癖的客人,還有客人忘記帶走的物品也幾乎可以寫成一本在旅途的遺失物之書。最怪的客人是曾經忘了拿走義肢,不知他後來是怎麼離開的?還是義肢是用來偽裝的乞討者?掉落最多的就是耳環戒指項鍊等細物或圍巾領帶襪子,刻意留下不帶走的通常都是書籍,尤其旅遊指南書,或者商展介紹之類的書。旅遊指南書在旅行結束後瞬間成廢書,成了旅館書架上最多的書。
規模小的旅店缺點就是週日房間不夠,週間卻又顯得房間太多,週日每一間生意都好,週間就靠本事。所以她也在思考著如何擴大海外客源,為此她參加了多倫多旅館與觀光文創營。
從訂房入住到旅館補貨,一切都可在網路完成,除了打掃與清潔外。這也是麻煩之處,米妮和附近幾家小旅店聯合聘請以減低單獨請人的壓力,但速度稍慢,讓等待入住的客人有時會抱怨。接手管理我們的海後,她的耳朵已開始習慣長繭,嘴巴開始習慣說對不起、不好意思,微笑再微笑。
凝視這間面海的悲喜小旅店,照顧著幾隻老貓與她這間從祖父年代就有的小小旅店,這間在小山坡的面海旅店,每面窗都可以看到海,但因為要爬坡,這使得攜帶行李的客人視為畏途。米妮聽說祖父年代在碼頭還可以付費找搬運工協助扛行李,現在碼頭到處都是觀光客,古老的體力工作顯得如此稀有昂貴。
這也使得來到我們的海的旅人多是背包客,她也在網站貼出小山坡石階的照片,提醒將大行李寄放火車站,換成小背包再前來。但仍常見有人提著行李箱在山下打電話要他們旅店的人下去幫忙扛。訂金都收了,這時候真是只能「以客為尊」,即使心裡咒罵著這種奧客,覺得自己付錢就是老大,不看貨不管網站公告的警示圖片與訊息。她的手臂與腳力都被這山坡訓練得很有力了。
她的家就是旅館,她最熟悉旅者的寂寞了。一個人入住旅館總是會吸引她的注意,但在我們的海,經常是一個人來入住,或許因為這樣,一個旅人很容易和另一個旅人結伴。因她還頗擅長攝影,所以自接管之後就有了些創意。這裡是她熟悉的淡水,她的青春之城,她當業餘地陪也綽綽有餘。
昔日的百年老旅社成了「我們的海」,兼賣文創商品,文青小粉絲在臉書轉載,成了免費活廣告。保留原屋子的古典木質樓梯,但走起來卻四處作響。有人時樓梯被踩得嘎嘎響,但沒人時卻也是回音處處。有時半夜鬼魅們在嬉遊,但只有米妮聽得見腳步聲與說話聲,還有某一面祖母級的老鏡子會發出嘆息聲,她把鏡子貼了一張從淡水鄞山寺得來的符咒,但卻失效,且嘆息聲還夾雜著孤獨的哭泣聲。她想可能自己不該貼著寺廟的符咒,自此她就把聲音當成深夜廣播節目,低音頻的磁性嗓音彷彿窗外的風聲雨聲,並不礙著她。
這裡骷髏處處。
「要在異族人中稱頌祢,歌頌祢的名。」異族人卻將神的使者砍了頭,那些上岸的傳教士被砍的頭顱依稀張著窟窿眼睛望海,洋鬼在這島嶼最早的通商口岸徘徊,稱頌主的名卻魂斷異鄉。那些為戰爭而死的鬼魂和洋鬼傳教士聊天時,不知誰笑誰傻。開港通商之後上岸的商人際遇也波折,「淡水水土之惡乎?人至即病,病輒死。凡隸役聞淡水之遣,皆唏噓悲嘆,如使絕域,水師例春秋更戍,以得生還為幸,彼健兒役隸且然,君奚堪此?蓋淡水者,台灣西北隅盡處也。高山巍峨,俯瞰大海。」 旅館大廳的牆上掛著一張淡水八景老照片,圖片旁列印了一段取自郁永河《裨海紀遊》的文字。老照片下的長桌上擱著留言簿,留言著旅客的心情文字,牆上也有不少留言的便利貼,世界各地旅人寄來的明信片則被米妮貼在各處,十分醒目。每張明信片代表一個座標,彷彿是世界地圖的長卷微縮。偶爾也有寄來合照的輸出相片,像是古老的流浪者,傳述在各地行走的見聞,建構著島嶼未能出城者的世界想像。
旅店的夜間繼續熱鬧,夜間同樂會有淡水老靈魂夢婆、魂埋島嶼的戴姑娘,戴姑娘是德國小姐,終身獻主而未婚。戴姑娘和夢婆是最常在此遊蕩的夜魅,她們已成好友,如魑魅寄生此地,但戴姑娘不找米妮,她喜歡孤獨,像武俠劇吊鋼絲似的到處飄飛不定。另有一對魍魎,一個清兵一個法國兵,這兩個兵身上都還留著槍彈的孔,豬肝色的血漬像米妮祖母封存在玻璃罐的梅子。至於其他過世在此的西洋人和那些因溽熱潮濕招致瘴氣痢疾的鬼魂則不在屋子裡,他們怕熱怕濕怕擁擠。他們老是在淡水的老街徘徊,有的在淡水茶室偷喝茶,有的在百年老廟的廣場看老人下棋,有的在渡船頭找替身,有的在教堂預定復活的完美計畫。他們等待被超度,走佛道儀式的鬼魂在每一年的清水祖師廟祭典前排隊,等候被點名,但有的一等就是一個世紀,尤其是自殺的魂魄。走哈利路亞路線的鬼魂,在每一年六月二日的馬偕日擠滿教堂,等著被聖水洗滌升天。她在島嶼環島旅途裡遇見的鬼也多,山林海邊的老旅館,她曾好幾次被鬼壓床,還有在鏡子中看見鬼。後來她習慣帶聖經上路,一到旅館就把《聖經》放在櫃檯,久了她發現鬼其實不可怕,他們只是有些世間願望未了或懸念未解,不論是餘恨未了或是餘愛猶存,他們都在等待可以為他們了願的人。他們比人還單純,一心一意。
比如旅客有的可比鬼還難纏,他們客訴沐浴的水不夠熱不夠大,他們抱怨櫃檯不夠親切,他們抱怨抵達旅店前的石板路階梯爬起來很累人,他們懊惱行李太重提不動,但他們嬉笑怒罵或在床上鬼吼鬼叫時完全不理會別人需要安靜,他們總有很多理由覺得顧客是老大。她在櫃檯前聽著他們的抱怨,保持嘴角上揚的微笑與沉默,微笑不語卻又表情很認真聽的樣子可說是對付奧客最厲害的武器。她常想這樣的便宜價錢有如此潔淨的美麗房間應該偷笑吧,何況半山坡面海風景與背對山林的一整片相思樹與自然天籟難道無法值回票價?奧客永遠不明白為何自己會被叫做奧客。鬼可好相處多了,他們安靜,甚至悲涼,他們本身就是一首哀歌,一首生命未完成的輓歌。
關於鬼魂,自章米妮接手後,樓梯聲響時響時不響,鬼魂也有他們的心情波動。旅客雖看不到聽不見魑魅魍魎的四重奏,但來此住宿的旅人聽說作夢的頻率增高了,且有時整間旅店的客人還會作同樣的夢,有意思的是反而這間會作夢的旅店還因此吸引了不少喜歡創作的人前來入住,他們想要體驗夜晚到來,沉沉聽著海的潮波聲浪,逐漸進入夢的搖籃,然後故事就自動傳輸到腦海。
只是泰半的人感覺有作夢,但卻記不得夢的內容。
過去她也曾去旅行時,住到了由醫院改建而成的旅館,她也不覺得有何怪異。聖經往床邊小櫃子一擺,心頭就穩了。但隔天卻在旅館櫃檯聽見很多人投訴,有的人還鼻青臉腫,說是夜晚不知被誰打傷了,還有人看見自己整個身體被高高抬起之後重重摔下。
後來她在旅館的每個房間床畔抽屜都擺上聖經與佛經,安頓旅人的信仰,也許這帶來了心理安慰,也安了魂吧。逐漸地關於旅店夜晚集體作夢的情況少了,滯留的魑魅魍魎也像是被超度似的紛紛離開了,最後她感覺「我們的海」只剩夢婆還在留戀著過去,留戀著看海,或許夢婆喜歡百年老房子,夢婆喜歡鄰近的姑娘樓,因而夢婆流連在這座港口流傳的堅貞愛情。只要米妮寫字時,就能招魂到夢婆的現身,夢婆的身體充滿植物與海洋鹽味,聞到這個氣味飄在暗處,她就知道夢婆現身了,但夢婆只是看著她寫的字,或者偶爾會在她入眠後,偷偷更改她書寫的內容。夢婆從十九世紀到現在,夢婆說她一直在等米妮,正確說應該是她在等米妮的耳朵聆聽夢婆的遙遠之夢。
淡江女孩,我等妳好久,從妳十八歲來到淡水車站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看著妳,希望妳為淡水寫愛情故事,但妳寫來寫去都寫自己,夢婆說。
我哪有寫來寫去都寫自己,她辯解著。
妳的淡水充滿聖潔,但墮落街的氣息比妳更強烈。夢婆說。
那是我的青春墓誌銘。她笑說。
現在妳可以寫點別的,關於淡水,妳的青春,還有我那獨特的愛情。夢婆竟建議她書寫的內容,這使她想笑了。
隔天她在清晨時光聽見有物品在挪動東西的聲響,她以為是旅客在收拾行李發出的聲音。等到要起身出門買早餐時才發現她的書桌上多了好幾本書,她看著書皮,都是她大學的舊書,都是她捐給圖書館的書籍,她早已忘了它們的存在。吃完早餐後,她陸續為幾個客人辦理離房結帳手續之後,她拉了張藤椅,坐到了露台上看著夢婆放到她桌上的幾本書,關於通商口岸的滬尾圖片與傳道者的日記,還有一本手寫字,但字跡卻模糊難辨。
在雨水的盡頭,百年前未完成的懸念,使得夢婆來到了米妮的床枕。她不明白夢婆心口掛著甚麼樣的懸念?夢婆在十九世紀的那場愛情可說是驚天動地且為島嶼第一人。米妮不知道還能幫夢婆甚麼忙,而夢婆卻說妳只需要傳輸我給妳的夢語變成文字就行了。米妮心想那沒問題,每天自己都在動用文字語言,作為一個愛書人與導覽員地陪,她覺得夢婆交付給她的工作太有意思了。
夢婆像是夜間飛行的機師,領她馳向百年前一場未完成的懸念。她很好奇夢婆有甚麼心事未了?夢婆聽見她的心聲後說,傻女孩,妳別想歪了,以為我要爆料我丈夫的怪癖或不可告人的祕密,恰恰因為我的丈夫是一個毫無祕密的人,於是關乎我的懸念未完成,必須深訪我的心和我的所思所想,我想有一天妳才會明白。
那夜她睡到這個奇怪的枕頭後,夢開始燃起生命,且擬仿她的書寫風格,以米妮口吻再製傳輸而出,敘述具體而真實。夢中她看見港口貿易商船陸續開來,海龍號和海門號大賺兩岸海運生意,銜接大陸與島嶼的商船馳載著冒險家的夢想。那個夢婆懸念至今的男人當時還航行在海上,暈眩嘔吐地穿過諸神的航線。
夢婆等待將未出土的筆記還魂,她在百年老厝的陰風裡昏睡了許多個荒蕪的日子,好像就為了等待米妮這樣的新女性到來。
鬼影緘默的眼睛裡燃燒著一艘古船,等著將福音與愛情拋下錨的深邃眼睛男人的出現。夢婆傳輸的語言,像個精明的在地導覽員,從島嶼最初的通商時間軸線出發,聽憑記憶的召喚,全景特寫交錯,忽雌忽雄,人稱轉換。夢婆確定米妮就是她等待多年要找的人,地上百年,天上百日,時間多到讓夢婆打盹,夢婆等得氣定神閒。夢婆不厭其煩地在夜間旅店祕密孵育米妮的夢境,古老畫片沾染著青春色調。遙遠的夢婆十二歲,等待一死一生,死者是丈夫,生者也是丈夫。那個年代只有雙妻命,從無雙夫命,夢婆且首嫁洋番,夢婆說不是她先進而是神為荒島伊甸園立了新碑。
在雨水的盡頭,她的夢異常潮濕。沉甸甸地醒來,彷彿胸腔吸滿整座大海的鹽分。她疲憊地起身,倒了一杯水喝,抬眼看見虛空浮現一行字:狐狸有穴,飛鳥有巢,但人子卻在沒有枕頭的地方。她揉揉眼睛,心想自己眼花嗎?字很快就消失無蹤,夢中有人對她耳語著福音。
傳道者為神所用。西班牙人荷蘭人已退出,主日崇拜沒有生根,旋即成為島嶼腐葉。神的愛筵不開席,島嶼封閉如初。郁永河來到淡水採硫磺與海盜蔡牽各自占據滬尾傳說已成歷史暗影幽魂,他迎上的是滬尾紅毛城飄揚英旗時代,一八六五年英商陶德上岸,他在陶德之後的七年抵達。這名花花公子似的貿易商引進了大陸的茶葉到島嶼,他推廣植栽,茶葉香撲鼻,沿著滬尾一路上溯到艋舺大稻埕,帆船像是仕女的扇子,搧著海風一路馳進商家。港口貿易繁滋,外商洋行私產租借盛行如混血世代,戎客船裝載米糖,往來黑水海峽,換來了絲綢陶瓷藥材。唯獨基督之名尚未抵達。當他搭上遠離加拿大的鐵路時,他這未來命中注定的抵達之島尚在搭牛車,羅漢腳還赤腳走在泥路上。當他搭上遠洋的大船郵輪時,他這未來命中注定的抵達之島還在以獨木舟和帆船行走江湖。十九世紀的航海夢幻是爭奪戰,水手抵達的島嶼沾染的是梅毒而不是救贖。一根船上的鐵釘就可以換一個女人,或者一顆炮彈就可以換取茶糖樟腦。當他在舊金山搭乘美國號欲前往香港時,英法之間的海底電纜早已架設,而他未來命中注定的抵達之島,人們還在橫渡黑水溝裡丟了性命。就在大船離開金門灣時,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家,想起了親人已在遠方。海大,遠處之地,那裡有異教黑暗的夜晚,那裡有憎恨的殘暴,那裡有未開化的斷頭之危,那裡有瘴氣之惡。他在顛簸的船艙內寫著日記,自問還有機會再回到他的故鄉嗎?他禁得起這種可怕的遭遇嗎?他會做錯誤的抉擇嗎?接著,他又想,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人生初航,主也曾遇到。挑戰與考驗的時刻,早晚他們都會進入客西馬尼園。海,始終決定著島嶼的命運;島,始終為海的潮汐牽腸掛肚。舉目望群山,他知道自己會永遠與主同在。詩篇帶給他力量,上帝是他煩憂的避難所,是他的拐杖,是他榮耀的避難所,是他永恆的棲息地。任海洋將他的身體重重地扛起又摔下,和天使摔角的島嶼海神起初並不喜他的到來,因為他將改變島嶼信仰。天使飛過海神的夢,留下彼此摔角碰撞的痕跡,最後海神們知道不可逆轉機緣。時機成熟時,連天氣都會幫忙傳道者。果然那日抵岸的天氣在冬日陰霾中算是氣朗雲開,海神善待他,因為他的日夜禱告反而讓海神動容,不求自己一人的安樂,只為眾生求福祉的傳道信念,讓海神不禁想起日夜拜祂的徒子徒孫們,所求無非是一己之私利,健康時求財求愛求事業求順利,直到生病時才又轉求只要健康一切皆可放。信徒從未想過如何讓自己的色身為神所用。他也曾問神該如何為神所用?神久久沉默,只說他的抵達,行為的本身就已是一個示現,一個神啟,任何人看了就會明白如何為神所用。因祢的名,就是鬼也服了我們,他當夜的禱告。
P.12-26
管理這棟旅店,程序很快熟悉,但困難的是處理各式各樣客人的心情與突發的小細節,各種怪癖的客人,還有客人忘記帶走的物品也幾乎可以寫成一本在旅途的遺失物之書。最怪的客人是曾經忘了拿走義肢,不知他後來是怎麼離開的?還是義肢是用來偽裝的乞討者?掉落最多的就是耳環戒指項鍊等細物或圍巾領帶襪子,刻意留下不帶走的通常都是書籍,尤其旅遊指南書,或者商展介紹之類的書。旅遊指南書在旅行結束後瞬間成廢書,成了旅館書架上最多的書。
規模小的旅店缺點就是週日房間不夠,週間卻又顯得房間太多,週日每一間生意都好,週間...
作者序
命運交織的抵達及其神祕
直到我旅行異鄉多年之後,我才看到我的淡水是一座如此混雜著異鄉情調的多雨小鎮。
在我就讀淡江時,人生交織的只有知識與愛情,沒有家族沒有歷史,青春生命活得彷彿無身世的人,直到青春燃盡,才看見每個人都是故事的繼承者,歷史的建構者。
淡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地景:第一次離家,第一場愛情,第一回遊河。但離開大學城之後,我即離開淡水,除了短暫幾年曾在台北工作外,我一直在路上。
自此故里與異鄉這兩條交錯列車不斷地擦撞著我的生命板塊,我遇過無數的異鄉人,遭逢無數人與人的故事,高原平原冰原草原……地景如列車上不斷退後的模糊風景,最後自己也成了故里的異鄉人,異鄉的陌生人,列隊的失語者,時光的背對者。所到之處是異鄉,往事也是異鄉。
往事如異鄉。
生命的異域,感情的異地,錯置的靈魂,如雪絮飄飛,如鏡面倒映。
返鄉的異鄉人
離鄉多年之後,我又住回了淡水河沿岸,沿河而居的生活對撞著異鄉旅途,總使我想起無數異鄉人的臉孔,異鄉人在故里與異地發生的際遇。這和我過去書寫的旅行系列不同的是,我過去的旅行書寫僅關注在我自己的當下旅程與我心儀的藝術家故事的彼此對撞,旅行時空並未拉大,自我的歷史也沒有參與進來,當然也不曾將島嶼重新安置在「異鄉人」的歷史與目光之中。
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說〈怨懟街〉也從淡水出發,以淡江墮落街為原型的愛情小說,但小說裡看不見淡水的歷史,只餘個體的青春哀歡。早期曾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的〈怨懟街〉,多年後,連綿延展擴大成三十多萬字的《想你到大海:百年前未完成的懸念,來到了雨水的盡頭》。
一八六○年,一只條約讓淡水開埠,一個女孩從此出生。一八七二年,一個傳道者上岸島嶼,這一年童養媳女孩的小丈夫過世,歷史轉彎,他們等著相遇。我開始對歷史有了想像的熱情(雖然自我的生命故事依然纏綿不休)……
雨水的盡頭—滬尾,這樣詩意的名字,常使我想起多年前那個剛剛離開母親的女孩,爬著克難坡或者徒步走到海邊的青春歲月,這多雨潮濕的小鎮,讓女孩多次佇立碼頭望著渡輪送往迎來。在紅毛城與教堂或者砲台埔拍下大學畢業照時,我只知道有一天我要離開這座海,迎向我的新世界,我要乘海離鄉,這一離多年,直到近年母親中風倒下,親情把我的雙腳牢牢釘在島嶼,且如此地靠近我的青春之城。
母親成了病人,長期往返淡水竹圍馬偕院區。
當這本小說還在修改的路上時,母親卻已然住進了小說人物的現場。
今昔對照的命運
我總覺得是小說之神將母親召喚到馬偕醫院的,因為我動筆寫《想你到大海》大約已是七年前的事了,靠近馬偕醫院後,使我更有感於當初一個異鄉人提著醫藥箱和聖經上岸的歷程,但人物故事已然被神化和刻板化,使我寫起來非常綁手綁腳。於是最後我用一種既熟悉(畢竟我從十八歲起就在這條河流生活,從淡江女孩到淡江一姊)又陌生(歷史通過陌生化的眼光再次給予新的敘述),比如書寫首次從島嶼出發海陸旅行世界的張聰明的「旅行筆記」,旅行筆記的擬仿之音,其實也是作者旅程的魅影幽魂再現。
很多年後,當我從世界歸來島嶼,我才驚訝地發現自我過往的旅程無形中覆轍交織著張聰明的旅程,她的旅程如此堅貞,和我是如此地不同。小說原本寫四十二萬字,最後我把自我的旅程剪去,只獨獨留下張聰明的旅程書寫,以一個「擬仿」的我,書寫張聰明的旅程心情,以一種「筆記」體,去假想她的旅程所見所聞。當然小說是一種虛構,建構現實的旅程之下,她的所見所思當然是作者的「再造」。因而小說裡多以「傳道者」「島嶼妻」稱之,人物採集自歷史,但已演化成小說。小說出現的當代外國旅人名字,都是過去曾經到過淡水的異鄉人,將過去與現代重疊,賦予歷史幽魂新的復活。重新對異鄉人探勘,把他們還原成遊子,來到島嶼開天闢地的想像書寫,以心境的描述來對應際遇的荒謬性。
小說兩條主線,一是以淡水旅店「我們的海」的章米妮為主敘述(以張聰明護照上的英文名字Minnie為對照組,使今昔淡水女孩的樣貌呈現劇烈的差異,兩個不同時代的米妮映照出時間的軸線)。章米妮在淡水繼承祖父輩這間老旅店,同時當解說員地陪,以此帶出另一條傳道者與島嶼妻的歷史敘述。串聯這兩條主線的是島嶼不死的靈魂「夢婆」,只要米妮一靠近夢枕,夢婆就會傳輸文字給她,夢婆無性別,他是一個敘述者。小說通過夢婆「轉述」「轉印」,又多了小說歷史的曖昧性與不確定性。
抵達的神祕與荒涼
我且刪掉了母親住院馬偕的種種過程,因為這是我的下一本長篇小說《帶你上高原》書寫的起源,一個女孩為了母親的送終之旅,抵達高原的種種際遇與變化。
換言之,異鄉人系列已然成形。
我的下一本小說也已經在動筆了,將再轉換地景,由大海來到充滿轉山生死隱喻的高原。島嶼迎來異鄉人,異鄉人離開島嶼。文明交會,際遇交會,熟悉與陌生交會,故里與他鄉交會,現實與虛構交會。
如此產生了新的系列書寫,觀看事物也有了新的方式。在一座移民混血之島,不可忽視的多元文化與種族,領著我朝異鄉人的複雜性走去。我的寫作生涯一直都在島嶼,因而這座島嶼注定成為我的出發與抵達的座標。
我的人生又曾經四海雲遊,這個現實也注定了有朝一日,我的旅行觀看不會只是散文書寫,其複雜性與黑暗面勢必要回到小說。身為職業寫作者與半雲遊僧,我無法只寫一個城市一座島嶼。儘管寫異鄉人,是有些壓力,因為我的書寫和當今標榜的旅行浪漫是逆反的。但我認為真正的異鄉人是永遠無法不帶著故里去看世界的,嚴肅的旅者永遠懷著自我也懷有他者,對於歷史與文明保有開放性的探索。
我終其一生都將省思與探勘我的故里與他鄉,同時思索與想像異鄉人是如何改變自己與一個地方的命運。
我們都是天地的旅人,天地供我們借居,天地使我們行走。我們何能自鎖一方?如要解鎖,最先就是得注目自我。然一個無視自我的人將看不懂他者,而一個只視自我的人當然也是無從昂揚他方的。
當我在二○一一年出版島嶼三部曲最終曲《傷歌行》之後,我把目光調回兩個視點:故鄉裡的異鄉人,他鄉裡的故里人。當時提筆想書寫異鄉人還有一個原因是因為我的長篇小說《短歌行》日文譯者上田哲二先生驟逝,一個耕耘台灣文學的日譯者,使我想要以小說來書寫島嶼的異鄉人,但彼時他的故事太靠近筆端,太近而失焦,且靜筆尚未沉澱,於是我把筆墨推向我的淡水,這座曾讓異鄉人在多霧的夜晚思起蘇格蘭祖上鄉愁的小鎮,於今似乎只剩下河岸的燒烤與觀光客了。
在書寫《想你到大海》時,我的母親病房正巧來了印尼看護阿蒂,於是之後我的異鄉人書寫系列,也將擴大至東南亞。
於此時代,科技一個按鍵就把我們帶到世界,但那其實是一個既存在又不存在的擬想世界,因為個體看到的螢幕世界,手指一「滑」就成了過眼雲煙。
我以為唯有個體真正踩踏行旅他方,或者真心感知來到自我世界的異鄉人故事,如此才有可能在面臨異文化的同化過程產生對磨合歷程的深刻同理與尊重。
如同我喜愛的作家奈波爾(V. S. Naipaul)所描述的古典世界—那個之所以成就今天的我們,卻已然遭我們遺忘的世界。
我們善於遺忘。
書寫者如我,心中卻常浮現漂泊的旅人,在陌生的城鎮,歷盡滄桑的生命,這些生命是我個人雲遊他方的夢境。是時間,也是故事。是歷史,也是個人。
異鄉人的光芒與黑暗
犀利敏銳的旅行者保羅‧索魯(Paul Theroux)曾說旅人本質上都是樂觀主義者,否則他們絕不會到任何地方去。
在我的異鄉人小說系列第一個上場的異鄉人傳道者即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且還是一個嚴厲的實踐者。因為這樣,他改變了自己的命運、改變了抵達之地、改變了歷史的發展、改變了在地信仰、改變了中西愛情的可能。這樣的異鄉人,在我心中是複雜的,是極其光芒閃爍的表象之外有其自我的黑暗。
一個傳道者,最終以「失語」,告別雨水的盡頭。
我常常在醫院照顧母親時,想著小說的尾聲隱喻。如此靜默的哀愁。窗外滬尾,卻是如此地喧騰騷動。在充滿藥水味與蜂鳴器不斷響了又靜止的空間,我完成了遲遲因為現實經濟而擱淺多年的《想你到大海》,百年前未完成的懸念是甚麼?小說讀畢,懸念才能終了。
異鄉人在我的筆端交織拼貼成一個小說家獨有的「世界」:有人情「世」故,有邊「界」移動,有古代有現代,有大海有高原,有城市有山林,有酷暑有雪獄,有繁華有荒涼,有婚配有寡居,有逸樂有救贖,有獲得有失落,有掠奪有給予,有和解有仇恨,有不思善有不思惡,有光亮有黑暗。他們其實也是鏡中之我,個體的微型。
這也是抵達之謎,創世記之指即將碰觸,際遇可能一觸即發。我一直著迷一個地方生活著許多來自不同地方的各色人等,不同的面貌與經驗交織交融。彷彿回到唐朝長安城第一次發生異邦文明的華麗大熔爐的進程。
移動帶來新的目光,目光重新折射命運的地圖。於是,舉步即異鄉,異鄉也是同鄉,他鄉也是此鄉。
命運交織的抵達及其神祕
直到我旅行異鄉多年之後,我才看到我的淡水是一座如此混雜著異鄉情調的多雨小鎮。
在我就讀淡江時,人生交織的只有知識與愛情,沒有家族沒有歷史,青春生命活得彷彿無身世的人,直到青春燃盡,才看見每個人都是故事的繼承者,歷史的建構者。
淡水是我人生最重要的地景:第一次離家,第一場愛情,第一回遊河。但離開大學城之後,我即離開淡水,除了短暫幾年曾在台北工作外,我一直在路上。
自此故里與異鄉這兩條交錯列車不斷地擦撞著我的生命板塊,我遇過無數的異鄉人,遭逢無數人與人的故事,高原平原冰原草...
目錄
異鄉人交織拼貼一個幻化世界。
這個世界有人情「世」故,有邊「界」移動,
有古代有現代,有大海有高原,
有城市有山林,有酷暑有雪獄,
有繁華有荒涼,有婚配有寡居,
有逸樂有救贖,有獲得有失落,
有掠奪有給予,有和解有仇恨,
有不思善有不思惡,有光亮有黑暗。
他們其實也是鏡中之我……
008【序 曲】維若妮卡的手帕 雙面米妮
【卷 壹】諸神的航線
012 一 在雨水的盡頭
066 二 我把大海寄給你
097 三 尋找者的國度
135 四 解碼者
【卷 貳】島嶼複音
176 五 當他們出發時
237 六 一滴大海
283 七 變遷與哀傷的海
305 八 與海比老
【卷 叁】金星以南 未曾走過的路
328 九 走水路 航向我的男人之邦
365 十 走陸路 踩踏新世界的女人
【卷 肆】在愛苦之海
376 十一 一生最後的住家
401 十二 山魚水雁
【卷 伍】老神寡婦
418 十三 海不枯石不爛
465 十四 沿著貓路的河
496【後 記】命運交織的抵達及其神祕
異鄉人交織拼貼一個幻化世界。
這個世界有人情「世」故,有邊「界」移動,
有古代有現代,有大海有高原,
有城市有山林,有酷暑有雪獄,
有繁華有荒涼,有婚配有寡居,
有逸樂有救贖,有獲得有失落,
有掠奪有給予,有和解有仇恨,
有不思善有不思惡,有光亮有黑暗。
他們其實也是鏡中之我……
008【序 曲】維若妮卡的手帕 雙面米妮
【卷 壹】諸神的航線
012 一 在雨水的盡頭
066 二 我把大海寄給你
097 三 尋找者的國度
135 四 解碼者
【卷 貳】島嶼複音
176 五 當他們出發時
237 六 一滴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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