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12月30日
我深愛著西西莉,她的生命在我血液中奔流,與我密不可分,我擔心失去她,始終將這份恐懼埋在心底,但當這份恐懼突然竄出時,我多想像匹孤狼,放肆地在深夜裡嘶嚎。在她最需要我深信她能康復之時,我仍舊擔心她將辭世,這樣的念頭令我羞愧得無地自容。信任與恐懼不過一線之隔:她可能會瀏覽或請他人代讀這些札記,可是在她面前,這些內容我都說不出口。我將無法啟齒的感受在信件中公諸於世,這樣的確有點詭異。我盡可能地將憂懼深埋心中,但它總會悄悄冒出芽來,一旦如此,我彷彿置身人間煉獄,只能一心想著愛妻與愛女,蹣跚向前行去。若西西莉終究逝去,我的人生還能沉淪到什麼境地?我失去的或許不是她,而是所有生存的意義。這樣的煎熬,我將如何承擔?
凌晨十二點四十九分。
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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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月16日
一月十六日夜裡。
麥德琳今天很開心,她是我們全家還笑得出來的。西西莉鬧了情緒,我默默守在她的身畔,寸步不離。我們外出購買新的燈具,最後卻坐在車上淚流滿面。當妻子失聲痛哭:「我還不想死!」該如何回應?我向來對所有問題都有問必答,即便有時會信口胡謅,或是冷嘲熱諷。然而今天就在燈飾店前,她在我身旁潸然淚下,我卻啞口無言。我只能呆坐她身畔,讓眼淚代替答案。在悲劇電影中,主角常靜默片刻,可是今晚車內的啜泣聲卻從未間歇。當我們深陷悲傷時,也同樣感到怒不可遏─氣對方,怪自己,怨天尤人。
艾弗瑞.希區考克曾表示,戲劇說穿了,不過就是剔除人生中枝微末節的瑣事。可是至少就電視或電影中的戲劇而言,我認為是略過了生活中最雜亂無章的片段,即便這些情節一點也不枯燥乏味。螢幕上急診室的片段從未真切地描述一對愛侶面臨死亡時,如何相互扶持,一同跨越生活中大大小小的障礙。在生死存亡關頭,這對愛侶中可能有一人偶爾會愚昧粗心,另一人則感情用事。起初,恐懼如野火般迅速蔓延,這對愛侶一心一意僅求生存,悍然無視其他雜務。但隨著時間流逝,就連芝麻蒜皮般的小事也能讓兩人動怒,互責彼此。之後,愧疚感油然而生,不斷捫心自問為何彼此會做出那些舉動?為何無視眼前的難關而挑剔彼此的小過失?為何會對一名瀕死之人大發雷霆?是不是因為時日無多,所以才要趕在逝世之前發洩所有不滿?
西西莉並非單為自己承受的苦痛落淚;讓她掛心不下的是她如此努力讓麥德琳降生於世,卻又要背女兒而去,留女兒一人獨自面對人事變遷。我覺得她低估我為人父的能力,也不認為我能長命百歲。她害怕所有重擔將會落在麥德琳肩上,這都是因為她想要一個女兒,讓女兒擁有快樂的童年。關於這點我不像西西莉那般多慮,因為我相信她不會就此離去,我也會負起應盡之責,麥德琳就算在單親家庭中長大,也不會有任何問題。只是恐懼會讓人心田荒蕪;即便西西莉再勇敢,心中的恐懼並不會因為我再三的保證而煙消雲散。你如何能口口聲聲說一切都會雨過天青,卻又不讓她質疑你在說謊或是吃錯藥?當你遍尋不著電燈開關,衣櫃裡又不時傳來沉重的呼吸聲,你如何說服她鬼怪的傳聞不過是危言聳聽罷了?
凌晨一點零一分。
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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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3月3日
我摯愛的西西莉在今晨三月三日早上八點零五分撒手人寰。她是一名傑出的演員與表演指導,同時亦是備受敬愛的選角指導。她和我倆共有的兩歲半女兒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恩典。她平靜安詳地逝去,毫無掙扎。她離去時,我守在她的身畔,一如過往的十九年。
凌晨兩點十二分。
再見了。
吉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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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8月26日
多年前的一個晚上,我參加西方戲院的一個表演工坊。就在表演工坊正要結束時,下屆戲院董事的選舉結果恰好出爐,我也上榜了。幾分鐘過後,大家紛紛走到戲院前方,討論表演工坊和選舉結果。一名女孩向我走來,她穿著粉底灰紋的棉背心,梳了桃樂絲.漢彌爾般的俏麗短髮。我見過她,但交情不深;我們若在路上偶遇,至少還會點頭問候;我喜歡用半吊子的英國腔喊她的名字,因為她與英國知名劇作家王爾德的《不可兒戲》中的一個角色同名。我認識她的伯母愛莉絲.波頓與伯父狄克.亞彌,他們兩人也是戲院成員,我也隱約聽聞她的父親是知名喜劇演員唐恩.亞當斯。除此之外,我對她一無所知,頂多只算得上點頭之交。
她朝我走來時,我正和其他友人閒聊。她等我們聊天告一段落後,對我說了一句:「恭喜當選!」接著在我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我當時嚇呆了,畢竟我倆不算熟識,我毫無心理準備,但不要緊。她回過身來笑說:「哇,感覺真棒! 」接著又在我另一側臉頰留下一吻。之後她道了晚安,走到對街取車。
我呆若木雞,受寵若驚。從二十歲到三十多歲期間,我不過是個害羞的青澀男孩,始終缺乏自信,不喜歡與人接觸,好長一段時間都鮮少與外界互動。我不善追求女生,連打電話都缺乏勇氣,即便撥了電話也畏畏縮縮不敢開口。在我印象中,僅有過的幾次約會也都是以痛苦收場,丟臉作結。
眼見她走回車內,我急得丟下其他人的祝賀,快速奔向我的車。坐上駕駛座後,我連忙發動引擎,迴轉一百八十度趕緊去追那女孩開的紅色復古斜背車。跟了幾個街區之後,總算追上她,我朝她按了喇叭,她看了我的車一眼,沒有任何回應,我只得再按一次,這次她才睜大眼睛看清楚是我。我做手勢問她要不要一起去喝兩杯,她點了點頭,我再示意要她跟著我的車,我們便一起開往附近一間簡餐館,那也是西方戲院成員每週一晚上表演工坊結束後的聚餐場地。我們走進餐館,不久就遇到其他幾名同屬西方戲院的常客,在場只有那女生不是我們會後聚餐的固定班底。
我們一群人把酒言歡,開心地閒聊了一到兩個小時。最後那女孩表示她該回家了,因此我陪她去取車,順便問她日後能否約出來見面,她笑著說好。三年八個月又十一天後,我和她攜手走進禮堂。
從那一天起算的十八年六個月又六天之後,她離開了我,第一次走出我的生命,之後再也回不來。
那值得紀念的一晚距今恰好整整十九年,就在一九八五年八月二十六日晚上。
親愛的西西莉,今晚我又重返戲院,站在妳一吻決定我倆日後命運的初識之地,我能感受到妳,儘管妳的形影已遠,有關妳的記憶卻鮮明如昨。耳際彷彿還響著妳初次對我說話的銀鈴笑語,伸手彷彿還感受得到妳的體溫,還能觸摸妳溫婉卻熱情的靈魂。每年的今日我都會重返舊地,站在我倆相識之地,十九年來妳卻首度缺席了。妳曾站在那裡,令我欣喜若狂,渾身發燙。
十九年前我曾開車狂奔,追尋妳的身影;十九年後我站在這裡,妳走得太遠太快,沒有留下一絲蹤跡。求妳偶爾別忘了看一下照後鏡,等等我,總有一天我會再度追上妳。
晚安,我心愛的派,謝謝妳曾在我兩頰留下一吻,至今還溫熱著。
深夜十一點二十二分。
吉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