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飢不擇食

得獎紀錄：‧入圍2007年曼氏亞洲文學獎。

斷片一
芬芳的特質，記載於一張紙上

我的青春始於二十一歲。至少，那是我決定青春開始的時刻。在那一年，我頭一回注意到生命中光芒耀眼的東西──或許在那些東西當中有一些光芒是屬於我的。

如果你覺得二十一歲才開始進入青春稍嫌過晚，不妨試想一下普遍的中國農民，他們往往直接由童年跳入中年，中間缺乏過渡階段。如果人生必有缺憾，我寧可選擇去掉中年。要嘛年輕，要嘛衰亡。那就是我的人生盤算。

不管如何，二十一歲那一年，我填了一張申請表，整個人生就此改觀。在這之前，我不過是個無知的鄉下姑娘，什麼也不懂，成天只知道在地裡挖番薯，要嘛就是清理廁所，再不然就到工廠拉起落桿。沒錯，我到北京也有幾年了，可骨子裡還是個不折不扣的農民。

我巨大的轉變發生在北京電影製片廠。那是個火燙的午後。徵人辦公室的牆壁上毛主席的口號模糊邋遢：「為人民服務！」綠頭蒼蠅在午餐吃剩的麵條便當盒上嚶嚶徘徊，一位人民英雄在椅子上打盹。他本來應該負責照管電影臨時演員的登記作業。顯然他已經累壞了，半點都沒留意到我們。這下我們簡直跟蒼蠅沒有兩樣。

一起填表格的還有另外三個女孩子。她們的模樣可比我酷多了：染髮，胳膊刺青，假真皮手袋，破洞牛仔褲，一應俱全。她們交頭接耳，吃吃發笑，有如呆頭鵝。不過我看得出來，在全副武裝的外表下，她們仍舊是來自黃沙漫漫的偏遠省分、皮膚黑黃的農村女孩，就跟我一樣。

我從桌上拿起一支筆，一支英雄牌鋼筆。這種英雄牌鋼筆只有老共產黨員還在使用。我向來討厭這種筆。我一拿來寫字，英雄筆就開始漏水。墨水染汙了我的申請表，將我的手指頭染黑，連手掌也難逃一劫。我媽媽以前說過，髒黑的掌心會導致你的房子失火。所以我開始憂心忡忡，害怕掌心的墨跡會給我帶來厄運。

這間辦公室到處都是申請表。各種履歷表從地板上疊得老高，直抵天花板。灰塵懸在空中有如銀河。當我把相片黏貼在表格的右上角時，便當盒後頭打盹的人民英雄突然醒來。他第一個動作便是起身操起蒼蠅拍朝他的午餐揮舞，撲殺蒼蠅。這突如其來的暴力舉動，把那三個填寫表格的女孩子給嚇愣了。啪，一隻蒼蠅。啪，又是一隻。他坐了下來，兩具屍體橫躺在他面前的桌上。

北京電影製片廠──臨時演員檔案登記表

姓名： 王芬芳
性別： 女
生日： 1980
出生地： 浙江省
黃石縣
薑丘村
父母階級身分： 農民，非共產黨員
教育程度： 中學畢業
身高： 168公分
胸圍： 85公分
腰圍： 69公分
臀圍： 90公分
血型： B
生肖： 猴
星座： 天蠍座
個性： 多樣，時而外向活潑，
時而內向害羞
相關經驗： 天天人民旅社清潔員；
工廠工人；
青年先鋒戲院引座員
技能： 英語二級；打字；
製造罐頭
（45秒裝配5罐）
限制： 無
興趣： 看電影，特別是好萊塢電影；
閱讀西方翻譯小說

我繳交十五塊錢人民幣的登記費用。連看都不看我一眼，管理員從皮帶拿起一串鑰匙，俯身打開一個吱嘎作響的老舊抽屜。他取出一顆大戳章，調整若干數字，壓了壓紅色的印台，然後抬手在我的表格上猛力一蓋。臨時演員編號6787。

所以，我就是北京第六千七百八十七個想要在電影和電視產業裡討生活的人。在我跟一個可能的角色之間隔著六千七百八十七個其他的臨時演員──或年輕貌美，或年老醜陋。我感受到競爭的壓力，不過比起中國十五億的人口，六千七百八十七這個數字還不足以令人望之卻步。那幾乎就等於我們那個小村落的人口數。我油然生起一股衝動，想要征服這個嶄新的村落。

還是沒拿正眼瞧我，揮舞蒼蠅拍的人民英雄開始研究起墨跡玷汙的表格上我的相片。

「長得不賴嘛，小姑娘。和妳臉上其他部位比起來，妳的額頭還真有點名堂：幾乎跟天安門廣場一樣寬闊。妳的下巴也長得不壞。那會給妳帶來好運，相信我好了。方方正正的下巴就對了。還有妳的耳垂──跟佛陀一樣肥厚。越肥厚代表越有福氣，妳曉得嗎？唔……妳相貌沒那麼醜。妳簡直不敢想像每天有多少醜八怪跑到這地方來。我真是想不透。難道他們不會在家自己先照照鏡子嗎？」

我耐心聽他講完然後感謝他的美言。將臨時演員編號6788、6789和6790拋諸腦後，我離開登記處走上馬路。正午的驕陽無情地襲擊我腦門，我感覺我的頭髮要被曬焦了。這座城市的高溫和塵埃從水泥人行道揚起。我在高溫和嘈雜的馬路上頭暈目眩。或許我真的昏厥過去，我記不得了，反正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已經取得一個編號。就從今天起，我的人生再也不會像一顆被遺忘在黑色土壤深處的番薯。再也不會了。

斷片二
芬芳如何迷迷糊糊在北京落腳生根

頭一夜在北京。一個十七歲的女孩子，喝一罐冰涼的可樂似乎就是最驚天動地的情節。我拖著皮箱一家飯店逛過一家飯店。飯店不是開給農民住的，這點我曉得。那我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就算我有滿口袋的人民幣，他們還是不會讓我進門。每次經過一家飯店，門房臉上的神情都向我證實了這一點。顯然那些王八蛋腦子裡想的是：你來這裡幹啥，種莊稼的？我得另外找個便宜的地方，不過所有廉價的小旅館都在地下室，我腦袋壞掉才會第一夜就住到黑洞洞的地下。對我來說，北京是個美麗新世界，即便晚上還是燈火通明。我可不想錯過了它。

最後我來到東城北河沿一帶，一整片胡同世界。胡同，悠長、狹窄的巷弄連接低矮、灰色的平房，圍繞著鬧烘烘、擁擠的四合院。數不盡的巷弄擠滿數不盡的平房，住著數不盡的人家。這些老資格的北京居民自認是「天王老子的子民」。但在我看來他們也不怎麼高貴。

我挨著路邊坐在皮箱上，身旁蹲著兩個老人，正邊喝茶邊下棋。他們動也不動的樣子看起來已經在這地方待了好幾個鐘頭，或好幾個禮拜，或甚至整個世紀都沒離開過。過了一陣子我肚子真的餓了。那種餓法不像平常肚子空空的情形，那種早上起床肚子傳來低沉的轟鳴聲，不管吃下多少東西還是響個不停。這種饑餓非常嚴重──就像你連續三天搭乘火車沒什麼東西好吃。我起身向路邊的小販買了個烤白薯，然後又坐了下來。落日西沉，街燈開始亮起。一盞接一盞小小的燈光照亮窗面。週遭已經沒有人，連那兩個下棋的老人也走了。我心裡開始七上八下，我擔心我的未來，或者說得精確一點，擔心我的明天。我坐立難安。

透過一扇窗簾敞開的窗戶，我看見一個女孩和她母親在吵架。房間裡身形忽隱忽現，吵架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吼聲激烈但話語難以分辨。我很難相信一個女兒和她的母親互相有那麼多話可說。她們的關係一定非常親近。不像我的家人，彼此之間沒什麼話可說。我父親從來不跟我母親講話，我父母從來不跟我姥姥講話，他們也沒有一個人會跟我講話。在我老家的村子，人們活得就像昆蟲，像蟲子，像房子門後爬行的蛞蝓。一家人沒什麼事情好說的。我被這間房子和裡頭響亮的聲音給吸引住了。我有一種預感，這間房子和我之間會發生一些事情。

突然間房門被猛力拉開，那年輕的女孩子衝了出來，她母親在後頭追趕。事情轉眼間便發生。一輛麵包車飛馳而至。女孩想擺脫母親跳到街上，母親緊跟在後。我手中吃了一半的烤白薯滾落地面。麵包車底下輾過兩具零落的軀體，伴著我掉落的烤白薯。一聲尖銳駭人的剎車聲後車子停住了，司機從車上跳了下來。他將那母親和女兒拖上後廂，半聲不吭，看也沒看我一眼，迅速開車走人。我目瞪口呆。再度望過去的時候只看見人行道上些許鮮血，街燈下閃著寒光。

我在同一個地點坐立良久，不曉得這大都市的頭一夜要怎麼打發。附近沒半個人影。剛剛那母親和女兒衝出來的大門依舊敞開，裡頭的燈還亮著。沒有人進去。沒有鬼出來。過了半個鐘頭，我決定進去瞧瞧。

牆上掛著一座老式的時鐘──有啄木鳥以鳥喙敲啄每個鐘點的那種時鐘──還有一副世界城市的月曆秀出舊金山著名的紅橋。桌上擺著一杯綠茶。我摸了一下，猶有餘溫。爐子裡的煤餅只剩星火。門邊，水龍頭滴滴答答。屋子裡有兩張眠床，一張窄，一張寬。我選了那張窄床。上頭鋪著一件碎花洋裝，所以我猜這是那個女兒的床。我躺了下來，盯著天花板雨打的潮痕。我越是回想過去幾個鐘頭發生的一切，心中越是不在乎。我累壞了沒工夫再去理會任何事情──而且我冷得要命。王八蛋老天爺在上，我冷死了。冷得就像潮濕的天花板。

整整一個月沒有任何人來過。我是這間空房子唯一的訪客。每天晚上我都睡在那裡，一毛錢也不用付。一間完全屬於我的小旅館。一個月之後我找到了工作，離開此地搬到一個新的地方。

當我離開薑丘村時，那情景就像我舉起右腳往前邁進一步，然後左腳才慢慢跟上，四年就這麼悠悠過去了。這四年裡我就像被遺忘在倉庫裡多餘的桌子。我北京頭一個工作是在一家叫「天天人民旅社」的飯店裡幹清潔員。我沒有資格清理房間，只能打掃走廊和廁所，不過至少我和其他四個清潔員共享一間睡房。我在天天旅社幹了一年左右，最後還是辭職了。接著我轉到一家國營的玩具工廠，製造塑膠槍和飛機。這間工廠大約有五千個女性工人，實在受不了那種吵鬧聲和宿舍的臭味，所以我又辭職不幹了。從那時候起，我四處漂泊，工作一個換過一個。有幾個月的時間我在一家錫罐工廠監管製罐機器，最後跑到一家叫「青年先鋒」的老戲院擔任清潔員。和戲院的名字無關，裡頭放映的可不是什麼青年先鋒派的影片，清一色只演香港武打片。和尚拳腳相向之類的玩意。每個場次放映之後我得清掃甘蔗皮，啃了一半的雞腿，花生殼，香瓜皮之類看電影的人扔在地上的垃圾──有時甚至還出現過炸青蛙。

不過我有幾分喜歡這份工作。放映室有張破沙發，我就睡在上頭，而且每天都有電影可以觀賞。加上，客人遺留在座位上的東西就歸我所有。有次還撿到一本英文詞典，這可真是令人興奮。曾經有個上海的高中生花工夫把整本英文詞典背誦下來，後來就進了美國哈佛大學。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不過他成了國家的英雄人物。想來我也可以和他一樣──這本遺失的詞典可以成為我通往世界的護照。不管怎樣，我開始學習英文單字。這沒有想像中困難，不過學了一陣子之後有點無聊，所以我放棄了。即便如此，我還是可以和到戲院看電影的外國人講個幾句。我覺得能夠在戲院裡生活委實很酷。我把生活節餘的錢花在電影雜誌上，有時也到其他戲院去觀賞強檔新片。

然而，這份戲院打掃工作最幸運的是讓我結識了一個電影副導。我幫他找回一把遺失的雨傘。他告訴我那是他女朋友搬去深圳時送給他的禮物，此後他就再也沒有和她見過面。說起女朋友的事情他似乎很沮喪，但如果這把黃傘就是她的臨別贈禮，那也難怪。

我幹嘛把我的號碼給了這個掉了雨傘可憐兮兮的男人？他瘦巴巴得像隻鉛筆，頭髮剪得像個軍人，穿著市面上最便宜的紅色雞心領農民毛線衫。但我不在乎這些。他說他和鞏俐、張藝謀、陳凱歌這些人一起幹活過，這些響叮噹的大名把我震住了。加上，他看起來不像騙子或小偷。我給了他我身分證的號碼，我青年先鋒戲院的號碼，我大哥大號碼，我家的電話號碼，還有我家鄰居的電話號碼。他叫我去弄一張黑白的護照相片，然後到北京電影製片廠的辦公室去登記。

誰能料到一把雨傘居然在我人生未來的發展上扮演關鍵角色。我歸還了一把蹩腳的舊雨傘給一位電影副導，一個月過後，我掙得臨時演員的工作，一天領二十塊錢人民幣。

斷片一芬芳的特質，記載於一張紙上 我的青春始於二十一歲。至少，那是我決定青春開始的時刻。在那一年，我頭一回注意到生命中光芒耀眼的東西──或許在那些東西當中有一些光芒是屬於我的。如果你覺得二十一歲才開始進入青春稍嫌過晚，不妨試想一下普遍的中國農民，他們往往直接由童年跳入中年，中間缺乏過渡階段。如果人生必有缺憾，我寧可選擇去掉中年。要嘛年輕，要嘛衰亡。那就是我的人生盤算。不管如何，二十一歲那一年，我填了一張申請表，整個人生就此改觀。在這之前，我不過是個無知的鄉下姑娘，什麼也不懂，成天只知道在地裡挖番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