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唐納修自述他成為《網之下》一書作家的過程。
這位焦躁不安、不負責任、一文不明的年輕藝術家,一路不停探索,想了解自己腦中所想、心中所愛、以及生命的方向,過程中他捲入充滿誤會的荒誕情愛喜劇,中邪般追求舊日愛人安娜寬特,最後卻發現,安娜愛的不是他……
在歷經連串事件,以及一場悲痛的分離,傑克看清了他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他了解,自己一直把事情搞錯了,他只看見自己想看的,而非事情的真象──他錯了。他在一場意外中住入醫院,在夜深人靜時刻,他因自己的瀆職被迫在網下爬行,因此得以真正地去面對現實,終於他決心拋下一直以來賴以維生的翻譯工作,投入自己的小說創作。
作者簡介:
(1919-1999)
1919年生於都柏林,幼時即隨父母移居倫敦,曾就讀於牛津、劍橋,主修哲學,並於1948至63年在牛津聖安妮學院教授哲學。被譽為「英國最聰明的女人」,生平著作等身,共發表過二十六本小說與其他哲學著作、劇本和詩歌等。一生獲獎無數,包括James Tait Black Memorial Prize、惠特比文學獎(Whitebread Literary Award),並以《大海,大海》獲得1978年布克獎。1978年受封為英國女勳爵。這位一生仰賴語言文字的小說家與哲學家,卻在晚年患有阿茲海默症,最後死於安養中心,享年80歲。
譯者簡介:
密西根州立大學社會學碩士、密蘇里新聞學院新聞組碩士。現旅居美國。譯有《智利祕密行動》。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入選美國現代圖書館(AmericanModernLibrary)「20世紀百本最傑出的英文小說」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梅鐸的第一部小說《網之下》(UndertheNet,1954)具有開創性的重要地位,不但充滿自傳性色彩,也充分展現存在主義的關懷,奠定了她的創作中以虛構小說的形式探討美學與道德哲學的基調。
得獎紀錄:入選美國現代圖書館(AmericanModernLibrary)「20世紀百本最傑出的英文小說」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梅鐸的第一部小說《網之下》(UndertheNet,1954)具有開創性的重要地位,不但充滿自傳性色彩,也充分展現存在主義的關懷,奠定了她的創作中以虛構小說的形式探討美學與道德哲學的基調。
章節試閱
第一章
我一看到在街角等我的非恩,立刻就明白,出岔錯了。非恩通常若非在床上、就是閉著眼倚在門邊等我。況且,我還讓罷工耽擱了時間。總之,我痛恨回英國的這段行程;直到我重新在心愛的倫敦步上生活軌道,並忘記曾經遠離,我不可能回復逍遙自在的心境。所以你不難想像,當我鼻孔裡還清晰的存留著法國的氣息,卻必須在紐海分停滯,等待火車重新啟動時,心裡該有多不痛快了。當時我每次都要走私帶過來的幾瓶白蘭地也給海關拿走了,因此到了最終時刻,我已完全自棄於病態的自我批判中。像我這種個性的男人,即便在無須擔心火車的情況下,也不可能在陌生的英國城市裡,借助瞑思靜想達到客觀開朗的豁然心境。即使在最完美時刻,火車也對神經有害。在火車發明之前,大家都做些關於什麼的惡夢呢?因此,在想了這麼一圈之後,非恩在路口等我這事就顯得很怪異了。
我一看到非恩,就停了下來,放下箱子。箱子裡都是法文書,重的不得了。我叫了聲「嘿!」,非恩慢慢的過來。他從來都不急。我發現很難跟人家解釋非恩。他不完全是我的僕人,經常他更像我的經理。有時我照看他,有時他照看我,完全 依情況而定。挺明顯的是,我們並不平等。他名叫彼得奧非尼,但無所謂,大家都叫他非恩。他應該算是我的遠房表兄,至少他以前是這麼跟大家說的,但我從沒想過要去求證。不過,雖然很難明確說出原因,大家都有個印象,認為他是我的僕人,而我自己經常也有這種感覺。有時我想,那完全是因為非恩謙卑又不愛出鋒頭的緣故,因此總喜歡自動的降自己一級。我們床位不夠時,自然而然的,睡在地上的總是他。沒錯,我經常命令非恩,但那是因為非恩似乎不太清楚該怎麼安排自己的時間。我有些朋友認為非恩頭腦糊塗,那不對,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些什麼。
等非恩終於來到我面前時,我示意他拎起一隻箱子,但他沒拎,反而坐到箱子上,用一種憂鬱的表情看著我。我坐到另一隻箱子上。有一會兒的功夫,我們沉默著。我疲倦了,而且不想問非恩任何問題;他很快就會全盤說出的。他喜歡糾紛,無論是他自己的或是別人的,他都喜歡,而且還特別喜歡傳播壞消息。他那種憂鬱性格配上細長個子的調子看來還算英俊,另外就是直直長長的褐髮,和一張漂亮的愛爾蘭臉孔。他比我高一個頭(我是矮個子),但有點駝。他憂鬱的看著我時,我的心沉了下去。
「什麼事?」我終於說了。
「她把我們趕出來了,」非恩說。
我不太相信他的話;不可能。
「好了,」我溫和的對非恩說。「到底怎麼回事?」
「她要把我們趕出來,」非恩說。「我們兩個,現在,今天。」
非恩是隻吃腐肉的烏鴉,但他絕不說謊,他甚至不會說誇張的話。現在可好了。
「但為什麼呢?」我問「我們做了什麼?」
「不是我們做了什麼,是她打算要做什麼,」非恩說。「她要嫁給一個傢伙。」
真是當頭喝棒。不過就算當頭給打了一棒,我還是告訴自己,嗯,沒什麼不好的呀?我這人包容量大又明辨是非。接著我立刻想到,我們能去那兒呢?
「但她從沒跟我說過什麼?」我說。
「是你從沒問過什麼,」非恩說。
這倒是真的。過去一年我對瑪德蘭的私人生活失去了興趣。如果她在外面另外找了個男人訂婚,我除了感謝自己,還能感謝誰?
「這人是誰?」我問。
「一個搞賭博的傢伙,」非恩說。
「有錢嗎?」
「有錢,他有輛車」非恩說。那是非恩的標準,我想當時也成了我的標準。
「女人讓我得心臟病,」非恩接著說。被趕出來,非恩並不比我好過。
我坐了一會兒,片斷的嫉妒、殘破的自尊、與強烈的無家可歸感交織在一起,惹得身體隱隱做疼。我們在這伯爵街上,一個塵埃瀰漫陽光亮麗的七月早晨,坐在兩隻行李箱上,接下來該何去何從?同樣的事情總是重複上演。我辛辛苦苦讓自己的世界歸位,重上軌道,卻突然之間一切再度煙消雲散,回復成舊時破碎的混亂狀態,而非恩和我則奔波於途。我說我的世界,而非我們的,因為有時我覺得非恩的內心世界非常狹隘。我這麼說並非對他表示不敬;有些人寬廣,有些人就是狹隘。我認為這點和他的坦誠也大有關聯。像我這樣敏銳的人,很難直來直往給人一個答案。我的問題就是思路太複雜。我認為他是出於天賦,才往往選在別人最不想聆聽的時候,陳述一些客觀的事實,就像一道閃電打進了劇烈疼痛的頭裡。也許,非恩嚮往一個內心世界,而那也正是他追隨我的緣故,因為我內心複雜而高度明晰。總之,我認為非恩寄居於我的內心世界裡,而且還意識不到借用了我的。這麼一來,我們倆倒也都各得其所。
距離酒館開業時間還有兩個多小時,我幾乎無法承受立刻就要見到瑪德蘭的想法。她肯定等著看我大吵大鬧,但我實在沒力氣吵鬧,何況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個吵鬧法。關於這點我還得想想。有什麼事情是像這樣的呢?出局了之後才開始嘗試釐清自己是從那裡出局的。我需要時間反思一下自己的景況。
「想不想去里昂喝杯咖啡?」我抱著希望向非恩說。
「不想」非恩說。
「為了等你回來,我已經夠狼狽的了,而她還火上加油。我們現在就去看她。」接著他開始朝街上走。非恩提到某人某人時,永遠都只用代名詞。我慢慢的跟著他,同時設法想清楚我是誰。
瑪德蘭住在伯爵街上那種很難看笨重的房子裡。她擁有房子上半層;我在那裡住了超過十八個月,非恩也是。非恩和我住在四樓迷宮一樣的小閣樓裡,瑪德蘭住在三樓,不過我們並不常見面,至少剛開始的時候是不常見的。我已經開始覺得那是我的家了。有時候瑪德蘭有男朋友,我不在乎也不過問。我寧可她有男朋友,這樣我才能有多點時間工作,做那我在這世上最喜歡的不事生產的白日夢。我們像一個核桃裡的兩片核仁般舒適的住在那裡。我們基本上是免房租的住在那裡,那是另外一個重點。沒有任何事情像付房租那樣讓我覺得反感。
我該說明一下,瑪德蘭在城裡做打字員,至少在這故事的開頭部分她還是打字員。不過,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她真正的事業是她自己,為此她投注了極大的狂熱及心血。她循著女性雜誌及電影中的指標,努力將日常生活中習見的風騷賣弄當成每日功課,只不過,由於她具有某種本質上純淨的生命力,倒也沒有把自己搞得毫無特色。不能用「美麗的」這種字眼形容她﹕那形容詞我只偶而用到;不過她確是漂亮而且具有吸引力。她的漂亮在於她端正的五官和良好的膚色。她在皮膚上塗了一層化妝品,像戴了桃子面具,以至如石膏般平滑沒表情。她的頭髮永遠都燙成當時最流行的式樣,並染成金色。女人總以為,美就是要盡可能的接近常態。她們沒讓自己變成一式一樣的唯一原因是因為,她們缺乏足夠的時間、金錢、和技巧。電影明星擁有這一切,因此她們看來全都一式一樣。瑪德蘭的吸引力在她的眼睛,還有她的舉止及表情所散發出來的活力。眼睛是臉上唯一無法偽裝的部分,至少至今還沒有任何這種發明。眼睛是靈魂的鏡子,你不能在上面塗抹任何東西,也不能往上灑金粉。瑪德蘭的眼睛很大,灰色,形狀像杏仁,有如在雨中閃閃發亮的鵝卵石。她經常有大筆收入,不是靠打字,而是靠著做攝影師的模特兒;她是每個人理想中的美人兒。
我們抵達時瑪德蘭正在浴室。我們進入她的起居間,在那裡面,電爐、一小堆尼龍襪、絲質內衣、和面粉的味道組合成了一幅舒適的畫面。非恩猛的跌坐進弄亂了的躺椅上;她總要他別那麼坐。我走到浴室門邊叫道「瑪姬 ﹗」
水聲停了,她說,「是你嗎?傑克。」
馬筒水箱發出難聽的聲音。
「是啊,是我。喂,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聽不見,」瑪德蘭說。「等一等。」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叫道。「你要嫁個什麼賭徒?你不能不跟我商量就做這事﹗」
我覺得我這種吵鬧法還算過得去。我甚至拿頭去撞門板。
「我什麼都聽不到,」瑪姬說。那不是真的;她在拖延時間。「傑克,親愛的,燒壺熱水吧,我們可以喝咖啡。我馬上就出來。」
我在弄咖啡的時候,瑪德蘭挾著一股濃鬱的香水味大搖大擺走出了浴室,但立刻又躲進了她的更衣室。非恩趕緊從躺椅上起來。我們點燃香煙等著。過了很久,瑪德蘭光鮮亮麗的出來,站在我面前。我吃驚的瞪著她看。她的外型整個發生了明顯變化。她穿了件緊身絲質洋裝,價格不菲剪裁繁複,還戴了一大堆看來相當昂貴的珠寶。她臉上的表情似乎也變了。現在我終於了解非恩說的話了。走在路上時,我滿心只想到自己,忽略了瑪德蘭古怪又不正常的計畫。現在事實赤裸裸擺在面前,真是出人意料。瑪德蘭通常交往的若非無聊而文明的城市男人,就是具有波西米亞品味的公務人員,最糟糕的則是像我這類的三流作家。我不知道社會階層出了什麼奇怪差錯,竟讓她和一個能夠引發她做這種打扮的男人產生了接觸。我繞著她慢慢走,仔仔細細看個清楚。
「你當我是什麼,愛耳伯紀念塔(註﹕位於倫敦的著名紀念塔。)?」瑪德蘭說。
「有了那雙眼睛就不像,」我說,並看進那帶著斑點的眼睛深處。
一陣陌生的刺痛感鑽進我心裡,我不得不轉過身。我應該多花點時間照顧這女孩的。這整個的變化不會是一天兩天的事情,只因我自己太麻木,才會完全視而不見。像瑪德蘭這樣的女孩不會忽然說變就變。有人長期以來下了很大的工夫。
瑪姬好奇的看著我。「怎麼啦?」她問。「你生病了?」
我說出心中所想。「瑪姬,我應該多花點時間照顧你的。」
「你根本沒有照顧過我,」瑪姬說。「現在有人會的。」
她的笑聲尖銳,但眼神苦惱。即便到了這最後階段,我還是忽然產生一股衝動,想不顧一切向她求婚。靈光一現中,我思及我們的友誼,心中開始柔軟,我想在這一瞬間釐清自己真正需要她的原因。不過,我深吸了一口氣,並遵循自己的原則,絕不在情緒化時刻向女人道出心事。那麼做絕無好處。為別人解決問題完全違反我的本性。光是解決我自己的問題就已經夠困難的了。危險時刻過去,信號消失,瑪德蘭眼中光彩黯淡下去。她說,「給我些咖啡。」我倒了些給她。
「你看,傑克,」她說,「你也了解的。我要你盡快把你的東西搬出去,可能的話,今天就搬。我已經把你的東西全都擺到你房間去了。」
她的確這麼做了。一些原本在起居室裡屬於我的裝飾品全都不見了。我已經覺得不再住在那裡。
「我沒搞懂這是怎麼回事,」我說,「我很想聽聽看。」
「是的,你必須把所有東西都帶走,」瑪德蘭說。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為你付計程車費。」現在她變得像萵苣般冰涼。
「好心點,瑪姬,」我說。我重新開始為自己擔心,那感覺好得多。
「我不能繼續住樓上嗎?我不會妨礙任何人的。」但我知道那是個壞主意。
「噢,傑克﹗」瑪姬說。
「你這傻瓜﹗」這是她至今說出最友善的話。我們都鬆了一口氣。
這段時間,非恩就一直靠在門邊,眼光空洞的看著前方不遠處。很難判斷他有沒有在聽我們說話。
「叫他走,」瑪德蘭說。「他讓我起雞皮疙瘩。」
「我能叫他去那裡?」我問,「我們兩個能去那裡?你也知道我沒錢。」
這不完全是事實, 但我總會假裝沒錢,那是策略。一旦別人接受並認定了這事實,我們永遠不知道什麼時候那策略會派上用場。
「你們是成年人,」瑪德蘭說。「至少,你們應該是了。你們自己該知道怎麼辦。」
我迎上非恩夢寐般的目光。「我們該怎麼辦?」我問他。
非恩有時會有些點子,況且他比我多了些時間考慮這問題。
「去大衛那裡,」他說。
我想不出反對的理由,於是我說「好﹗」並在他身後大叫「拿箱子﹗」因為他已經像枝箭般衝了出去。有時我覺得他不喜歡瑪德蘭。他折回來拿隻箱子,然後消失了。
瑪德蘭和我像拳賽第二回合剛開始時的拳手般互相盯著對方。
「你看,瑪姬,」我說,「你不能就這樣把我趕出去。」
「 你就是這樣來的,」瑪姬說。
那是事實。我嘆了口氣。
「過來,」我告訴她,並伸出手。她把手伸給我,但她的手卻像烤麵包叉般又硬又沒反應。過了一會我就鬆掉她的手了。
「不要製造問題,傑克,」瑪姬說。
當時我連一絲漣漪也製造不出來。我覺得虛弱,於是在長沙發上躺下。
「呃,呃,」我客氣的說。「所以你趕我出去,就是為了一個利用別人缺點過日子的人。」
「我們全都利用別人的缺點過日子,」瑪姬用一種雖時新卻不太適合她的憤世嫉俗語調說道。「我這麼做,你這麼做,你所利用的缺點比他的更糟。」她指的是我有時翻譯的那類書籍。
「這位仁兄到底是誰?」我問她。
瑪姬審視我,準備看我的反應。「他的名字,」她說,「是史達費。你或許聽過。」一抹勝利光彩無恥的在她眼中閃爍。
我繃緊臉部肌肉好讓它沒有任何表情。原來是賽謬耳史達費,神聖山米,賽馬賭徒。雖然他在皮卡得利仍有辦公室,本身也是個名人,非恩以賭徒形容他幾乎有美化他的嫌疑。如今史達費在其品味及金錢所能及之處均多少做了些投資,像是女人服飾、夜總會、電影界、餐飲業。
「原來如此,」我說。我不打算讓瑪姬趁機做秀。「你在那兒遇見他的?我純粹出於禮貌問這問題。」
「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瑪姬說。「你一定要知道的話,我在十一號公車上遇見他的。」那顯然是謊言。我搖搖頭表示不信。
「你選擇讓自己變成典範,」我說。「你會讓自己成天二十四小時成為巨大財富的象征。」我邊說邊想到,這種生活可能也並不太壞。
「傑克,你出去﹗」瑪德蘭說。
「反正,」我說,「你不會跟神聖山米住在這裡吧?」
「我們需要這間公寓,」瑪德蘭說,「而且我要你現在就搬出去。」
我覺得她在規避問題。「你說你打算結婚?」我問。我重新開始產生一種責無旁迨的感覺。畢竟,她沒有父親,而我自覺處於父親的位置上﹔這也幾乎是我僅餘的位置了。況且,如今再一啄磨,我覺得史達費不太可能娶像瑪德蘭這樣的女孩。瑪姬和其他女人一樣,穿起皮草大衣有模有樣。但她不花稍,正如她不夠富有,也不夠出名。她是個健康的英國好女孩,單純甜美如五月的皇家花園。但我猜想史達費喜歡的人要亮眼些,也絕不會是宜室宜家型的。「是的,」瑪姬加重語氣說,聽來仍如奶油般鮮嫩。「現在你可以開始打包了嗎?」她其實良心不安,從她逃避我眼睛的神態看得出來。
她開始撥弄書架,並說,「我想這裡有些你的書。」她抽出法文書「莫非」與「皮拉我友」。
「為史達費同志整理空間了,」我說。「他識得字嗎?對了,他知道我這個人的存在嗎?」
「嗯,知道,」瑪德蘭含糊的說,「但我不想讓你們碰面。所以你必須立刻打包。從明天開始山米會常常待在這兒。」
「有件事很肯定,」我說,「我不可能一天搬完所有東西。我現在搬一些,但明天還得回來。」我討厭匆匆忙忙的。「而且別忘了,」我高昂的接著說「收音機是我的。」我的腦海裡不斷想到羅易得銀行有限公司。
「好的,親愛的,」瑪姬說,「但你明天之後來的話,得先打個電話,如果是男人,掛斷。」
「我真不喜歡這樣,」我說。
「是的,親愛的,」瑪姬說。「要不要我叫輛計程車?」
「不要﹗」我大吼著離開房間。
「如果你回來時山米正好在這兒,」瑪德蘭在我身後樓梯下叫道,「他會折斷你的脖子。」
我拎起另一隻箱子,將我的手稿裝進一個棕色的大信封口袋裡,步行離開。我需要思考,在計程車裡盯著計費碼表讓我沒法思考。我搭上一輛七十三號公車,前往廷克寒太太那兒。廷克寒太太在查拉街附近經營個賣報紙的小店。那是個位於街角既骯髒、醜陋、又滿是灰塵的小店,販賣各種不同語言的報紙、女性雜誌、西部小說、科幻小說,以及傳奇冒險的故事書。這些報刊雜亂的堆在一起出售,不過除了冰淇淋---那也是要賣錢的---以及「每日晚報」,我沒見過任何人在廷克寒太太的店裡買過任何東西。大多數的書刊年復一年躺在那兒,在日光照射下漸漸退色,只有在廷克寒太太自己想要閱讀時,才會去翻動一下。她時不時的會翻翻那些書刊,挑出一本陳舊汎黃的西部小說,等讀到一半時才宣佈,她先前早讀過可如今全都給忘了。至今她一定已讀過她所有的書刊 ﹔那些書刊數量不多且增加緩慢。雖然她坦言不懂法文,有時我卻見到她在看法文報紙,但也許她只是在看上面的照片。除了冰淇淋筒子,店裡還有個小小的鐵桌子和兩把椅子,桌椅上方則是個擺著紅色綠色瓶裝非酒精飲料的架子。在這兒我消磨了無數寧靜時光。
廷克寒太太店裡還有另一個古怪的地方,裡面滿滿的都是貓咪。一個不斷擴張的花貓家族,全都由一隻大母貓繁衍而出。這些花貓散坐櫃檯上和空架子上,昏昏欲睡又凝神冥思,虎珀色的眼睛瞇在陽光下眨巴,在一大團毛皮中露出了一小隙縫的液體。我進到店裡時,通常會有一隻貓咪躍下,跳上我的膝蓋,在那兒沉穩冷靜的坐上一會兒之後,再無聲無息的溜上街道,單獨的待在小店前面。但我從沒見過這些動物走出小店十尺之外。在這當中坐著正在抽煙的 廷克寒太太。她是我唯一知道真正的老煙槍。她由前一根煙的煙屁股點燃下一根煙﹔至今我仍沒弄懂,她是如何點燃每天的頭一根煙的,因為每回我向她要火柴,她屋子裡總沒有。有次我到那兒時,發現她心情極壞,因為她手上的煙掉進了一杯咖啡裡,而她找不到火點燃另一根煙。也許她整夜抽個不停,也許她臥房裡有根日夜不斷燃燒的香煙。她腳旁有個滿滿的、快要溢出煙屁股的塘瓷盆子。在她身邊櫃檯上,是台永遠開著的小無線電收音機,軟軟的弱弱的,以至廷克寒太太無論坐著、包圍在嬝嬝香煙中、置身於群貓之間,總有輕柔樂音陪伴著她。
我進來後,如常坐在鐵桌子旁,並由身邊的架子上抱起一隻貓放到我膝上。像上了發條的機器,它開始低聲呼嚕。我對著廷克寒太太發出當天第一個出自內心的微笑。她是非恩所謂的古怪老傢伙,但她對我一直很好,而我也從不忘記別人對我釋出的善意。
「嗯,又回來了,」 廷克寒太太說,放下手上那本傳奇冒險的故事書,稍微調低無線收音機,背景中只剩喃喃樂音。
「是呀,真不幸,」我說。「廷克太太,來一杯如何?」
長期以來,我在 廷克寒太太那兒放了堆威士忌,謹防需要療傷時,得以在安靜的環境裡、於倫敦市中心、在非飲酒時間來上一杯。現在酒瓶都開了,但我還需要廷克寒太太店裡具有安撫作用的寧靜氣氛,包括呼嚕的貓聲、喃喃的收音機樂音、以及香煙燎繞像個土地婆般的廷克寒太太。剛開始前面這套做法時,每次酒後我都會在瓶子上做個記號,但那是在我熟知廷克寒太太之前。她其實有如自然律般值得信賴。她也能保守祕密。有回我聽到一個看來怪怪、想從她那兒套出話來的客人對著她大吼「你已經謹慎到病態的地步了﹗」她就是那樣一個人。我猜想這正是廷克寒太太成功的祕密。她的小店就像個所謂的「寄宿地址」,想要保守自己私密的人都喜歡來這兒聚會。有時我會想,廷克寒太太不曉得知道了多少她顧客的隱私呢。不在店裡時,我總肯定她不可能天真到對四週發生的事情不感興趣。待在她身邊時,她那肥燉燉心不在焉還會像她的貓般眨眼睛的樣子,又讓我充滿了疑惑。有時候,借著眼角餘光,我似乎瞥到她臉上一抹精幹的表情,但無論我轉身轉得多快,迎接我的總是微笑的嘴角、慈母般的牽掛、以及帶點漠然的關心。不管實情為何,有一點絕對肯定,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真正的答案。警方早就放棄,不再詢問廷克寒太太。那是浪費時間。無論她知道的是多還是少,據我所知,她從未為了利潤或實際目的,向環繞她小店的小圈子瀉漏一絲一毫閒言閒語。不說閒話的女人是絲絨上的珠寶。我已完全拜倒在廷克寒太太裙下。
她在紙杯子裡倒滿威士忌,由櫃檯上遞過來。我從沒見她喝過任何一種飲料。
「這回沒有白蘭地嗎?親愛的,」她問。
「沒有,被該死的海關拿走了,」我說。喝了一大口威士忌後,我接著說,「讓鬼給拿走了﹗」同時做了個姿勢擁抱海關、瑪姬、史達費、及我的銀行經理。
「怎麼回事?親愛的,時運不濟,是嗎?」廷克寒太太說。我盯著我的飲料時,可以瞥到她凝視我的目光中閃動著了然的神情。
「人就會製造苦惱麻煩,不是嗎?」她接著說,用那種不知促成了多少告解的聲音。我自己就和她談過﹔在許多她顧客的生命中,她也許是他們唯一得以完全信賴的知己。這樣的一個位置絕對多少會幫她賺錢的﹔廷克寒太太也確實有錢,有次她借了我十磅,卻連眉頭也不皺一下。但我肯定,金錢絕對不是廷克寒太太的關切點。她就是喜歡知道每個人的閒事,或許應該說每個人的生活,因為較之我此刻感受到的關注,或我自以為感受到集中於我身上的關注,「閒事」似乎較為狹隘,也不夠仁厚。其實,她究竟是太過天真或是剛好恰恰相反,真象可能就存於這兩者之間,而她或許就活在別人戲劇般的世界裡,事實與虛幻早已不復得以分辨。
店裡有個喃喃的聲音,可能是收音機,也可能是廷克寒太太在念咒語,好教我向她剖白﹕一種鉤著珍貴魚的釣線慢慢收起來的聲音。但我咬緊牙關不說話。我要等著以更戲劇化的方式來呈現我的故事。這事深具可能,但目前還缺乏形式。如果我現在開口說話,很可能會說漏嘴道出實情﹔心不在焉時我總會道出實情,還有什麼比這更乏味的呢?我迎上廷克寒太太的目光,雖然她的目光中什麼都沒透露,我卻能肯定,她知道我在想什麼。
「人和錢,廷克太太,」我說。「要是沒有這兩樣,世界該有多美好。」
「還有性,」廷克寒太太說。我們都嘆了口氣。
「最近有沒有小貓來報到?」我問她。
「還沒,」廷克寒太太說,「但美琪又懷孕了。妳馬上就要生漂亮小寶寶了,是不是,是呀﹗」她對著櫃檯上一隻巨大的花貓說道。
「你覺得這次運氣如何?」我問。
廷克寒太太一直在嘗試說服她的花貓,想讓她們和一隻住在馬路另一頭的英俊暹邏貓交配。其實她最多也就是把她們抱到門口,然後指著那傲慢的男士說,「看看那邊那可愛的貓咪﹗」只不過,至今她尚未見到任何成果。如果你曾經試著要貓咪集中注意力於某件事情上,你就會知道那有多困難了。那小獸的眼光會四處亂溜,就是不看你手指的地方。
「根本不可能,」她尖酸的說。「她們只對馬肉店那隻毛色黑白的公貓有興趣。是不是,你這漂亮小妞,是呀,」她對著那隻待產的花貓說。那貓伸出一只肥厚腳掌,並把爪子探進一堆「新聞文學」裡。
我開始將大信封袋裡的東西攤到桌上。貓咪由我膝上躍下,靜悄悄的走出門外。廷克寒太太說道,「啊,好的,」伸手去拿故事書。
我快速翻閱過我的手稿。從前有一次,在盛怒之下,瑪德蘭把一首名為「而歐朋漢先生將接收全世界」的史詩前六十段撕毀。那時候我還充滿了理想。那時我也還沒認清事實,不知道這時代已經不再適合書寫史詩。那時候我天真的以為,只要有意願,一個人沒有任何理由不該去寫自己真正想寫的東西。但是再沒什麼比認清事情的發展過程更令人喪氣的了,特別是在文學的發展上。到了某個階段,我們就該停止回顧過往。我曾費了些勁,才讓自己懸崖勒馬,沒有進一步體認到,這時代根本早已不再適合寫小說。但再回到歐朋漢先生﹔我的朋友曾批評這題目,認為那聽來反猶,但當然了,歐朋漢先生只是大企業的象征。不過瑪姬並非為此將其撕毀,她純粹是出於怨恨,只因我為了見一位女作家而未履行她的午餐約會。與女作家的會面一無所獲,回來後卻發現歐朋漢先生成了一堆碎片。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擔心同樣的事件會再度上演。誰知道這女孩決定趕我出門時,腦子裡在想些什麼?沒有任何事情像激怒一個女人,以至她準備好好對付你時那麼可怕的了。我自己深有體會,當對方陷於只能被你傷害的處境時,會有多麼的惱怒憤恨。因此我仔細的翻閱這些稿件。
一切看來井然有序,只差了一份稿子。那是我翻譯「樹林夜鶯」的稿子。「樹林夜鶯」是姜皮耶布瑞陶的倒數第三本書。翻譯時我直接就用打字機打出來﹔我已譯了一堆姜皮耶的東西,如今只看我打字速度有多快了。我不喜歡複印──我雙手笨拙,而你也知道複印是怎麼回事──因此我只有一份底稿。但我並不擔心,我知道,瑪德蘭如果打算毀掉我的東西,她會以我自己寫的稿子為目標,而不是翻譯稿。我在心裡提醒自己,下次要記得將稿子帶回來﹔它也許在樓下的櫃子裡。「樹林夜鶯」會成為暢銷書,那意味著我口袋裡塞著鈔票。那故事是關於一個年輕作曲家,在接受心理分析後,發現自己的創作力消失了。我喜歡那故事,雖然它像姜皮耶寫的其他東西一樣,是本差勁的暢銷書。
大衛戈耳曼說,我之所以擅長翻譯布瑞陶,是因為我正希望自己能寫出那一類的書。那不對。我之所以翻譯布瑞陶是因為那很容易,而且每種語言都賣得熱火朝天。還有個違反常理的一點,我喜歡翻譯,那就像張開了自己的嘴巴,卻聽見吐出來的是另一個人的聲音。他的倒數第二本書「愛之石」,我在巴黎讀過,顯然也會大受歡迎。還有一本最近的小說「我們是勝利者」,我還沒機會讀。我決定去見我的出版商,拿到「樹林夜鶯」的預付款。我還打算和他討論在巴黎想到的點子,出一本法文短篇小說集,由我翻譯並寫導言。我的箱子裝滿的正是這些書。我的溫飽沒問題啦。就像大衛說的,什麼都有,就是沒有原創稿。我想我銀行裡還有六十磅。伯爵街已經成為過去式,顯然目前最迫切的問題是,找個便宜又願意接受我的地方,住下來並開始工作。
你可能會想,瑪德蘭這麼隨便的就把我給趕了出來,似乎太不厚道。你可能也會想,我這麼輕易就妥協了,似乎太過軟弱。其實瑪德蘭並不凶悍。她聰明、性感、單純、熱心,只要不讓她為難,她願意幫助任何一個人。對於這樣的一個人,我們還有什麼好說的?至於我,我一直覺得有愧於瑪德蘭。前面我說過,基本上我是免房租的住在那裡。那不完全對,其實,我是完全免房租的住在那裡。這點讓我有些不自在。靠著女人的施捨過日子有損一個人的尊嚴。而且,我知道瑪姬想結婚。她曾向我暗示過不只一次,那時我想她真的當場就會嫁給我。只不過,我還另有所求。因此,光是憑著這兩點,我就覺得自己沒有權力待在伯爵街,而且,對於瑪姬的另尋庇護,也只能感謝我自己。但是在判斷神聖山米上,我想我相當客觀﹔他這人不實在,他是個投機家。
這時,也許我該稍微介紹一下我自己。我名叫傑姆唐納修(註﹕唐納修為愛爾蘭姓氏,作者在此指出了傑克的愛爾蘭背景),但那不重要,因為我只去過都柏林一次,去狂飲威士忌,而且只見過日光兩次,一次他們讓我走出商品街警察局,一次非恩帶我坐上前往哈利荷的船隻。那段日子我成天就是飲酒。我略過三十,有些天份,但很懶。我基本上為出版社從事論稿計酬的工作,也自己寫些東西,但愈少愈好。這年頭要靠寫作維生並非不可能,只要能夠一直維持寫作水準,而且願意寫出任何市場喜歡的東西。我前面說過,我是矮個子,但輕盈、整潔也許能更準確的形容我。我的髮質很好,五官靈動活潑。我擅長柔道,不喜歡拳擊。也許就這故事而言,更重要的一點是,我神經衰弱。不管原因為何,那都是另一個故事。我就是這樣子了﹔但這麼一來,我卻不能獨處太久。所以非恩對我很重要。我們一起坐上幾小時,有時一個字都不說。我思考的也許是上帝、自由、和永生。非恩在想什麼,我就不知道了。不只這樣,我討厭住在陌生的房子裡,我喜歡被保護。因此我是隻寄生虫,通常住在我朋友的房子裡。這麼一來,對我的經濟也有好處。我並非是不受歡迎的人,畢竟我習慣安靜,而非恩又能幹些雜活。
接下來該去那裡顯然是個不小的問題。我不確定大衛戈耳曼會願意接納我們。我考慮去他那裡,但又覺得不妥當。大衛是老朋友了,但他是哲學家,不是解析星象分析星座的那種,而是像康德、柏拉圖那種真正的哲學家,所以當然他沒錢了。我覺得也許我不該麻煩大衛。他還是猶太人,一個頑固不化的猶太人,齋戒並相信人的罪孽無法救贖。而新約聖經裡,打破裝著珍貴油膏瓶女人的故事和許多其他故事,也可以讓他大為震撼。這還不打緊,我在意的是,他喜歡無止無休的和非恩爭論,爭論的或是三位一體,或是多愁善感之必要,或是慈悲的觀念。大衛最痛恨的概念裡,當屬慈悲這概念了,對他來說那相當於一種精神欺騙。大衛認為,這概念使人得以閃爍其詞,並讓人以為,無需為自己的錯誤負任何責任。人必須根據清晰實際的規則過日子,大衛說,而不是活在偉大概念的模糊啟發下,同時以為任何放縱行徑都可以獲得諒解。大衛是非恩少數能夠長談的人之一。這得解釋一下。非恩是個墮落的天主教徒,但本質上卻是個基督教徒,至少在我看來是這麼回事,而且他很積極的向大衛告白。非恩總是說,他要回愛爾蘭,要待在一個真正有宗教信仰的國家,但他一直沒回去。所以我想去大衛那兒可能會生出事端。我寧可非恩不要太呱噪。從前我常常和大衛談些抽象問題。剛認識他時,我很高興聽說他是哲學家,我想也許他能告訴我一些重要的真理。那時我還會讀讀黑格爾、史賓諾沙,雖然我得承認我從沒真正讀懂,可我總希望能和大衛討論他們。但我們似乎沒法進行討論。我們的對話過程大都是,我說一件事情,大衛說他聽不懂,我重新說一遍,大衛變得極不耐煩。我過了好一陣子才弄明白,大衛說聽不懂時,其實真正的意思根本是指我在胡說八道。黑格爾說,真理是偉大字眼,而真理本身更加偉大。我跟大衛卻似乎始終連這字眼也無法超越,最後我決定還是放棄。不過,我很喜歡大衛,我們也有許多其他共同話題,所以我並不排斥住在他那兒的想法。那也是我此刻唯有的想法了。等我終於得到這結論時,我拿出一些書,連同信封紙袋裡的手稿,一起擺在廷克寒太太的櫃檯下面。接著我離開小店,前往里昂咖啡館。
第一章我一看到在街角等我的非恩,立刻就明白,出岔錯了。非恩通常若非在床上、就是閉著眼倚在門邊等我。況且,我還讓罷工耽擱了時間。總之,我痛恨回英國的這段行程;直到我重新在心愛的倫敦步上生活軌道,並忘記曾經遠離,我不可能回復逍遙自在的心境。所以你不難想像,當我鼻孔裡還清晰的存留著法國的氣息,卻必須在紐海分停滯,等待火車重新啟動時,心裡該有多不痛快了。當時我每次都要走私帶過來的幾瓶白蘭地也給海關拿走了,因此到了最終時刻,我已完全自棄於病態的自我批判中。像我這種個性的男人,即便在無須擔心火車的情況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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