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這個故事的命題很古怪:『只限老友』。
『只限老友』的意思,就是只限老友。
有了這樣的命題,就不會誤導非老友──早已宣告在先:只限老友!不認識衛斯理者,根本看不懂這個故事,所以真的不要看,免得浪費時間。
而老友,總會在故事中略有所得──希望如此。
倪匡 零四年二月底
『老友』是粵語詞彙,有『老朋友』之義,更有『好朋友』之義。粵語詞彙之生猛多義,其他方言很難比擬。試以粵語『打油』四句,述古稀老人生活:
餓食攰瞓冇時辰 睇書聽曲望浮雲
懶去淋花等雨落 忘咗餵魚又黃昏
哈哈,各位安好!
大同盟
兩件事情,並無關連,卻可以放在一起說,作為這個故事的開始。
我在書房找尋一些資料,聽到門口傳來隆然巨響,大門被打開,可以肯定大門不是用正常的方法打開的。書房門沒有關,我只要轉過頭去,就可以看到樓下大門的情形。可是我並沒有轉頭,因為我知道用這種方法進來的不會是什麼別人,必然是紅綾。
果然在大門發出異常聲響被打開之後,就聽到了紅綾粗重的呼吸聲──這表示她正處於相當生氣的情況之中。
接著就是她重重的腳步聲,每一步踏在地板上,絕無誇張,在我面前的一盆蘭花,葉子就會震動一下。
然後就是她的一聲大叫,聲音震耳,她可能看到了我在書房中的背影,所以是衝我叫喚的。
她叫的是:『爸!你可知道溫寶裕在搞什麼鬼?』
我還是沒有轉身,只是回答:『不知道。』
我非但不知道溫寶裕在搞什麼鬼,也不知道紅綾這樣問是什麼意思。同時我心中在想:別說溫寶裕是人家的孩子,就算紅綾,是我的女兒,我都不知道她最近在搞什麼鬼!
我等待紅綾作進一步說明,紅綾大叫:『溫寶裕他自己封自己為──』
紅綾說到這裡,忽然停止,而且發出了一下歡呼聲,聲音更是響亮無比。
這種情緒上的轉變,突兀之極,可是我卻一點都不感到意外,因為我知道紅綾是為什麼會從盛怒的情緒突然轉變為高興之極。
當然那是因為她看到了我放在當眼處,使她一進門就可以看到的那一罈酒的緣故。
使我意外的是她本當一打開大門,就算沒有看到那罈酒,也應該可以立刻聞到酒香。而她居然沒有聞到,由此可知,她的憤怒情緒非常強烈──憤怒是很糟糕的事情,不但能夠使人喪失理智,也可以使人的感覺減退。
所以當時我自然而然在想:究竟是什麼事情令得紅綾如此憤怒?當然事情和溫寶裕有關,溫寶裕自己封自己做什麼了?
我正在想,紅綾已經在大聲問:『這是齊白叔叔拿來的嗎?他又是在什麼古墓中找到的?』
我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世界真是現實,紅綾從來不知道稱呼人的規矩,總是沒大沒小,可是現在有了好酒,在齊白的名字之下,居然有了『叔叔』的稱謂!
我也很佩服紅綾一下子就知道這罈酒非同小可。
酒,並非齊白拿來,也不是古墓之中發現的古代美酒。
還記得很多年之前我記述過一個故事,一開始就是一群人聚在一起品嘗齊白從一座古墓中取出來的古代美酒嗎?
每當我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紅綾就羨慕之極,非常希望當時她能夠在場,她也一直希望可以有品嘗古代美酒的機會。
(說到古代美酒,有一些題外話:當我記述那個品酒會,提到古代美酒的時候,頗有一些人看了以後,以為是天方夜譚者。可是今年,就有考古隊從漢代古墓之中發現了保存完好的酒,經歷了幾千年,酒仍然清碧香洌。所以齊白在古墓中發現美酒,並非是那麼不可思議。)
(在我記述的故事之中,有許多被認為『不可思議』,那是由於還沒有可以被發現的事實來證明的緣故,在有了這樣的事實之後,就會恍然:這種事情原來真是有的!)
(人們為什麼不能稍微運用一些想像力,早些就想像這些事情真是有的呢?)
這時候紅綾認出了這罈酒非比尋常,就自然而然認為是齊白拿來的了。
而更湊巧的是,紅綾這時候提起齊白,完全是由於酒的關係,她完全不知道事情會和齊白有關──事實上,這時候連我也不知道事情和齊白有關係,因為酒是小郭拿來的。
小郭來的時候,我不在家,小郭放下酒,留下話,說是還會來找我。我也不知道小郭有什麼事情,也沒有特別放在心上。這時候紅綾誤以為酒是齊白拿來的,我就順口告訴她實在的情形。
其時紅綾早已打開了酒罈,大口喝著,只能以連連點頭來回答。等到她緩過氣來,才大聲道:『好酒,不過比起齊白叔叔上次拿來的,差得遠了。』
我沒有和她繼續討論酒的好壞,問她:『你剛才怒氣沖沖,事情和溫寶裕有關?』
紅綾哼了一聲,又重重頓足,道:『真是莫名其妙,小寶他自封為「新生大同盟」的「盟主」!』
我怔了一怔,若是以前,我聽到了這樣的話,反應一定是哈哈大笑,當作是溫寶裕又異想天開,不知道在搞什麼花樣,怎麼也不會真正放在心上。可是現在卻大不相同,因為近年來,在溫寶裕身上,有極大的變化──從最近一次和他接觸的情況來看,我和白素都判斷溫寶裕的情形非常嚴重,已經不止是受到了那個『長老』的影響,而是發展到了長老的思想已經侵蝕了溫寶裕的腦部!
這種嚴重的情況,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可以說是長老通過了溫寶裕的身體在行動──在溫寶裕和長老之間,幾乎可以劃上等號!
事情當然嚴重之極,可是我們卻一點辦法都沒有,因為我們對溫寶裕的影響力,完全無法和長老這個外星人對抗,溫寶裕腦部活動完全傾向長老,我們說什麼,他非但不會聽,而且還會覺得我們非常『幼稚可笑』!
而更令我們擔心的是,溫寶裕(長老)認定地球目前的狀況糟糕透頂,若不改善,地球必然趨向毀滅。
關於這種說法,我倒並不完全反對,甚至於我也可以同意,地球目前狀況糟糕的情形,是源於人口太多。可是溫寶裕提出來的解決方法,是大規模減少地球人口,其減少的幅度之大,是任何狂人所難以想像的。
如果只是溫寶裕一個人的妄想,只要哈哈一笑,當他放屁即可,可是我們都知道:溫寶裕的妄想,來自長老!
那就大不相同了。
長老目前雖然『被困』在山腹之中,可是絕對不能低估他的能力──我們都相信他真能夠照他的想法來減少地球人口。也不懷疑他真的想那樣做。
因為在和他的接觸交流中,可以強烈地感到,長老由於當年曾經參加改造地球的行動,而結果失敗,經過改造的地球並沒有按照他們的計畫發展,所以長老覺得自己有責任改變地球目前的狀況。
這是最可怕的一種情形:覺得有責任一定要做些什麼,成為一種使命,而且在感覺上完成這種使命,是為了他人著想!
這種荒謬可怕的情形,曾經形成近代史上最大的慘劇,在慘劇中死亡的人數以千萬計!
而那只不過是一個地球人所造成的。
如果以長老的力量來實現他的使命,那麼結果就是他完全可以實現他『拯救地球』的『理想』!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溫寶裕的行動,即使看來非常滑稽,也不能不使人想到會有大量人口死亡的可能,都令人笑不出來。
我在怔了一怔之後,問道:『那個……大同盟,是什麼玩意兒?』
紅綾攤了攤手:『詳細情形我也不知道,只知道溫寶裕通過電腦網路,正在招募盟員。』
我哼了一聲,紅綾又補充:『招募的條件還十分苛刻,而且最莫名其妙的是,人數限制得很古怪。』
我心中一動:『他準備招募多少人?』
紅綾道:『十四萬三千九百人。』
紅綾只覺得這個數字很零碎,所以感到非常古怪。顯然她對這個數字並沒有特別的概念。而我聽了之後,卻感到了一股寒意!
因為這個數字非常接近溫寶裕一再提到,而我感到無論如何難以接受,所以也一直不願意提起──照溫寶裕(長老)的意見,地球人口太多,會導致毀滅,我曾經問過:『照你們的意思,地球上適合多少人生活?』
溫寶裕當時毫不考慮,就大聲報出了一個數字──和紅綾剛才所說的很接近。
當我第一次聽到溫寶裕說出這個數字的時候,一則駭然,一則好笑,還問了一句:『現在地球上有將近六十億人,若是要拯救地球,那麼多人該怎麼辦?』
溫寶裕的回答是做了一個手勢──誰都可以看出這個手勢的意思是『消滅』!
當時我揮了揮手,只當他是在開玩笑。
後來他一再提到這個數字,而且還設想了種種『消滅剩餘人口』的方法,我也只當他一貫天馬行空,在發神經,並不以為事情會真的發生──因為他所說的一切,包括他其中一個將人變成塵螨的設想在內,都是妄想多於一切,根本不值得重視。
可是自從知道了溫寶裕和『長老』漸漸變成兩位一體之後,這些理論,這種想法,就變得有成為事實的可能──溫寶裕一個人,任他的想法再荒唐,他也根本沒有能力去實現,只不過是想想而已。然而長老這個外星人卻不同,他有非常人所能想像的能力,真要胡鬧起來,會發生什麼事情,難以預料。
所以情況和單是溫寶裕的妄想不同,值得擔憂。
然而雖然一直在擔心,卻仍然不以為真的會發生什麼事情。
現在溫寶裕開始在招募人,數字又如此敏感,那表示什麼?
答案只可能是:他在開始行動了!
『消滅大量人口以拯救地球』這種想法,並不是溫寶裕自己創造的,而是來自長老的影響。溫寶裕一再發表這樣的理論,事實上只不過是代長老在宣傳而已。所以他現在有了行動,也不是他的行動,而是長老的行動!
所以事情非同等閒,十分嚴重。
紅綾看到我臉色不好,眨著眼,顯然她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我不等她發問,先問她:『剛才你很生氣,是不是感到溫寶裕的作為不對頭?』
紅綾道:『是啊,他這個什麼大同盟,說是可以給予參加者新的生命……就像是什麼邪教組織,而他就是邪教教主了,真是不像話!』
我怔了一怔,聽紅綾所說,好像又跟我剛才所想到的並不一樣,我問:『溫寶裕招人的網址是──』
紅綾走向電腦,飛快的打下網址,很難想像她粗大的手指,動作可以如此靈活。
電腦螢幕上,立刻出現了『新生大同盟』的字樣,不斷閃動,顏色刺目,而且伴以驚人的音樂,完全是唯恐天下不亂的溫寶裕典型作風。
我感到又好氣又好笑,接下來是大同盟的主旨:『本同盟之目的,是深感人類現在的行為,必將導致地球毀滅,故必須徹底改變生命形式,使新生人類成為宇宙間高級生命之一部份。』
再接下來,就是申請加入大同盟的條件,一開始就聲明:『本同盟只接受盟員十四萬三千九百人,申請加入資格非常嚴格,必須完全遵守。』
那『非常嚴格』,可真不是蓋的,列舉出來申請者需要填報的資料,只怕是人類社會自有『組織』以來,最嚴格的了,要求申請者報告從出生以來的一切經歷,還要就『不願意和地球一齊毀滅』以及『人類現在的不堪行為』發表不少於一千字的意見。
最後還要申請人表達對於『新生命』的嚮往。
還有很多亂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要求,也完全符合溫寶裕的作風。而更典型的是,看來看去,這所謂『新的生命形式』,究竟內容如何,是怎麼一回事,卻完全沒有提到!
我匆匆看完,實在是又好氣又好笑,道:『溫寶裕看來真的是想當邪教教主,不過這樣的招募方法,誰會去參加?』
紅綾回答:『小寶會做這樣的蠢事,這才令人生氣!他有聲明,這次招募廣告,只是第一波,還有下文,可能第二波廣告,會有吸引力,例如……』
紅綾一時之間也想不出有什麼例子可舉,我笑道:『例如可以使人長生不老。』
紅綾笑:『會有人相信嗎?』
我想起人類行為之愚昧,不禁嘆了一口氣:『很難說,什麼樣的邪教,都有人會相信。』
紅綾搖頭:『真不知道他想幹什麼!』
我也不知道溫寶裕這樣做的目的是什麼,試探著問紅綾:『是不是直接問他?』
紅綾點了點頭,就發信給溫寶裕,非常簡單:『目的?』
回信來得極快:『救人。』
我和紅綾相視苦笑,真是問了也是白問!
有關這個大同盟,我連再想一想都不願意,紅綾在那次之後,也沒有再提起,所以在下一次我再次接觸到它之前,完全不知道它的發展情形如何。
而有關溫寶裕的那種設想,我夾雜在許多故事之中,斷斷續續敘述,每次敘述或多或少,都不是故事的主要部份,想來各位都早已知道。
這個故事,實際上是從小郭開始的。
小郭第一次來找我,沒有遇上,第二天他又來,我一看到他的神色,就問他:『什麼困難?』
朋友認得久了,就有這個好處,不必多說,就可以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小郭也開門見山:『受委託要找一個人,閣下是唯一線索。』
我揚了揚眉,代替詢問。
小郭神情苦澀:『齊白。』
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只是乾瞪著他。
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反應,其實非常自然。
要找人,本來就相當困難,可是再困難,譬如說要找亞洲之鷹羅開,夠困難了罷,卻也知道他在地球上,在地球的時間中,總算有個範圍。
然而有兩位仁兄,卻是連這種範圍都沒有的。
一位是原振俠醫生,開始我們以為他迷失在無邊無涯的宇宙,後來陸續有些訊息,才知道他是進入了『多方向時間』,情況比在宇宙迷失更要複雜,完全超出了我們能夠理解的範圍──只能說一句:三十三天,他不知道在哪一天!
要找原振俠醫生,是沒有可能的事情。
另一位難以找到的人物,就是齊白了!
齊白的情形和原振俠又不同,他進入了一個非常奇特的空間──要解釋這個空間,相當困難,而我在記述中,簡稱之為『陰間』,真正詳細情形,記述在幾個不同的故事之中,在這裡不再重複。
齊白在『陰間』的身份十分特殊,沒有聽說他也和李宣宣一樣成了『陰間使者』,也當然不是創造陰間的『一二三號』(外星人),不過他經過了外星人某些身體上結構的改造,和李宣宣一樣,能夠隨時來回陰間──那是一種突破空間的能力,非常怪異,他可以隨時出現在你的眼前,又在你的眼前消失。
齊白對於自己這種經過改變的身份,非常滿意──不單是因為他從此可以和他經歷了不知道多少世的愛人長相廝守,而且他的生命形式也起了根本的改變,好像已經避免了衰老和死亡。
對於這一點,齊白更是洋洋自得,他曾經用中國傳統神話中有關神仙部份的傳說,來說明他的身份。他說:『神仙有很多種,有天仙、地仙、冥仙等等,我和陰間有關,當然就是冥仙。』
他還很起勁:『賢伉儷若是也想和我們一樣,我可以在陰主面前美言幾句,應該沒有問題。』
我當時又好氣又好笑,立刻回絕,用的是一句上海話:『謝謝儂一家門!』
齊白覺得我不受抬舉,很是悻然。
關於齊白的情形,算是極簡單地介紹了一下。而我十分欣賞齊白的是,他在生命形式改變之前,將他歷年來所發現的古墓,詳細記錄,將古物封存在原來的古墓之中。當然也有發掘出來的大批古物,他也完全交給了我處理。
所以齊白在我心中,一直有非常崇高的地位,直到發生了一樁很怪異的事情。
這樁怪異的事情,我很詳細地記述在《考驗》這個故事之中,事情當然和齊白有關,在那段記述中,我只記了事情的經過,對於事情的來龍去脈,卻一無所知──一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變成了沒有下文。
在我記述的故事之中,『沒有下文』的情形並不罕見,這件和齊白有關的事情,是其中之一。可是正由於事情和齊白有關,而齊白又是我十分尊敬欣賞的人,所以我一直想找出這件事情的原因來,可是從那次之後,我卻再也沒有見過齊白。
其間我用了許多方法,齊白的愛侶李宣宣曾經答應白素,說只要白素想見她,她就會出現,可是白素無數次表示要和她相會的願望,李宣宣也沒有出現。
由於那件和齊白有關的事情十分怪異,所以我和白素揣測,齊白和李宣宣可能有了非常意外的遭遇,可是他們不現身,我們又不能自由來去陰間,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下,事情只好變成沒有下文。
至於那件怪異事情,極簡單地來說,是那次天嘉土王要我擔任他通過『天神考驗』的助手。而在這期間,齊白突然出現,向土王要求一件不知道是什麼事情。
事情怪異在以齊白那種身份,實在不應該再向任何人作任何要求的了,可是齊白卻向天嘉土王苦苦哀求,神態之卑躬屈膝,簡直到了令人不忍卒睹的地步,甚至於不惜出賣我,以求達到目的。
不過無論齊白怎樣哀求,土王並沒有答應他的要求。
更怪的是,不論是我問齊白,還是問土王,他們都不肯說是為了什麼事情。
而我無論怎樣設想,也無法想像究竟齊白要求土王什麼事情。土王只約莫透露了一下齊白的要求荒謬透頂,我也無法根據這一點想到什麼。
所以我一直想再見到齊白,只是用盡方法,未能達到目的。而現在小郭卻以為我可以幫助他找到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