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金順以其來自馬來西亞華人的自身經驗,書寫跨越不同語言,尋求文化根源與自身認同,從描繪親情的〈燕子〉、〈母音〉、〈鱉跡〉與自我認同的篇章〈破碎的話語〉、〈吉蘭丹/人〉,看出辛金順細膩筆觸,帶著濃烈的情感,抒發擺盪在兩種文化之間的矛盾與困擾。
作者簡介:
國立中正大學中文博士候選人,目前任教於國立中正大學。曾獲中國時報新詩首獎、台北文學獎新詩首獎和散文優選獎、梁實秋散文特優獎、府城文學獎新詩首獎、桃城文學新詩首獎、中央日報新詩獎、全國學生文學散文獎、全省古典詩詞首獎等。著有詩集《風起的時候》、《最後的家園》、《詩本紀》,散文集《江山有待》、《一笑人間萬事》等,並主編《時代新書----中國現代小說選讀》。
章節試閱
1.
那年七歲,我站在黑板前孤獨的面對著一群小朋友。老師要我們自我介紹,輪到我時,我卻囁囁不敢言語。因為在進入小學之前,我沒讀過幼稚園,不會講華語、怕生、羞澀,所以只能杵在那裡不知所措。而老師說不能夠講方言,因此我只能緊閉著雙唇,怕從母親舌尖上傳遞過來的潮州話會不由自主地跑出來。而心裡的不安、焦急和孤立,在晨光裡貼成牆上矮小的影子,輕輕的顫慄。 放學後,我又很高興的回到潮州話裡—那是從大陸南方小鎮揭陽,坐著一艘大帆船,乘風破浪來到我稚嫩聲帶上的語言。
我常常用它與家裡的姐姐說話、吵鬧和打架,或隨著父親語調揚起的尾音,接住了一個故事、一段往事,或一句諺語。更多時候,我很舒適的躲在自己的語言裡,隨著想像四處漫遊。偶爾也會跑到離家不遠的一家小雜貨店裡,聽店主那當木匠的大兒子用潮州話說故事。其實應該不是說故事,而是簡述小說。他每天把連載於報章上的武俠小說,用濃濃的潮州話將精彩的情節加以敘述;當講到高亢處,口沫也隨著語調拔高,激射而出。那時,傅紅雪的刀、三少爺的劍、邱鳳城的銀槍,隨著他的潮州話,在那漂浮著木屑味道的空氣裡龍游蛇走,也在時光的梭影中,編織成了我一連串風雲激盪的江湖夢境。
然而回到了學校,我就必須把潮州話留在家裡,然後努力地將自己的耳朵靠向華語,熟悉老師那四音不全的語句;下課時又挨著一群同學的福建話打轉,進入他們的語言環境裡,或學習/模仿著他們的腔調,以便成為他們的一分子。因此,我在不斷調整和轉換著自己的舌頭間,玩著一種身分被認同或不被認同的遊戲。 那時,許多同學與我一樣,脫下了自己家裡的廣東話、客家語、海南音,並將自己的母語隱藏在華語背後,而在簡陋的課堂上齊聲唸著「來來來,來拍球;牽牽手,一同走」,或走入福建話裡,在草場上追逐著別人的影子,無憂無慮的罵架、流淚、歡笑,以及喧嘩。
那段日子,我們最愛玩捉迷藏的遊戲了。即不斷把自己的身體隱匿起來,噤聲,彷彿不存在一般,而耳裡卻隱約聽到遠處誘引的聲音:「我知道你們在哪裡,快出來啦!」然後腳步聲漸漸靠近,或遠去,一直到所有的人全都被找了出來,遊戲才結束。然後又從一到十的倒數裡,繼續展開另一場隱身的行動。而這遊戲,常常讓我深陷裡頭,忘了回家。長大後,當我從這遊戲的迷夢中掙脫出來,才意識到,在尋找與被尋找之間,真正的我到底是在哪裡?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何時開始能講出一口流利的華語。
在學校,沒有ㄅㄆㄇㄈㄉㄊㄋㄌ的注音符號,只能循著老師的口音閱讀。因此當老師說,這是天,那是地,於是我們就排著隊,遊走在老師們各種口音的天地裡,管他個陰平、陽平、上聲、去聲;也管他舌尖前音或後音,還是舌頭要捲或不捲的;我們追隨著老師的語言尋找光亮,老師說要有光,我們就有了光,然後在一個個華語字音裡找到了我們可以飛翔的翅膀(一直要等過了好多年後,我們才發現,有不少習以為常的字音是被誤讀了)。然而,許多時候,華語還是被隱藏在福建話後面,只有在課堂時,或面對著老師,它才會從我們的口中出現。雖然如此,在往後六年的華小學涯中,卻讓我膚淺的感知,唯有通過華語華文,才能抵禦自己的文化身體不被侵蝕;也只有通曉華語華文的,才叫華人。
而在吉蘭丹的小鎮,我們幾乎能夠口操多種語言:福建話、潮州語、吉蘭丹土話、華語、馬來語,甚至泰語。大家在各自的語言術裡變聲/身,穿過不同的語言而展開自己存在的聲音。因此,走在多語漂浮的小鎮,我常常在日常語境中,尋找一個個不斷變異和迷失的自己。然而,更多時候我們卻必須尷尬的面對著自己詞彙貧乏的語言,如對某物,突然不知如何以華語或母語道說,只能以吉蘭丹土話雜揉交混代之,以致於語言的純質性跟著喪失。所以母親常說,我們的語言是一種雜種話語。 是的,語言破碎,無物存有。
無可命名,無可召喚,而我們卻甘於在如此Rojak(混合)式的語言環境裡成長,並由此展開自己面前的世界。過後,我們又在港劇裡學會了廣東話,偶爾模擬著梁朝偉或劉德華在劇中的腔調,流裡流氣的說著:「黎貢野0」、「黎阿爺啊,唔好攪攪震哈」,或「咁嘟得」,語言繼續破碎下去,註解著我們多元而破碎的身分。 後來有好一陣子我們不再講華語了。那是進入中學時期,我們開始被分散,流入不同的班級。每天面對著班上極大多數的馬來同學,我們只好躲進馬來語中,尋找語言的認同。在那所英制改型的馬來學校,我努力的把吉蘭丹土話摺進書頁背面,並參加了話劇社,以期通過話劇的口語訓練,糾正自己那具有土腔土調的馬來語。而馬來文蟹行而來,蟹行而去,爬過的時間處處留下了學舌的痕跡。
我開始用純正的馬來語背誦馬來歷史、故事、詩歌和小說,然後再用同樣的語言敘述生命成長的轉折。我的名字也從「辛金順」轉化為sen kim soon,母親以潮州話呼喊的小名卻只能躲在屋內,靜靜的看著另一個我一步一步向遠方走去。 那段年月,我常在暮色的微光裡,將自己的心事蜷曲成一首首的馬來詩。考試、前途、理想、夢願,都在前方如幻影般明滅不定。而我在尋找一種跨越,以青春的身體,彷徨的在馬來語中如蟻匍匐前進。
日子也被壓在一疊疊的馬來書底,每次躲進小鎮的公共圖書館裡,一進門,總會目觸到貼在牆上的幾個大字:BAHASA JIWA BANGSA。那時的年紀,並無法讓我了解這字義背後所隱含的國族建構問題;我只知道,如果馬來文考試不及格,我將隨著青春萎靡於社會的角落,成為一名黑手、學徒、店員,或出賣勞力的工作者。因此,我只能努力地匍匐前進,如蟻,在馬來文與馬來文之間,向前……。 不斷向前,並把華語遺棄在後。沒有華文班,沒有三千年宏偉的文化,沒有花果飄零與靈根自植的悲情與宏願,有的只是一個極其渺小的夢望:馬來文考試及格,然後考上大學,或成為一個生活安穩的公務員。而在那歲月迷困與思想貧乏的年代,大雨流離,隨著東北季候風一年一年地下在我生命荒涼的峽谷,我的思緒卻不時低飛的掠過一張張考卷;在大學先修班的最後一場考試結束後,驀然回頭,我才發現,一切幻景,正點點滴滴從時光的流逝中逐漸的消散。
遠處,有個剛脫離牙牙學語的三歲小孩,依舊還蹲在外婆家後院的屋簷下,指著一群仰頸向著晨光走去的鵝,以潮州話說了句:gho5。鵝走入了草叢之中,卻把他留棄在後,尷尬的面對著自己詞彙貧乏的母語。陽光好亮,白茫茫的刺痛了他的眼睛,淚,忽然從他的臉頰落下……。
2.
那是基於怎麼樣的召喚,我竟然獨自背起古詩詞,並迷惑於古典世界裡煙煙騰騰的迷離情境呢?清雲秋月、歸鴻殘雪、楚天千里、煙雨橫斜,這些淒美符碼背後所蘊藏的是一種遙遠的鄉愁,遙遠的,來自對於父母親原鄉的一分文化想像,緊緊揪住了我的青春魂魄。在所有考試結束後的歲月裡,我孤獨的穿越了那片古老的文字盛宴,以期通過那虛幻的夢影,尋找自己失落的身體。 我在哪裡?如詩詞裡的朦朧意象,難以追索。而靜好的年月被貼在窗口,往外,小鎮在殘餘的日光裡退成了一幅畫。我那被禁錮於喉舌之間多年的華語,卻仍舊找不到出路,只有吉蘭丹土話和福建話,不斷在我的生活裡穿梭進出。
後來,接到了一紙通知,於是搭上長途巴士,匆匆地遠到百里外的山鎮教書。那些日子,馬來語、華語、數學、地理,總是把一個個早上填得喘不過氣來。而八○年代中期,所有華小已通用簡體字與漢語拼音,大家都在b、p、m、f和a、o、e的二十三個聲母與二十四個韻母間繞著舌頭滑轉了。稚氣的聲音排列著魚貫進入早晨的教室,然後趺坐四周,每一個姿影展開了希望的微笑,迎向了他/她們在學習中的快樂與憂傷。
而站在黑板前面,我卻想起了自己在十四年前,第一次進入學堂,面對著四十雙小朋友好奇的眼睛,而愣在講台上說不出一句華語的窘樣。十四年的記憶有點陳舊,遠遠近近的,在時流裡浮起又隱沒。十四年後,那囁囁不敢言語的男孩,卻以華語,在一座沒有圍牆的樸實小學,找到了自己的夢。上著課,以鏗鏘的華語,守著曾經被自己遺忘過的方塊字,是一件令人歡喜的工作。尤其是面對著一群稚氣的小孩,聽著他們朗朗的書聲,如歌行板,輕快地走過了我的青春歲月。
多少年後,當那畫面凝固在我的記憶裡,並隨著我在異國流浪時,我知道,那群學生會在他們的成長中,把自己的根扎實在華語的土壤上,長成樹,開出蓊蓊鬱鬱的枝葉,抵禦著從四方八面襲來的風風雨雨。 那時,山鎮荒涼岑寂,只有兩條大街,一條通往火車站,一條則轉進了新村。居民是以客家與廣東人為主,早期馬共常在此如野貍出沒,因此曾被劃為禁區。雨季一來,抬頭就常看到遠山雲霧環繞,林野在霧中若隱若現,把一些傳說裡的時光襯托得更加神祕。鎮裡人說著廣東話,對著外來的人卻是以華語交流,因為馬來人極少,所以馬來語講得荒腔走調,甚至有人連半句馬來語也擠不過牙縫。我常常穿梭於他們的廣東話與華語間,去探測他們生活裡的點點滴滴,並以閑散的存在姿態,在這兩種語言空間裡,隱入一段奇異的旅程。
「多講華語,少說方言」。不知甚麼時候這句由某華人政黨發起的口號,悄悄地貼在一些咖啡店與餐館的牆上。在日暮燈昏的光影中,偶然從餐桌上不意抬頭看見,突感怵目驚心。像過往自己在故鄉小鎮的公共圖書館牆上,所常見到的那幾個大字:BAHASA JIWA BANGSA一樣,在文化傳承與族群團結的大敘述裡,永遠是脫離不了成為政治工具的宿命。
而時流悠轉,安謐沉靜的山鎮,卻常常成了我書寫中一段段的想像和隱喻:如處女林中不斷被木桐商濫伐的林木;郊區不斷隨著馬來新移民遷入而拓殖的棕油園;新村裡不斷縮小的版圖等等,穿織於詩與散文之間,預告著山鎮的純華人社區,將會在國家政治計畫裡,成為一則即將消失的寓言。三年後,當我離開山鎮時,依稀聽到山鎮裡樸拙的華語,從背後匆匆追來:「有空時,要記得回來看看啊!」 過後我仍在州內幾個華小之間漂泊,華語也跟著我一起四處漂流。偶爾出席會議,聽著督學以馬來語致詞,只能面無表情的跟著大夥兒拍掌,華語卻凝滯於我底喉結之間,不吐不快,最後卻化成了一聲輕輕的咳嗽,在掌聲裡淹沒。
(那年,剛好發生了教育部委派一些不諳華語華文的教師到華小擔任高職的事件,以致於引發華社的抗議,並衍生華團、馬華與行動黨在天后宮的群眾大聚會,最後爆發了「茅草行動」)而我繼續匍匐前進,在華文教育的路上,前進……有時也被派去教馬來文和英文課,在城中一間最大型的華小,看著一群即將跨入青春年少的孩子,我突然感到自己的華年壯志,在時光的磨蹭中正逐漸消瘦、枯槁、凋零,以至於有了堅決的離意。
兩年後當我在吉隆坡,從無數的會議工作中回過頭來,撿拾著自己散落於身後的一路舊夢,發現在那曲折迂迴的生命過程中,糾結著一段段孤寂的心事。風雨如晦,幻景無常,破碎的語言註釋不了我彷徨的身世。我彷彿看到一群群從華小門檻走出來的孩子,必然的要走過自己生命中一場又一場的雨季,走過,理想與幻夢、光與暗,然後在自己成長的土地上扎根,成為一棵樹,繼續面對著未來更大的風雨;或是,展翅如鵬,鼓翼越洋,千里而去……。
1. 那年七歲,我站在黑板前孤獨的面對著一群小朋友。老師要我們自我介紹,輪到我時,我卻囁囁不敢言語。因為在進入小學之前,我沒讀過幼稚園,不會講華語、怕生、羞澀,所以只能杵在那裡不知所措。而老師說不能夠講方言,因此我只能緊閉著雙唇,怕從母親舌尖上傳遞過來的潮州話會不由自主地跑出來。而心裡的不安、焦急和孤立,在晨光裡貼成牆上矮小的影子,輕輕的顫慄。 放學後,我又很高興的回到潮州話裡—那是從大陸南方小鎮揭陽,坐著一艘大帆船,乘風破浪來到我稚嫩聲帶上的語言。我常常用它與家裡的姐姐說話、吵鬧和打架,或隨著父親...
購物須知
退換貨說明:
會員均享有10天的商品猶豫期(含例假日)。若您欲辦理退換貨,請於取得該商品10日內寄回。
辦理退換貨時,請保持商品全新狀態與完整包裝(商品本身、贈品、贈票、附件、內外包裝、保證書、隨貨文件等)一併寄回。若退回商品無法回復原狀者,可能影響退換貨權利之行使或須負擔部分費用。
訂購本商品前請務必詳閱退換貨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