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斧男孩》人狗極地冒險版!迪士尼熱賣電影《冰狗任務》原著小說!說故事高手蓋瑞‧伯森繼享譽全球的《手斧男孩》系列後,又一精彩生動的冒險作品!狗有千百種,跟人一樣。說故事高手蓋瑞‧伯森擁有15隻來自地獄般的狗,其中,惡魔,歐索,和墨菲是真正的北方雪橇犬,有灰色側毛和黃色眼珠,是身形巨大的肉食動物;牠們除了拖拉和進食之外什麼也不要;不要馴養,不要愛,不要恨,不要接觸。牠們的血液裡,流動的是無止盡向前奔馳的意志,牠們追求的,是遙遠的地平線;不斷奔跑,是牠們唯一的目標。蓋瑞‧伯森滿懷無比的莫名熱情,並對危險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亞瑪遜網路書店讀者五顆星熱烈推薦!.亞瑪遜網路書店:書中這17天的奮鬥,是蓋瑞‧伯森個人對抗大自然的嚴酷與自身脆弱的戰役!.出版人週刊:大受歡迎的青少年作家,再度將他的經驗與眾多讀者分享!.美國圖書館月刊:這本書不只是蓋瑞‧伯森參加艾迪塔羅大賽的流水帳,更顯現出比賽之所以吸引眾多勇士參與的異常魅力。
特別收錄 / 編輯的話:
書評家認為,現今美國再也找不到一個作家能像蓋瑞.伯森一樣,透過小說作品。激發青少年對文學的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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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地獄來的狗
那些狗站在庭院中間,充滿疑惑地注視著我,說實話,牠們想問什麼,機會還多著。
牠們——惡魔、歐索和墨菲,三隻來自加拿大的狗,四年前,當牠們還是小狗時,就開始在加拿大陷阱捕獸界工作。瘦高具有野性的狗適合長距離旅行,餅乾與其他狗就是最好的例子,牠們沒有經過特別繁殖,只是各種拖拉犬彼此混血,說不定還混了點狼的血統。我太太和我開著一部借來的老卡車(後面拖著露營車那種),遠赴加拿大買下牠們,並分別關在三個從寵物店買來的塑膠狗屋裡帶回來,或者說「試圖」把牠們帶回來。事實上,寵物店老闆所想像的雪橇狗,和真正的雪橇狗有巨大的落差,因為這些狗屋顯然是為了那種願意端坐,坦然接受所有事情,而且毫不在意自由這件事的夢幻狗或捲毛狗設計。這些狗屋,完全不適用於三隻下顎像鯊魚一樣的愛斯基摩村落狗。
我們出發不到五哩,惡魔和歐索就把狗屋撕爛了,爛到只剩一個可供抓握的鉤狀把手。轉上高速公路之前,我暫停在停止標誌前,聽見露營車尾端傳來一種類似嚎叫的聲音。我開啟車門察看卡車下方,順便往露營車瞥了一眼,惡魔的頭已經鑽出狗屋了,大理石藍和棕色的眼睛滿是狂野不馴,還露出尖牙對我咆哮。當我看著牠時,牠像是不耐煩地聳了聳肩,破狗屋就從牠身上掉落。歐索處理狗屋更是俐落,狗屋已經完全支解,牠在露營車裡活動自如,還穿過塑膠和鋁製邊窗亂嚼一通。墨菲沒有搗亂,我以後會發現牠沒那麼聰明,牠只是坐在自己的狗屋裡哀嚎,深切的、悽慘的嚎叫,正是我剛剛聽見,以為機械出了問題的那個聲音。
「我們接下來要怎麼做?」我太太也下車探看究竟,看狗的表情像是在看一群連續殺人犯。「我們還有兩百哩要走……」
「我們其中一個,」我盡量充滿希望地說:「必須跟狗待在一起,而且不能讓牠們跑出來。」
「你是要參加艾迪塔羅大賽的人,」她堅定地說:「我去開車。」
「我瞭解。」我走向卡車後方,當我把手放在露營車車門把上時,還是遲疑了一下。
「給你一個瞭解這些狗的機會,和牠們認識一下吧!」
我點點頭。我還沒有接觸過牠們,牠們是賣狗人裝進狗屋的。「對,完全不接觸實在說不過去,我必須瞭解牠們。」我心裡想著,但是一直沒有扭開門把。露營車裡的嚎叫震耳欲聾,聽起來像是誰要被撕成兩半。
殺手有句名言:「是你要這麼做的。」
「我知道。」
「那麼……」
那種感覺,像是自己即將撲向一顆手榴彈,我扭轉門把,砰一下拉開門,在狗還來不及跑出來之前迅速竄進去。
那一刻什麼也沒發生。墨菲還在牠的狗屋裡嚎叫,惡魔和歐索緊盯著我,可能對這個難以置信的機會大感吃驚。沒有人會笨到進入一個無法逃離的狹小空間,和這樣的兩隻猛犬共處。這可真是美夢成真啊!
「看吧,」我太太透過邊窗看我:「牠們喜歡你,一切都會順利的……。」
她轉身走進卡車,那時,她的臉還停留在窗外,歐索和惡魔往我胸口高的地方撲來,我往後退,隨即被撲倒在地,兩條狗就貼在我臉上。
我還記得,露絲發動車子準備上高速公路時,卡車猛晃了一下,我有點自大地挑剔著:她還是沒學會怎麼好好地踩離合器。而接下來的事情,根本就像掉進了地獄。
在這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像是誰跳到上面、誰被壓在下面、誰張嘴咬,或是誰被誰咬,我實在搞不清楚,簡直是一團混亂。
對於駕狗、艾迪塔羅大賽和與嚴冬共舞的種種崇高想法,頓時消逝無蹤,唯一的念頭是,如果能夠幸運地全身而退,我就心滿意足了。
事實上,歐索和惡魔都具有強烈的個性衝突,只是我那時完全沒發現。
一開始牠們啃著露營車體,拖開牠們卻轉而彼此攻擊,當我企圖扯住項圈把牠們分開時,牠們不懷好意地看著我,激動地想吞掉我的手臂、我的腿,或者所有牠們搆得到的部分。我該放任牠們,讓牠們彼此撕咬,然後對我下手嗎?
這情況,持續了三小時。
抵達家門時,我已經完全失去自主能力,流了足可拯救一個血友病病患的血,而且已經開始跟著吼叫,甚至在牠們咬我時反咬回去。最後不知怎麼辦到的,反正我們終究把牠們鍊在狗屋裡帶進家門,然後露絲幫我上了三十幾加侖的雙氧水,和幾哩長的膠布和繃帶。
「休息站那個人好好笑,」她說:「他往露營車裡看了一眼,然後問我哪個是人類。我笑了好幾哩路。」
「一點都不好笑。」
「噢,才不,親愛的,好笑極了。當然可能造成了一些傷害,可是還是很滑稽。」她搖頭大笑往屋外走去,我站在那兒,血和雙氧水滴在地板上。
牠們正站在這裡,歐索、墨菲和惡魔,三隻都在,拴在木樁上,等待著我的下一步動作。
其實,我根本不知道要做什麼,而眼前的景象……
歐索一邊搔抓耳朵,一邊抬腿在墨菲身上尿尿;惡魔直視我的臉、我的眼睛(這不是個好兆頭,視線直接接觸表示威脅),一面跨在歐索身上,也在墨菲身上尿尿;墨菲則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露絲站在屋門前,看著我和狗。
「牠們讓我想起,你有一次喝醉了酒,還帶了群飛車黨回家吃晚餐的事。」
「我想我們不要再提這件事了。」
「牠們很像。不過可愛多了。」
「可愛?飛車黨?」
「狗。不過在彼此身上撒尿的樣子,可真是一模一樣。」
我還是不知道要怎麼做。現在是早秋,其實應該說是夏末,而這些狗是我集結的第一批艾迪塔羅大賽參賽狗。
當我決定參賽,或者意識到狗兒們以某種方式替我決定參賽時,某個衝擊性想法出現,關於最基本的問題:到底,是誰在參加比賽?
狗。
不是比雪橇,不是比人(雖然許多人以參賽為榮),不是比錢(當然這是重要的第二因素),不是比白癡男子氣概、陰柔能力、才智、勇氣……
這是一場狗的比賽。
狗是最首要的,是整個比賽運作的根本。
若想參賽,我需要一定數量的狗,而且牠們必須擁有好資質,才能在不弄傷自己的情況下奔跑。在全世界愛狗瘋席捲之下,這樣的狗仍舊非常稀少。
我有一支巡陷阱的狗隊,也就是一支工作狗隊,由七隻狗和一隻身兼出色領隊、親密好友,叫做「餅乾」的狗組成。牠們是很好的狗,我很愛牠們,但是一天跑二三十哩巡陷阱,或者偶而拖捆柴火,和一天之內要跑上百哩,而且要穿越比落磯山還高的山,兩者之間的差別非常大。
我需要狗。
打電話給住在南部四十八個州裡,我所能找到跑過艾迪塔羅的人——總共兩個——詢問他們我該怎麼做。
「關於哪方面?」其中一個問我。
「每一方面,」我一無所知,根本不知從何問起,只能等待答案。「像是比賽、狗、雪橇、服裝、食物,一切的一切。」
「要穿『穆克路克』。」啪嗒,簡單明瞭。
我轉向露絲:「那該死的『穆克路克』是什麼玩意?」
「是一種鞋,」她說:「我只在書上讀過,它應該非常保暖。」
另一個人說話就沒這麼精簡。
「你必須有些好狗,得試著去找好狗……」
「上哪找?」
啪嗒。
尋覓之路就這麼展開了。
我有七隻狗。以我天真的頭腦,或者像露絲說的白癡腦袋,做了個簡單的算數。大部分參賽者都有十五或十六隻狗,所以我只要再找八或九隻就成了。
「這件事會有多難?」我問露絲:「我是說,去找八或九隻狗?」
我總以為只要準備好數量剛好的狗,然後去參賽,就會不知怎麼地成功了。我沒想過還需要額外的狗,那些為了打架受傷,麋鹿攻擊,醉鬼開的雪車(為什麼開雪車的傢伙總是一副醉醺醺的樣子?),一槍打穿狗屋的白癡獵鹿人,病毒感染,因為發情昂著頭,狗的頭痛,或者只是狗鬧情緒而預備的隊員。甚至,某些時候牠們就是不想上陣,逼牠們開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總而言之,找到八或七隻能跑艾迪塔羅大賽的狗,是天殺的難。(之後在我最迫切需要時,我讀到一本書,內容關於一個第一次參加艾迪塔羅大賽,卻找不到狗可以開跑的人;他到安克拉治狗類收容所,幾乎帶走那裡所有的狗。但是他發現沒有一條狗能帶頭,便在自己的腰上綁了一條繩子,自己當領隊狗跑開頭的陡坡道路段。他撐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我想應該在賽程的二十八天內。這或許是比賽史上最偉大的故事。)
即使想找到一隻能跑艾迪塔羅的狗,都不容易。
我開始打電話給賣狗人,在每家狗舍之間瘋狂穿梭,雖然他們有的都是多餘的狗、老狗、病狗,以及在短程衝刺賽跑得太慢,跑超過七或八哩就得上床休息的狗。
牠們不僅數量少,還毫無生氣。東一隻,西一隻,多半是人們淘汰下來,最差的。有時人們會說這些狗不錯,那是因為他們不懂艾迪塔羅大賽有多恐怖,就像我。
可愛的狗,乖戾的狗,同時搖尾巴和咬東西的狗,除非有根指頭啃否則不高興的狗,當你上挽具時只會躺下看著你的狗;愛跑的狗,討厭跑步的狗,喜歡打架的狗,沒人要的狗,和一些極為稀有、沒有人知道牠是什麼個性的狗。
狗有千百種,跟人一樣。
然後,狗從加拿大來了。
真正的北方雪橇狗身形巨大,像惡魔、歐索和墨菲,這種擁有灰色側毛和黃色眼珠的肉食動物,除了拖拉和進食之外,什麼也不要:不要馴養、不要愛、不要恨、不要接觸。牠們只追求身上的挽具,和遙遠的地平線。
牠們站著,看著我。精確地說,只有惡魔和歐索站著,墨菲則用一種我很快就會知道是什麼的永久半昏迷狀態坐在那兒。
我讀了一些書,像是《狗類飼養手冊》,一本很老的軍方導覽書,標題多半是「運輸」、「狗隊」、「一次一個」之類的,盡是一些毫無用處的笑話,還有雜誌上的照片。
參加衝刺賽的人,都在下雪前的夏秋兩季集訓,選用一種狗能拉動,手工打造附帶輪子的裝備,他們稱之為「拖車」。我沒有這種拖車可以讓狗拉,而且還沒下雪也沒辦法實地測試牠們,即使短程也不行。或者說,我覺得不行。
「我們有部舊腳踏車,」露絲說:「你用一塊二十五分從拍賣場買回來的那部……」
「我以為不會再提到那個東西了。」
我在拍賣場簡直瘋了。不但買了那部腳踏車,還花了兩塊五分買下一架老舊伐木廠拖拉原木的大雪橇(它總重七百磅而且我拖不回家),另外還用三塊多買了十九隻成鵝。我真的把鵝帶回家了,牠們幾乎把花園夷平,到處鋪上一層三吋厚的鵝屎,在有人願意大發慈悲接收牠們之前,還把宰了露絲養的其中一隻貓。
「我只是想,那部腳踏車也許派得上用場。你可以把餅乾鉤上去,然後用一根長繩子繫住其他的一隻或兩隻狗……」
我必須聽她的。她非常睿智,具備邏輯,也夠敏感。
不過,我有的時候手腳動得比腦袋快,在露絲解釋完整個事之前,我已經牽出那部輪胎破掉的老舊舒溫腳踏車,拆下雪橇上的主繩組,接在腳踏車前,並將腳踏車平放在地,拉一條安全繩綁在樹上。然後,我去把狗帶過來。
餅乾繫在最前面,緊接著是一隻叫做「麥克斯」的狗,位置就在領隊狗的正後方,然後是歐索、墨菲跟惡魔。歐索很高興地跑過來,但墨菲就躺在地上一副不情願的樣子,惡魔花了我一番工夫才讓牠就範,牠讓我想到一部舊卡通裡的角色——塔斯馬尼亞惡魔,牠大聲咆哮發洩怒氣,試圖咬爛任何靠近牠的東西。
「你不覺得你一次用太多狗了嗎?」露絲一邊觀看,一邊發問。
「不會啦,應該沒問題。」
我把腳踏車扶正。腳踏車有點歪歪的,狗跟主繩組經由腳踏車,拉住繫在樹上的安全繩。
我一朝腳踏車移動,餅乾立刻起身,鬆弛的繩索跟著拉緊,其他的狗則開始衝撞挽具,發出尖銳而淒厲的吠聲。
我坐上腳踏車,試著讓它平衡,並且將車頭轉向狗可能會拉的方向,我的手伸向繫繩處,輕輕一拉,繩子應該就會從樹上鬆脫。
一種像是直覺,或者生存本能的感覺突然出現,我猶豫了。連接主繩組的繩子正在顫動,一如吉他上繃緊的弦。我把手指放在繩子之上,卻立刻彈縮回來。繩子顫動得相當激烈,可見拉繩子的力道有多麼大,比起平常狗隊拉雪橇的力量還大,而現在狗的數目比我平常的狗隊要少。
「我不知道,」我跟露絲說:「也許我應該把一兩隻狗留在家裡……」
此時,綁在樹上連接主繩組的繩子突然斷了,腳踏車咻地一聲穿過了後院,好像以極限速度朝馬路衝過去。
我晃了一陣,試著找到平衡,一面讓自己不要太慌張,一面想辦法看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狗隊。路旁的樹看起來極度模糊,路的盡頭正以一種奇怪的速度靠近。
餅乾一副意氣風發的模樣,在牠身後是一起巡陷阱的狗,現在這些狗活力十足、爆發力驚人,和以往大不相同。
在路的盡頭,我大聲一喊:「吉!」
餅乾先朝左一偏,然後猛向右來個大轉彎。後面的狗跟隨得很好,我將腳踏車傾向一邊,單腳在地上猛蹬一下,順利過了這個彎,好似對這個動作早已駕輕就熟。
在碎石路上,跑了一哩左右,速度始終維持不變,老舊腳踏車一邊搖晃顫動一邊嘎啦作響,我慢慢開始有了一點信心,也許這信心有點過了頭。這些新的狗表現得很好,歐索跟惡魔跑起來像是要把整條路翻過來一樣,而墨菲更讓人驚訝,牠跑得飛快,讓綁狗拖繩形成一條神奇的弧線。
我忖量著回家後該怎麼跟露絲說。我打算在附近的路再跑一陣,總共四哩左右。如果我說這些加拿大的狗完全沒問題,她一定會很驚訝,自從這些狗啃了狗屋,露絲就不太相信牠們了。我還要告訴她,騎腳踏車很有趣也很舒服,這些狗真是太棒了,天空很晴朗,也許這些狗能在艾迪塔羅大賽中獲勝……
突然間,一隻兔子在這一瞬,從路的這頭跑到那頭;這麼大一個世界,這麼多兔子,這麼多條路,牠偏偏在此刻、在這些狗面前,橫過這條馬路。
餅乾看過上百萬次兔子,知道牠們是什麼,所以速度一點也沒放慢。牠經過兔子,看也不看一眼,麥克斯也打算如法炮製。
歐索、惡魔和墨菲可就不是了。惡魔往左一偏去追逐兔子,歐索緊跟著牠,而墨菲就在後面半步。
餅乾想拉住牠們,但這無異是企圖拉住一列火車。牠只能拉著麥克斯一起往後煞車,一面考慮如果想四條腿健全地活命,是放棄牠們比較明智,還是在牠們追逐兔子時試圖控制牠們比較好。
拉住牠們是正確的,但不免會有些悲慘的後果。我坐在一部一九五七年份、滿是鐵鏽、附鉛黃色箱子和流蘇點綴爛把手的舒溫腳踏車上,被五隻狗拖著穿越森林,正是獵兔的標準姿勢。
我試過了,完全沒有任何使得上力的可能。我們撞上一條水溝,整部車彈飛半空中,然後又直直摔落,而我渾然不知該怎麼操控。
兔子跑進了濃密的柳樹林,狗群依然緊追不捨,繼而,我失去了一切。幾秒之內,我先偏向一邊,眼見腳踏車飛越頭頂,接著我又回到上方,但並不是在車輪上方,而是被拖著飛;之後一根離地三尺的松枝倏忽攫住我的胃和臉部,重重往下摔落,我臉部著地,像灘爛泥似地垮在那兒。這時腳踏車和狗隊轟轟然一路穿越森林,然後,消失了。
我花了好一陣子,才讓身上的骨頭和剩下的一點思考能力恢復正常。我一度聽見腳踏車撞擊的聲音,它漸行漸遠,然後就聽不到了。我知道必須找回它們,即刻就動身了。
我估量著,腳踏車掛在樹或灌木叢裡是遲早的事,我得趕上它們才行。
我錯了,我低估了那些加拿大狗的力量。我開始追足跡,心想這倒是很簡單,而且還有腳踏車拖過灌木叢的聲音幫忙,應該隨時都可能再見到我的腳踏車和狗隊。
痕跡一路闖進柳樹林,沿著沼澤跑了半哩之後,便一頭栽進沼澤。我跟著走下去,草葉和泥漿(當地人稱為「無賴的屎」)混合的東西隨即淹到我的腰,我艱難地涉水,心裡知道狗一定游過去了。牠們繞過底下的樹樁,穿過更多灌木,一哩又一哩,腳踏車挖鑿撕扯出來的痕跡,就像是前方引路的燈塔。
我無時無刻不在喃喃自語,衣服被扯住,一直被蚊子咬,身上布滿尖刺和灌木劃出來的擦傷。我隨時都會發現牠們拖過和弄糟的痕跡,自忖著:牠們是不是會高興見到我?
四、五哩之後,我抵達高速公路,看見腳踏車衝進車流的痕跡,整顆心直往下沈。雪橇狗對汽車或交通毫無概念,我確定牠們已經沒命了。但是,在高速公路另一邊,這痕跡卻越過路肩,再度進入森林,我滿懷感激地繼續跟上去。
牠們又往南拖了兩哩多,然後偏離,沿著往東的輸電電纜奔馳。現在即將入夜,我靠著兩條腿走路,至少越過六個離家好幾哩的崎嶇森林,身上滿是泥漿、雜草、樹枝和蟲咬,而狗隊的痕跡還在前方,遙遙引導我。
它一直往東前進,我追逐痕跡直到天色昏暗,直到一片漆黑,身後還跟著一整支逐人肉而居的蚊子大隊,數量多到我幾乎沒辦法呼吸。最後,我再也看不見任何痕跡,終於承認挫敗。
我,失去了我的狗隊。
據說,如果你的狗隊不曾跑失離開你,你都還不算是一個駕橇人。以前冬天,這種事情發生過兩次,那時狗隊還是平常拖著雪橇的巡陷阱隊伍,牠們跑了一陣就會停下來,我還找得到牠們。還有一次,是餅乾自己帶領整個狗隊回來。
但是,這次不同。這些加拿大狗根本就是隨興奔馳,而且很明顯的,牠們絕對不會停腳。現在可以做的事,就是回家找輛車來開,試試隔天是不是能找到這些狗。
不過,現在看來,連家也遙不可及了。我跨過高速公路之後,又走了三、四哩,遇到了電塔。四周濃黑如墨,我離家大概超過十哩了,還置身森林之中,「迷路」這個想法立刻浮現腦海。
我考慮了一下露營的可能性。可是我離開後院時什麼都沒攜帶,以為只是小跑一陣,身上也沒有火柴或是任何可以露營的裝備。沒有營火和其他東西的幫助,這些蚊子大概會把我整個吸乾。蚊子的數量驚人,我幾乎連眼皮都張不開。
我決定走路回家。悲慘的感覺油然而生,我失去了看似很有希望的雪橇狗,還有餅乾,甚至連呆頭麥克斯(露絲都這麼叫牠)都不見了,我簡直沮喪透頂。
步行完全沒有提振精神的作用。附近都是崎嶇難行的地形,我花了整整三小時才回到高速公路,然後我又做了錯誤的決定:抄捷徑穿越一片松樹林,而不是沿著高速公路走完剩下的十或十二哩路回家。
這條捷徑後來證明根本就是繞遠路(似乎大多數捷徑都是如此),而且讓我多穿越兩個泥濘不堪的深沼澤,甚至一度得在髒水中游兩百碼才能通過。
我不知道怎麼回到家的。事實上,我一直覺得自己是誤打誤撞剛好經過我家,而不是真的找到回家的路。
凌晨三點鐘左右,天空的雲漸漸聚攏,擋住了星光,原本朦朧可見的影子,現在也都消失了。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任何跟現實環境有關的感官都失去作用,位置方向也迷迷糊糊,身體一切動作都像是全自動的。我不斷地走,直到撞上什麼東西,然後轉彎繼續走,再撞到什麼東西,再轉彎,再走……
完全靠著運氣,在天亮之前,其中一個被我撞上的東西,剛好是我家的狗舍。
我找到路,進了屋子,在火爐後面發現一壺咖啡,火爐還是暖的。我想我該先喝杯咖啡,然後去開車(我們有一部舊的福特Maverick,之前朋友送的,有時候還開得動),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農夫,問問有沒有看到一支狗隊拖著一部破爛的腳踏車經過。
露絲張開眼睛瞧了一下閣樓,半夢半醒地說,「喔,你回來啦,幾點了?」
時鐘就掛在窗戶上,「快六點了。」
「早上?」
「是啊!」
「你剛回家?」
「是啊。我要喝點咖啡,然後出門去找狗……」
「找什麼狗?」
「整個狗隊。我在灌木叢那裡跟狗走失了,牠們現在大概在往紐約的半路上吧!」
「喔,沒有啦,牠們昨天晚上就回來了,我那時正在準備晚餐,聽到牠們把腳踏車拖到後院的聲音,餅乾把牠們都帶回狗屋了。」
「真的?」我坐在餐桌邊,手上拿著咖啡,像根柱子一樣呆呆的。
「是啊,而且惡魔好可愛喔,我解開牠的挽具時,牠還舔我的手……」
我想,牠一定是先嘗味道,看看合不合胃口。
「……我幫牠繫狗鍊的時候,牠還一直搖尾巴呢!牠們都很好。你一晚上在外面過得很辛苦吧?」
我的眼睛已經累得快要張不開了,嘴唇大概腫了兩倍大,身上被植物的刺割得遍體鱗傷,游過沼澤時,吞了幾口髒水,也許還附送了幾條蟲,只覺得好像一個月沒有睡覺了(這種感覺在進行艾迪塔羅大賽訓練時已經成了家常便飯)。不過,還有其他的感覺,一種像傻瓜一樣的,驕傲。
「不會啊,今天晚上過得普普通通啦!」
最糟的是,後來發現我的「普普通通」,真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大災難
我們,我是說狗和我,自此進入了一個露絲堅持稱為「大災難」的階段。說實話,這個說法還蠻中肯的。
我一開始毫無頭緒,因為無知,變得更加無知,加上錯誤資訊的大力協助,比如有個使用愛爾蘭雪達犬的衝刺賽駕橇者告訴我,不能用肉餵狗,只能餵牠們穀類製品,以「保持牠們腸胃系統的清潔」。而為了做對錯事,我更是綜合了所有的錯誤。
我開始製作拖車。我跟一些衝刺賽的駕駛聊過,也採用了一些點子,最後設計出一部外型美觀,體積輕巧,上面焊著管子,下面滾著手推車輪子的東西,它的模樣像三輪車,前輪則連接了兩條用來拖拉的繩子。
一部輕的拖車比一架雪橇好拉多了。運用滾珠軸承跑在硬路面上,滑順得連狗都感覺不到。我就像衝刺賽的駕駛跑起大隊伍,十隻狗,十二隻狗,十五隻狗,隨著狗的數量增加,隊伍規模也日益壯大。
衝刺賽的訓練是針對短距離、快速度設計,和一般作法不同。他們並不增進肌肉耐力或厚實度,這會拖慢狗的衝刺速度,而在衝刺賽裡,速度就是一切。我在灰狗巴士上看過一支穿著毛衣,到比賽時才脫掉的狗隊,牠們在全程九哩的賽程中,像子彈一樣呼嘯而過,跑完之後,才會穿回毛衣重返溫暖的窩。
他們從不真的下功夫加強狗的耐力和強壯,大部分的衝刺賽駕駛,至少我問過的那些,也完全不瞭解雪橇狗究竟要多強、多壯才算適當。
拿破崙曾經說過,在軍隊裡,士氣占四分,人力只占一分,帶領雪橇狗情況也有些類似。牠們從訓練中逐漸累積實力、知識和自信,當牠們瞭解只要跑你就會給牠們牛肉,只要跑你就能讓牠們變壯,只要跑你就會給牠們愛,只要跑你就會用靈魂和牠們相交,如果牠們學會去感覺、了解、明白這一切,牠們就會脫胎換骨了。牠們從此不再只是雪橇狗或寵物,牠們變成了長距離跑狗,永遠不能,也不會停止奔跑的狗。
這個變化第一次出現的時候,其實是很嚇人的,就好像《化身博士》裡傑柯爾博士變成海德先生的過程一樣。牠們的肩膀變厚實,不管是脂肪或最重要的肌肉都變重了,牠們的皮毛因此變得油光水亮(牠們的食量也和訓練負載一樣越來越多)。而且牠們變得好壯。天哪,真壯!
一隻為短程賽跑訓練的狗,與一隻完全針對長程賽跑訓練的狗,差異是非常驚人的,光是體型,長程的狗可以比短程的大到四、五倍,甚至到八倍。
對於十到十二隻狗來說,拉一部輕巧的拖車是輕而易舉的,別人這麼告訴我,我當然也照做。但是同一部拖車,體格健壯的長距離雪橇狗不能超過四隻或五隻,除非你不想活了。如果雪橇體積小於一部沒有引擎的汽車車身(也就是我後來用的),那麼雪橇狗的數目絕對不可以超過那個神奇數字:七。採用七隻狗跟八隻狗之間的差別,完全可以感覺到。狗在拖拉時有一個拉力曲線,用了八隻狗以上的拖車,你就好像身處拉力曲線中失控的區域。
我對這些一無所知。所以一擁有輕型拖車,立即將狗一隻隻栓上去,所有的狗都上陣,每找到一隻新狗就多拴一隻。
颱風、餅乾、尤奇、麥克斯、風暴、史蒂芬、比爾、惡魔、墨菲、歐索、大麥克、烏鴉、拜倫,牠們本來都是別人的狗,名字都是別人取的。我沒有為狗隊裡的哪一隻狗取過名,不過我後來有了為數不少的小狗,也不得不幫牠們想名字。
我依照自己構思的路線訓練這些狗,在主繩組上為每一隻新的狗增加新的位置,有的時候來了一整組狗,也以這個方法將狗加入整個隊伍。
這種做法,出現了意料之外的發展,狗跟狗之間產生一種意志上的影響力。我有一組巡陷阱的狗隊,共有七隻狗。牠們一直都是很棒、很快樂、很平和的狗,整個冬天都跟這些狗一起工作,從來也沒發生過什麼問題,特別是跟餅乾一起工作的時候。我常常帶餅乾回到屋裡,放開牠,讓牠自由地在屋裡到處跑。原來的狗隊雖然已經很壯了,但卻很容易控制,我以為這對於駕馭新的狗有點幫助。
事情的發展跟想像完全是兩碼事。原來的陷阱狗隊變成一支長距離狗隊之後,反而出了問題,因為老戰友們已經一起跑了一整年,而其他的狗、新的狗、野生的狗、加拿大來的狗,和原生種的狗,以驚人的野性弄得整個陷阱狗隊分崩離析,而我,渺小得一如拖車上的某個零件。
情況簡直讓人發狂。
我一開始用八隻狗來跑,然後變成九隻狗、十隻狗(包括第一批那三隻加拿大狗),有些事情變得不太尋常,有些東西變得難以控制。當我增添到十一隻狗拖輕型拖車後,又再加了兩隻,卻進入了一個完全不真實的世界。
我頭下腳上,倒掛在翻覆的拖車上被狗拖出院子,回家的時候,露絲送了我一句:「你看起來像個玩具,一個很大的狗玩具……」在前二十次試跑,我沒有一次是好好離開院子的。
我和大型狗隊的第一次試跑,就是很典型的例子,那次試跑應該就預先警告了我往後的情形。我決定帶這些狗跑長一點的距離。這一天,是近來比較涼爽的一天,正好適合做加長距離的試跑。(我那時還不知道如何在夜裡跑,居然還有人告訴我,狗在晚上是瞎的,看不到路不能跑,完全是胡扯。)心裡盤算著,我要試跑三十哩。這個距離不算遠,還不到一百哩的三分之一,對第一次試跑來說恰好不長不短,所以我隨身帶了一些裝備。在拖車上綁了一個背包、一盒狗食、一頂帳篷、一捲油布、一件禦寒外套(萬一天氣突然變冷)、煮飯的鍋碗瓢盆、一柄小斧頭、一把弓鋸、一個風燈、一加侖給風燈用的油,還有一個全尺寸,有兩個加熱器的柯曼火爐。
我環視四周,噹啷啷的聲響聽來像一間雜貨店離開了我家院子。不過,離開院子,也就是這堆雜貨能走的最遠距離了。
我一共掛了十三隻狗。拖車被一根結實的繩子綁在樹上,我至少檢查了四次鬆開繩子的速卸鎖扣。
狗的情緒高漲,我把餅乾安排在狗隊的最前面,讓牠拉展主繩組,再將狗一隻一隻掛上定位。每一隻剛就位的狗都會影響到旁邊的狗,等我套好第十隻狗,嘈雜聲已經震耳欲聾。更重要的是,牠們的吵鬧聲和躁動不安的情緒也會影響到我。我已經掛好第十一跟第十二隻狗,只剩下最後一隻狗——惡魔。我像瘋子一樣在狗舍跟拖車之間來來回回,想要趕快綁好狗,讓牠們出發。當我靠近惡魔,牠突然咬了我一口,流了一點血,不過比平常流的血要少,我想我們之間的關係應該稍有改善了。將惡魔掛上主繩組,走到拖車旁邊,站上拖車,向站在房門旁的露絲揮揮手,然後猛一拉繩子。開跑!
在穿越院子的全程中,拖車碰到地面的次數應該不超過兩次。我的老天,牠們會飛了!我背上衣服像被扯爛的旗子一樣往外飄,牠們帶著我衝向車道盡頭,我們必須在那裡轉彎,非轉到大路上不可。
狗兒們轉彎轉得很漂亮。
拖車也跟著轉彎,但是我忘了過彎要壓車,使得拖車開始翻滾,而一旦它翻了第一圈,就會一直翻下去,我覺得大概翻了有兩、三百圈。我迅速回頭望一眼,身後景象像是雜貨店在路中間爆炸,貨品四散掉在水溝裡,這千鈞一髮之間,我伸手抓住了某個東西,握得牢牢的。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抓得那麼緊,或許是曾經和腳踏車一起弄丟過牠們,而我下定決心絕不讓這種事重演,但現在我們和底盤朝天的拖車一起散落在路上,所有的零件都掉了,我還以臉著地在碎石上被拖了一段路。
我走了四哩,才找到拖車飛掉的輪子安裝回去,同時,焊上去的鐵管把手也斷了,除了掌控的繩索,沒有其他東西可以抓握。而我幾乎全裸,衣服在拖行中早已撕成了碎布條。
我在僅僅兩個半個小時內跑完這三十哩,這段期間,拖車完全不在我的掌握之中,連一絲絲都沒有。最糟的是(或者,如果以我後來發現的情況而論,應該說「比較幸運的是」),餅乾發情了,牠不停地交配,後來的練跑過程中牠也這麼做,但是這沒什麼關係。牠跑在所有狗的前方,那些公狗簡直意亂情迷,利用每個可能的機會,展開某個駕橇人所謂的「公狗母狗大亂鬥」。
這場持續上演的混戰,帶頭的是個尾巴高翹的毛茸茸嬌媚小娼婦,後頭是個手握兩根繩索的半裸男人,還不斷放肆地大叫著,企圖制止前面狂戰中的狗群。
秋天來臨之後,降雪之前,露絲和我聊起第一次和大隊伍拉輕拖車的事。
「一切應該都會很好的,」她說著,一面坐在溫暖的爐邊喝著咖啡。「如果那是你跑得最糟的一次。」
我點點頭。
「不幸的是,那已經是最好的一次了。」
「呃,其實也不算最好的啦……」
「不,親愛的,那的確是。」
在之後的練跑裡,我分別用臉、屁股、背和肚皮離開過院子;我被拖行過一哩,兩哩,三哩;和隊伍走散了八次,十次;最後走了十二哩,十七哩,還有一次走了四十幾哩才把牠們找回來。每跑一次拖車就壞一次,扯得七零八落,後來我終於借了一把焊槍,每天晚上都重新修。離家方圓四十哩內的農夫都認識我,知道我就是那個「抓不住自己狗隊的瘋狂可憐蟲」。某次我口袋裡有一盒火柴,當我又照慣例被拖過大門時,它們引燃了,我簡直像顆著火的隕石,還為了即將陷入火海的蛋蛋驚聲尖叫,而露絲已經笑彎了腰。
我以為那是我的問題。
我讀了些報上的文章,知道一些關於蘇珊芭雀兒和其他參賽者的故事,我不懂,他們的狗和我的狗之間為什麼如此天差地別,為什麼他們能駕馭他們的狗,而我就是控制不了我的狗?
我根本連好端端地離開院子都沒辦法。
終於,我看到一張某個為參加艾迪塔羅而訓練的狗隊照片,那是加拿大的早秋,照片上有十五隻狗,和我的狗體型差不多,勾在一根傳統式的主繩上。
他們拖著一部汽車。
一部完整的汽車,有馬達、擋風玻璃、車門和各種配件,甚至連後座都有。一對夫妻坐在車裡,身體探出窗外,面對鏡頭微笑。這樣練狗不受天氣影響,顯然也不必用臉去拉車。
一部完整的汽車啊!
這時候我駕著十五隻狗,其中七隻已經很壯了,拉的是一部重不會超過一百二十磅的拖車。照片中夫婦用同樣數目的狗,但是拉的重量超過一噸。也許最大的重點是,他們都在微笑,而我在最後三、四十次練跑的恐懼中,只能勉強擠出一絲扭曲的表情。
那晚,我開著我們那輛老福特,載著露絲離家往鎮上去。
「我們要去哪裡?」她問。
「廢車場。我們要去拉個破爛回家,然後把這個破爛變成一部拖車。現在是嚴肅看待訓練的時候了。」
我們在廢車場找到一部老英國福特汽車,引擎已經不見了,但是所有的輪胎都還有氣,最重要的是,它的煞車還能用。看在我們對參賽的熱情份上,廢車場老闆沒有收錢。我把它拖回家放在狗舍邊,花了幾分鐘的時間把車門拆下來,成了一個可以快速進出的出入口。
我讀到的其中一篇文章提到,狗必須用彈力繩索繫在沈重的負載物上,以吸收起步時的衝擊力。我沒想到一條簡單的彈性繩組也有如此效果,便試做了一條以兩個完整卡車內胎組成的彈力繩,或者你要說那叫彈力甜甜圈也可以,負擔牠們往前衝刺的衝力。
我將主繩掛在彈力繩前,拉起手煞車,然後把狗一隻隻掛上去。
餅乾在最前方拉緊整條繩組,我掛好第八隻狗後抬頭一看,車子已經開始滑動了。我迅速地找了條繩子將車綁在樹上,然後繼續替剩下的狗上挽具。
露絲一直看著,我對她揮揮手:「想不想兜個風?」
她看了看車子,看看我,再看看狗,然後微笑:「我想我這次用看的就好,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突然跑出個毛病來……」
「什麼毛病?這是一部汽車耶,狗兒們會拖著它,我們會駕駛得好好的。」
「我先看就好。」
後來證明,這是個睿智的決定。
我從小拖車的災難中學到了一些經驗,所以這回我不帶任何裝備,只帶著牠們在碎石路上跑六哩。
當一切都準備就緒,我鑽進車裡,拉開速卸鎖扣。
「嗨克!」我對狗大喊,牠們奮力往前拉,像是屁股著火了。
車子動也不動。
又過了一會兒。
原來我忘了放手煞車。我必須現在放開,狗隊把那兩條內胎做的繩子拉得筆直,活像兩根義大利麵。
「看到沒?」我對站在一邊的露絲微笑,「它的功用就跟鍊子一樣……」繩子真的「有用」。
內胎拖住車子,車頭被幾乎可以扯掉我的頭的拉力,拉得往前猛衝了一小段。車子動了,狗拉的力量也因此放鬆,所以狗又再往前衝,內胎繩子又被拉直;然後車子再往前衝一小陣,狗再死命地拉,車子再衝……
我離開院子的樣子,活像在空中做高空彈跳的人。
我腦袋裡出現露絲彎腰抱著肚子,笑得在地上打滾站不起來的模樣,然後院子消失在視線之外,我在路上一面彈跳,一面思索該如何能讓車子停止。
以車上現有的裝備,我大概永遠也沒辦法解決這個問題,但是那無關緊要。我們花了一個半小時繞了一圈,等到我們回來的時候,狗兒們已經找到解決方法,牠們起跑時會放慢速度,等到內胎繩子拉直,車子開始移動,才慢慢加速。
回到家之後,我又做了一條繩子跟彈力繩組結合在一起,用來限制拉扯的極限。正在忙的時候,露絲進來了。
「我今晚打算跑一趟長程的,然後跟牠們一起露營。明天我會回來,大概是早上十點左右。」
她點點頭,她想說些什麼,但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什麼?」
「沒什麼。」
「不,說真的,你剛剛想說什麼?」
「你聽起來是很篤定。但是你難道不覺得,如果不要刻意做什麼計畫,情況也許會比較好?你只要帶牠們去練跑,不要管跑多久或是跑多遠,這樣如何?每一次只要你做好了什麼計畫,狗就會接管一切,然後事情就會變成跟計畫完全不一樣……」
「這次不一樣。我已經有一部車了,狗隊也在掌握之中。別擔心!」
說實話,我真的相信我自己說的話。
入夜之後,我們離開院子,我在車上裝了一個可以握的聚光燈,可以觀察牠們奔跑的情況,並且確定每個環節都運作正常。
而這一次,讓我大為吃驚的是,一切都跟計畫完全一樣。我把全部十五隻狗都掛上,只跑了短短幾哩,狗兒們就已經調適得相當好,一切都很順暢。我舒適地靠在椅子上,心裡想,如果我帶了本書或什麼的來看就好了。如果這趟練跑一直維持這種情況,我猜我八成會睡著。牠們拉著車子,維持在大約每小時六哩的速度,心想應該讓牠們跑個三小時,然後休息一下,讓牠們喝點水、吃點東西,再讓牠們睡一陣子,也許深夜再把牠們勾回去……
天啊,真是太完美了。真的,這是第一次,心裡毫無所懼,腦袋裡浮現一支大型狗隊,一支艾迪塔羅等級狗隊的模樣。現在正跑在拖運原木的次要道路上,一路進入森林,沒有得小心應付的行人跟車輛,絕對不會出現我沒有辦法掌握的錯誤。
這很像我剛入伍時心裡的想法,一點自我陶醉,然後要花三年八個月二十天又九小時,才知道後悔。
秋天,是森林中活動頻繁的季節。隨處可見鹿群打架跟繁殖,熊在冬眠之前吃下任何可以找到的食物,麋鹿四處尋找獵物(後面還會提到這個),臭鼬則是在累積過冬需要熱量之際,同時尋找適合的睡覺地點。
臭鼬到處都是,但是牠們擁有搞臭一切的能力,所以常常被自然學家或知名作家刻意忽視。大家都說牠們很可愛,但牠們臭到骨子裡,似乎很多都帶著狂犬病,這就是大多數人心目中的臭鼬。事實上,牠們還有很多不為人知的一面。每種動物都吃臭鼬,例如犬科的動物,土狼、狐狸、灰狼等似乎都喜歡新鮮臭鼬的味道,而且越臭越好。但是對於駕雪橇的人,有件關於臭鼬的事,顯然相當重要。
臭鼬是夜行性動物。
我極少以清醒狀態在夜晚的森林中活動。紮營時,我會停下來,生個營火,然後睡覺。狗兒讓這一切都變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前方有十五隻毛茸茸的朋友,在一大片的黑暗中移動。
所以災難的必備條件都齊了:一個自滿(有人也許會說是愚笨)的人,在黑夜的森林中奔馳,一群精力旺盛的狗隊,等不及要看下一刻會出現什麼東西,而似乎西半球所有的臭鼬都聚集到這條路線附近來了。
大概在九點鐘左右,碰到第一隻臭鼬。
我剛好探下身調整椅背,這輛福特車的座椅可以調,我想要讓自己坐得更舒服一點,也想著可不可能在狗往前跑時,讓我真的小睡一下(有點白痴,連我自己都難以相信),這時一陣硫磺氣味撲鼻而來。
氣味來得突然,像是驚喜一樣,我一開始還沒有將這個氣味跟臭鼬聯想在一起,等到我反應過來,已經太遲了。
隊伍的最前方,也就是餅乾跟兩旁的狗已經抓狂了。我打開聚光燈想要對準牠,但是情況實在太混亂,狗群發出的喧鬧聲壓過了一切,我完全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我拉起手煞車,趕緊跑到狗隊前方,不過這時煞車已經毫無意義,整個狗隊已經停下來,大家正為了那隻臭鼬大打出手。
餅乾在這場你爭我奪中占了上風。牠咬住臭鼬的肩膀,並且試圖護住抓來的獵物,不過當我跑到隊伍前面,惡魔追了上來。牠本來是勾在隊伍後方,這一動將整個拖車都往前拉了一小段,畢竟煞車還維持在鎖死的狀態,牠縱身一咬就從餅乾嘴上搶走臭鼬。
我不假思索,一手從惡魔嘴上再搶走臭鼬。這是很冒險的,因為惡魔把臭鼬當成食物,事實上,他根本就想一口吞下臭鼬,至少看起來像是這樣,而搶惡魔的食物簡直是一種自殺行為。
但是情況比自殺更糟,我抓著臭鼬的尾巴,結果牠的尾部,牠那可以發射濃烈氣味的部位,剛好正對著我的……臉。
然後,臭鼬就……放了。
牠的火力其實有點減弱了,之前已經對著狗發射了一陣,但是這一噴還是威力十足,那陣氣體就像死亡之風一樣,直撲我的臉。
「噁啊啊啊喀喀!」
這正是我當時發出的聲音。我從來就沒有聽過別人發出這種聲音。不僅如此,隨之而來的是我大吐特吐,頭暈目眩得在水溝邊直打轉、直揉眼,想把沾染的都揉掉,而且我突然衷心的希望成為一個銀行家,或是從事其他行業都好,只要不要再接近臭鼬的屁股。
我花了半個小時才讓視力稍微正常、呼吸稍微順暢,然後又花了半小時重新整隊,解開纏在一起的繩子,讓狗兒可以準備好繼續的路程。
情況很糟,我全身髒兮兮的,還有一些不知道是綠色的膽汁還是什麼之類的東西,不過我們已經克服了這些問題,我想我們可以跑完全程,也許有點臭,還有點想吐,但是情況不會比現在更糟了。
只不過,跑了一哩左右,我們就碰到了第二隻臭鼬。
這次跟上一次的情形幾乎一樣,不一樣的是臭鼬不知怎地沒有被狗抓到,我踢了臭鼬一腳,試著幫牠一把,讓牠可以從水溝逃掉。
鐵律一:絕對不要抓臭鼬尾巴,更別拉牠。
鐵律二:絕對不要踢一隻臭鼬。
牠朝著我的正面噴射臭氣,又一次結結實實正中我的臉,我馬上又開始狂吐、揉眼睛,像瞎子到處找狗跟拖車。
我又花了半個小時讓身體恢復正常,再花另外半個小時解繩子,加上惡魔咬了我一口,牠錯失了抓到第二隻臭鼬的機會,把一切都怪到我頭上來。
再跑了一哩左右。
又來一隻臭鼬。
前後算算,那一天晚上,我們碰到了六隻臭鼬,至少有五隻把臭氣噴到我頭上。我全身浸滿臭氣,吸得飽飽的,大概到早上四點鐘左右,我覺得已經受夠了。我們還跑不到八哩,然後我決定從一條穿越森林的路掉頭回家。
當時全部的狗都將這次練跑當成獵殺臭鼬大冒險,在路上風馳電掣,好像一陣煙,狗兒們都在期待下一次臭鼬何時出現,我們只花了大概二十分鐘就回到院子。
我將狗兒們解開,帶回狗舍安頓妥當。露絲還在閣樓的床上睡覺,我不想吵醒她,但是我一走進屋子就聽到:
「我的老天爺啊!這到底是什麼味道?」
「就我啊!」
她從閣樓探頭出來往下看,「你怎麼了?」
我回頭看她,一身臭氣蒸騰,眼前的東西都像是罩了一層黃色,我的眼睛被噴到,腫得跟包子一樣。
「臭鼬,」我說,「臭鼬噴到我了,很多隻。」
「狗都還好嗎?」
「狗都……」我開始轉身,但是我一移動身體,臭氣就跟著一直往外飄散,只好停住不動。「……很好。我們大概可以一個月不用餵惡魔了。」
「為什麼?」
「牠把臭鼬給吃了。」
「吃了?」
「是啊。」
「你怎麼沒阻止牠?」
「沒有大砲的話,誰都阻止不了。」
我最後決定要處理一下這個臭味,衣服一定得脫下來才行。我開始脫掉衣服。
「你現在在做什麼?」
「準備睡覺。」
「在這裡?」
我停下動作。「不然還有那裡?」
她慢慢吐氣,我才知道原來她一直憋著氣。「你可不可以,嗯,你知道的,在外面睡個,嗯,一、兩晚?」
「跟狗一起?」
她微笑著。「我知道你了解的。」
「睡在狗舍?」
她點點頭,然後就把頭縮到棉被下。「你對這些事,都是一點就通的。」
我呆立了一分多鐘,然後轉身走到外面去,到狗舍之前,我在英國福特車旁邊逗留了一下,拿出睡袋跟熱水瓶,然後憤憤不平地帶著身上的臭氣跟自憐走向狗舍。當時我並不知道,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正是帶著雪橇狗參加艾迪塔羅大賽時,各種可能命運的最佳寫照。
菜鳥的第一百哩
四周瀰漫著一股奇特的寂靜。很黑,伸手不見五指的黑,烏雲隨著黑夜的到來籠罩整片天空,大雪逐漸逼近的壓迫感油然而生。一片漆黑之中,唯一的光線來自頭燈,而頭燈的光線似乎也顯得微弱,彷彿就要被濃濃的黑暗吞噬。
我不是一個人獨處,另外一個菜鳥駕橇者就在附近。我們的狗隊分散在比賽路線上,彼此背對著背,而狗也很安靜,這與平常狗兒們靠近另外一隻狗隊時的喧鬧相較,平添了一分詭異的氣氛。另外一支隊伍的一隻狗已經卸下挽具,現在正躺在兩支狗隊間的雪地上。那隻狗在喘氣,不過已經呼出的多、吸進的少,那個人跪在狗的旁邊,正在哭泣,他將手指深陷狗脖子的皮毛之中,緊緊握住皮毛,這是一種親密的表示,我常常開玩笑地以同樣方式抓住餅乾。當他握緊那隻狗的皮毛時,牠斷了氣,他轉頭望著比賽路線旁,躺在雪地裡的一個龐然大物。
「該死的麋鹿。」他說。
我沒搭腔,實際上我打擾了他對於愛狗的哀悼,我始終認為這是很私人的事情。我看了一下錶,發現竟然還沒過午夜。
現在還是比賽的第一天。
但是,到目前為止已經發生了許多事,感覺上似乎已經過了好久,彷彿整個時間感都錯亂了。
從比賽開始到現在,還不到十二個小時,而我已經犯盡了所有菜鳥該犯的錯。
※※※
從克尼克重新起跑的過程,還算順利。我們用卡車將狗從鷹河載到這裡,然後為牠們裝上挽具等裝備,接著被帶到一排樹的前面,這些樹很堅固,不會因為狗的拉力而斷掉,最後根據我們抵達鷹河的順序依次出發。有人稱這裡為「蠻荒之地」,我聽了只是笑笑,直到發現他說得一點都沒錯。這個地方,很令人意外的,就位於一片荒野的邊緣。我親了一下露絲,她正在哭,因為她聽說這一路非常危險,而且這將會是一個讓菜鳥在比賽中喪生的一年;後來,在比賽中舉行了歷時兩個小時的追悼會,我還被業餘無線電廣播誤報為死亡。馴狗師跟義工帶領我們到一條狹窄的小路上,這條讓我起跑的小路最後隱沒樹林中,前面那支隊伍轉個彎就不見了。當我離開重新起跑點時,雪橇在過彎之際翻覆,然後,我親吻了大地,整個臉被拖在地上跑。不過,當我被拖到下一個反方向轉彎時,雪橇又朝著相反方向翻了一次,剛好把我翻回正常的位置。
這個錯誤以前就犯過了,正所謂「一步錯,步步錯」。在地上被拖行一段,我的衣服裡塞滿了雪,當我拉下衣服拉鍊,扯出衣角並將雪拍掉時(這些雪是被一群跑得發狂的狗拖行經過樹林時,積在衣服裡的),我完全忽略了比賽路線。
現在餅乾在領頭,牠知道如何跟著軌跡跑,知道在濃密的雲杉林跟灌木叢中要怎麼過彎,才能讓整個狗隊順利通過狹窄的彎道。以前很長一段時間在廣大的區域尋找陷阱,我知道可以完全相信牠,即使是我在雪橇上快要睡著了,牠也可以順利跑過好幾哩不平坦的鄉間小路和結冰的湖面。我可以毫無顧忌的將生命交給牠。
但是,這次牠失誤了。歷經一整天喧鬧的起跑與重新起跑,在出發之前已經接近傍晚;到了傍晚,我一直試圖弄掉衣服裡的積雪,不然雪會融化,然後又重新結冰。當我開始注意前面狀況時,餅乾正好在一個岔路右轉,我們傾斜著過了這個轉彎,進入一條像是正確比賽路線的路上,突然,四周瞬間變成一片黑暗。
我一面讓狗繼續往前跑,一面伸手到雪橇袋中找頭燈,現在的狀況的確有些可疑,我應該把狗停下來,但是牠們仍然精力旺盛,而且完全不受控制。
在這一片幽暗之中,我看不清楚路的狀況,分辨不出路上積雪是不是有狗的腳印或是雪橇滑板的痕跡。當我點亮頭燈,發現天空開始飄起小雪,一層薄薄的雪花覆在路上,所以我還是看不出來到底有沒有其他狗隊經過這一條路。
不過,沒關係吧,我心裡這樣想,我相信餅乾。事實上,我一直沒有看到其他狗隊跑在前方,即使有人告訴我,在比賽隊伍真的散開之前,通常你會看到其他隊伍,我沒有記下這一點,因為我的狗隊跑得很慢(這不完全是事實,因為慢的是我,而不是狗。)
但是我們錯了,錯得離譜。我們現在正在奔馳的路,根本不是比賽路線,而是一個設陷阱人工作時留下的雪車軌跡。也許餅乾聞到了那個人背包中的肉,或是皮毛的味道,也許牠只是犯了個錯。不管是什麼原因,牠就是跟著這條軌跡在跑,而我還渾然不覺,後來估計了一下,這樣一圈大概多跑了一百二十哩路,來回各六十哩。
如果這趟路是實際的比賽路線,那麼今天這樣的確已經夠糟了。因為在艾迪塔羅大賽一次跑一百二十哩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對我來說,更是天方夜譚。何況那根本就不是比賽路線,只是一條軌跡,如果不是被開賽弄得頭昏腦脹,如果多睡一點,如果不是那麼茫然無知,我早該知道出了大問題。
那條軌跡跑得滿山遍野都是,設陷阱的人也許一直在尋找適合的地點。這條路線沿著一條結冰的小溪旁邊走,然後毫無預警地跨過小溪,爬到溪床邊緣,順著溪邊走上一陣,再直下到底,溪底有一道窄縫,可以看到白色的水流,沿著水邊往前走了一段,接下來猛一轉離開溪床,穿過樹林一直往上,然後不斷沿著山邊往上爬……
那真是瘋了。這條路的轉彎非常急,我後來才知道,這種急轉軌跡是一輛控制得宜的雪車拉著一部雪橇的長度所造成,然而要讓一群總長度更長的狗隊順利過彎,幾乎不可能。如果彎道很急,牠們常會在過彎時擠成一堆,雪橇就會靠邊停下來,然後各自分開,再繼續往前衝。狗很喜歡這樣玩,牠們將這視為打獵或是在彎彎曲曲的河床上賽跑,永遠不知道下個轉彎之後會出現什麼,永遠迫不及待想去發現。
我則是被弄得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心裡還寄望著這就是正確路線。我開始相信,也許這是個試驗,一開始就困難重重,菜鳥就會早一點退出比賽。我越來越氣憤,我發誓不管是誰設定了這些比賽路線,我一定要給他點顏色瞧瞧,然後我決定我一定要堅持到底,不讓那些人稱心如意。路越難行,我越要勇往直前,直到最後我輸了為止。
我們上了一座山,走了大概有十或十五哩進入一座狹窄的峽谷,路一直向前通往一個開口,出了開口之後,眼前是一片幾乎垂直的岩壁,然後我們停了下來。
死胡同。
餅乾站著觀望了一陣子,仰頭看著峭壁,似乎衡量著將整支狗隊拉上去的可能性。然後牠轉過頭來,眼光掠過肩膀看著我,全身散發問號等待著。
「混蛋,我哪知道……」
我把雪鉤定在雪中,往前移動到牠身旁,感覺到牠的尾巴輕拍著我的腿。乍看之下,路似乎就到這片懸崖為止,整個軌跡很快就被新雪覆蓋住。但是當我蹲下來,撥開新雪,從軌跡顯示這兒停過一部雪車,而騎雪車的人動手把雪車轉了向,又沿著雪車來的軌跡離開。
我那時終於知道這條路是錯的,而且一定要回頭。我從上方抓住餅乾的挽具,把牠掉頭,對準我們來時的方向,然後牠帶領整支狗隊轉向,當雪橇甩尾時,我跳上雪橇放掉雪鉤,開始回頭下山。
到這個時候,我才看出走錯路的代價是什麼。就算只是我一個人,那也夠糟了。現在我必須循著的雪車軌跡回頭,找出艾迪塔羅大賽的比賽路線,一般來說,比賽的路線都會跑得亂七八糟,然後再前進到下一個檢查點,一個叫做「史昆納」的村莊,我比自己預期的慢了一天半才抵達。
但是回頭找路的情況很糟,簡直糟透了。當我回頭開始下山時,看到點點燈光,看似一大群正朝著我而來,放眼望去盡是閃爍的燈火。
我的後面一共有二十七支隊伍。在我後面的隊伍跟著餅乾的味道前進,同時再加上自己隊伍的味道,然後其他的隊伍也循著味道跟上來,每一隊經過都會加上自己的味道跟軌跡,讓原本是錯誤的路線變成似真的路線。
那是場噩夢。當我往下經過較狹窄的路時,雪永遠會變大,風勢也會加強,而狗身上濃濃的尿騷味就隨風飄散,感覺跟打仗無異。
當一支狗隊跟另外一支隊伍面對面碰上時,狗會大打出手,即使是在路況良好的寬闊荒野也不太妙,更何況是在一條狹窄的雪車路線上。
「喔,靠邊!喔,靠邊!」我們都會大喊,試著利用口令讓雙方隊伍通過。這通常都行不通,狗會豎起身上的毛,好像宣告「這是我的路,免談,這是我的路」,然後某隻狗會撞上某隻狗,接下來就擦槍走火,一發不可收拾。一下子,兩隻狗就會打起來,兩隻狗引起另外兩隻狗加入,四隻狗再挑起另外四隻狗,在我們跳下雪橇,跑到狗堆裡阻止之前,早就演變成一場三十隻狗的大戰。
混戰主導了整個場面。在我一生之中,不管是之前或是之後,都不曾經歷過這麼暴力的三個小時。不久,三支狗隊就會碰到另外三支狗隊,成了一場八、九十隻狗的大戰。
曾經有一度,六支狗隊困在一條路上。六支狗隊彼此擠成一堆,困在一個小地方,當一切似乎歸於平靜,全部的隊伍都整好隊,聽到後面有人大喊:「小心!」回頭一看,一大片的闇夜跟黑暗突然移動,朝著我衝過來。
我還有時間想到「麋鹿」這個字,不過也僅止於此。一頭五、六百磅重的母鹿,在路旁樹林裡向著我衝過來,活像個吸進所有光線的黑洞,似乎沒有形體,融入整個背景之中,像部急速火車朝我而來。
以前訓練時曾經被麋鹿攻擊,當我手上有槍時也打死過幾隻,但不是像這樣突如其來、毫無防備。這次比賽我沒有帶槍(我沒有槍,訓練時是使用一把借來的武器),但是即使現在我手上有武器,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牠就在那裡,用腳撞了我兩下(好沉重的腳踢攻擊),一下子就把我踢倒在地,然後就放下我走了。我翻身站起,抓住雪橇把自己拉上去,回頭看到那隻麋鹿繞到牠的左側,攻擊我後面的那支狗隊。
這支後來跟上來的狗隊真的救了我一命。我下山時碰到的隊伍,除了這一隊之外,全都回頭下山了,而且都跑在我前面。這一支隊伍在碰面時,先是越過我,然後跟在我後面下山。
這隻麋鹿撞翻了整支狗隊,牠先正面撞上領隊狗,用腳把狗踏到雪裡,然後用腳猛踢那隻被壓在下面的狗,再繞過去用牠的蹄踢翻後面的重點狗。
牠看起來有種似有若無的感覺。不知道為何,我的頭燈的光線,無法在她身上反射,看似一個邪惡黑影在攻擊狗隊。我的腦袋一片空白,麋鹿……想想辦法啊!
斧頭。我在雪橇上有把斧頭,這是比賽規定要攜帶的,我一伸手就碰到了;天曉得我心裡到底在想什麼鬼,用斧頭去砍只會讓牠更生氣,一點用處也沒有。在我伸手去拿斧頭時,響起一聲爆炸聲,還有一道閃光,然後一次、一次又一次。
一共五次。另外一部雪橇上的人有手槍,他跑到前面,從旁邊射擊了那隻麋鹿五次,每一發子彈都擊中麋鹿的胸膛,每一發子彈都結結實實射中了牠。
但是牠依然沒有倒下。牠又多踢了那隻狗跟那個人好幾下,然後轉向牠的左邊,再朝著重點狗(已經倒下了,不過會康復)補了一腳,才走進雪裡,緩緩倒下,氣絕身亡。
從牠撞上我還不到二十秒,整件事就結束了。麋鹿死了之後,那個人走到他的領隊狗旁邊,跪下來並及時抓住牠的脖子,狗就斷氣了,然後他說了一句話:「該死的麋鹿。」
這時候我看了一下錶,發現仍然在比賽第一天的二十四小時賽程之內,如果我曾經仔細思考一下我的比賽過程,也許我已經退賽了。這趟額外的行程,讓我在實際比賽中只前進了一點點,加上後面還跟著我們的隊伍,基本上可以說是重新開始比賽,外加多出來的一百二十哩。所以比賽要跑的距離,已經不是一千一百八十哩,而是一千三百哩了。
還有那些暴力意外事件,狗隊碰頭時發生大混戰浪費的時間,還有麋鹿殺死領隊狗,主人蹲在那裡掉眼淚,如果我對這一切夠敏銳並做出正確判斷,就該及時打退堂鼓。我常常在想,如果退賽,我會變成什麼樣子?也許不會再和狗一起工作、生活,也許會過一些其他比較正常的日子。
但是我的腦袋已經糊塗了,都是睡眠不足的關係。除了宴會那天晚上流著口水小睡片刻,我想不起來自己到底有沒有睡過覺;一輩子都沒睡?還是很久以前睡過?實際上,我幾乎三天沒闔過眼了。我的腦子因為長期被剝奪睡眠,完全無法運轉,情況嚴重到幾乎出現幻覺(如果我早知道這沒什麼大不了,應該多撐一個晚上不睡,這樣要退賽也多點氣力),所有理性思考跟正確判斷的能力都消失了。
然後就是比賽本身,我已經不在其他的世界裡了,那個非比賽的世界,那個正常的世界(我還是想再說一次,如果我早知道這種改變是永遠的,那麼我也許就會停下來不跑了)。工作、生活、家庭、社會,似乎沒有一樣是真實的,而在這裡,所有的真實就是,站在大雪當中,眼前是一頭死掉的麋鹿,旁邊有個人正在為他死去的領隊狗哭泣。如果這時候有人告訴我還有其他更真實的東西,像是汽車貸款、小筆帳單、學校計畫,或是老婆、小孩等,我一定會認為他很荒謬可笑。
最後還有阿拉斯加,她根本就是個誘人、奇妙、壯麗,又致命的絕世美女。
當我們站在這個地方時,黎明慢慢到來。隨著淺灰色光線映照大地,四周變得更冷了,雖然現在還不到零度以下;到內陸才會感受到真正的寒冷,寒冷會讓降雪停止,不知道什麼緣故,寒冷也驅散了天上的雲,當太陽升起時,阿拉斯加山脈峰頂猶如被點亮般閃耀。我們還在山上,距離那條可以前往史昆納第一個檢查點的河流,依然遙遠。所有景物都清晰可見,似乎南阿拉斯加的景致都一覽無遺。
也許不只是一下子,但是感覺起來真的是這樣。似乎,前一秒鐘我還藉著頭燈光線,凝望那幅有如聖母抱子像的畫面(那個人將死去領隊狗的頭放在膝上),下一秒鐘我已經仰望眼前整個染上粉金色光線的阿拉斯加景致。在遙遠的山底下,我可以看到蘇西特納河蜿蜒往右流過,當光線越來越強,甚至可以看到下面正在移動的小小人事物,那些都是參加比賽的隊伍,一隊接著一隊,彎彎曲曲就像一條河流。在幾哩之外,結冰的河面上有一些小黑點正在移動,我低頭看了一下那個人跟他死去的領隊狗,然後咳了一聲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你現在要怎麼辦?」我覺得自己要負部分責任,如果我沒有走錯路,他就不會跟著一起走錯;如果他沒有跟著走錯,他就不會到這,麋鹿就不會撞上他的狗隊(為什麼那隻麋鹿等到所有狗隊都通過了,直到這一支隊伍經過才發動攻擊?)。
他抬頭看我:「我不知道,我不確定是否還有另外一隻狗能當領隊。」
我點點頭。我有餅乾當領隊狗,威爾森可以跑在前面,不過我不會把它稱為「帶領狗隊」。我並不是因為安克拉治那場災難才這樣說;我知道仰賴單一隻領隊狗的重要性,突然一陣寒意從肩膀到背部流過──餅乾,一隻狗,如果那隻麋鹿(我後來跟其他人一樣稱牠們為「該死的麋鹿」),如果那隻麋鹿撞上餅乾,把餅乾殺了。我旋即回頭望著餅乾,心裡很害怕,不過牠正襟危坐,安靜看著我,等我拉開雪鉤。
「你的隊伍能跟著我走嗎?」有時候一支狗隊只要看到另外一支隊伍,就會一直跟著,那種追逐的本能非常強烈。
他想了一下,皺著眉頭:「也許吧,我從來沒有在缺少索爾的情況下跑過。」他擦了擦眼睛:「也許我們可以拉條繩子綁在你的雪橇後,把狗隊拉起來,讓牠們開始跑。」
我考慮了一下他的提議。比賽規則說得很清楚,一支狗隊不可以拉另外一支狗隊,一支狗隊裡的狗也不可以移到另外一支狗隊裡,違反規則就取消資格。不過,從另外一方面來說,誰會在這時候看到我們呢?
我的腦中浮現了另一個想法,「讓我們試試這個方法:我在一條繩子上綁塊肉,然後拖著這塊肉跑,看看你的狗是不是會跟著味道跑……」
也許這樣還是違反比賽規則,但是如果我們看到其他人,我可以趕快拉回繩子,何況,我不能把他留在這裡。如果他的狗隊不動,他就會被困在這片峽谷當中,他的隊伍是所有整串比賽隊伍的最後一隊,如果把他一個人留在這裡……
這個方法真的有用。我們仔細包好那隻死去的領隊狗,放在他的雪橇上的袋子裡,然後拿一塊海狸肉繫在一條長繩子的尾端,這條繩子本來是用來綁領隊狗的。我已經不需要這條繩子了,除了這條備用的繩子,我還有備用雪鉤、備用扣環、備用衣物,除了廚房洗碗槽之外,幾乎什麼都備齊了。我的雪橇上裝載數量接近極限的菜鳥配備,後來我在檢查點丟掉一些裝備,以減輕重量。
我拉著那塊肉出發起跑,他的隊伍真的跟上來了。起初,他的狗跑的速度比我的狗快上幾乎每小時半哩,所以他的狗隊一直會追上來,而且必須暫停,等我往前跑才能再繼續。不過,走了大約一哩之後,他把其中一隻狗(這隻狗一直試著往前超越其他的狗)調在狗隊的最前面,然後那隻狗就開始帶隊,很快就超過我的狗隊。他謝謝我的幫忙之後就先往前跑了,留下我的狗隊在後面追趕。
下山時,沿途的景色很美麗。一下子,我們就通過雜亂的軌跡,回到河邊正確的比賽路線上。那時天還很亮,大概是早上接近中午,所有的雲都被吹走了,露出一片清澈湛藍的天空,一群白色山脈所交織而成的景色,在我前方鋪陳開來。這些山脈還離我很遠,必須再經過兩個檢查點才會到達,不過它們高聳入雲,即使是從遠地遙望,依然非常宏大。即使我已經沿著河跑了大約五哩路,它們仍然相當醒目,我後來才了解到,這些山脈其實代表著比賽中的第一個真正障礙。
我們必須要越過這些山脈,才能進入內陸。
我跑了一整天,這些山脈變得更龐大了,心裡那種氣餒的感覺也變得更強烈。有一句話始終盤桓腦海,這得從大約一個月以前說起:有個贏過比賽的駕橇人,帶著我進行一趟駕駛雪橇的測試,看看我是否至少可以從比賽起跑。那時候,不需要通過什麼資格審查(現在參加就需要),只要跑一趟五百哩或是兩百哩的路;唯一的要求是,需要三名曾經完成比賽的駕橇人在你的申請表格上簽名,證明你可以把隊伍跟自身都控制得宜(因為這個要求而發生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有的人趁駕橇人喝過啤酒,頭腦不清不楚時讓他簽了表格,結果一些連狗的挽具都不會裝的人也參加比賽)。這位很特別的駕橇人說,他會簽我的表格,但是我必須跟他一起駕馭狗,這樣他才知道我是怎麼工作的。在我油腔滑調(這裡我要加上一句,這是錯誤的)又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可以讓這趟路比真正賽程更難,屆時我就不會大驚小怪了。」然後我們出發進行了一趟三天的行程。
我應該乖乖閉嘴才是。在路途上,有次我們在峽谷岩壁的邊緣,他把雪撬翻過來,在雪橇滑板四周綁上繩子防止雪橇滑動,接下來解開狗的鉤子,然後一如自由落體跳進一條結冰的河裡。當我把繩子綁在自己的雪橇滑板上,並且沿著岩壁滑下去(眼睛閉得死緊)時,腦袋裡浮現了一句話:
「如果有人做得到,其他的人也一定做得到。」
這句話並不是了不得的嘉言,不過簡單明確,也許有點笨就是。但是到了阿拉斯加之後,我經常在訓練時用這句話鼓勵自己,而現在,朝著山的方向前進時,我又想起這句話。當然我那時並不曉得這句話的重要性,但是經過四天的比賽,這句話變得越來越重要;它變成我個人的一句箴言,當我面對不可能「任務」時,會對自己大聲喊出來的一句話。
我差一點就錯過位於史昆納的檢查點。我本來想,這是一個位於河邊的村莊,有飛機起降,十八或是二十支狗隊零星四散,還有柴油引擎運轉時大聲怒吼的聲音,應該是一個很容易辨認的地方。但是我望著山脈跑了一整天,直到天色都黑了都還沒找到。由於我的身體一直處於比賽前是否準備妥當,與比賽開始的強大壓力之下,睡眠不足的問題在那時開始出現後遺症,然後看著這些雄偉的山脈——北美洲最高的山脈,一整天心裡面都在揣想,不知道什麼時候,比賽必須越過這些山脈。
結果,我一直處於恍惚失神的狀態,眼睛還是睜開的,但是絕大部分的腦子都已經停止運轉了,所以我錯過了檢查點,應該說是差點錯過,因為餅乾接手主導整支狗隊的方向,並且在最後一刻轉到一條側邊小路,將我們帶到檢查點,一堆食物袋正等著我們。
有一個人,應該是義工,手上拿了寫字夾板走到我旁邊,我在上面簽了名。那是位女性,臉上帶著微笑,還問了我一些事。
「什麼?對不起,我聽不清楚……」
她點點頭:「我了解,你要不要順便把簽出一併簽了,一次解決?」
在每一個檢查點,參賽者都必須簽到跟簽出,表示到過檢查點。大部分駕橇者會同時簽出跟簽到,準備離開時,就不用到處找尋檢查員了。這樣可以節省很多時間跟精力,但是我根本就累壞了,聽不懂她的意思。
「在這裡,只要簽就好了……」她遞出寫字板,把筆交在我手上,並且引導我到簽名的位置,我就簽了。
「謝謝。」我說。
「到目前為止,你還喜歡這個比賽嗎?」
我注視著她,想要開開玩笑,但是她的表情很認真,她是真的想知道。所以,我思索著該怎麼回答比較好。
我迷了路,被麋鹿撞了,目睹一隻狗被殺,眼見一個男人掉眼淚,把三分之一的比賽隊伍帶到錯誤的路線上,還有當這一切發生時,被身邊的景色完全震懾(後來發現,這一天是艾迪塔羅大賽中很平凡的一天,也許比平時還要安靜一點)。我張開嘴巴準備回答:
「我……」
我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拍拍我的手臂,點點頭:「我了解,現在比賽才剛開始。到了後面還有更多可以說的……」
然後她就走了,我沒來得及告訴她,我覺得整個生命都改變了,對價值的基本認同已經改變了,而且我不確定自己是否會恢復成原來的樣子,還有我看到了上帝,祂是個駕狗的人。對我來說,沒有一件事會跟以前一樣了,而現在只是到了比賽的第一個檢查點。
我已經前進了一百哩。
地獄來的狗那些狗站在庭院中間,充滿疑惑地注視著我,說實話,牠們想問什麼,機會還多著。牠們——惡魔、歐索和墨菲,三隻來自加拿大的狗,四年前,當牠們還是小狗時,就開始在加拿大陷阱捕獸界工作。瘦高具有野性的狗適合長距離旅行,餅乾與其他狗就是最好的例子,牠們沒有經過特別繁殖,只是各種拖拉犬彼此混血,說不定還混了點狼的血統。我太太和我開著一部借來的老卡車(後面拖著露營車那種),遠赴加拿大買下牠們,並分別關在三個從寵物店買來的塑膠狗屋裡帶回來,或者說「試圖」把牠們帶回來。事實上,寵物店老闆所想像的雪橇狗,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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