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序幕
七月,隸屬愛琴海的馬爾瑪拉海灣,一片蔚藍,巨大且純白的帆錯落聳立於海面,臨灣幢幢白色建物如地毯上的繡飾般蜿蜒。
渡輪緩慢駛離伊斯坦堡Yenikapl碼頭,朝向Yalova而去,最終目的地是土耳其的古城布爾薩。
晴空如洗,豔陽高照,路易‧道格森支起一手擋在額頂,瞇起眼遠眺那隱沒在眾多建物間的聖索菲亞教堂,身後一票同學打鬧吵雜,與他恬靜蕭索背影成強烈對比。
另外顯得格格不入的,是他一個黑髮黑瞳的東方臉孔,鶴立雞群於一干白人黑人混雜的遊學團,即便他的英文流利一如道地美國人。
文森與他的死黨勾肩搭背一陣胡亂照相合影後,視線停在不遠處那直挺的背脊,他笑笑地拍掉朋友熱情的手,默默走到那位氣質溫煦的同學身後。
文森清了清嗓子,「嗨,路易,我聽說道格森先生的事了,我感到很遺憾。」
路易微微回過頭,眼神平靜,「謝謝你。但,沒有什麼好遺憾的。彼得飽受化療之苦,死亡對他是解脫。」
文森微微一愣,「可是,道格森先生才六十多歲。」
路易彷彿微微地揚了揚眉,表示那又如何的清狂,但文森卻覺得那該是他的錯覺,因為路易只是保持沉默,側過臉,目光回到那一望無際的汪洋。
對文森以及許多外語學院的學生來說,路易‧道格森是獨樹一幟的存在。
他是來自遠東的孤兒,十歲入籍美國,卻沒有接受正規教育,直到十九歲那年,賓州大學破例讓他參加入學測驗,結果一鳴驚人。
他的數理成績如預料的未達及格標準,但令人驚豔的是他的外語表現。
路易非但能同時駕馭日耳曼語族諸如英語、德語,以及,羅曼語族如義大利語、法語、西班牙語,更有涉略拉丁語與古希臘語。
彼得‧道格森是他的養父,是寂寂無名的印歐語言研究學者,當他推薦路易應試時,只淡淡地說了一句:「這個孩子,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教導他的。」
賓州大學首開先例,讓他入學,甚至要直接提拔他成為研究生,不僅如此,聞訊而來的各方語文學術機關,也展現出搶人的企圖。
然而,彼得卻全部拒絕。
文森的祖父是賓州大學文學院的老教授,他還記得,那日祖父氣憤不平地解下領帶摔在沙發上。
「食古不化的傢伙!」從來是一派紳士作風的祖父破口大罵,「說什麼不能再讓路易這樣下去,一定要讓路易走回普通的路!狗屎!他明明就是個天才!」
於是,路易成為一名普通的大學生。
路易拋棄讓他聲名大噪的印歐語,主修冷門的阿爾泰語系。這也是為何文森刻意安排暑期到土耳其遊學的原因。
阿爾泰語系的語言已經夠冷僻了,然而,文森更曾在圖書館,看見路易獨自鑽研艱深的閃語。
接近休館的深夜裡,微微昏暗的燈下,窗邊落雪稀疏,路易懶懶地靠著窗檯,一手托著腮畔,低斂的睫毛落在厚重的書頁上,形成蝴蝶似的影。
「路易。」並不是刻意要打擾他,但,文森情不自禁地喊了出聲。
文森還記得,當路易抬起頭時,光,自他髮頂灑落,泛起一層純白似的透明肌膚,閃耀著純粹光芒的溼濡黑眸,一瞬不瞬地凝住文森。
彷彿被攝入May Ray過度曝光的朦朧鏡頭,陷落後定格在那一片虛幻而美麗的荒蕪中,是恆久的風景,但也是冰冷的蕭條。
直到,層層疊疊在桌面的書籍陡然滑落,才打破魔咒一般的藩籬。
視線落到書頁,是古阿拉伯語版本的古蘭經。
文森震懾了下,那時,恐怖攻擊剛席捲了美國,他遲疑地說:「看這種書實在太危險了!你不怕被貼上標籤嗎?」
路易困惑地想了想,說:「什麼標籤?」然後,綻出一抹無菌般的淺笑,「我只是有興趣而已。」
那一剎那,文森驟然有一些了解彼得‧道格森的堅持。
在與俗世隔絕的那九年間,彼得是如何教養路易的呢?
排除粗鄙浮淺的美式文化汙染,纖細、俊美、幽柔的東方少年不知汙穢為何物,只是單純沉溺於宛如符號遊戲的各式語文之中,宛如水仙般無暇生長。
高潔的性格,甚至讓路易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稚嫩許多。
然而,死亡是殘酷的,它會剝奪彼得孱弱的守護,在無菌皿破裂的時刻,路易將會面臨什麼呢?是否會不堪現實的逼迫而幻滅腐朽呢?
渡輪隨著潮流些微起伏,文森凝視被烈陽籠罩的路易,只扣到第二顆釦的襯衫,露出白皙頸頰,不帶一絲汗漬。
「你有想過未來的出路嗎?」文森突然問。
路易不解地望向他。
「我聽說,道格森先生的親生子女將他所剩無幾的遺產瓜分殆盡,你可能什麼都無法獲得。」
路易淡淡一笑,「文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但你總是如此憂心忡忡。」
「除了學問,你一無所有。」文森忍不住粗魯地提醒他,「光憑學問,不足夠令你好好生活下去。」
「我並不是一無所有,我有這個。」路易自襯衫內拉出一條用紅繩繫住的玉佩,那是一塊樹葉外形的黃玉。
文森古怪地摸了摸玉上所刻的文字,「是中文?」
「嗯。」路易字正腔圓的用中文唸出:「如意。」
「如意?」文森模仿他的發音,卻顯得怪腔怪調,文森皺皺眉,「怎麼……很像你的英文名字?」
「這塊玉應該是得自於拋棄我的父母。孤兒院用如意幫我命中文名,後來,彼得也用近似玉面上中文字的發音為我取英文名。」
路易邊解釋邊將玉墜放回衣衫內。
兩人的身後驟起鼓譟與尖叫聲,循著眾人的視線望去,輻射狀朝他們所搭乘的渡輪而來的數十艘快艇,從遠至近,在波瀾水面劃出白色痕跡。
渡輪的速度明顯放慢,甚至停滯下來。隨著快艇靠近,視野越漸明顯,站在快艇上的男人們,個個手持長槍,神色肅穆。
渡輪上少數的土耳其普通百姓聚集角落,議論紛紛,為數眾多的觀光客忍不住驚駭地竄動、大呼小叫。
文森是學生會會長,也是此次遊學團的學生代表,他箭步向前拉住地陪。「怎麼一回事?」
「我也不知道……」操著生澀的英語,地陪是個畏縮的中年男子,「船長說,他們只是要上船來找一個人。」
「他們?他們是誰?」文森追問。
「噢,他們……他們就是他們……」地陪支吾其詞。
「你說清楚!」文森大力揪住他的手臂。
「他們是皇帝陛下的禁衛軍!」地陪甩開他的手,撇下這句,落荒而逃。
「怎麼可能……土耳其是共和國,早就廢除帝制!」
文森的驚疑掩沒在持槍軍裝男人登船的眾人巨大驚懼叫嚷聲,他們對金髮碧眼、黑膚鬈髮的外國人視而不見,也不去注意本地人,只是專注地在尋找。
當他們的視線落在從頭到尾佇立於欄杆邊未曾稍動的路易時,領隊的軍人立即召集分散開的隊伍,將路易與群眾隔開,並且拉過耳麥低語。
路易臉上沒有任何一絲不安,只是微微顯露詫異,他鬆開了一直握著欄杆的手,堅固的渡輪卻突然無浪而擺動,他顛躓了下,緊接著,船身竟開始詭譎地劇烈地上下起伏。
只見被困在軍隊之外的人群跌跤驚叫,無形的力道沖擊路易往後踉蹌,他的腰撞上欄杆,下一瞬,整個人騰空翻落。
「路易——」
他聽到有個人用暴怒的吼聲在咆哮他的名,那不是文森的聲音……路易昏眩不已地聽著,奮力睜開雙眼,陽光刺痛了瞳孔,在即將落海的那刻,他看見——
一雙比黑歐泊更迷幻更危險的眼眸。
然後,冰冷的愛琴海吞沒了他,將他席捲入未知的黑暗命運之中。
第一章
晨起,霧露朦朧,十月的地中海沿岸,飄著細雨,氣候溼冷。
一路從大馬士革沿著地中海北上的數量馬車,隊伍不似普通商隊般整齊小心,零散的裝載,破落的帳篷,瘦弱馬兒噴著鼻息,懶洋洋地拖著車廂前進,彷彿漫無目的。
車隊中的其中一輛馬車,從厚掛氈內伸出一隻纖細的手臂,接著,微微掀開的簾內露出一張姣美少女面孔,眨了眨明媚大眼,那漾著健康麥色膚色的手大力地拍了拍前方駕車的男人肩膀。
年輕的男人蓄著一頭及肩微鬈黑髮,流浪民族男性慣有的落拓瀟灑身姿,他回過頭,一臉有何貴幹的表情。
「巴魯,我好無聊啊。」少女瞪著他,「你們趕車也趕的太慢了吧,走了那麼久還到不了君士坦丁堡啊。」
「嫌慢?」巴魯揚了揚手裡的韁繩,睇她一眼,「那讓妳來駕車吧。」
「我才不要做這種費力又要吹風的工作!」少女撇撇嘴。
「妳也知道駕車很累啊,盡會抱怨!」巴魯好笑地捏捏她的腮幫子,粗糙手指惹來少女一陣雞貓子亂叫。
雖然艾絲蒂才十八歲,但流浪民族的女性有早熟的天分,她嬌嗔怒罵模樣令巴魯愛憐地黯了黯眼眸,收回手,轉而摸摸她頭髮。
「好了,快進去吧。無聊的話,就去看看妳撿回來的那個傢伙醒了沒。」
艾絲蒂挑了挑眉,「怎麼,醒了的話就要把人趕下車嗎?」
「這是自然。」巴魯冷笑了下,「妳以為我們有多餘的口糧可以養來路不明的人嗎?」
「可是他長的好別緻。」艾絲蒂扁扁嘴,「留下他嘛,巴魯!」
巴魯的眉頭打了好幾個結。
手上的錢已經很吃緊了,負擔不起多一張口吃飯,雖然他們可以沿路表演賺取旅費,可是他們對於突厥侯國並不熟悉,巴魯並不想冒險,然而,瞧著艾絲蒂寂寞的表情,又忍不住猶豫。
「留下他吧,巴魯。他又瘦又白,可以打扮成女生,跟我一起表演,省得我每次都要受那些女人的欺負。」艾絲蒂一想到其他妒忌她美貌的族人就有氣,跳舞時老是故意踩她的裙襬,就是要她跌跤出糗。
「可是……」
當巴魯左右為難時,掛氈內傳出低低的呻吟聲,艾絲蒂趕緊縮身進去。
其實早在艾絲蒂大叫躲避巴魯惡作劇的手指時,路易就已經被吵醒,但他眼睛痠澀到完全睜不開,喉嚨也乾啞如火燒,發不出一點聲音,只好迷迷糊糊聽著他們兩人的對話,然後詫異地發覺那竟是羅姆語。
羅姆人(Roma)起源於印度北部,在二十一世紀散居全世界的流浪民族,歐洲人稱他們「吉普賽人」(Gypsy)。因為早期的歐洲人誤認羅姆人來自埃及,於是稱之為「埃及人」,而「吉普賽」便是「埃及」(Egypt)的音變。
路易掙扎很久,奮力喊叫,終於發出了貓似的呻吟聲,吸引那兩人的注意力。
「嘿……你終於醒啦?我是艾絲蒂,你呢?你叫什麼名字?」艾絲蒂燃起一柱燭光,偎在路易身旁,撥開他額上汗溼的髮。
「水……」路易半睜著眼,用發音不佳的羅姆語說。
艾絲蒂驚喜聽著撿來的男孩說出他們的語言,趕緊從水壺中倒水餵他喝下。
路易貪婪地喝了一大口,疲倦的閉閉眼,又再歇息了會,直到暈眩的感覺緩慢退去。然後,墜海前的種種一切浮現腦海,他的思緒逐漸清明。
「這裡是……」閃爍昏暗燭光下,路易困惑地望向艾絲蒂。
「喔,算算應該快到……唔……巴魯,那座城市叫什麼名字啊?」艾絲蒂往外大喊詢問。
「帕慕卡雷。」帳外傳來巴魯悶悶的回應。
「沒錯!」艾絲蒂打了個響指,「就是帕慕卡雷!欸,都怪巴魯他們趕車太慢,現在才只快到帕慕卡雷。」
「再抱怨,就真的要妳來駕車。」巴魯哼了聲。
掀了掛帳一角,艾絲蒂淘氣地的朝巴魯扯了個鬼臉,吐了吐紅瀲的丁香舌,又畏寒地趕快拉緊掛帳。
「那個古板的傢伙叫巴魯,你不用理會他。」艾絲蒂拉起毯子裹住自己,打著哈欠伸懶腰,「大概再走個幾天就會到帕慕卡雷了吧。聽說那兒溫暖多了,又是個大城市,一定有很多好玩的,這一路上無聊透,簡直悶死我。」
帕慕卡雷,也就是棉堡,是著名的世界文化遺產,路易莫名其妙地想,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明明就是跌進馬爾瑪拉海灣,怎麼會一轉眼到棉堡?
「那……你們是……」路易遲疑地問。他怎麼會躺在吉普賽人的帳篷內而不是在醫院?文森呢?其他同學又在哪裡呢?
「我們來自大馬士革,去帕慕卡雷只是經過而已,我們的目的地是君士坦丁堡。」艾絲蒂笑嘻嘻地說。
「大馬士革?君士坦丁堡?」路易喃喃,懷疑是不是自己誤解了她的語意。
在土耳其的安那托利亞一帶或許仍可見馬車駝載重物,但是,從埃及的大馬士革坐馬車到土耳其?太離譜了。而且,她說什麼?君士坦丁堡?從多久以前已無人再用這個名稱呼喚那座古老的城市……
路易愣愣地感覺不真實,睜大眼,望向少女不停開闔的嘴,回想曾經自習過的羅姆語,努力地跟上少女說話的速度。
「呵呵,鄉下人,我猜你一定沒聽過君士坦丁堡!」艾絲蒂雙臂交叉枕在後腦,將路易的沉默解讀成無知,她仰躺在路易身旁,兀自得意洋洋地繼續說。
「我們也是聽熱那亞商人說的。他們說,拜占庭帝國死了兩任皇后,后位懸空已久,住在君士坦丁堡的皇帝最近又動了續絃的念頭,也許又會有我們大展身手的機會耶!」
路易困惑地皺了皺眉,拜占庭帝國早在西元一四五三年從歷史上永遠消失,她在說什麼?
還有,熱那亞……又是一個令路易心驚的名詞。在二十一世紀,除了歷史學者,已經沒有人再提熱那亞,早已隨著歷史的洪荒掩沒在西歐眾多的城邦革新中。
「關於……拜占庭……可以說多一點嗎?」路易生澀地發音。
他的本領多獲得於書籍,實際開口說羅姆語,還是頭一遭,幸好關鍵字拜占庭是希臘文,他說的很標準,艾絲蒂應該不會聽不懂。
顯然,艾絲蒂也被他的腔調逗笑了,她清脆地哈哈大笑一陣後,微偏著頭邊想邊開口。
「拜占庭帝國吶,熱那亞人說,那裡有高聳入雲的建築、有可以容納萬人的賽馬場、還有大教堂……」艾絲蒂一臉嚮往,而後不好意思地搔搔微鬈的黑髮,「其實我也是聽說啦,熱那亞人說,今不如昔,說什麼那座城市雖然只剩遲暮的容顏,但仍值得一看,天曉得那些奸詐的商人有沒有騙我。」
路易不安地收緊了緊手指,不可置信地問:「你說……你們從大馬士革而來……大馬士革現在如何?」
艾絲蒂一臉厭惡地揮揮手,「欸,別提馬木留克那些粗魯的欽察人!一群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懂的武夫!」
路易張著嘴,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不是他瘋了,便是艾絲蒂說謊。
馬木留克,是統治埃及長達三百年之久的奴隸王朝,從西元一二五零年一直到一五一七年被鄂圖曼帝國覆滅為止。
「都是我在說話。」艾絲蒂噘起嘴唇,抱住路易的一隻胳膊,親暱地貼著他的臉問:「那你呢?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路易。」路易蒼白著臉,低聲彷彿喃喃自語地回答。
「路易,你要去哪裡?你怎麼會一個人倒在河邊呢?要不是我去汲水撿到你,你早凍死啦。」艾絲蒂一臉好奇。
路易啞然無語,就算他能說得一口流利的羅姆語,他也無法解釋,更何況用不熟悉的語言說明他自己都覺得荒誕的處境。
「對不起,艾絲蒂,我……累了……」
路易顧不得艾絲蒂錯愕的反應,翻過身,將自己埋入厚厚的氈毯中,卻止不住寒意在體內流竄,他腦中一片混亂。
這是真的嗎?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
拜占庭……熱那亞……馬木留克……陌生卻又熟悉的名詞反覆在腦海中流轉。
或許艾絲蒂是個動人的演員,她的朋友是高明的騙子,但是,走了一天的路程後,路易卻再也無法自欺。
四處一片連著一片的大麥田,收割後正休耕的麥埂田內,蓄著家畜,成群的牛羊,荒原上的牧人穿著粗苧麻衣褲,炊煙裊裊。
沒有公路、沒有商店,沒有一絲一毫二十一世紀的痕跡。
昏昏沉沉,忽冷忽熱,路易醒了又睡,馬車的顛躓令他軟癱的身體更加痠痛不已,日升月落,馬車途中停了幾次,那個叫做巴魯的男人進來看他,趁艾絲蒂不在時,攫住他衣領,將他整個人拖起。
「小子,你少利用艾絲蒂的好心就裝死賴著不走!」巴魯口氣兇惡,「你到底是什麼人?是打哪來的?」
同是黑髮黑眸,但路易的五官卻不似他們一般輪廓深邃,髮絲也不像他們與生俱來的鬈曲,光憑一身奶白肌膚,就看得出他既非埃及人也不是突厥人,然而,路易也不像斯拉夫人,他的骨架纖細、容貌柔和,不似斯拉夫人高壯、形容立體。
路易虛弱地看著眼前的年輕男人,巴魯應該也大不上艾絲蒂幾歲,但顯然比艾絲蒂更見多識廣,所以看出他樣貌的奇特之處。
「巴魯,你知道現在拜占庭的皇帝的名諱嗎?」雖然被人掐著領子,身體也虛弱的連手都抬不起來,路易卻出奇平靜地問。
路易的冷靜令巴魯微微震懾,而他凝視自己時的目光竟有種迷惑人的自然魅力,巴魯禁不住脫口回答他:「君士坦丁十一世。」
「君士坦丁十一世……」路易喃喃地重複,然後想到艾絲蒂說過已經逝去兩位皇后,這表示君士坦丁十一世,這位拜占庭最後的帝王,登基已許久。
路易抬眸望住巴魯,眼前的男人有不悅與防衛,但沒有欺騙,更不像在說笑。路易再也找不出理由欺騙自己。
如果這一切是真的,或許,他還能有幸能親眼見識那古老的帝國最後的華麗。這能算是他的幸運嗎?路易自嘲地想。
「我沒有辦法說明我的來歷,但是,懇請讓我跟你們一起去拜占庭。」病中路易掩不住的疲倦,但態度卻誠懇的幾乎打動了巴魯。
「你還真是不客氣,身上一文不值,還敢開這個口?」巴魯瞪著他。
「唉唷,巴魯!」艾絲蒂適時地回到馬車,拉下巴魯箝制路易的手臂,「我都聽到了,就讓他跟我們一起去嘛。」
「哇……你好燙……」艾絲蒂詫異地摸路易的手與臉,「你發燒了!」
「抱歉給兩位帶來麻煩。」路易疲憊地道歉。
「哼!等你病好,就像艾絲蒂所說的,扮成女人,跳舞賺錢,我們就快到帕慕卡雷,一定有表演的機會。」巴魯摔了掛氈出去,言下之意總算同意路易留下。
「巴魯只是嘴巴壞,你別在意,好好休息。」艾絲蒂扶虛軟的路易躺下,幫他拉攏毯子。
天近黃昏,車隊就地紮營,艾絲蒂也下車去準備晚餐,她離開後,躺在毛毯中的人緩慢地蜷縮身體。
「太奇怪了……不可能……」路易緊緊抱住自己,閉上眼,唇舌打顫地呢喃,「但是……卻是真的……是真的啊……」
五百年前,中古世紀末期,還沒有工業革命、還沒有地理大發現,義大利充斥商業立基的自治區,最著名的就是威尼斯與熱那亞,封建的法蘭克瓦盧瓦王朝仍與英格蘭的金花雀王朝持續百年戰爭中,虛偽而散漫的神聖羅馬帝國玩耍著選帝侯的遊戲。
歐陸大地是一片混沌征戰,黑死病與女巫獵殺方興未艾,小亞細亞由伊斯蘭突厥侯國占據,歐洲世界正處於一片不見黎明的黑暗。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他怎麼會穿越時空,到達這不屬於他的世紀?
昏睡前,路易忍不住苦笑,果如文森所言,現在的他豈止一無所有,就連他所學習過的知識也未必能派上用場。
再次睜開發脹的眼皮,四周一片漆黑,微弱燭光照出艾絲蒂身影,她用鐵桶裝水,擰了擰布巾正擦拭路易發燙的額頭,擔憂的凝視著他。
「醒了?餓不餓?」
路易緩慢的搖搖頭,他一點食慾也沒有。
早先勉強吞下去的沾了豆汁的烤餅,還沉甸甸僵硬在胃底,磕的他胃痛不已。
「怎麼一直病厭厭的呢,有點精神嘛。」艾絲蒂輕輕摸了摸他臉頰,阻止他再度閉上眼,「給你看個好東西。」
艾絲蒂從衣箱底拿出一件柔軟的裙子,小心翼翼地攤平,興奮地對路易炫耀。
「這是英格蘭的緋布喔,你看,上面還有漂亮的刺繡。你一定不知道英格蘭吧?那麼你也絕對沒有看過玻璃囉。瞧,這串玻璃珠子是威尼斯人送我的!哼,說起來,威尼斯商人比起熱那亞的臭男人大方多了。」
路易默默地看著那件飄逸的裙子,玻璃製品竟是稀奇貨,而他熟悉的人造纖維、塑膠製品和機械電器,都還是遠處的洋流,還要經歷漫長的演化才能朝人類的歷史靠岸。
「路易,為什麼不開心呢?」艾絲蒂凝視著路易沉靜的眼。
路易只是淡淡地笑,「我沒有不開心。」
這荒誕的一切雖然覺得震驚,但路易並不感覺憂傷,他是個孤兒,一直照顧教導他的彼得也已經逝去,沒有值得留戀的人事反令他簡潔地接受目前的處境。
「謝謝妳收留了我,艾絲蒂。」路易由衷說道。
艾絲蒂紅了紅臉蛋,「真想謝我,就趕快好起來吧!」
路易模糊地揚了揚唇角,高燒不退,再次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模糊中,感覺馬車又停了下來,他睜開眼,艾絲蒂並不在車廂內,勉強攀著堆積在身旁的木箱爬起,掀開掛氈——
陰沉沉的天際線下,馬車停在城門口,鐵匠卸下旅人大車上的軱轆,加箍修理,皮革匠揉著羊皮、鹿皮,出租驢子的腳夫,光腳行走,趕著牲口,與出售鮮肉的販子,高聲吆喝、彼此爭吵。
如石榴子緊挨排列的低矮房舍,磚木建築,敷著石灰,沒有鋪上石頭的泥路,雨水流滌後,車輪滾在一片汙濘中。
放眼看去,女人穿莎伐(寬大而鬆垮的長褲)與長袖罩衫,用圍巾或紗帽罩住頭髮與臉龐,只露出雙眼,悄聲穿梭,男人同樣用頭巾藏住頭髮,穿著立夫卡(於膝蓋處束緊的褲子,褲管有許多皺摺),搭上高領襯衫與沙貝肯(具飾帶的短夾克)。
這不是好萊塢的戲棚,不是數位特效做出的場景。路易目不轉睛地看著,感受這超脫他過去生活經歷前五百年前的,有些愣然,有些恍惚;吵雜的呼吼交談聲、牲畜的臭味、穀物雜糧的泥味、雨後潮溼的氣息,充盈他鼻腔、耳膜、視界,路易覺得胸腔發熱,莫名感動,卻也忍不住手腳發冷、不安叢生。
如果說,在這之前,路易心中仍存著一絲僥倖,臆測或許這是個惡劣的玩笑、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夢境、是他精神失常產生的幻覺,到了此刻,所有自我欺騙排解的說法再也無立基之礎。
這是十五世紀的小亞細亞,十五世紀的土耳其,十五世紀的鄂圖曼帝國。
「帕慕卡雷,我們終於到了!」艾絲蒂高聲歡呼,引來路人的目光。
沒有罩住面孔的女人在伊斯蘭世界很少見,而印度血統的吉普賽人天生妖嬈性感的五官輪廓,馬上為艾絲蒂招來麻煩。
「唷,美人。」幾個突厥男人圍住艾絲蒂搭訕。
「滾開!」艾絲蒂聽不懂突厥語,揮手拍掉其中一個突厥男人不規矩的手。
巴魯與同行的吉普賽男人見狀上前理論,從大馬士革而來的他們除了羅姆語,只會阿拉伯語,不懂突厥語,雙方雞同鴨講,衝突一觸即發。
「等等,別這樣!」路易大喊,跳下馬車,擋在兩方人馬中間。
他用突厥語解釋,「我們沒有惡意,她是我們的女眷,我們不是奴隸,是從大馬士革來的商人。」
「哼,異教徒,管好你們的女人。」
小亞細亞是絲路的盡頭,是東西貿易往來的流通地,這裡的突厥人對於商旅司空見慣,突厥男人們雖仍忿忿不平,但卻退開離去。
路易用圍巾罩住艾絲蒂一頭烏髮與嬌美的臉龐,憂心地勸說:「還是戴上圍巾吧,妳在大馬士革時,應該也是必須戴著圍巾的吧。」
「一時忘了嘛,真麻煩。」艾絲蒂雖然這麼叨唸著,卻是感激的朝路易微笑。
「你會突厥語?」巴魯抓住路易的手。
「算是會吧。」路易嘆氣,抬高被巴魯攫住的手腕,「請放手,你抓痛我了。」
突厥語屬於阿爾泰語系,二十一世紀的土耳其語也是突厥語族之一,只是最初的突厥語採用修改後的阿拉伯字母,並大量借用波斯語的詞彙,而在西元一九二八年後,土耳其共和國為標誌新國家與舊鄂圖曼帝國之分別,改用拉丁字母。
文字會隨著歷史演化而改變,雖然路易在大學主修阿爾泰語系,但就如同羅姆語,他仍需要一點時間習慣十五世紀突厥語的發音與用詞習慣。
「你真的很奇怪。」鬆開他,巴魯古怪地瞪著路易,「不過這樣也好,你有更好的用處。」
路易很快便知道所謂「更好的用處」是指什麼。
吉普賽人能歌善舞,旅費不足,便打算在帕慕卡雷爭取表演的機會,路易順理成章的擔任「翻譯」,只是忙活了一整天,卻仍是被帕慕卡雷的郡主拒於門外。
鄂圖曼境內的城市分為郡、鎮、村三級,最小是村,其首長稱為采邑長,數村為一鎮,數鎮再為一郡。位於歐洲的郡,歸「1魯美利省長」管轄,位於小亞細亞的郡,則歸「2安那多魯省長」負責。
「可惡!」艾絲蒂忿忿不平踹了宅邸大門一記,「什麼態度啊!我們可是在馬木留克的皇宮裡表演過的藝人呢!」
郡主宅邸兩旁腰間掛刀的衛兵,馬上射出數道凌厲目光。
巴魯趕緊拖著艾絲蒂離開,抬頭看著天空,眉頭打結,「天黑了,今天只能先這樣了,得想辦法找門路啊……」
住不起客棧,只好在城門外一處空地紮營,在吉普賽人都睡著後,路易躡手躡腳地爬出帳篷,解下一匹載物的驢子,笨拙地騎上。
燒已經退了,奔波了一整天,路易感覺精神很好,唯一讓他不能忍受的就是一身汗臭,雖然城裡有很多大眾澡堂,但必須付費,而他身無分文。
帕慕卡雷(Pamukkale),Pamuk突厥語意棉花,Kale則是城堡,得名自於境內白色棉花似的天然石灰棚。在那層層相連如梯田的石灰華結晶,流滲出富含碳酸鈣的泉水,也因此帕慕卡雷內蘊藏著大小無數的溫泉池。
晚風輕柔吹撫過髮絲,夜深人靜,只有噠噠蹄聲,路易避開廣為人知大型溫泉,往僻靜的針松林走去,左迂右迴,穿過稀疏林木,來到粗獷石礪圍繞的低地,憑著燭火微弱的光芒,看見一池冒著熱氣的乳白色溫泉。
路易露出一抹驚喜的微笑。
「噢……」吁出長長的一口氣,讓泉水淹過肩膀,赤裸的身軀浸淫在溫度適宜的水中,後背倚靠岸邊大石。
池邊大石疊放著借來的長袍,瘦小的驢子屈膝低伏著歇息,路易悠閒地暢游。
「太好了,真舒服。」伸展著四肢,忍不住往池水深處游去,他自得其樂地游泳,嘩啦啦的水聲此起彼落,掩蓋了馬蹄踏步而來的足音。
直到,馬匹踢著石塊,低嘶歕息的聲音令路易警醒地猛然回頭,水底的手腳輕盈地划動以保持身體浮沉水面,仰首,視線卻動也不動地停住。
俊碩的黑馬停在岸邊, 帶著沙塵的夜風吹拂起駕馭著牠的男人的白色披風,頭巾蒙住了他的頭臉,只露出一雙閃爍於萎靡月光下的黑眸,單薄襯衫藏不住結實的身軀,執韁的手臂顯露鍛練有成卻又不會過分肌肉發達的線條。
路易愣愣地望著他。
男人同樣不疾不徐地回望他,背脊如軍人般挺直,居高而下的眼眸微微地垂著,注視著路易泅水的身姿,彷彿思考著什麼。
路易感覺,男人藏在罩巾下的唇好似無聲地微笑了,然後他終於慢半拍地想起水底的自己還赤身裸體。
「啊……抱歉冒犯!這裡是您的領地嗎?」生澀的用突厥語說著,他慌亂四處搜尋自己的衣物,赫然發現那匹黑馬的馬蹄不偏不倚地正踏在他的長袍上。
那是他唯一的一套衣服啊!
路易窘迫地游近岸邊,雖然彼此都是男人,但即便是在文森面前裸體,路易都會覺得尷尬,更何況是不認識的人,他佇足在池水漫過頸窩的地方。
「您的馬踩到我的衣服了……」他訥訥地說。
男人不為所動,只是垂眸專注地看著路易被蒸紅的臉龐,溼髮貼在他耳畔,水滴沿著髮絲流淌過線條優美的下頷,一直蜿蜒過潮溼的頸子,半透明的乳白液體下,是白皙卻不過分蒼白的肌膚……
路易沒有發覺男人的眼色漸漸深沉。
他逕自苦惱了起來,看不清來者的面容,也許不是突厥人,雖然機率不大,但也可能是往來經商的威尼斯人、熱那亞人,或者是希臘人……
路易亂七八糟地想著,試探地用義大利語與希臘語向男人詢問,只見男人揚起眉,雙眼危險地瞇了起來。
下一瞬,男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腰際彎刀,唰地,刀尖抵住路易喉頭,路易瞠大眼,整個人僵住,近在咫尺的刀鋒泛起一道冷冽的光芒。
路易抬眸,大氣不敢喘一聲,男人已經翻身下馬,揭去頭巾,露出一張年輕而俊美無儔的面孔,他昂著下巴,倨傲無比地睇著路易,緩慢地開口。
「你是什麼人?」
譯註
1 突厥語「魯美利」,意即歐洲。
2 突厥語「安那多魯」,意即亞洲。
第二章
路易愕然地瞪著他,與他持刀相脅的舉動相較,男人的嗓音並不冷漠,甚至還帶著玩笑的意味,男人身形修長挺拔,輪廓深邃,眼神帶著壞壞的邪意,鷹勾鼻下,抿著的薄唇微微上揚,
「我……」路易語塞,他要怎麼解釋自己?從五百多年後穿越而來的未來人?
「你會說義大利語及希臘語……還會泅泳……你是間諜嗎?埋伏在這裡等我?」男人瞇起了眼,瞳中閃過銳利光芒,「是誰派你來的?」
有別於市井的突厥男人,突厥語從他喉中發音,彷彿多了股尊貴,然而男人的舉止卻是十足的流氓,緊盯著他的目光帶著不掩飾的熾熱,彷彿肉食動物盯住獵物一般。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路易一陣錯愕,但馬上想起,突厥人是在馬背上長大的民族,不擅長海事,而伊斯蘭世界對信仰天主與基督的歐洲列國一向排斥。
「我不是間諜,我……」路易斬釘截鐵地否認。
「上來。」男人打斷他的辯解。
「什麼?」
「上岸來。」男人不耐地沉下嗓音,「不要讓我說第二次。」
刀尖指著喉頭,路易緩慢拾步而上,男人的目光卻從他滴水的下頷往下巡逡,骨感的頸窩、平坦的胸膛與小腹,筆直而纖長的雙腿……
當然,邪惡的目光沒有忽略胸膛上粉色的兩朵茱萸以及雙腿間羞怯地垂伏於私處稀疏毛髮中的性徵。
男人非常滿意他所見到的一切。
路易整個赤裸地站在離男人一刀之距,不自在地嚥了嚥唾沫。
「你看,我身上沒有藏武器,你也可以檢查我的衣物,我真的不是間諜……」
路易的解釋斷句於男人低沉的笑聲,愉悅而充滿純男性慾望的笑,跟拔刀速度一般快地,男人倏地收刀,矯健的手臂一攬,水淋淋、兀自泛著蒸氣的裸體就這樣跌入他壯碩的懷中。
男人十分高大,路易身高一米七,與他正面相貼,卻只能看到他的喉結。
「你,當我的侍童吧。」男人說著,手指不安分地摩挲著路易的臉頰。
路易睜大雙眼,簡直不可思議自己聽到的。承襲於游牧民族的不羈,突厥人無論是皇室或民間,的確是不乏男性豢養男童或少年的習慣。
但他自己?
這實在是太荒謬了,路易先是錯愕,而後忍俊不住,噗哧一笑。
男人皺眉,對他的反應顯然不解且不悅。
「……你笑什麼?」男人攫住他下巴,強迫他抬頭。
路易好氣又好笑地望著他,「你幾歲了?」
男人頓了片刻,「十九。」
路易有些詫異,轉瞬一想,源自游獵民族祖先的血統,早熟是與生俱來的,也就不足為怪。
路易挑起一道眉,黑眸剔透,「那你覺得我幾歲了?」
「十五?」男人揚眉,在他眼中如此俊秀青澀的身體,不屬於孩童,應該是初發育完成,正適宜侵略攫取的年紀。
「不。」路易搖搖頭,「我已經二十三歲了呢!當你的侍童太老了點。唔,你當我侍童倒是還可以。」路易放鬆地打趣起來。
男人,哦,應該算是少年,聽了他的回話卻黑了整張臉。
「你是第一個敢對我說這種話的人。」降低的嗓音已有了殺意。
路易卻渾然不覺,只是昂著頭,望著這年輕而英俊的少年,溫和地說:「那你做人也太失敗了,都沒人跟你開玩笑嗎?」
那溫潤單純的眼神與口吻,奇異地瓦解了少年的怒氣與殺意。
路易完全沒發覺少年不同尋常之處,只是純粹地與他平等對談。
「你年紀這麼輕,應該正是任性玩耍的時候,玩伴間打鬧說笑是很平常的事,能跟你不拘小節、實話實說地往來的人,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朋友吧。」
難道十五世紀的突厥少年都不開玩笑的嗎?路易疑惑,猜測他應該是哪個富裕人家的子弟,他的父親也許是采邑主人或者地主。
「我不需要朋友。」少年古怪地瞪著他,不屑地哼聲。
收回已經握上刀柄的手,卻無法否認路易的話,如同投如平靜湖泊的小石頭般,引起他心中漣漪。
「你太過自傲了!而且,你不該認為會其他語言的人就是壞人。」路易正色糾正他,「懂得其他國家語言的人,反而才是對國家最有幫助的人。」
一旦知道來者不過是個未滿二十的少年,路易的戒心全然放下,像個大哥哥般說教起來,沒注意到被他責難時,少年的臉色更難看了。
少年鬆開對路易下顎的箝制,往後退了一步,帶著某種戒慎,重新審視眼前的男人。
路易逕自地說著:「要知道語言是溝通交流的管道,如果不能學會其他國家民族的語言文字,就無法學習對方的優點……」
少年色神一凜,忽然插話,「也無法了解對方的弱點。」
「是啊。」路易微微一笑,覺得孺子可教,「故步自封與驕傲自大,都是導致失敗的最大元凶。」
1穆斯林世界非常排斥非2穆斯林語文的研究,一直到十世紀時,回教國家才後知後覺地翻譯了古希臘的哲學、醫學與科學,然而,對於後來成為世界主流語文源頭的拉丁文卻仍是一知半解,更遑論對西歐諸國的了解。
當商人已經穿過國界、攀越語文的藩籬,政治卻仍在遙遠另一端裹足不前,彼此對彼此的誤解及堅持,才會慢慢演化成宿敵與長年的廝殺。
「你知道拉希德‧丁嗎?」路易回想起過往讀過的歷史人物誌,「他曾經用阿拉伯文編列了一部世界史,如果你能讀完它,會對你更有幫助。」
拉希德‧丁是十四世紀初,波斯(阿拉伯半島)的蒙古王室的御醫,他是皈依伊斯蘭的猶太人,奉當時的君主合贊汗的命令,編列一部囊括已知的各名族與王國歷史書。
就如同編列史記而名留青史的司馬遷,拉希德‧丁是伊斯蘭最偉大的史家。
「我知道拉希德‧丁。你說的那本書,我也已經讀完。」少年沉穩地說,眸光一瞬湛亮,「而且,我對亞歷山大大帝與朱利斯‧凱撒特別有興趣。」
提及這兩位戰功顯赫的帝王時,少年露出一股異於尋常突厥人的高昂氣質。
路易愣然單純的表情映入少年平靜卻嗜血般的眼瞳中。
少年若是突厥貴族,懂得阿拉伯語亦不奇怪,令路易迷惑的是少年雙眼中閃耀飛揚的黑色火焰。
在他過往平靜的世界中,未曾見過有著如此光芒四射神采奕奕的人,如此詭異,才十九歲的少年,卻有著神鬼莫敵的凜冽血歃氣息。
少年挑釁般緊盯著路易,露出輕蔑的微笑,「這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便是西方的教皇與法蘭克人。他們擁有太多的金幣、銀幣、絲料、鍛料與織錦,不是嗎?」
路易不認同地搖頭,輕聲地打斷了他,「亞歷山大大帝可不曾迷惑於征戰中唾手可得的金銀財寶。」
「沒錯。」少年瞇起眼,深沉地看著路易,「真正的王者要的從來就不是財富。」
突厥人,十五世紀伊斯蘭最凶猛的邊塞戰士,一向有短視近利的缺憾,即便歷經十字軍東征,也未曾興起對這些基督國家的興趣,在突厥戰士眼中,挑起聖戰最大的企圖便是豐碩的戰利品。
但,對於少年來說,征戰的意義卻不僅如此。
而且,在今日,他還發覺,原來不是只有他如是想。
「我叫……邁罕密特。你呢?」少年緩慢地說出自己的名諱。
此時,對邁罕密特來說,眼前滔滔不絕說話的男人的意義已不僅僅是一個有個秀美軀殼、讓他想要壓倒擁抱的人。
「路易‧道格森。」路易誠實以對。
邁罕密特(Mehemt)在伊斯蘭世界是再普遍不過的名字,但路易心中卻有種模糊的感覺,感覺眼前的少年,如同無法駕馭的火焰一般危險,而他不該太過靠近。
少年無聲揚唇,一抹邪佞狂妄的笑意躍上邁罕密特早熟英氣的臉龐,他陡然攬住路易的腰,兩人的距離,再次劇縮為零。
路易狠狠地倒抽了一口氣。
他身上的水漬已被風乾,早先邁罕密特摟他入懷時,沾溼邁罕密特衣裳的痕跡卻還沒褪去,勾勒出緊緊禁錮路易的男性軀體,竟已勃起。
隔著潮溼布帛,邁罕密特的雄性象徵如此明顯巨大,突兀地抵在他小腹上。
「路易。」邁罕密特玩味般呢喃他的名字,彷彿是種咒語,更像是種宣告。
路易太過驚訝,啞然張口,卻震懾於少年對他勃發的慾望而發不出聲音。
「記住我的名字,我也會……牢牢地記住你的。」邁罕密特一手扣住他後腦勺,強迫路易抬頭,用銳利的眸子緊迫逼視他。
「你說我太自負,我是有資格自負的。我有個畫地自限的父親、因愚蠢而早死的兄長們、虎視眈眈的後母與幼弟,所以,只有我,才有資格振興家業。」
目空一切的傲然自信如颶風,不需放肆咆哮,只消這輕描淡寫的沉著嗓音,便能如震音鼓般強力擊入路易胸腔,奪走他一切思緒與視覺,令他的眼界與腦中只能縈繞眼前少年的強勢。
路易感覺自己的呼吸失速,莫名的驚惶緩緩漫上心頭。
並非是對於邁罕密特對他身體的箝制,而是燃燒在那少年眼中的黑色火焰。
那是嗜血而飢餓的戰鬼之眼。
那是不將一切燃燒殆盡不罷休的煉獄之火。
邁罕密特深深地凝視著路易怔忡的表情,彷彿不識慾望的純淨,更加讓他慾火高漲,多麼奇特,一個號稱有二十三歲的男子,骨架竟如此纖細,味道出人意表的乾淨。
「我很喜歡你的身體,路易。」
沙啞地說著,少年的手指撫摸路易腰肢水洗後光滑的肌膚,從背脊往下,停在路易的臀部,暗示性地在雙股的溝壑間打繞。
少年俯身,粗嘎地氣息噴灑在路易的耳際,「我很期待這裡……會帶給我多大的歡愉……」
路易一僵,充滿暗示性的屈辱言詞令他毫不思考地掄起拳頭,劃空往少年的臉上揮去。
邁罕密特挺直背脊,沒有躲避,甚至沒有別開臉。
啪地,少年俊美的臉頰立竿見影地紅腫,口腔內血管因撞擊到牙齒而淌血,些微地漫到唇角,少年舔了舔,竟曖昧地笑了。
指結撞上人骨的真實感讓動手的人反而嚇了一跳,路易從未動粗過,打人後,竟有些心慌,但一見少年詭異的笑容,憤怒再次在胸腔燃燒。
「你——」
不待他指控,彷彿覺得言語過於浪費時間,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邁罕密特一手攫住他雙腕舉高,力道之大,幾乎要折斷路易的手臂,在他如鷹隼的冷厲眼瞳中,路易看見臉色蒼白、無法抵抗的自己。
「真有意思,你是第一個敢打我的人。」邁罕密特唇角揚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下一瞬,低笑著的唇吻上路易,輾轉地蹂躪啃咬那粉色唇瓣,帶著血腥味的舌如靈蛇般鑽入路易口中,路易掙扎,卻徒勞無功的只讓肩關節更疼痛而已。
邁罕密特充滿肉慾地深吻他,用結實的身軀壓倒他,當後背碰上地上粗礪時,路易張口呼痛,讓邁罕密特更是變本加厲地侵蝕攫取他的唇舌,結實的身軀擠壓著路易,隔著衣物,與他緊密相貼,用那凶猛的勃發磨蹭他的下腹。
侵略突如其來,洶湧炙熱如湧泉般的體溫包覆著他,比他更濃郁的雄性氣息令他無路可逃,路易像脫水的魚兒徒勞無功地掙扎。
「放開我!」某種預感令路易自心底竄出冷意。「我不是奴隸,你……你不能……」
這個少年竟對同樣是男性軀體的自己產生性慾?他要怎麼辯解呢?在這君權神授的十五世紀?對這極可能是突厥貴族子弟的少年?
「無關於你是否是奴隸。只要是男人都喜歡做這檔事……不是嗎?」
當少年的指結冷不防地觸上後穴的皺摺、甚至試探性地撥弄那緊閉的入口,路易僵硬如木,再也喊不出話來,瞠大眼死死地盯著邁罕密特。
「這麼緊……」瘖啞的嗓音亦發低沉,少年輕聲笑了,「這裡是第一次嗎?還有……連那裡也沒有經驗?」
少年的視線停在他垂軟的陽具上,帶著戲謔的意味。
「與你無關!」路易惱怒地瞪著邁罕密特,從齒縫逼出話:「拿開你的手指!就因為我是男人,而且還比你年長,你不可以——」
「是男人就不可以嗎?」少年誘惑般貼著他的唇瓣吐息,「男人和男人間……也有很多快樂的做法,比跟女人做,更銷魂。」
路易肅容,眼色清冷,「你要強迫我嗎?亞歷山大大帝可不曾強迫任何人,他不強迫他所攻陷的領地臣民,更不會強迫一個赤裸的男人。」
「我欣賞那位羅馬皇帝,但並不表示,我要成為他。」少年雙眸透出早慧的深沉,「亞歷山大太軟弱,所以在他死後,他的帝國崩潰分裂;而凱撒更是個蠢蛋,竟讓人給暗殺。」
邁罕密特不容路易透氣般緊緊地盯著他,讓路易看清少年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屬認真而非狂妄。
「如果是我,絕不會容許這種事發生。我想要,絕對勢在必得;我想殺,絕對斬草除根。」
路易不可思議地迎視他迫人目光,忍不住皺眉,「你一向……都是如此自以為是的嗎?」
「亞歷山大並不軟弱,他尊重各個民族,他建立的帝國並不是崩潰分裂,而是順應民情,各自發展,從而衍伸出更精彩的繽紛文化;況且,縱使凱撒身死,也不能動搖他征服高盧、日耳曼與不列顛的偉大事蹟。」
邁罕密特深深地凝視著身下毫不畏懼、對他據理力爭的男人,他真的……是個很特別的人吶。
少年低低地笑了起來,眼神越發銳利閃亮。
「我曾聽聞,在遙遠的東方,有個君主在征伐各地諸侯後,統一文字、度量衡與車軌,從而開創史前未有的曠世帝國,你猜,他們稱呼他叫什麼?」
路易頓時啞然,少年眼眸中閃爍的光芒越發璀璨逼人。
「皇帝。」少年的嗓音如此輕柔,輕柔到透出一股會割人的冷厲,「他是殺人如麻的屠夫、他是冷酷無情的統治者,但他們稱呼他叫——皇帝。」
邁罕密特縱聲大笑,而後,驟然收斂笑意,幾乎是面無表情地對路易宣告。
「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這才是絕對的真理。」
語畢,出乎路易的意料,他竟乾脆地鬆開對自己的箝制,俐落地蒙回頭巾,翻身上馬,路易愣住,邁罕密特沒有立刻馭馬而去,居高臨下地盯著路易,說:
「今天沒時間了,明晚這時候再過來吧,我會好好臨幸你。」
路易整個人都懵住了,尚未平復紊亂的呼吸,一聽到邁罕密特賜恩般的言語,轟地火氣上冒,他站起身,冷聲怒道:「我不會來的!」
「你會的。」隔著蒙臉的面巾,少年彷彿又自信滿滿地微笑了,「除非你不想要拿回這個。」
鐵臂揚高一振,指頭握著紅線的一端,垂墜而下的是唯一能證明路易與遙遠未來世界連結的黃脂玉佩。
路易驚愕地瞪著他,「你這個卑鄙的小偷!」竟從他放置在池邊的衣物中竊走他僅有傍身的鍊子。
邁罕密特收回項墜,揚蹄前,揚聲大笑「明晚見。」
少年的背影很快湮沒在夜色中,路易緊咬牙根,氣急敗壞的穿戴衣裳,乘著驢子回紮營的地方,一直到躺回紮營的帳篷裡都尚不能平復怒氣。
那個狂妄的男人……不,他才十九歲,頂多是個少年!
他怎麼可以就這樣任意撫摸自己的身體,說著那麼邪惡、狹佞的言語……路易忍不住回想,越想,越忍不住臉紅心跳,他明明有機會,如果他想侵犯自己的話。
但少年沒有這麼做。
更詭異的是,自己就這麼對著一個十五世紀的突厥少年辯論起凱撒與亞歷山大的功過成敗,在遙遠的二十一世紀,他並不是如此好辯的人吶。
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啊?而且還讓個對他產生性慾的陌生少年偷走玉佩!路易忍不住覆額呻吟。
「半夜不睡,你在鬼叫什麼?」身旁的巴魯轉身面對他,一雙炯炯大眼忽地睜開。
「沒事。」路易心虛地拉高毯子,「我要睡了。」
巴魯死盯著他好一會,哼聲道:「你最好不要給我們惹任何麻煩,艾絲蒂喜歡你,我可不。」
「我知道。」路易靜定了片刻,又說:「我很感激你們收留我。」
巴魯看著路易那迥異尋常的細緻面孔,忍不住再次問:「你到底是打哪來的?」
美國?中國?他到底算是打哪來的呢?一個連自己生父生母都不知道的孤兒要如何解釋自己的來歷呢?
路易苦笑了笑,說:「絲路的另一端的遠東國度,是我的血緣之脈。海洋的另一端的新大陸,則是我成長之地。」
巴魯聽著他吃力的用有限的羅姆語解釋,亂七八糟的,根本不知道他在胡說什麼,但那雙即便在深沉夜裡也顯得清亮的眼,卻有著他從未看過的寧靜淡泊。
有著他從未見過的高雅氣質。
巴魯翻過身,閉上眼,試圖再次入睡,然而,腦海中卻無法抑止地浮現路易的眼眸。
********分隔線********
黑色高俊的阿拉伯純種馬唰地馳過深夜寧靜的街道,飛揚的白色披風如同颶風旋轉的雲絲,緩慢地平息在一扇半敞小門前。
「殿下,您終於回來了。」侍童桑若彌跪踞於地,平舉的雙手不需囑咐即接收起邁罕密特隨意脫扔下的披風與面巾。
十七歲的桑若彌有著驚人的美貌,白瓷般無暇肌膚隨著柔軟身姿,冷豔而優美地伸展,他是純血統的突厥人,然而,低斂的眉眼卻異常的纖細而水靈。
「我說過不用你守更。」邁罕密特不悅地拋下一句,推門而入,不算驚訝的看見另一雙跪地的膝蓋。
薩高諾斯一把虯髯長鬍幾乎倚地,四十開外的年紀,卻甘於為他臣屬的未來君主,屈膝垂首。
「殿下,您不該私自外出。」縱然是勸誡的話,卻說的萬分卑屈,「在這種時刻,實在是太危險了!」
「危險?」邁罕密特冷冷一笑,「自五年前從埃迪爾內被流放到此地,哪一刻危險不與我為鄰?」
「可是——」薩高諾斯欲言又止。
「別太小看我了,薩高諾斯。」邁罕密特危險地瞇起了眼,「我可是邁罕密特,十四歲就斬殺匈牙利國王拉迪斯拉斯、逼退外息凡尼亞(今羅馬尼亞)侯主渾亞德的那個邁罕密特吶!」
薩高諾斯的頭垂的更低,卻聽見年少的主人忽然縱聲自嘲般笑了,「只是,現在的我卻困在這荒涼之地,徒看那老頭荒唐國政。」
無法撫慰年少君主抑鬱的心,薩高諾斯只能輕聲勸告,「殿下,請慎言,隔牆有耳。」
「你實在是越老越膽小了,薩高諾斯。」邁罕密特不以為然地挑高眉。「誰不知道那老頭打算廢了我、改立五歲的埃耶希為儲君,就像誰不知道我噁心的繼母從不放棄暗殺我的陰謀。」
傲然玉立於殘月冷光下的少年,白玉般俊美的容顏,卻有一面地獄修羅嗜殺的表情,如黑歐泊般閃爍的眼,埋藏著任何人都看不透的深沉。
他,邁罕密特二世,五年前,由於其父穆拉德無力抵抗來勢洶洶的歐洲聯軍,藉口以厭戰之名退位,令當年才十四歲的他登基為鄂圖曼侯國君主。
出人意表的,邁罕密特以一個尚未弱冠的少年之姿竟擊退令其父穆拉德束手無策的頑劣敵國,卻在凱旋之日被逼退位,其父穆拉德重返帝位,將之流放異地。
立保其位的大臣薩高諾斯,雖然察覺宰相伊薩克與前主穆拉德的計謀,卻因為主力軍隊葉尼契利軍團之首是伊薩克的幼子,而無力阻止,只能隨之遠離國都。
然而,此刻,薩高諾斯尚不知,他的忠心並不會白費。
在不久的將來,他心中唯一的君主將領軍越過歐亞大陸間那狹隘海峽,使鄂圖曼成為橫跨歐亞的帝國,並帶領著這嶄新帝國走向最輝煌燦爛的時刻。
歷史將為這位眼光高遠、深具謀略的土耳其君主加冕桂冠,當他的子民伏首,緬懷往日榮景時,口中便會高聲呼諾——征服者‧邁罕密特二世。
譯註
1 穆斯林世界:指現今的伊斯蘭國家或中世紀的阿拉伯帝國。
2 穆斯林:阿拉伯語之音譯,泛指信仰伊斯蘭教的信徒。
序幕
七月,隸屬愛琴海的馬爾瑪拉海灣,一片蔚藍,巨大且純白的帆錯落聳立於海面,臨灣幢幢白色建物如地毯上的繡飾般蜿蜒。
渡輪緩慢駛離伊斯坦堡Yenikapl碼頭,朝向Yalova而去,最終目的地是土耳其的古城布爾薩。
晴空如洗,豔陽高照,路易‧道格森支起一手擋在額頂,瞇起眼遠眺那隱沒在眾多建物間的聖索菲亞教堂,身後一票同學打鬧吵雜,與他恬靜蕭索背影成強烈對比。
另外顯得格格不入的,是他一個黑髮黑瞳的東方臉孔,鶴立雞群於一干白人黑人混雜的遊學團,即便他的英文流利一如道地美國人。
文森與他的死黨勾肩搭背一陣胡亂照相合影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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