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求神仙之道的何安下,無法忍受山中巨大的寂寞而回到塵世。他誤闖詭譎的江湖,遇到靈隱寺的高僧、藏匿在民間的武林高手、日本劍客系統暗柳生,以及避居山中卻過著燈紅酒綠生活的修行者,種種奇遇讓他學得絕世武功,體悟出武術與禪意出自同一源頭,而江湖的恩怨與情仇,正是另一條修鍊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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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部令人期待已久的武俠小說。作者徐皓峰現為北京電影學術導演系教師,曾採訪形意拳大師李仲軒而完成《逝去的武林》一書,熟悉民國時期學習武術過程、江湖掌故,對佛、道二家夙有研究。
《道士下山》的故事背景在民國時期。主角何安下回到塵世後,千奇百怪的遭遇,不但讓他武功日益精深,偶然的情緣也讓他嚐到男歡女愛背後的悲苦滋味,他閱歷越廣,就越能體會求道的路途在江湖中已經顯現。
作者文字語帶機鋒,故事情節峰迴路轉出人意表,每一章節自成一個故事,但是環環相扣,令人讀來欲罷不能。
作者簡介:
徐皓峰
1973年生
1993年畢業於中央美院附中油畫專業
1997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
1998年始,為道教學者胡海牙先生、形意拳傳人李仲軒先生整理論文、口述歷史。
出版書籍
1、論文《陳攖寧的文筆》入選上海道教協會二十年紀念論文集《道學精萃》
2、口述歷史《逝去的武林》
3、長篇小說《道士下山》
4、長篇小說《國術館》
章節試閱
一下青山萬里愁
一九二六年,杭州西湖邊一棵大柳樹下,睡著一個道士。他的道袍滿是土塵,不知走了多少路,當太陽即將下山時,他伸個懶腰,醒了過來。他已經睡了六個小時,見到湖面上血色斑斑的夕陽,不由得兩眼癡迷。他叫何安下,十六歲時因仰慕神仙而入山修道,不知不覺已經五年,山中巨大的寂寞令他精神衰弱,到了崩潰的邊緣。為了內心的安靜,他回到了塵世。
飢餓來臨,聽著腹部的鳴響,看著遠近的遊客,何安下捫心自問:「你能不能從世上得到一個饅頭?」他站了起來,離開湖邊,向杭州市區走去。
市區一片酒綠燈紅,細腰長腿的時髦女子高頻率地閃現。何安下走了兩條街,也不能伸出乞討的手,終於他在一棵柳樹下站住,伸出了他的右手。
四十秒後,一個拎著鱷魚皮手包的女子走了過來,她從手包中掏出一塊銀角,要向何安下右手裡放去。何安下忽然抬起右手,抓住一片飄飛的柳葉,顯得是在尋找生活情趣,並非乞討。
女人奇怪地看看何安下,把銀角收進手包,轉身走了。
望著她的背影,何安下喘出一口長氣。心裡殘留的一點自尊,使得他繼續忍受飢餓。腸胃的怪異感覺,令他不能再平靜地站立,他垂頭縮肩地向前走去。
在山中修道時,曾學過一種抵禦飢餓的功法,名為「食氣」—含一口氣在嘴裡,等著它溫熱起來,然後像吞一個飯糰般吞下,此法會引起大量唾液分泌,在喉頭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何安下大口大口地吞嚥著杭州的空氣,走到了一戶灰磚綠瓦的店鋪前。店鋪門面很小,掛著一幅對聯「告別山中寂寞,迎來世上煩惱」,橫批為「自救救人」。門上還懸有一個菱形燈籠,寫著「男科」二字。
店內陰暗,一個瘦小枯乾的中年男人正坐在桌前打算盤。發現有人走進店中,他停下手中的活計,站起身問:「這位道爺,有何貴幹?」何安下猶豫片刻,說道
:「我下山還俗,還沒找到營生,不知你能不能給口吃的? 」
店主嘿嘿一笑:「不瞞你說,我也是個下山還俗的人。你哪座山上下來的?」何安下:「龍頸山。」店主:「我是萃華山的,知道麼?」何安下搖頭。店主:「怎麼會?萃華山紫雲閣可是天下聞名的道場!」
何安下「噢」了一聲,勉強做出敬佩神情,店主登時滿面紅光,連呼:「快坐快坐!」給何安下沏茶倒水。
一口濃茶下肚,更感飢餓難當。店主聊起了紫雲閣典故,顯得興致頗高,而何安下連喝幾杯,被茶水刺激得胃部難受之極,終於忍不住了,賠笑一句:「道兄,還是給我個饅頭吧!」
店主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跑到後屋拿出一個盤子,盛了三個饅頭一塊鹹菜。何安下狼吞虎嚥吃起來,顯得十分香甜,店主也被感染,嚥了口唾沫,喃喃道:「你完全就是我的當年。」
何安下「道兄,當年你為何下山?」店主:「嗨,都是這一口吃的鬧的。老哥我當年情場失意,一時萬念俱灰,就上了萃華山。誰料到山上只有瓜果蔬菜,吃得我虛火上升,原本以為食肉會欲念強,誰知吃素對情欲刺激更大。老弟,虛火也是火呀!」
店主長嘆一聲,似有天大委屈:「那時候,見到個小貓小狗,只要是雌的,我就一陣心慌,簡直中了魔障。唉!上山是為了成仙,可我差點做了畜生。我跑下山來,衝進個飯館,吃了一大碗紅燒肉,方才平靜下來。老弟,當時我透過飯館窗戶,望著外面的高山,邊吃邊哭。我破了魔障,可再也回不去啦!」
店主說著說著,兩顆眼淚滾了下來。何安下不敢發出咀嚼的聲響,將嘴裡饅頭嚥了下去,問「我怎麼沒有這種情況?」店主:「老弟,你上山時多大?」何安下:「十六歲。」店主「嗨,你還是個童男子。我上山前,已經碰過女人了。男女之事,只要開了頭,就等於是跳了懸崖,和一切好事都絕了緣,只有墮落再墮落。」
何安下聽得目瞪口呆,這時一個背著書包的小男孩走進店鋪,叫了聲「爸!」走入後屋。何安下:「這是你……」店主用袖子擦了把眼淚,嘀咕一聲:「冤孽,冤孽。」一臉痛不欲生的表情。
一個豐滿白皙的婦人拎著個菜籃子走了進來,說一句:「老李,有客人?」向何安下禮貌地一點頭,也走入了後屋。那婦人眼部很美,是雙眼皮。
何安下:「這是你…… 」店主眼珠一轉,竟有了一絲得意:「怎麼樣,我媳婦不錯吧?知書達理,能生能養。」
何安下覺得眼前的情況不是自己所能理解,嘴裡加快速度,想吃完饅頭就走。
見了媳婦後,店主恢復平靜,給何安下倒了杯茶,問:「小兄弟,還俗可不是容易事, 我拚死拚活才有了這份家業。沒有一技之長,是活不下去的。」
何安下「我上山前,曾在藥鋪裡當學徒。中草藥名目至今沒忘,大不了重新做起。」店主一拍大腿,音調高昂:「對路子!看看這是什麼!」
店主胳膊挺直,指著門口的燈籠,正是令何安下百思不得其解的「男科」兩字。何安下:「什麼」店主嘿嘿一笑,打開旁邊的壁櫃,拿出一個小鐵盒,從裡面取出一把小刀,上下揮舞一圈,鄭重說道:「我是個醫生呀!而且是西醫。」
何安下肅然起敬,說:「聽說西醫能開膛剖肚,切肝挖肺。」店主:「唉,不用那麼費事,我切點小東西,就能養活全家了。」何安下:「你切什麼?」店主:「包皮。」
何安下更加不理解,不敢做什麼反應。見到何安下面無表情,店主以為被何安下輕視,於是補充一句:「我還能切雙眼皮!」
這句話何安下聽懂了,想到他媳婦的美目,不由得真心佩服,說了句:「好手藝
!」店主登時兩腮緋紅,如飲美酒,一拍何安下的肩膀,豪氣萬丈地說:「你留下來吧,跟我學本事。」
風過西湖千竹悲
三十天後,何安下學到了切雙眼皮的技術,就明白了店主夫人的雙眼皮是天生的。切出的雙眼皮,閉眼時會顯現刀痕,而天生的在閉眼後則是平滑的一整片。
店主夫人眼神清亮,總是雙眼瞪得大大,何安下看到她閉眼是難得的機緣。那天中午,店主坐在門口等著病人上門,不由得打起盹來,忽然摔倒在地。何安下扶店主去了裡屋臥室。
夫人正躺在床上午睡,閉合的眼皮彷彿荷葉,是完整的一片。何安下本想叫醒夫人,而店主衝他擺擺手,自己上床,依偎在了夫人身邊,一會兒就睡著了。
何安下退出臥室,心中頗為感慨,他們夫妻的睡相,正是「相依為命」一詞最生動的寫照。後來的日子裡,店主經常會打盹摔倒在地,何安下認為是男人進中年後精力衰弱了。
在一個沒有病人的下午,何安下對店主說:「你在山上的情欲魔障,主要是你沒有修鍊呼吸,調整呼吸就可以克服素食引發的虛火了。」店主喃喃道:「紫雲閣很保守,說要考驗我三年,才教這個。」
何安下「我倒是懂,此法能清爽神志,想不想學?」店主瞟了何安下一眼,並沒有一絲嚮往。但店主還是跟何安下學了,兩人每天早晨去西湖邊,坐在石凳上面對湖水吐故納新,何安下彷彿又回到了山中歲月,而店主並不是很上心,常常坐一會就睡著了。
店主蜷曲在石凳上,睡得像個小孩,純潔得令何安下不忍驚動他。但何安下每次都很快地把他拍醒,因為石凳的冰涼就像深山的寒氣,足以滲透到人的內臟。
他們旁邊有一片竹林,有風吹過時,竹葉聲和緩得猶如沉睡人的喘息。一天,何安下拍醒店主,對他說:「孩子之所以能夠成長,因為他和大自然是一體的。隨著年齡的增長,人身上的自然越來越少,於是就病弱衰老。但呼吸是大自然在人體上安裝的密碼,傾聽呼吸就是接近大自然。希望你認真修鍊,一定能治好暈厥的毛病。」
店主怔怔地看著何安下,說:「你是好人。但我的暈厥不是病而是毒。」
店主比夫人大十五歲,一年前,他倆夫妻生活已不和諧。為此,店主開始喝一種叫「黑腐芋」的草藥,據說可以刺激男性能力。
三個月前,他開始頭痛,有時兩眼會瞬間失明。他走訪了西湖名醫崔道融,得到的診斷是,他只剩半年壽命。
何安下大驚,急忙說:「你不能再喝黑腐芋了!」店主淡然一笑,轉頭望著西湖,一片水波來而又去。店主:「其實你的聽呼吸法門,我也知道,但我不會去修,因為我本是為了情欲,方才下山的。」
這時竹林被風吹動,沙沙作響,彷彿男性低沉的哭泣。店主:「山上山下的奔波,令我悟出一個道理—其實成仙是沒有意義的,與其無聊地活上千年,不如快樂地度過一宿。」
何安下從此變得沉默寡言,不辭辛勞地料理醫館業務,不再讓夫人做菜,他來負責一日三餐。他像奴隸般拚命幹活,直到半年後店主逝世。
按照遺囑,店主的葬禮辦得十分簡樸,只是要求給他守靈七天。七天中,夫人哭暈過幾次,都是何安下將她抱回臥室。看著她美麗的雙眼皮生出了黑色,何安下總是隱隱心痛。
半年來,何安下幾次想告訴她真相,相信她會制止店主服藥。但店主選擇了自己的命運,他沒有權利去干擾。他只能安慰自己,當他出現的時候,悲劇已經發生,他所能做的,就是看著悲劇完成。
守靈結束後,夫人帶著孩子回浙江老家,何安下繼續料理醫館生意,每月給夫人寄十塊銀元。他覺得自己將永遠留在這裡,修道已成了一個荒誕的舊夢,因為他要負擔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的生活。
十年後,那孩子將長大,會有贍養母親的能力。而他仍會每月寄去十元錢,這是他一生的任務,好了,永遠留在這裡了。把杭州人都切成雙眼皮—這是何安下的遠大計劃,但他永遠來不及實施了。三個月後,夫人回到杭州,嫁給了名醫崔道融,然後夫人賣掉「男科館」的房產,何安下被趕出了門。
他帶走的唯一物品,就是那件舊道袍。道袍捆成一捲,包在一張報紙中,拿著它,何安下無目的地走著,忽然聽到一片竹聲。
這正是他和店主鍛鍊呼吸的地方,何安下撫摸著石凳,坐了下來,眼前湖水的波紋猶如夫人的雙眼皮,自然天成。
黑腐芋中也許混入了毒藥,崔道融和夫人也許早已通姦,何安下這樣想著,忽然感到極度睏倦,他倒在石凳上,蜷曲著睡著,正是店主的姿勢。
但他知道,沒有人會將他拍醒,石凳的冰涼已滲進了內臟。
入定
西湖賞月—是天下聞名的景致,而杭州百姓其實是不看月的,他們下午五點出發七點回家,躲避月亮像躲避仇人。
來旅遊的外地人和攜帶妓女的官員才聚集在岸邊,更有一批年輕無賴,唱著不成調的小曲,在人群中往來穿梭,大呼小叫,裝醉賣傻。月圓之時,西湖岸邊總是頗為不堪。
只在湖面上,還有賞月的人。他們定下小船,圍著乾淨的茶几暖爐,一面煮茶一面聊天,觀天上明月,看身邊美人,延續著古代士大夫的風流。崔道融是杭州名人,此刻坐在一艘小船上,隨波逐流到了西湖深處。
他的身邊,是一個穿著深紅色旗袍的美婦人,裸露著白皙的脖頸,正是店主夫人。夫人處在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光,有著青春的元氣,同時有著少女不具備的韻味。
崔道融留著山羊鬍,眉弓高聳,一副古人相貌。這樣的一張臉,能令病人信服,也能震懾女人。夫人眼光流離,慢慢地依偎過來。感受著她肌膚的清涼,崔道融想起了古人遊西湖所用的樓船。
啊,月光,美人,是一定要有樓船的。在江面上佔有一個女人—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事情了。想到在船上造房,古人的智慧令人欽佩。
崔道融挽住了夫人的腰部,那是一種滑膩的手感,船尾的船夫顯得更加多餘。崔道融向船尾瞥了一眼,猛地站了起來。
撐船的船夫消失了,離得最近的船也在兩公里外。崔道融忽然覺得腳面一涼,低頭見甲板已湧上了江水……
湖邊賞月的群眾起了騷亂,因為一個人突然鑽出水面,他濕淋淋地穿過眾人,小跑著向岳王廟而去。冬季湖水陰寒,在此刻游水無異於自殺,群眾好奇地尾隨。
那人跑到岳王廟前,面對黑漆漆的廟宇,盤腿坐在地上。他身上的水凝成了冰塊,整身衣服支起稜角。
也許錯了。沒有證據,他是憑著直覺認定了崔道融和夫人的罪行。不知道他倆會不會游水?何安下緊閉雙眼,對著岳王廟祈禱:偉大的岳王,希望您主持公道,如果他倆無罪,就讓他倆游上岸來吧……
何安下祈禱得筋疲力盡,仍不敢睜開雙眼,因為怕岳王不能顯靈。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身體緊張到了極限,忽然一鬆,眼皮張開。
耳邊響起一片驚呼聲,何安下的視線兩秒後方才清晰,看到離他十米遠站著一大群人,均一臉敬畏。一個黑衣和尚牽著一匹馬,走了過來,謙恭作揖,說:「道爺!」然後蹲下身來,按摩何安下的肩膀和腿部。
何安下「我這是怎麼了?」黑衣和尚:「您在這入定,已經十天,轟動了杭州。如松長老不願您擾民,讓我接您去靈隱寺。」
在黑衣和尚的攙扶下,何安下起身上馬。十天的入定,令他筋肉癱軟,一下伏在馬上,再也直不起腰。
到達靈隱寺用了四十分鐘,沿路不時有人跪拜,岳王廟的圍觀群眾也有三十多人跟隨。如松長老的住所在靈隱寺最深的庭院,何安下被攙扶進禪房時,他正坐在床上,就著一個小炕桌寫字。
何安下被放在床上,為防止傾倒,黑衣和尚搬過床上的棉被,墊住何安下的後腰。如松舔了一下毛筆頭,說:「我從十六歲開始,每天抄寫七遍《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已經有五十三年了。這一篇還差最後一筆,你能幫我麼?」
如松把毛筆遞過來,何安下拿住筆,上身探到小炕桌前,只見一張黃色毛邊紙上寫著清秀的小楷。
何安下顫巍巍地在紙上寫了一筆,這一筆粗大深重,破壞了整張書法的和諧。看著自己的這一筆,何安下兩眼發直,「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如松:「孩子,你怎麼了?」何安下:「我寫壞了。」
如松:沒關係。可以重新再寫。」如松把紙一揉,從炕桌下又拿出一張紙,鋪在桌面。何安下上身伏在桌前,正要下筆,卻抬起頭來,瞳孔黑得如同地獄。
何安下「西湖上有沒有發生命案? 」如松:「九天前的早晨,杭州名醫崔道融和他的新婚妻子死在湖心。船沉後,他倆抓到根木頭,但湖水陰寒,他倆是被凍死的。」
何安下的瞳孔泛起一片蒼茫灰色,消滅了所有神情。如松長嘆一聲,將一卷經文放在桌上,說「抄吧。」何安下立刻俯身抄寫起來。
如松下了床,走出屋去,關上了門。院落中站滿了跟隨的民眾,如松兩手合十,聲音厚重得如同千斤銅鐘:「阿彌陀佛。人間只有痛苦,哪有什麼熱鬧看?都散了吧。」
何安下在如松的禪房中抄寫《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一抄就抄了四十九天。他走出禪房的時候,正是除夕夜晚,杭州民眾有到靈隱寺聽新年鐘聲的習俗,如松僻靜的小院也受到了喧囂聲的騷擾。
何安下站在庭院中,仰頭望天,杭州城在今晚燈火通明,將天空的底邊染成粉紅。一個聲音在何安下耳邊響起,「看來,今晚的天是黑不下來了。」正是如松長老。
如松穿一件黃袍,應是上等絲綢,他的頭剛剛刮過,閃著亮光,整個人煥然一新。如松「畢竟是新年,你去首座堂,領身新衣服吧。」何安下:「我想正式出家,再也不出寺門了。」
如松:你站到月光下,讓我看看你。」何安下移動兩步,對著月光,想自己一定憔悴不堪。如松眼光一閃,隨即暗淡,說:「你在人世間還有一番熱鬧,現在不是出家的時候。」
何安下:「我該如何生活呢?我知道許多修鍊的秘訣,但我沒能力從人間賺回一個饅頭。」如松發出一陣長笑,笑得何安下毛骨悚然。
如松:「你在岳王廟入定十天,俗人看你已是神仙。我保證,只要你走出靈隱,杭州的富商官僚會追著你轉。」何安下:「我並不想要這種生活。」如松:「但你在岳王廟顯示神奇,引發了你多生以來的善緣惡緣,總要有個了結吧?」
此時鐘聲傳來,深邃得可以鑽入心田。何安下向如松鞠躬,轉身打開小院的門,走了出去。
十五天後,何安下接受了一個富商的資助,在西湖邊建起兩層小樓,成立了一家藥房。藥房門庭若市,常有民眾來問禍問福,何安下總是說:「我只是個藥劑師,別的不會。」
他對那個資助他的富商也如此,半年後,富商終於厭倦,只是催著他還債。一年後,何安下還清了錢,從此與富商斷了聯繫。
只是杭州仍有一小批民眾把他當作神人,有著種種傳聞,說他每晚都會走出藥房,到湖邊的一片竹林中修鍊,有好事之徒半夜潛入竹林,卻看到他閉目而坐,臉上掛著淚痕。
還有傳聞,說他每到月圓之夜,會划一條小船到西湖湖心,飲酒到天亮。他每喝一杯,就會往湖水中倒一杯,彷彿與水神對飲。
自古大才難為用
何安下積累了兩千個銀元,這是他不曾有過的財富,接下來做什麼?像普通人一樣,好吃好喝,娶妻生子?他一直思索如松長老的話,等待著自己的善緣惡緣,那究竟是些什麼?
他的藥鋪緊挨水邊,在龍頸山道觀時他已知道,水邊是不能修鍊的,因為打坐時身體脆弱,經受不住水的寒氣。之所以選擇這裡,主要是和那片竹林接近,可以拜祭店主的靈魂。
到杭州已經兩年,他只有店主一個朋友。這日晚飯後,他依舊去竹林散步,卻發現竹林地面上有著密集的腳印。有的腳印入地一寸,並蜿蜒出三尺來長,十分怪異。
何安下蹲身,將手指探入這些怪異的腳印,腳印中的土十分鬆軟,手指輕易就插了進去,可入地兩寸。何安下撣掉手指上的土塵,抬頭見一隻烏鴉正站立在竹枝上,愣愣地看著自己。
難道這便是我的善緣、惡緣?
第二天清晨,何安下來到竹林,見一個穿著青色馬褂的男人在竹林中打著太極拳。他練的太極拳和社會上流行的不同,頻頻發力,顯得十分剛猛。何安下在竹葉的陰影中凝視著他,而他不受干擾地繼續打拳,直到兩手向上一舉,收在腹部,方停下來,胸腔中發出一聲低吟,悠揚深遠,很是好聽。
何安下在龍頸山道觀見過道士們打拳,這位俗世中的練拳人比道士們不知要高明多少,不由得有了結交之心,走上前去,作揖行禮。那人兩眼一翻,揉了一下小腹,沒理何安下,轉身走了。
性格古怪者,必有奇技異能——何安下認準這一點,從此每天早晨去竹林看拳,練拳人走後,何安下就憑藉記憶來練。一個月後,練拳者向何安下走來,說:「你練得太差了!我教你吧。」
練拳人叫趙心川,是太極拳大師彭乾吾的關門弟子,彭乾吾以太極推手著稱。太極推手是兩人相互搭著雙手,糾纏旋繞,練習借敵人之力打擊敵人,文化人對推手評價極高,認為是中華武術中深具哲理的絕技。
彭乾吾和人兩手一搭,就可將人彈出,而教授趙心川時,卻說:「手只是力學,不是功夫。我用它在世俗中炫耀,你是我用來撐門面的徒弟,不必學這個。」
所謂撐門面,就是當有人挑戰時,代師迎戰。
趙心川代彭乾吾比武三十七次,均取得勝利,不料彭乾吾卻對他越來越冷淡,後來發展到剋扣趙心川在彭家武館教學生的工錢。慈祥大度的師父變得刻薄小氣,趙心川百思不得其解。
後來一位師叔告訴他:「你這是招來了師父的嫉妒,當師父看到徒弟的功夫超過了他,會偷襲徒弟,把徒弟的功夫廢掉。你師父沒對你下狠手,已經很慈悲了,你還是離開吧。」
於是趙心川從北京來到江南,覺得自己一身武功,應該不難生活,任何一家武館都會高金聘用他,但彭乾吾在北京發表聲明,把趙心川逐出了師門。沒有任何一家武館敢聘用他了,趙心川落魄很長時間,只是在一個月前才透過親戚關係,在杭州小學當了體育老師。
整日教一些小毛孩,令趙心川十分厭煩,到西湖邊打拳,主要是調劑一下心情。何安下「你已離開了師父,他為什麼還這麼絕情?」趙心川輕嘆了一聲:「我把師父的本事學走了,如果另立門戶,師父就沒飯吃了。」
何安下說他可以一個月出三塊銀元聘他教拳,趙心川很高興,第二天早晨來時換了身新衣服,一招一式教得十分認真。
十五天後,趙心川坐著黃包車來竹林,要何安下出車費,並且練完拳要何安下陪他去吃早點,早點費也是何安下出。何安下思索一下,就把每月學費提高到了五塊銀元,而趙心川依然每天要何安下出車費出早點錢,並且不再教拳術道理,只教動作。
何安下學了八十幾個動作,總是前忘後忘,一日終於醒悟:我這不是在受拳術訓練,而是在受記憶力訓練。於是早晨不再去竹林,不再給趙心川學費。趙心川曾找過他一次,說:「我這種做法,是為了避免我和我師父的情況,在咱倆身上發生。」
何安下「你不教真東西,我還學什麼?」趙心川搖搖頭,走了,從此再不見何安下。何安下保持著每晚去竹林散步的習慣,看著趙心川在早晨留下的腳印,總是頗為感慨。
轉眼到了夏季,連續十天陰雨,想到趙心川在小學宿舍中一個人孤單生活,何安下買了兩瓶花雕酒,準備晚上給他送去。
月亮升起,何安下走出藥鋪,反身鎖門時,有人影印在門板上。何安下扭頭看去,見一個大胖身影背著月光站立在十米外,看不清面容。那人開口說話,是兒化音濃重的北京腔調「趙心川教過你?」
一個名字在何安下心中湧現——彭乾吾。何安下忽然感到口乾舌燥,眼皮沉重得幾乎要睡去,只想跳到西湖中,永遠淹沒在水下。
藥店五十米外是一條公路,公路上有行人,也有車馬,那是一條安全地帶。
何安下強忍著睏倦,拎著花雕酒瓶向公路走去。但彷彿受了催眠,走出七八步後,他驚訝地發現自己和那人越走越近。
那人抬起兩臂,招魂一樣對著他。拚了?何安下咬了下嘴唇,疼得全身精神一振,大腦清醒了不少,然後掄起酒瓶,奮力地向那人碩大的腦袋砸去。花雕摔碎,流淌一地。何安下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撞在十米外的藥鋪門板上。
那人冷笑一聲:「那小子沒教你什麼。」然後背著手走上公路,向著杭州小學的方向而去。
何安下覺得整條脊椎骨都被打得脫了節,喉嚨彷彿堵了一大口黏痰,難以呼吸。他躺在地上,像案板上的魚一樣翻騰幾下,終於坐了起來,然後扶牆站立,跌跌撞撞的向小學行去。
小學宿舍樓,趙心川的房間亮著燈,人卻不在。找到籃球場時,何安下見到兩個黑影快速一閃,然後一個人影僵立不動,突然癱倒。另一個黑影卻不見了。
何安下跑過去,見倒在地上的是襲擊自己的大胖子。何安下四下看去,都沒有趙心川的身影,忽然發覺自己的影子多出了一條腿。看著三條腿的影子,何安下不再動了,說道:「趙師父。」
耳畔響起「嗯」的一聲,趙心川從何安下身後走了出來。趙心川跪在地上,將彭乾吾上半身扶起,用手在他胸口深深一按。彭乾吾像初生嬰兒般「哇」地哭了一聲,聲音稚嫩之極。
彭乾吾哭了七八聲後,忽然兩眼圓睜,一跳而起,衝趙心川狠狠地說:「你行
!」便以極快的速度跑出了校園。
人去西南天地間
杭州小學的人都知道趙心川病了,不再出屋,一個曾跟他學過拳的藥劑師每日來照顧他,有學生看到,藥劑師倒的痰盂中都是黑血。
何安下給趙心川配的藥均為名貴藥材,藥渣子倒在學校垃圾站,引得一些野狗去吃。何安下在熬藥時總是一臉慎重,因為往藥鍋中混入一點香灰,就可能改變整鍋的藥性,變為一鍋毒藥。
但這一切都是假象,痰盂中的黑血,是墨汁。趙心川並沒有受傷,和彭乾吾的決鬥,他取得了完勝。但兩個月前,彭乾吾到上海教拳,他的勢力威懾到杭州,小學校附近應該有彭乾吾布置的眼線。
裝作受了嚴重內傷,是為了給彭乾吾一個面子。「我不想讓他敗得那麼慘,他畢竟是我師父。」趙心川這麼說,並且決定離開杭州。
當何安下問他去哪裡時,他看著窗框上的夕陽餘暉,說:「廣西或者雲南,有少數民族姑娘的地方……我師父年輕時也曾到此風流,唉,畢竟是師父,這輩子擺脫不了他的影響啦。」
說這話時,趙心川笑了一下,這是何安下見過他唯一的笑容。
一日中午,何安下在藥鋪,搖著蒲扇給藥爐扇風,身後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何安下猛回頭,見是趙心川。
趙心川穿著第一次教拳時的新衣服,慢慢蹲在藥爐前,說:「差不多了,今天是我該走的時候了。」
他掉轉身形,用後背對著何安下,說:「你摸摸我的後背。」何安下雙手按在他的背上,感覺衣服下有什麼在蠕動。趙心川:「每條肌肉都要摸到。」何安下臉色慎重地摸著,感到他後背每一條肌肉都像一條蛇,在盤爬纏繞。
趙心川:「其實太極拳只有一招,就是你摸到的動勢。那些野馬分鬃、玉女穿梭一類的招式,只是我們招攬學生,養家糊口用的。好,你得到了真傳。」
趙心川站起身來,說:「我們師徒此生不會再見面了,為了你獨自修鍊能有信心,給你留下個見證。」他轉身,背對著何安下。
何安下眼睛一花,彷彿看到趙心川後背衣衫上有了水波的漣漪。整個藥鋪一震,一扇玻璃窗「嘎吱」一聲,裂出道縫,卻沒有崩碎。
趙心川哼了一聲:「這才是太極拳。」沒有轉過身來,徑直向門外走去。何安下依舊坐著,沒有站起送別,直到趙心川的背影在門外完全消失,方輕輕喚了聲: 「保重,師父。」
一下青山萬里愁一九二六年,杭州西湖邊一棵大柳樹下,睡著一個道士。他的道袍滿是土塵,不知走了多少路,當太陽即將下山時,他伸個懶腰,醒了過來。他已經睡了六個小時,見到湖面上血色斑斑的夕陽,不由得兩眼癡迷。他叫何安下,十六歲時因仰慕神仙而入山修道,不知不覺已經五年,山中巨大的寂寞令他精神衰弱,到了崩潰的邊緣。為了內心的安靜,他回到了塵世。飢餓來臨,聽著腹部的鳴響,看著遠近的遊客,何安下捫心自問:「你能不能從世上得到一個饅頭?」他站了起來,離開湖邊,向杭州市區走去。市區一片酒綠燈紅,細腰長腿的時髦女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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