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拉克戰前採訪,一直陪伴我的翻譯員,和他混熟了,就好像姊弟一般。
一次,他介紹一位女同事給我認識。我說,漂亮極了,他心花怒放,再問我一次,真的漂亮嗎?
我知道他的心意,鼓勵他表明。他嘆口氣說,國難當前,又兩袖清風,家徒四壁,恐怕虧待了人家。
他表示希望多賺點錢,買一間小小的房子,買一些清雅的家具,有了屬於自己的天地後,才放膽去愛。
我問他,一間普通的房子要多少錢?他說,二千美元。
我跟同行的攝影師打趣說,你口袋裡的美元足夠完成他至少兩個夢想。
翻譯員每天都表現得精神恍惚,有時表示要往外跑,吸收自由的空氣,有時又渴望在巴格達買房子,成家立室。
我義正詞嚴地問他究竟想怎樣?他滿臉矛盾說:算了,算了,反正申請護照出國比登天更難,我還是留下來......
我又看穿了他的心意,他捨不得那位漂亮的女孩。
漂亮的女孩經常在我所居住的酒店徘徊踱步,真有眾裡尋他千百度,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她那雙大眼睛隱藏了心中多少的情感,烽煙四起的伊拉克,原來有著許多、許多齊瓦哥醫生的故事。
愛在心裡口難開,更何況戰爭將至,國家與個人的命運都押上一大個問號,感情事都不敢輕舉妄動,恐怕傷害了對方。
一切,待戰後再想。
面對這位無膽入情關的翻譯員,真拿他沒好氣,戰爭成為他的藉口。
但另一方面,由於戰火逼近,竟然又有不少愛侶趁機舉行婚禮。在我下榻的酒店,差不多每天都可聽到結婚進行曲,還有新人和其親友的歡呼聲。我忍不住舉起相機,拍下美妙的情景,特別在巴格達,這一個充滿悲情的城市,伊拉克人卻用愛驅走了恐懼。
一對新人見我這位外國記者要將他們攝入鏡頭,高興地揮手,在旁的親友也起哄,示意我多拍幾張照片,新人甜蜜地依偎著,旁觀者唱歌起舞,一片歡騰。愛,也驅走了寂寞。
我好奇地問,此時此刻,為何還會有婚禮?還未問完,一大群親友用開玩笑的口吻抗議:為什麼不能舉行婚禮?新人笑著說:「今天認為值得做的事,就趕快完成它,戰爭一爆發,婚禮便無法舉行。既然相愛,便盡快結合,做一對亡命鴛鴦!」
跟著,結婚進行曲又再次奏起,一對新人消失於翩翩起舞的人群之中。
對!讓戰爭的信息化為愛的信息,我又催促翻譯員不要錯過機會,那位漂亮的女孩又落寞地在角落裡踱步,她的頭巾包裡著半邊臉,仍能看到她泛紅的兩頰。
當我要離開巴格達時,天氣突然轉涼,原本二十度的氣溫,突然驟降,並下著毛毛細雨,在滴答的雨水裡,我看見一把紫色的雨傘,雨傘上印有小黃花的圖案,雨傘下是他?也有她?他們終於衝過戰亂的情關嗎?還是我的幻想?在此,我誠心的祝福他們!
在情人節,腦海中竟然想到在巴格達為我當翻譯的穆罕默德,還有他與女同事的一段亂世愛情故事。
穆罕默德羞怯怯的樣子,對甚麼事情都不敢勇往直前。我鼓勵他在開戰前把所有愛意傾注出來,因為一旦開戰後,生死未卜,想說也沒有機會。
那位女孩子,說得一口流利西班牙語,雖然一身包得密密實實,但明眸的大眼睛傳出萬種風情。我留意到,當我和穆罕默德在酒店大堂商量採訪行程時,她總愛站在角落,裝作不經意地側頭一望,臉上泛起一抹紅霞,可是危難當前,心中有多少情感都給壓下去了。
我看得心中難過。穆罕默搖頭說,算了,他不想讓戰爭傷害了愛情,已經表態的愛情會被炸得粉身碎骨,倒不如埋藏在心底裡,好好保護著,讓愛情避過戰火。
戰後,我照著地址突然造訪穆罕默德的家,幸好房子還存在,穆罕默德見到我,一臉意外驚訝,開心得把我擁抱起來,活像一對姊弟劫後重逢。
我第一件事就問他那個似霧迷離的愛情故事,那個女孩子還在嗎?
他低頭不語,好一會才說女孩子幸存,但戰火把她的心炸死了,她要出國,到西班牙去。
穆罕默德表示,他的愛沒有死,戰火讓他明白到,正如台灣著名的哲學家史作檉說:「在人生的過程中,或許會出現任何人所意想不到的殘忍之事,但最後總還有一點點東西會在人類生命的灰燼中殘留下來,並使人獲得一點慰藉,那就是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