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鼎諾貝爾文學獎呼聲最高的中國作家──莫言
第一部關注現代中國60年生育歷史,
直視中國現實與人性的長篇巨作!──《蛙》莫言:《蛙》這部作品注重了對人的靈魂的剖析。作家要寫靈魂深處最痛的地方。寫作的根本目的不是對某項政策的批判,而是對人性的剖析和自我救贖。寫人的靈魂,寫人的懺悔,這也許就是《蛙》這部作品的價值所在。
正如小說中所寫的一樣,我確有一個姑姑,是一位從業多年的婦科醫生。我們高密東北鄉數千名嬰兒,都是在她的幫助下來到人間。當然,也有為數不少的嬰兒,在未見天日之前,夭折在她的手下。
我的《蛙》,通過描述姑姑的一生,既展示了幾十年來的鄉村生育史,又毫不避諱地揭露了當下中國生育問題上的混亂景象。直面社會敏感問題是我寫作以來的一貫堅持,因為文學的精魂還是要關注人的問題,關注人的痛苦,人的命運。而敏感問題,總是能最集中地表現出人的本性。當然,寫敏感問題需要勇氣,需要技巧,但更需要的是一個作家的良心。
計畫生育毫無疑問是中國幾十年來的大事件和熱點問題,牽扯到千家萬戶,許多人的命運……如果發生一個關係到千百萬人命運的重大事件,作家不應該讓開,應該直面迎上去。
尖銳的、激烈的、衝突的、矛盾的事件,能使人的個性,人性的善惡得到最大限度的呈現,寫出一種與眾不同的東西出來。
繼《生死疲勞》(榮獲亞洲最高獎金榮譽的「紅樓夢獎」桂冠)之後,睽違三年,擅長說故事的莫言,推出更發人深省、目前為止還不曾有中國作家敢於踫觸的「中國計畫生育」議題的長篇大作。對於這項影響中國六十多年的基本國策,莫言的新長篇可謂別具開拓意義。
《蛙》全書由四封長信和一部話劇構成。以主角蝌蚪和日本作家杉谷義人感人的通信為經,以鄉村女醫生姑姑驚心動魄的一生為緯;穿插以人體器官為嬰孩命名的風俗、童年啃煤炭的飢餓經驗、為了傳宗接代暗地尋得代理孕母的無奈情事……,諸多荒謬的情節交織出高密東北鄉的變遷與其絕世風土民情。
「蛙」有多重的隱喻:是寫作的耐心象徵;是出生嬰娃的哭聲;是造子女媧的「媧」;是高密東北鄉的圖騰。小說藉由一個鄉村婦科女醫生(姑姑)的形象,傳達出對生命強烈的人道關懷,也反映了新中國近六十年波瀾起伏的計畫生育史。莫言藉這個敏感的議題,塑造人物,剖析人物靈魂,寫出人與人之間的衝突,更寫出人物內心深處的掙扎。
不同於以往的作品風格,這次文字更樸實,意函更深刻。
好讀、耐讀,是《蛙》最引人入勝、動人心魄之處。
作者簡介:
莫言
山東高密人,一九五五年二月生。少時在鄉中小學讀書,十歲時輟學務農,後應徵入伍。曾就讀於解放軍藝術學院和北京師範大學,獲文學碩士學位。一九九七年脫離軍界到地方報社工作。
著有長篇小說《紅高梁家族》、《酒國》、《豐乳肥臀》、《紅耳朵》、《食草家族》、《檀香刑》;短篇小說《蒼蠅.門牙》、《初戀.神嫖》、《老槍.寶刀》、《美女.倒立》,及散文集《會唱歌的牆》、《小說在寫我》、《生死疲勞》。
作品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2006亞週週刊中文十大好書、鼎鈞雙年文學獎、中國時報十大好書、聯合報十大好書獎等。2008年,《生死疲勞》一書榮獲亞洲最高獎金榮譽的「紅樓夢獎」桂冠。
莫言是當代大陸一級作家,也是目前最被國際注目的大陸作家之一,作品已被翻譯成多國語言,並受邀到世界各地演講,是中國作家躍升國際的重要代表。
章節試閱
第一部
尊敬的杉谷義人先生:
分別近月,但與您在我的故鄉朝夕相處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您不顧年邁體弱,跨海越國,到這落後、偏遠的地方來與我和我故鄉的文學愛好者暢談文學,讓我們深受感動。大年初二上午,在縣招待所禮堂,您為我們做的題為《文學與生命》的長篇報告,已經根據錄音整理成文字,如蒙允准,我們想在縣文聯的內部刊物《蛙鳴》上發表,使那天未能聽您演講的人們,也能領略您的語言風采並從中受到教益。
大年初一上午,我陪同您去拜訪了我的當了五十多年婦科醫生的姑姑。雖然因為她的語速太快和鄉音濃重,使您沒有完全聽明白她說的話,但相信她一定給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您在初二上午的演講中多次以我姑姑為例,來闡發您的文學觀念。您說您的腦海裡已經有了一個騎著自行車在結了冰的大河上疾馳的女醫生形象,一個背著藥箱、撐著雨傘、挽著褲腳、與成群結隊的青蛙搏鬥著前進的女醫生的形象,一個手托嬰兒、滿袖血污、朗聲大笑的女醫生形象,一個口叼香菸、愁容滿面、衣衫不整的女醫生形象 ..您說這些形象時而合為一體,時而又各自分開,彷彿是一個人的一組雕像。您鼓勵我們縣的文學愛好者們能以我姑姑為素材寫出感人的作品:小說、詩歌、戲劇。先生,創作的熱情被您鼓動起來了,很多人躍躍欲試。縣文化館一位文友,已經動筆寫作一部鄉村婦科醫生題材的小說。我不願與他撞車,儘管我對姑姑的事蹟瞭解得遠比他多,但我還是把小說讓給他寫。先生,我想寫一部以姑姑的一生為素材的話劇。初二日晚上在我家炕頭上促膝傾談時,您對法國作家薩特的話劇的高度評價和細緻入微、眼光獨到的分析,使我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我要寫,寫出像《蒼蠅》、《髒手》那樣的優秀劇本,向偉大劇作家的目標勇猛奮進。我遵循著您的教導:不著急,慢慢來,像青蛙穩坐蓮葉等待昆蟲那樣耐心;想好了下筆,像青蛙躍起捕蟲那樣迅疾。
在青島機場,送您上飛機之前,您對我說,希望我用寫信的方式,把姑姑的故事告訴您。姑姑的一生,雖然還沒結束,但已經可以用﹁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等大詞兒來形容了。她的故事太多,我不知道這封信要寫多長,那就請您原諒,請您允許,我信筆塗鴉,寫到哪裡算哪裡,能寫多長就寫多長吧。在電腦時代,用紙、筆寫信已經成為一種奢侈,當然也是樂趣,但願您讀我的信時,也能感受到一種古舊的樂趣。
順便告訴您,我父親打電話告訴我:正月二十五日那天,我家院子裡那株因樹形奇特而被您喻為「才華橫溢」的老梅,綻放了紅色的花朵。好多人都到我家去賞梅,我姑姑也去了。我父親說那天下著毛茸茸的大雪,梅花的香氣瀰漫在雪花中,嗅之令人頭腦清醒。
您的學生 蝌蚪
二○○二年三月二十一日 北京
一
先生,我們那地方,曾有一個古老的風氣,生下孩子,好以身體部位和人體器官命名。譬如陳鼻、趙眼、吳大腸、孫肩 ..這風氣因何而生,我沒有研究,大約是那種以為「賤名者長生」的心理使然,抑或是母親認為孩子是自己身上一塊肉的心理演變。這風氣如今已不流行,年輕的父母們,都不願意以那樣古怪的名字來稱謂自己的孩子。我們那地方的孩子,如今也大都擁有了與香港、台灣,甚至與日本、韓國的電視連續劇中人物一樣優雅而別緻的名字。那些曾以人體器官或身體部位命名的孩子,也大都改成雅名,當然也有沒改的,譬如陳耳,譬如陳眉。
陳耳和陳眉之父陳鼻是我的小學同學,也是我少年時的朋友。我們是一九六 ○年秋季進入「大羊欄小學」的。那是飢餓的年代,留在我記憶中最深刻的事件,大都與吃有關。譬如我曾講過的吃煤的故事。許多人以為是我胡亂編造,我以我姑姑的名義起誓:這不是胡編亂造,而是確鑿的事實。
那是一噸龍口煤礦生產的優質煤塊,亮晶晶的,斷面處能照清人影。我後來再也沒見過那麼亮的煤。村裡的車把式王腳,趕著馬車,把煤從縣城運回。王腳方頭、粗頸、口吃,講話時,目放精光,臉憋得通紅。他兒子王肝,女兒王膽,都是我的同學。王肝與王膽是一卵雙胎。王肝身體高大,但王膽卻是個永遠長不大的袖珍姑娘 —說得難聽點吧,是個侏儒。大家都說,在娘肚子裡時,王肝把營養霸光了,所以王膽長得小。卸煤時正逢下午放學,大家都背著書包,圍看熱鬧。王腳用一柄大鐵鍬,從車上往下鏟煤。煤塊落在煤塊上,嘩嘩響。王腳脖子上有汗,解下腰間那塊藍布擦拭。擦汗時看到兒子王肝和女兒王膽,便大聲喝斥:回家割草去!王膽轉頭就跑 她跑起來身體搖搖擺擺,重心不穩,像個初學走路的嬰孩,很是可愛 王肝往後縮縮,但不走。王肝為父親的職業感到榮耀。現在的小學生,即便父親是開飛機的,也體會不到王肝那時的榮耀。大馬車啊,轟轟隆隆,跑起來雙輪捲起塵土的大馬車啊。駕轅的是匹退役軍馬,曾在軍隊裡馱過砲彈,據說立過戰功,屁股上燙著烙印。拉長套的是匹脾氣暴躁的公騾,能飛蹄傷人,好張嘴咬人。這騾子雖然脾氣不好,但氣力驚人,速度極快。能夠駕馭這頭瘋騾的也只有王腳。村子裡有很多人羨慕這職業,但都望騾卻步。這騾子已經咬傷過兩個兒童:第一個是袁臉的兒子袁腮,第二個是王膽。馬車停在她家門前時,她到騾前去玩,被騾子咬著腦袋叼起來。我們都很敬畏王腳。他身高一米九,雙肩寬闊,力大如牛,二百斤重的石碌碡,雙手抓起,胳膊一挺,便舉過頭頂。尤其讓我們敬佩的,是他的神鞭。瘋騾咬破袁腮頭顱那次,他拉上車閘,雙腿叉開,站在車轅兩邊,揮舞鞭子,抽打瘋騾屁股。那真是一鞭一道血痕,一鞭一聲脆響。瘋騾起初還尥蹶子,但一會兒工夫便渾身顫抖,前腿跪在地上,腦袋低垂,嘴巴啃著泥土,撅著屁股承揍。後來還是袁腮的爹袁臉說,老王,饒了牠吧!王腳才悻悻地甘休。袁臉是黨支部書記,村裡最大的官。他的話王腳不敢不聽。瘋騾把王膽咬傷後,我們都期待著再看一場好戲,但王腳一鞭也沒打。他從路邊石灰堆上抓起一把石灰,掩在王膽頭上,把她提回家去。他沒打騾子,卻抽了老婆一鞭,踢了王肝一腳。我們指指點點地議論著那頭棕色的瘋騾。牠瘦骨伶仃,眼睛上方有兩個深得可放進一枚雞卵的凹陷。牠的目光憂傷,似乎隨時都會放聲大哭。我們無法想像這樣一匹瘦騾子怎會爆發出那樣大的力量。當我們一邊議論一邊向那騾子靠近時,王腳便停止鏟煤,用凌厲的目光逼視我們,嚇得我們連連倒退。堆在學校伙房前的煤堆漸漸高起來,車上的煤漸漸少了。我們不約而同地抽鼻子,因為我們嗅到了一種奇異的香味。彷彿是燃燒松香的味兒,又彷彿是燒烤土豆的味兒。我們的嗅覺把我們的目光吸引到那一堆亮晶晶的煤塊上。王腳攏馬驅騾,馬車離開校園。我們並沒像往常那樣,去追趕馬車,並冒著被鞭子抽頭的危險跳上去過癮。我們目不轉睛,慢慢地向煤堆移動。伙夫老王,挑著兩桶水,搖搖擺擺地走過來。他的女兒王仁美,也是我們的同學,後來成為我的妻子。她是當時少有的沒用器官命名的孩子,因為伙夫老王,是個有文化的人。他原本是公社畜牧站的站長,後因說話不當犯了錯誤,被開除公職遣返回鄉。老王狐疑地看著我們。他以為我們要衝進伙房哄搶食物吧?所以他說,滾,小兔崽子們!這裡沒有你們吃的,回家吃你們娘的乳頭去吧。我們自然聽到了他的話,我們甚至也考慮了他的建議,但他的建議無疑於罵人。我們都是七八歲孩子,怎麼還可能吃奶?即便我們還吃奶,但我們的母親,都餓得半死,乳房緊貼在肋骨上,哪裡有奶可吃?但沒人去跟老王理論。我們站在煤堆前,低頭彎腰,像地質愛好者發現了奇異礦石;我們抽動鼻子,像從廢墟中尋找食物的狗。
說到這裡,首先要感謝陳鼻,其次要感謝王膽。是陳鼻首先撿起一塊煤,放在鼻邊嗅,皺著眉,彷彿在思索什麼重大問題。他的鼻子又高又大,是我們取笑的對象。思索了一會,他將手中那塊煤,猛地砸在一塊大煤上。煤塊應聲而碎,那股香氣猛地散發出來。他揀起一小塊,王膽也揀起一小塊;他用舌頭舔舔,品咂著,眼睛轉著圈兒,看看我們;她也跟著學樣兒;舔煤,看我們。後來,他們倆互相看看,微微笑笑,不約而同地,小心翼翼地,用門牙啃下一點煤,咀嚼著,然後又咬下一塊,猛烈地咀嚼著。興奮的表情,在他們臉上洋溢。陳鼻的大鼻子發紅,上邊布滿汗珠。王膽的小鼻子發黑,上面沾滿煤灰。我們癡迷地聽著他們咀嚼煤塊時發出的聲音。我們驚訝地看到他們吞嚥。他們竟然把煤嚥下去了。他壓低聲音說:夥計們,好吃!她尖聲喊叫:哥呀,快來吃啊!他又抓起一塊煤,更猛地咀嚼起來。她用小手揀起一塊大煤,遞給王肝。我們學著他們的樣子,把煤塊砸碎,撿起來,用門牙先啃下一點,品嚐滋味,雖有些牙磣,但滋味不錯。陳鼻大公無私,舉起一塊煤告訴我們:夥計們,吃這樣的,這樣的好吃。他指著煤塊中那半透明的、淺黃色的,像琥珀一樣的東西說,這種帶松香的好吃。我們已經上過自然課,知道煤是許多世紀前,埋在地殼中的森林變成的。給我們上自然課的是我們的校長吳金榜。我們不相信校長的話,我們也不相信課本上的話。森林是綠色的,怎麼可能變成黑色的煤炭?我們以為校長和課本都是在胡說八道。發現了煤塊中的松香,才明白校長沒有騙我們,課本也沒有騙我們。我們班三十五個學生,除了幾個女生不在,其餘都在。我們每人攥著一塊煤,咯咯崩崩地啃,咯咯嚓嚓地嚼,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興奮的、神祕的表情。我們彷彿在進行一場即興表演,我們彷彿在玩一種古怪遊戲。肖下唇拿著一塊煤,翻來覆去地看,不吃,臉上帶著蔑視的神情。他不吃煤因為他不餓,他不餓因為他爹是公社糧庫保管員。伙夫老王驚呆了。他手上沾著麵粉跑出來。天哪,他手上沾著麵粉!當時在學校伙房就餐的除了我們的校長和我們的教導主任之外,還有兩個在鄉下駐點的公社幹部。老王驚呼:孩子們,你們幹什麼?你們 ..吃煤?煤也能吃?王膽用小小的手舉著一塊大煤,細聲細氣地說:大叔,太好吃了,給你一塊嚐嚐。老王搖著頭,道:王膽,你這小女孩,也跟著這幫野小子胡鬧。王膽咬了一口煤,說:真的好吃.,大叔。這時已是傍晚,紅日西沉。那兩個在這裡搭伙就餐的公社幹部騎著車子來了。他們也被我們吸引住了。老王揮舞著扁擔轟趕我們。那個姓嚴的公社幹部 好像是個副主任 制止了老王。他的臉色很難看,揮了一下手,轉身鑽進了伙房。
第二天我們在課堂上一邊聽于老師講課一邊吃煤。我們滿嘴烏黑,嘴角上沾著煤末子。不但男生吃,那些頭天沒參加吃煤盛宴的女生在王膽的引導下也跟著吃。伙夫老王的女兒 —我的第一任妻子 —王仁美吃得最歡。現在想起來她大概患有牙周炎,因為吃煤時她滿嘴都是血。于老師在黑板上寫了幾行字便回頭注視我們。她首先質問她的兒子、我們的同學李手:手,你們吃什麼?媽,我們吃煤。老師我們吃煤,您要不要嚐嚐?王膽在前排座位上舉煤大喊 —她的大喊也像小貓叫喚 —于老師走下講台,從王膽的手裡接過那塊煤,放在鼻子底下,既像看又像嗅。好久,她一言沒發,將煤還給王膽。于老師說:同學們,我們今天上第六課,『烏鴉和狐狸』。烏鴉得到一塊肉,非常得意,站在樹梢上。狐狸在樹下,對烏鴉說,烏鴉太太,您的歌聲太美妙了,您一歌唱,全世界的鳥兒都得閉嘴了。烏鴉被狐狸的馬屁拍昏了頭,一張嘴,哇,肉就落在狐狸口中了。于老師帶領我們誦讀課文。我們滿嘴烏黑,跟著朗讀。
我們于老師是有文化的人,竟然也入鄉隨俗地給她的兒子起名為李手。李手後來以優異成績考入醫學院,畢業後到縣醫院當了外科大夫。陳鼻鍘草時鍘斷了四根手指,李手給他接活了三根。
二
陳鼻為什麼生了一隻與眾不同的大鼻子呢?這事兒大概只有他母親能說清楚。
陳鼻的父親陳額,字天庭,是我們村裡唯一擁有兩個老婆的人。陳額識字很多,解放前家有良田百畝,開著燒酒作坊,在哈爾濱還有買賣。他的大婆是本村人,為他生了四個女兒。解放前陳額跑了,解放後,大概是一九五一年,袁臉帶著兩個民兵,去東北把他押了回來。他逃亡時是單身一個,把大婆和女兒們撇在家裡,回來時卻帶著一個女人。那女人黃頭髮藍眼珠,看上去有三十出頭年紀,姓艾名蓮。艾蓮懷裡,抱著一條渾身生滿斑點的狗。因為這女人在解放前就跟陳額結了婚,所以他就合法地擁有了兩個老婆。村裡有幾個赤貧光棍漢,對陳額一人雙妻極為不滿,曾半是戲說半是認真地要陳額讓出一個老婆給他們用。陳額咧著嘴,臉上的表情哭笑難分。陳額的兩個老婆起初住在一個院裡,後來因為打架,鬧得雞犬不寧,經袁臉同意,將小婆安置在學校旁邊的兩間廂房裡。學校的房子原來是陳額家的燒酒作坊,那兩間廂房也是他家的房產。陳額與兩個女人達成了協定,兩邊輪換著住。黃毛女人從哈爾濱抱回來那條狗,被村裡的土狗欺負死了。艾蓮挺著大肚子葬狗不久後,生了陳鼻,所以有人說陳鼻是那條斑點狗投胎轉世。他嗅覺靈敏,也許與此有關吧。那時候我姑姑已經去縣城學習了新法接生,成為鄉裡的專職接生員。那是一九五三年。
一九五三年,村民們對新法接生還很抗拒,原因是那些﹁老娘婆﹂背後造謠。她們說新法接生出來的孩子會得風症。「老娘婆」為什麼造謠?因為一旦新法接生推廣開,就斷了她們的財路。她們接生一個孩子,可以在產婦家飽餐一頓並能得到兩條毛巾、十個雞蛋的酬勞。提起這些「老娘婆」,姑姑就恨得咬牙切齒。姑姑說不知道有多少嬰兒、產婦死在這些老妖婆的手裡。姑姑的描繪給我們留下恐怖的印象。那些「老娘婆」似乎都留著長長的指甲,眼睛裡閃爍著鬼火般的綠光,嘴巴裡噴著臭氣。姑姑說她們用.麵杖擠壓產婦的肚子。她們還用破布堵住產婦的嘴巴,彷彿孩子會從嘴巴裡鑽出來一樣。姑姑說她們一點解剖學知識都沒有,根本不瞭解婦女的生理結構。姑姑說碰上難產她們就會把手伸進產道死拉硬拽,她們甚至把胎兒和子宮一起從產道裡拖出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如果讓我選擇一批最可恨的人拉出去槍斃,我都會毫不猶豫地說:「老娘婆」。後來,我慢慢地明白了姑姑的偏激。那種野蠻的、愚昧的「老娘婆」肯定是存在的,但有經驗的、靠自身經驗體悟到了女性身體祕密的「老娘婆」也是肯定存在的。其實我奶奶就是一個「老娘婆」。我奶奶是一個主張無為而治的「老娘婆」,她認為瓜熟自落,她認為一個好的「老娘婆」就是多給產婦鼓勵,等孩子生下來,用剪刀剪斷臍帶,敷上生石灰,包紮起來即可。但我奶奶是一個不受歡迎的「老娘婆」,人們都說她懶。人們似乎更喜歡那種手忙腳亂、裡外亂竄、大喊大叫、與產婦一樣汗流浹背的「老娘婆」。
我姑姑是我大爺爺的女兒。我大爺爺是八路軍的醫生。他先是學中醫的,參軍後,跟著諾爾曼.白求恩,學會了西醫。白求恩犧牲後,大爺爺心中難過,生了一場大病,眼見著不行了,說想家想娘了。組織上批准他回家養病。他回到老家時,我老奶奶還活著。他一進家門就聞到一股熬綠豆湯的香氣。老奶奶趕緊涮鍋點火熬綠豆湯,兒媳婦想幫忙,被她用柺棒撥拉到一邊。我大爺爺坐在門檻上,焦急地等待著。姑姑對我們說那時她已經記事了,讓她叫「大」她不叫,躲在娘背後偷著看。姑姑說從小就聽娘和奶奶嘮叨爹的事,終於見到了,卻覺得好陌生。姑姑說大爺爺坐在門檻上,臉色蠟黃,頭髮長長,蝨子在脖子上爬。穿著一件破棉襖,棉絮都露了出來。姑姑說她的奶奶也就是我們的老奶奶一邊燒火一邊流淚。綠豆湯熬出來了。大爺爺急不可耐,不顧湯熱燙嘴,捧著碗急喝。老奶奶叨叨著:兒啊,不用急,鍋裡還有呢!姑姑說大爺爺雙手哆嗦。喝了一碗,又添了一碗。喝完第二碗後他就不哆嗦了。汗水沿著他的鬢角流下來。眼珠漸漸地活泛了,臉上有了血色。姑姑說她聽到大爺爺肚子裡呼嚕呼嚕響,好像推磨一樣。一個時辰後,姑姑說大爺爺到廁所裡去,拉了個唏哩嘩啦,似乎連腸子都拉了出來。然後就慢慢地好起來,兩個月後就精神健旺生龍活虎了。
我對姑姑說,曾在《儒林外史》上看到過類似的故事。姑姑問我:《儒林外史》是什麼?我說是古典文學名著。姑姑瞪我一眼,說,連古典文學名著上都有,你還懷疑什麼?!
大爺爺病癒之後,就要回太行山找部隊。老奶奶說:兒啊,我沒幾天活頭了,給我送了終你再走。大奶奶自己不好說,就讓姑姑說。姑姑說,爹,俺娘說了,你要走也行,但要給俺留下個弟弟再走。
這時,八路軍膠東軍區的人找上門來,動員大爺爺加入。大爺爺是諾爾曼.白求恩的弟子,名氣很大。大爺爺說,我是晉察冀軍區的人。膠東軍區的人說,都是共產黨的人,在哪裡幹不一樣啊?我們這裡正缺您這樣的人,老萬,無論如何我們也要把您留下。許司令說了,用八人大轎抬不來,就用繩子給老子綑來,先兵後禮,老子擺大宴請他!就這樣,大爺爺留在了膠東,成了八路軍西海地下醫院的創始人。
這地下醫院真在地下呢,地道連著房間、房間通向地道,有消毒室、治療間、手術室、休養室,這些遺跡至今保存完好,在萊州市于.鎮祝家村,一個八十八歲的老太太,王秀蘭,當年跟大爺爺當過護士,她還健在。有好幾間休養室的出口通向水井。當年,一個年輕姑娘去井裡打水,水桶莫名其妙地被扯住了,低頭往裡一看,井壁側洞裡,一個年輕的八路軍傷患正對著她扮鬼臉呢。
大爺爺的高超醫術很快在膠東傳開。許司令肩胛縫裡那塊彈片就是他取出來的,黎政委愛人難產,也是大爺爺手術,保了母子平安。連平度城裡的日軍司令杉谷也知道爺爺的大名,他率兵下來掃蕩,坐騎大洋馬被地雷炸翻。他棄馬逃走。大爺爺為這匹馬動了手術,治癒後,成了夏團長的坐騎。後來此馬戀舊,咬斷韁繩逃回平度城。杉谷見寶馬復歸,驚喜萬分,讓漢奸祕密探訪,得知八路軍在他眼皮底下建了一座醫院,醫院院長就是把死馬醫活的神醫萬六府。杉谷司令是學醫出身,惺惺相惜,總想把大爺爺招降過去。為此杉谷從《三國演義》裡學了詭計,派人祕密潛入吾鄉,把我老奶奶、我大奶奶、我姑姑綁架到平度城中,扣做人質,然後派人送信給我大爺爺。
我大爺爺是意志堅定的共產黨人,看完杉谷的信,揉巴揉巴就扔了。醫院門政委將這信撿起來送到軍區。許司令和黎政委聯名寫信給杉谷,怒斥他是個小人。信中說如果他敢傷萬六府三位親人一根毫毛,膠東軍區將集合全部兵力攻打平度城。
姑姑說她與大奶奶老奶奶在平度城裡住了三個月,有吃有喝,沒受罪。姑姑說那杉谷司令是個白臉青年,戴一副白邊眼鏡,留著小八字鬍,文質彬彬,講一口流利中文。他稱老奶奶為伯母,稱大奶奶為嫂夫人,稱姑姑為賢侄。姑姑說她對杉谷沒有壞印象。當然這是姑姑私下裡對我們自家人說的,對外她不這樣說。對外她說,她與大奶奶老奶奶受盡了日本人的嚴刑拷打,威逼利誘,但堅決不動搖。
先生,我大爺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咱們得空再聊。但大爺爺犧牲的事必須說說。姑姑說大爺爺是在地道裡為傷患做手術時,被敵人的毒瓦斯熏死的。縣政協編的文史資料上也是這樣說的。但也有人私下裡說大爺爺腰裡纏著八顆手榴彈、騎著騾子,一人獨闖平度城,想以孤膽英雄的方式去營救妻子、女兒與老母,但不幸誤踩了趙家溝民兵的連環雷。傳播這消息的人姓肖名上唇,曾在西海醫院當過擔架員。此人陰陽怪氣,解放後在公社糧庫當保管員,曾因發明了一種特效滅鼠藥而名噪一時,名字中的『唇』字,見報時也改為「純」字。後來被揭露,他的特效鼠藥的主要成分是國家已經嚴禁使用的劇毒農藥。此人與姑姑有仇,因此他的話不可信。他對我說,你大爺爺不聽組織命令,撇下醫院的傷病員,耍個人英雄主義,行前為了壯膽,喝了兩斤地瓜燒酒,喝得醉三麻四,結果糊裡糊塗踩了自己人的地雷。肖上唇齜著焦黃的大牙,簡直是幸災樂禍地對我說:你大爺爺和那匹騾子都被炸碎了,是用兩隻筐子抬回來的。筐子裡有人胳膊,也有騾蹄子,後來就那麼爛七八糟地倒進了一個棺材。棺材倒是不錯,是從蘭村一個大戶人家強徵來的。我把他的話向姑姑轉述後,姑姑杏眼圓睜,銀牙頓挫地說:總有一天,我要親手劁了這個雜種!
姑姑堅定地對我說:孩子,你什麼都可以不相信,但一定要相信,你大爺爺是抗日英雄,革命烈士!英靈山上,有他的陵墓,烈士紀念館裡,展覽著他用過的手術刀和他穿過的皮鞋。那是雙英國皮鞋,是諾爾曼.白求恩大夫臨死前贈送給他的。
第一部尊敬的杉谷義人先生:分別近月,但與您在我的故鄉朝夕相處的情景,歷歷如在眼前。您不顧年邁體弱,跨海越國,到這落後、偏遠的地方來與我和我故鄉的文學愛好者暢談文學,讓我們深受感動。大年初二上午,在縣招待所禮堂,您為我們做的題為《文學與生命》的長篇報告,已經根據錄音整理成文字,如蒙允准,我們想在縣文聯的內部刊物《蛙鳴》上發表,使那天未能聽您演講的人們,也能領略您的語言風采並從中受到教益。大年初一上午,我陪同您去拜訪了我的當了五十多年婦科醫生的姑姑。雖然因為她的語速太快和鄉音濃重,使您沒有完全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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