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
故事的開始:癌症出現……
小時候,我一直擔心爸爸就要死了。儘管他長得像頭大熊,身高一百九十公分,個頭魁梧結實,滿頭黑髮像是鐵絲,我依然覺得他很單薄。就算爸爸一把就能將我舉到頭上,感覺還是被歲月磨弱了,猶如行將崩塌的半毀城堡,時常搖搖欲墜。會有這個印象,或許因為他比我朋友們的父親都要年長許多。我十一歲那年,爸爸休假三個月到外地講學,這份焦慮更是攀上了頂點。爸爸離開前那幾天,我深深相信他會死,認為自己再也見不到他了,到車站那段路會是我最後一次與他同行,因此我不像平常一樣和他親密交談,而是一路盯著後照鏡,注視他的眼眸與皺紋,像個認真的製圖員,將他的臉龐分成小塊小塊,拚命記下每一道輪廓與斑點,想將他的容貌烙在心底。直到現在,我只要開車經過某條路,腦中依然會閃現他的面容。
相較之下,我從來不曾掛慮母親,因為我在她身上感受不到絲毫死亡的陰影。
長大以後,我對爸爸的擔憂依然不散。每當他走出家門向我揮手道別,當他走進倫敦市區的人潮中,當他的臉龐隨著火車消失在遠方,我常常心想,這會不會是我最後一次見到他。爸爸有個動作,我始終覺得會是他的「離開」方式:他一邊匆匆趕赴下一個約會,一邊揮手告別,沒有回頭。許多年來,每當我見他這麼做,總會以為這將是我對他最後的回憶。
有人類就有癌症。早在一百多萬年前,第一個人類在非洲平原直起身子,他或他的親戚便飽受癌症之苦。一九三二年,肯亞奈洛比挖掘出一塊化石顎骨,骨頭上的痕路據信就是惡性腫瘤的殘跡;那塊骨骼來自南猿(Australopithecus)或直立人(Homo erectus),兩者都是人類家族的早期成員。除此之外,癌症也在埃及木乃伊、二千四百年前的印加人屍體與青銅器時代的人類頭骨留下瘢痕。埃伯斯紙草文稿(Ebers Papyrus)是現存最早的癌症文獻,這卷於埃及出土的史料長一百一十頁,寫於公元前一千六百年左右,曾描繪病患腿上長了令人作嘔的巨大腫瘤。一千年後,印度醫經《阿育吠陀》(Ayurvedic)提到口部與咽喉腫瘤,並說明治療方法。公元前四百年,古希臘醫師記載的腫瘤部位已經包括乳房、胃部、皮膚、直腸與子宮頸。為了便於區分,他們以「carcinoma」作為病名,原意為螃蟹,顯然因為腫瘤(尤其是乳癌)讓皮膚結成硬塊,周圍青筋暴露,乍看很像蟹腳。這個字轉譯為拉丁文之後,就成了「cancer」。
儘管癌症在古代就已確認,造成死亡的機率卻微乎其微,因為更多人死於天花、瘟疫與某些尚未命名的傳染病。在我們這個時代,三分之二的癌症出現在六十五歲以上,但古時平均壽命大約三十歲,很少有人能夠活到腫瘤足以致命的年紀。就算罹癌死亡,通常也不會診斷出來,因為古代缺乏探索人體器官的設備,加上古人迷信屍體神聖不可侵犯,並不會做死後檢查。於是,癌症很少在古人文化與想像中出現。
「即便醫師也不曉得這些症狀為什麼出現,遑論大眾,」公元一六五年,古羅馬名醫蓋倫(Galen, 129-200)提到癌症時表示,「醫師只是各述己見,不曾做過有系統的研究。」蓋倫是羅馬皇帝奧理略(Emperor Marcus Aurelius, 121-180)的御醫,曾因公開解剖豬隻而聲名大噪。解剖的時候,他會先讓豬隻放聲大叫,再切斷喉頭神經,使哀號聲戛然而止,製造戲劇效果。蓋倫也是多產的作者,寫過一系列作品,記述醫學之父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 460?-377? BC)等古希臘醫師的見解,加以說明與闡揚。儘管如此,他對癌症所下的定義還是非常模糊,將腫瘤和各種發炎症狀混在一起,像是痣、腹部腫脹與充滿液體的囊腫等。他對癌症的敘述是「違反自然的腫脹,影響遍及全身或局部」,更是籠統到了極點,等於什麼也沒說。
蓋倫對癌症的發病機制也是語焉不詳。他認為人體健康或生病,都是四種體液交互作用的結果,分別是血液、黏液、黃膽汁與黑膽汁,這是當時的顯學。蓋倫認為,讓人抑鬱的黑膽汁一旦腐壞阻滯,就會生成腫瘤,而他推斷原因是位於胃部左側、橫隔膜下方的脾臟失去功能,無法淨化血液裡的食物毒素所致;因此,埃及人應該特別容易罹病,因為他們食用驢肉。此外,蓋倫認為年紀也有影響。年輕人血行活絡,年老後開始減緩且不再新鮮,而且年長婦女體內的黑膽汁抗拒代謝排出,於是累積在乳房。蓋倫建議患者改變飲食,多吃去血的白肉,也可以用水蛭放血,或用煤焦油和腐蝕性軟膏治療皮膚表面的癌症。至於深植體內的腫瘤,當時幾乎不曾診斷出來,而子宮頸癌通常不治療,因為怕傷到病患。
「圖雷真大帝(Emperor Trajan, 53-117)在義大利造橋鋪路,對羅馬帝國厥功至偉。本人對醫學的貢獻足可與他比擬。」蓋倫曾經如此誇口,他的學說也確實主宰了伊斯蘭統治下的拜占庭世界與義大利北部醫療教學重鎮,時間長達千年之久。文藝復興時期,他的著作不斷被人重印,有超過五百種版本。當然,蓋倫醫理的謬誤不少,因為他擺脫不了古羅馬當時的迷信,即認為屍體不可褻瀆,死後不該侵擾,因此對人體的生理機制缺乏第一手觀察,只能趁戰士重傷斷氣之前一窺人體的構造。
儘管如此,蓋倫學說的遺緒至今仍然隨處可見。例如,坊間有個錯誤但非常流行的看法,認為悲傷會導致癌症;對照蓋倫推斷病因是造成憂鬱的體液,兩種見解其實是一脈相承。另外,蓋倫建議醫師保持權威嚴肅的態度,以便贏得病人信任,目前許多診療室依然將這點奉為圭臬。
要等到科學革命開始,自由思考的心靈出現,醫學才掙脫了古人的謬見。
我從小就擔心爸爸的健康,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只將身體看成「載著大腦行動的工具」,構造不良,又沒什麼用處。他對身體的需要視而不見,只吃味道好的東西,從來不運動,經常不顧母親的抗議抽雪茄,紅酒又喝得兇。但他的身體還是乖乖運作,除了我八歲那年,有一回我在樓上窗邊看他背痛哀號,被護理人員抬進救護車。不過,他很快就康復了。
少了「注意身體」這個負擔,爸爸將所有精神拿來發展心靈。雖然他在英國伯明罕大學教統計,卻更愛談論浪漫主義詩人、希臘哲學家與十八世紀思想家,致力於啟發學生的想像力,因為他認為如果只是學習課程知識,讀教科書就學得會了。退休之後,爸爸花在統計學的工夫更少,轉而將心力投向其他領域,例如歌劇、歷史與古埃及象形文字等。
他最大的興趣就是蜉蝣生物與印製精美的小冊子。有好幾年的時間,家裡車庫擠滿了大型的鑄鐵印刷機,車庫樓上也堆滿幾百箱活字,甚至有三十公分高的海報鉛字。我小時候經常坐在工作檯上看爸爸排活字版、將油墨滾過印刷機、餵紙,聽機器有如火車轟轟作響。《印刷工人疾病》(Diseases of Printers)是他的自豪之作,這本十六頁小冊子節錄自一七○○年出版的古書,作者是職業醫學之父洛瑪茲尼(Bernardino Ramazzini, 1633-1714),摘要列舉「鉛字印刷界從業人員」的常患疾病。翻開第一頁,洛瑪茲尼建議印刷工人「遭遇急症,務必對症下藥。」
十六世紀後半,一波「科學化醫療」的種子終於埋下,進而成為現代癌症治療的基石。當時的人開始解剖人體,用文字與圖畫描繪器官結構,也讓「觀察」逐漸戰勝迷信。科學革命的第一個關鍵發現來自英國醫師哈維(William Harvey, 1578-1657),他於一六二八年描述血液在人體和心室內循環流動的過程。不久後,科學家開始了解淋巴系統,也就是輸送「淋巴液」這種無色液體與其他腺體分泌物的管道網路。神經和消化系統的運作也隨後為人所掌握。人體有如一個完整機器的概念慢慢植入科學家心中。
然而,解剖學的發展並未立即影響癌症治療,精美的人體構造版畫也沒有讓我們掌握癌症形成、發展與致命的原因。不過,癌症奪走的性命依然有限,只有少數極不尋常的腫瘤留下紀錄。一六六九年,英國多塞特郡有一位女孩名叫崔薇絲(Elizabeth Trevers),「棕髮、皮膚白皙」的她胸部奇腫無比,不僅讓數千位民眾參觀,還記錄在皇家學會的報告裡。洛瑪茲尼於一七○○年出版一部作品,以六百頁篇幅詳細介紹職業病,卻只提到癌症一次,表示修女經常罹患乳癌:「走進任何一所修道院,沒有包藏這可咒之疾的少之又少。」
十七世紀時,癌症只是年長婦女的罕見疾病,療法也幾乎沒有進展,繼續沿襲古代的方劑,使用膏藥、車前草葉、菸草、砒霜膏、龍葵葉汁、鉛酊和汞酊等外敷;如果腫瘤潰爛,就將潰爛割除,再用爛蘋果、蛙卵、生的小牛肉甚至鴿子治療。當時還流行將龍蝦或螃蟹覆在腫瘤上,也就是所謂「徵象說」(Doctrine of Signature),即大自然會依外形指示適當的藥方。徵象說普遍為人接受,透過書籍廣為流傳,一六五三年英國藥草師卡培波(Nicholas Culpeper, 1616-1654)出版的《英國醫師增補版》(The English Physician Enlarged)就是一例。
在當時,很少有人提及外科手術,原因是傷口容易潰爛和生蛆。要是別無選擇,曾經有老師如此叮嚀:「醫師必須力持堅定,絕不能因為病人哀號而分心。」當時有一位天才的荷蘭人發明了一套器具,看起來很像巨大的雪茄剪,由兩具半圓形大鋼鉗固定住患者的胸部,再用彎刀一舉切除腫瘤。不過,這麼做很可能引發大量出血,最後導致潰爛。可想而知,這套器材始終沒有出現在手術檯邊。
我知道的時候,爸爸已經痛了三個星期,從起初的隱隱抽痛惡化到劇烈的刺痛。醫生開了止痛藥給他,並安排做X光檢查。爸爸七十二歲,依然活力充沛,他覺得這只是小事,因此一直沒告訴我,直到有天講電話才突然提起。
那是二○○二年四月中。幾週後的星期日,我回家吃午飯,爸爸正在下廚,專心切著蔬菜。他身體微彎,肩膀比往日渾圓一些,腦袋縮進肩膀裡。他坐在高腳椅上,不像往常在廚房裡跑來跑去。我問他還好嗎,他說背有點痛,我以為是搬動大型鉛字盤的緣故。然而吃飯時,他連烤盤或餐盤都拿不動,我才明白他疼得很厲害。爸爸說他已經幾天沒辦法躺平睡覺,只能坐在扶手椅上短暫休息。X光報告還沒出爐,他已經吃了一堆止痛藥,海倫姑姑是醫師,她聽說爸爸隨便吃藥,警告他小心用藥過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