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第一章
夏夜的天空是一片宜人的深藍。
今夜月色極是明朗,山間景物皆清晰可辨。大山深處人跡罕至的溫水潭在月下飄著裊裊青煙,彷彿在引誘著天上仙子也來一探這人間的勝境。
遠處傳來疾風般的馬蹄聲,聲聲擊破深山的寧靜,蹄聲漸行漸近,終於在潭邊停了下來。
「從雲,我下去泡泡水,你自己找地方歇會,別跑遠了。」低沉的男音語氣溫柔,說話的對象卻是胯下那匹神駿的黑馬。
黑馬似是聽得懂人言般點了點頭,轉身小跑開去,留下男子獨立池畔。
男子蹲下身來,將手伸到那清澈的池水中去,水柔和的溫度讓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輕輕撩起一捧水灑在臉上,隨之仰起的面容上是全然的滿足神情。
隨軍出征已有月餘,大隊的行進駐紮之間根本容不下他從容的浸浴,而天生愛潔的他在意外發現這處溫泉之後,當夜便忍不住單騎趕至以一暢沐浴之快。
此地離平南軍的營地已有二裡之遙,翻過面前這座蟠龍山便是敵軍的駐地。但在已經忍受了近月的骯髒生活之後,即使是冒著被敵軍生擒的危險也不能阻擋他的決心。
把脫下的衣物隨意扔在岸邊的石上,男子篤定了此處並無他人的存在。自在地解下束發的頭巾,他一躍而下到潭中,瞬間被溫熱的潭水包圍的感覺讓他忍不住長舒了一口胸中的濁氣。
此際正是大同建朝近五百年之際。皇朝前四百年的鼎盛已是難以為繼,當政者的昏庸直接導致了民生的荒蕪,亂世英雄們紛紛揭竿而起,逐鹿於廣袤的中原大地。
平南軍在眾多的義軍隊伍中雖成立甚晚,但因其首領歐陽法德原是江南提督,天時地利之下不到三年時光便已佔領了江南大片城池,而近日攻陷金陵重鎮更使其為人矚目。
正在池中浸浴的男子名喚段舜傑,其師終南王郭躍與歐陽法德乃是師兄弟。歸隱多年的郭躍在收到師弟求其出山的信函後,便下令讓手下最得寵的弟子段舜傑加入平南帳營效力,迄今也有年餘。
歐陽法德對足智多謀又勇猛善戰的段舜傑相當重用,他也不負其望,屢建奇功。近日,更逼退率軍攻打金陵的大同名將、鄭王霍言,再次一展其軍事奇才。
俗話說「不招人嫉是庸才」。段舜傑屢立軍功,卻招來了歐陽法德之子歐陽振奇的排擠,屢次當眾給他難堪,段舜傑雖無意富貴,終究也為招惹小人而煩憂。
今夜借著溫水沐身,也順便讓自己放鬆一下心情。
雲淡風清之夜,月影疏離,段舜傑獨自悠游於山水之間,心頭之愜意歡喜,實非筆墨所能描摹。
恣意暢游了大半時辰,他雖是意猶未盡,但畢竟此處離敵營甚近,心頭難免有些顧慮,便回身游近岸邊,準備穿衣回營。
轉得身來,卻赫然發現岸上不知何時已立了一白衣人。遠遠看去那人烏髮雪膚,身形翩翩,竟是一絕世美人。
美人神情冷冽,一雙寒星般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在自己的身上,不知道已經看了多久。
段舜傑第一個念頭便是女鬼現身,但那女子的腳畔分明映著她頎長的身影,他定定神,看來是和自己一樣趁著夜半無人來這溫泉洗浴的人罷。
呆呆對著她看了半天,段舜傑才想起自己還赤裸著身體,不由大窘,臉頓時漲得通紅。縮入了水下,他只把個頭露在水面上,看那女子還是默默站著,沒有半點要離開的意思,他實在忍不住:「姑娘,可不可以請你轉一下身,我穿好衣裳就走。」
女子明顯呆了一呆,段舜傑怕她沒聽清自己說的話,便又喊了一聲:「姑娘……」
「你叫我什麼?」白衣人挑起一道眉毛,一臉詫異地看住他,「什麼姑娘,你叫誰姑娘?」聲音清澈低沉,完全沒有半點女子的嬌柔,分明是個男人。
段舜傑差點沒窘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愣了半天才省起來道歉:「這位兄台,實在是對不住,我一時沒看清楚,把你當成了女子,兄台千萬見諒!」
他性格豪爽,一發覺自己有錯便立刻道歉,不會因為愛惜面子而吝於低頭。
白衣人笑了,「你這人眼神不好,做人倒還謙遜。」他臉上那種冷冽之色斂去,在月光下越發顯得色若春曉,清雅出塵。
這人生得如此好看,可惜身為男子,若是女兒身,真不知要教多少男人為之顛倒。
終南王膝下弟子皆是男性,平南王帳下自也不會有女兒身。段舜傑長到二十有四,見過的男子不知凡幾,還沒有一個像眼前的白衣人這般美貌,令人幾疑是天人臨塵。
「水是不是很涼?」
白衣人蹲下身,把手伸入其中——即使只是這樣一個簡單的試探水溫的動作,他做來也是十分優雅好看。
既然知道了眼前人與自己同性,段舜傑自然不會再有什麼緊張。看白衣人一臉躍躍欲試的表情,他更有一種遇到同道中人的喜悅。
「兄台也是想下水嗎?水微微有點熱,正適合在夏夜嬉遊呢。」他的語氣中有一種不自覺的自豪,似乎這水潭是他家開的一般。
白衣男子笑著點了點頭,隨手便把外袍解了開來擲於石上。段舜傑看他裡面的衣裳質料極好,在袍角的地方更繡有栩栩如生的麒麟圖案,顯然出生於豪富之家,斷非附近的農樵之流。
男子很快便脫去了衣裳,慢慢走入了水中。他的皮膚潔白如雪,卻並不是外表看去那麼纖細柔弱,而是相當有些肌肉——想到自己剛剛居然把他當成女子,段舜傑不由嘲笑起自己的有眼無珠。
「兄台貴姓?」段舜傑生來性情爽朗,兩個陌生人無言共浴可不是他做得來的事情,自然是要找些話題聊聊。
「鄙姓言,言西城。」白衣人的聲音低沉含混,神色倒並無不豫。
知道了對方並不討厭自己,段舜傑更是有心交這個朋友。「鄙姓段,草字舜傑。言兄,你是家住附近還是偶然路過此地?」
似乎對段舜傑外表看來英雄豪氣,實際上相當雞婆的個性感到意外,那言西城頓得一頓才答:「我家便在左近,不過卻是昨日才偶然發現此處有一水潭。今夜燠熱難當,才過來試試的。」
「我也是今天才找到的呢。天氣這麼熱,沒地方洗澡真要臭死人了,還好讓我找到這個地方。」段舜傑遭到歐陽振奇的排擠,平南軍的其他將領自然不敢跟他深交;他手下的兵士又敬他一如神明,更加不會陪他磕牙打屁,直把一個個性活潑的段舜傑差點悶死在帳營裡,好不容易逮到個可以談天的人,他立時打消了回營的念頭,決定再泡些時辰再走。
可惜言西城似乎並沒有他那麼喜歡講話,大多數時間他只是微笑著聆聽段舜傑跟他扯些有的沒的,偶爾才插上兩句——不過即便如此,段舜傑也已覺得相當滿足了。
「言兄,你可去過同安?聽說那裡會館的姑娘比皇上宮裡的還要漂亮,是不是真的啊?」吹噓完了終南山美景,段舜傑開始打探何處的妓女比較靚。
言西城可能從來沒碰到過這麼自來熟的人,顯得有點拙於應付。
「同安我是去過,會館的話,我只見過同花會的姑娘……也不覺得有什麼特別美的。」他已解下髮冠,正掬水清洗他那頭子夜般漆黑的長髮,秀麗的臉上露著微微困惑的表情——如果忽略他扁平的胸部,還真彷彿年畫上浣紗的佳人。
「是嗎?可是我聽說同花會是同安最高級的會館了。」段舜傑和師兄弟一直被師父禁止涉足煙花之地,只好靠私下說說解饞。而每次聽到師兄們吹噓同安的女人有多美多美,他和一班師弟便幾乎饞得要流下口水來。現在聽言西城說同花會的女子無甚出奇,叫他怎能不大失所望。
言西城見段舜傑失望得那麼明顯,不由啞然失笑:「段兄可是尚未娶親嗎?」他就差沒在後面接一句「難怪一臉的欲求不滿」了。
「言兄已有嬌妻了嗎?」終南王自己終身不娶,當然不會想到給弟子們找老婆,而到了歐陽法德帳下更是沒人會關心這種事了,以至於段舜傑到如今還是孤家寡人一名,每次想來就叫他有些胸悶。
言西城無言搖了搖頭。
段舜傑頓時大喜過望:「言兄原來與我同病相憐,不怕不怕,想你我大丈夫何患無妻,待他日功成名就,怕不嬌妻在懷。」他一邊說還一邊亂拍言西城的肩膀,一副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做派。
照段舜傑的想法,他說了這番話後言西城理應與他表示同感,然後順帶說點祝他不久可遇嬌娃等等的祝福,但言西城卻只是用那雙黝黑溫潤的眸子看住他,一臉似笑非笑的神情。
饒是段舜傑有再寬大的心胸也受不大了言西城這副高高在上的神氣,他像洩了氣的皮球般把手從言西城的肩膀上拿了下來,訕訕道:「言兄可是覺我交淺言深,冒犯了你?」
言西城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他人本長得美,這一笑更顯得豔麗不可方物,看得段舜傑像個傻瓜一樣張大了嘴,連胸中的懊惱都忘記了。
「段兄誤會了。」言西城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定定神開口道,「小弟只是從未見過像段兄如此豪爽的男兒,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應對才好,斷無段兄所說的那個意思。如若小弟在態度上讓段兄有什麼誤會,在此就先賠個不是了。」
他態度落落大方,顯得誠懇之至。段舜傑當然不會再存任何芥蒂,當下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也放心了。與言兄在此處相遇也算一種緣法,望與言兄日後也能多相談則個。」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如果這言西城是個烏漆麻黑的大塊頭,恐怕段舜傑也不會這麼熱情地要跟人家做朋友,但偏偏他生得如此高貴美麗,讓他不免心生親近之意。
「那是當然。只是段兄如此生分,一直『言兄』、『言兄』的叫,就是小弟想親近也難啊!」言西城雖然話說得少,但顯然極諳語言藝術,只是三兩句話直把段舜傑哄得眉花眼笑,差點沒立時三刻把心肺一起掏出來。
「啊,那我就不客氣了,西……西城。」明明對方是個男人,段舜傑卻很忝不知恥地紅了臉。
「舜傑。」言西城笑咪咪的,誰也看不出他笑容之後隱藏著什麼。
兩人又泡在池中聊了一會,直到天邊微亮段舜傑才如夢初醒地叫了出來。
「唉呀!怎麼都快天亮了,沒想到我與西城居然如此投緣,說得都忘了時間。抱歉抱歉,兄弟我今晨還有要事,只好先告辭了。」
他一副火燒屁股的樣子衝到岸邊,胡亂抓起衣服擦了擦身上的水珠便七手八腳地穿起來。一轉頭他看到言西城仍默立水中,正微帶笑意看著自己。
「西城,你明晚還來嗎?」他忍不住又跑回岸邊,依依不捨地問剛結識的好友道。
「你今晚都沒睡,還是好好補眠吧。若要見面的話,後天戌時之後我會在這裡等,我們不見不散!」言西城說什麼話都顯得細膩而體貼,似乎屬於與段舜傑完全不同的類型。
「那,不見不散!」段舜傑傻呵呵地笑了。
跟言西城揮了揮手,他呼哨一聲。從雲從林中奔馳而出,段舜傑飛身上了馬,臨去之時還不忘勒住韁繩再看言西城一眼,然後才策馬離開。
看著段舜傑的身影,言西城眼中的笑意慢慢收攏,又恢復了初時的冷冽神態,隨後他便迅速上岸穿衣。將自己打點整齊之後,也不見他如何作態整個人就已凌空而起,在樹叢間數個起落之後,便消失在了與段舜傑相反的方向。
蟠龍山雖則山勢險峻,但在習武之人走來卻如履平地。只見夜空中言西城白衣飄飄,如風般飛縱著,只消一盞茶功夫,山背面的大同軍營地便已在眼前。
此刻卯時已過,營地中已有早起的兵士在升火舉炊,言西城身形不緩,直穿而過。他速度奇快,待士兵們感到陣風掠過抬頭看時,面前早無人蹤。
言西城在營地中央的大帳前停住身形,撩開了帳門。一個僕人打扮的少年一見他便面露喜色地迎上前來,施禮道:「殿下,裴將軍一大早就來找過您了,我推說您睡得晚還沒醒呢,他就讓我等您一醒就通知他過來。」
言西城皺了皺眉,面色不豫地道:「他這麼急做什麼?安德,你先伺候我更衣,讓他再等會。」
安德忙替他寬衣,帳中另兩個小廝則捧過一邊的衣裳替他穿戴起來。
一番忙碌之後,言西城已不複數刻前的白衣書生模樣——他身上層層疊疊的衣裳都每件繡有精美的皇家徽樣,而頭上的金冠與冷洌高貴的表情則更彰顯出皇族的尊貴身份。
「去叫裴晉天過來吧。」他吩咐安德道。
安德領命而去,很快他身後便跟著一名全身戎裝的高大將領回來了。
「殿下。」雖然軍中不行君臣大禮,但裴晉天看到言西城仍恭敬地彎腰致意。
「找我有什麼事嗎?」言西城一臉不高興,誰也看不出他數刻前還泡在溫泉裡跟段舜傑談笑風生;當然,若果段舜傑看到此刻的言西城,也絕不會跟他拍胸拍肩、稱兄道弟的了。
「殿下,數日之前我方發給歐陽法德的勸降書已有回函。」裴晉天畢恭畢敬地捧出一封信來。
「怎麼說?」言西城並不接信,而是直接問道。
「不降。」裴晉天也簡短地回答。
言西城笑了,美目之中寒光閃閃:「這老匹夫!我也知道他不會降的。只是現在我方兵馬已集結完畢,就算他要降也容不得他了。」
「甚是。歐陽法德再想不到此戰由七殿下您親自督戰,七殿下奇謀妙算,別說一個歐陽法德,十個歐陽法德也保叫他有來無回。」
裴晉天本是大同最為著名的智將,能讓他真心發出這番讚揚的全天下可說也只有一個人——就是當今的七皇子軒轅熙誠,也就是言西城了。
軒轅熙誠天賦異稟,尤擅兵法。當今皇帝雖昏庸,對他這個兒子倒是十分重用;而靠著他在幕後的出謀劃策,每次都能將反叛的義軍完全擊潰,可說是靠著他才將軒轅家的天下保到如今。正因如此,太子雖忌諱他的顯赫軍功,卻也完全不敢得罪他一絲一毫。
言西城,不,軒轅熙誠聽到裴晉天如此讚他,臉上仍是不為所動的冷冷神色。掃了一眼裴晉天,他相當不客氣地問道:「你就為這麼點屁事一大早來找我?」
裴晉天的臉一下子白了,掙扎了半天他終於開口:「其實……其實是我方攔截平南軍糧草的事情……事情……」他說了一半就不敢說下去了,只看見冷汗沿著他的額頭滾滾而下。
軒轅熙誠見狀,皺起了眉頭,厲聲道:「要說就好好說,吞吞吐吐做什麼?具體點。」
裴晉天不敢怠慢,忙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原來前晚他接到探子的情報,說平南軍最近有一批糧草會由南方運來,他便派了一對人馬埋伏在必經的山道上。但誰知結果糧草沒有運來,士兵回營時卻反遇埋伏,結果死傷慘重,大大挫傷了士氣。
「是誰叫你派人埋伏的?」軒轅熙誠聽畢,眉頭頓時擰了起來。
「我……我想這是小事,所以……所以就沒有稟報殿下,擅自決定了……」裴晉天當然不敢說是自己好大喜功,想奇襲成功後可以讓軒轅熙誠對自己刮目相看,誰知結果竟損失了數百人眾,眼看瞞不過去只好自己先來領罪了。
「敵方現在的將領是誰?」軒轅熙誠意外地沒有追究下去,而是改變了話題。
「稟報殿下,是一個叫做舜的人。此人幾年前加入平南軍,很快便一路由參軍升為元帥,傳說中此人用兵如神,實乃我軍心腹大患。」
「舜……嗎?」軒轅熙誠瞇起了眼睛,慢慢念出了這個名字,一道精光從他瞇起的眼縫中閃過。裴晉天知道每次軒轅熙誠一露出這種眼神就意味著有人要倒大楣了,不由暗自慶倖他的怒氣並非針對自己。
「殿下,那屬下就先告退了。」既然已經檢討過了,裴晉天當然要儘快滑腳囉。
「你走吧。」軒轅熙誠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只是揮了揮手讓他離開。
裴晉天正暗自慶倖地往外走,誰知軒轅熙誠卻又叫住了他:「哦,我差點忘了——你到掌刑官那領二十軍鞭,權當你擅作主張、導致戰前軍心動搖的處罰。」他的口氣如此輕描淡寫,彷彿二十軍鞭是再輕不過的懲罰了。
裴晉天一聽,頓時當場腳軟,「噗通」一聲跪倒在了地上。
「殿下,殿下開恩啊!二十鞭的話,屬下起碼有一個月不能行走啊!」不能行走倒是小事,身為大將還沒打仗卻被自己人一頓好打,他堂堂將領的言面何存。
軒轅熙誠根本不理睬他,自顧自走進內室去補眠了,冷酷無情之態再次彰顯了以他的美貌卻被稱為「毒皇子」的來由。
第二章
「還是沒有動靜嗎?」段舜傑望瞭望已漸昏暗的天色,再一次問帳外值守的衛兵。
「沒有,大同軍方面完全沒有什麼動靜。」衛兵的回答仍是沒有絲毫變化。
雖然早在意料之中,段舜傑還是忍不住為這答案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裴晉天,你這樣按兵不動,是在準備著怎樣的進攻呢?
平南軍已經完全作好了迎戰敵人的準備,無論是正面攻擊抑或是突然襲擊自己都已定下了完全的計策,然而送出的拒降書卻像是落入深海的石子,沒有回音也激不起任何反應。
眼看天色漸暗,段舜傑有預感今日又將虛度——並非是他愚蠢到不防備敵人夜晚的偷襲,平南軍帳營三面環山,四周環繞數道急流險坡,大同軍想在無月的夜晚偷襲將無異於自尋死路。
而今夜……段舜傑仰起頭望向一片黑沉的天空,今夜正是一個月黑而無風的悶熱夏夜。
「讓埋伏的人都撤回來。」他沉聲下令。
「將軍——」副將在一邊露出擔憂的神色,但段舜傑堅持地點了點頭,直覺告訴他大同軍今天不會再有行動。
「昶兒,讓伙房把飯送到我帳裡去。」沒有理睬還想說什麼的副將,段舜傑已經起身往帳外走去,一邊走一邊低聲吩咐著緊隨身後的侍童。
一回到自己的營帳,段舜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緊裹住身體的鎧甲解了下來——雖然鎧甲在某些時候可以救命,可在這熱死人的季節裡它會先讓你臭到要命。
努力屏住呼吸不去聞自己身上的味道,段舜傑皺著眉頭把裡外衣服都扒下來捲成一團,準備待會洗澡的時候一起洗掉。
照說這種生活瑣事應該由他的侍童一手包辦,但不幸的,段舜傑有一個世界上最不擅長洗衣的侍童。在終南山和初進平南軍時他都是自己操持內務,昶兒是在數月前升任大將一職時歐陽法德硬性指派給他的——
自己那時候就應該堅決推辭的!
在昶兒洗壞他僅有的三條褲衩裡的第二條後,段舜傑幾乎是哀求著保證不告訴別人才算把洗衣的活給搶了回來——要知道出征時每一件衣物可都是無法補給的珍貴物資啊!
匆匆扒了幾口昶兒送來的食物後,段舜傑便牽了拴在帳後的從雲直奔山深處的溫水潭而去。
因馬行的迅速而揚起的風不僅吹幹了他身上的熱汗,也讓他緊張了一天的心情飛揚起來。想到即將與言西城見面,他的心中頓時生出幾分孩子般的雀躍——雖然言西城給人一種遙不可及的距離感,但他的美貌和高貴內斂都令段舜傑心生嚮往,一如磁石般深深吸引著他。
駕著從雲疾行片刻之後,溫泉潭已在眼前。沒有月光映照的潭水暗沉沉的,無風而沉靜的水面彷彿一面神秘的魔鏡,散發著難言的妖異感覺。
放開了從雲的韁繩,段舜傑將帶來的火把點燃後綁在一邊的枯樹上,借著那微弱的光在潭邊清洗起衣物來。
雖然是悶熱的夜,但面對一片寂靜的水面,耳邊又不時傳來細碎的蟲鳴,段舜傑的心情也從燥熱中慢慢沉靜下來,彷彿化入這清遠的山水之間。
「夜清如水……」他忍不住低聲念道。
「真看不出舜傑你竟如此風雅呢?」意外的,不遠處卻傳來回應的聲音。
「西城!」段舜傑大喜抬頭,只見茂密的草間一身白衣的言西城正提盞燈籠慢慢走近。一團漆黑間只有他飄逸的身形籠罩在氤氳的光線中,彷彿一幅意境出塵的丹青般令人著迷。
「西城!」段舜傑自己也無法解釋心中的欣喜從何而生。扔下洗到一半的衣服,他衝上去接過了友人手中的燈籠。
「我雖然樣子文弱點,但還不至於連一個燈籠都拿不動吧?」言西城雖然出語嘲弄段舜傑的雞婆,但還是溫順地隨他走到潭邊。
「你自己洗衣服嗎?」望了一眼那攤在石上的樸素衣裳,言西城淡淡問道。
一個大男人自己洗衣服本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情,不過在言西城面前段舜傑就是說不出謊言,他尷尬地笑著點了點頭。
言西城也沒有再說什麼,只是低頭解開了衣帶,慢條斯理地脫起衣服來。
「咳咳……西城你家是在這左近嗎?看你這麼晚還一個人出來,一定是對山路很熟了。」明明都是男人,可是段舜傑卻有點不敢正視言西城寬衣解帶的畫面,他假裝洗衣服地轉過身去,一邊還扯點有的沒的來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
「我家就在對面山腳下,再說現在在打仗,山上的土匪早逃光了。」言西城脫了衣服卻不下水,而是坐到水邊的一塊大石上,解開髮髻清洗起頭髮來。
段舜傑被他披下長髮的美麗景象所迷,乾脆衣服也不洗了,脫了上衣便躍入水中,游到言西城腳下的一塊大石邊趴了下來,就那樣看著他洗頭。
「西城啊,你家這麼近,我能去玩玩嗎?」看了一會,段舜傑隨口找了話題閒聊起來,話出了口才發覺自己魯莽了。
「行啊。」言西城卻似乎毫不在意,隨口便答應了下來,「這幾個月我家就我一個人住,你過來陪我好了。」
段舜傑忙不迭地點頭,心情一下子興奮起來,又不好意思表現得太過明顯,只好躍入水中裝出洗澡的樣子——實際上是一個人背著身在偷笑。
「那明天你還是到這裡等我,我帶你到我家去。」言西城假裝沒看到他一臉活似偷到油的小老鼠的滑稽模樣,還是不慍不火地說著。
「西城你真好!」段舜傑又游了回來,用很諂媚的表情看著言西城直笑。
言西城的目光卻還是淡淡的,淡淡地掃過段舜傑興奮的臉,淡淡地掃過他強健的背脊,淡淡地落在他的右肩上——歐陽法德麾下的平南軍都在右肩上紋有歐陽家的家徽,眼前的身體卻是一片光潔,完全不見任何紋身的圖樣。
言西城、也就是軒轅熙誠雖然天性陰狠,有「毒皇子」之號,但天下間本不會有人討厭喜歡自己的人,他也一樣。
雖然段舜傑表現出來的明顯好感多少讓他覺得有點好笑,但也讓他生出一種自己也陌生的親近感覺。以七皇子的尊貴身份生活著的他,總是被畏懼或是憎恨的目光所包圍,從未曾有人如段舜傑那般懷著純然的歡喜心情來接近他。
確認了段舜傑並非敵人之後,言西城已決定把他當成一個可愛而無害的小玩意處理。
用來解解悶應該不錯吧——言西城含著意寓不明的微笑瞥了段舜傑一眼,段舜傑卻把這笑容當成對方示好的表示,越發殷勤地討好起來。
「西城,你的頭髮好像很難洗的樣子,要不要我幫你洗?」
「那謝謝你啦。」說句實話,言西城還真沒自己洗過頭,摸了半天也不得要領,現在段舜傑主動提出,那是正中下懷。
得到首肯之後,段舜傑更加起勁。只見他三爬兩爬地上了岸,快步走到言西城身邊跪下便開始麻利地替他洗起長髮來——握在手中的黑髮美極,即使濕了水也感覺得到那種輕盈和柔軟,段舜傑幾乎是懷著虔誠的心情幫他洗著。
「這個姿勢好像不夠舒服……」言西城卻好像有點不太滿意地抱怨著。
他坐在潭邊的石上,段舜傑只能撩水灑在他的頭上,直流而下的水滴讓他覺得有些涼。
「那要怎麼辦……」段舜傑停下了手中的動作,有點呆呆地看著他。
言西城卻已經站了起身,沒等段舜傑反應過來便平躺在了他的腿上,長髮順勢如瀑般垂入水中。言西城舒服地伸了伸腿,隨手把一邊的白巾塞在段舜傑手中,示意他可以開始洗了。
段舜傑下意識地接過白巾,有點嚇呆了的他低頭看向言西城——後者正非常舒服地閉著眼睛,完美的臉部輪廓異常柔和,一覽無遺地展現著。
言西城有極少見的濃密睫毛,彷彿蝴蝶的翅膀般闔著,在晶瑩的皮膚上投下一弧陰影;尖挺的鼻下是豐潤優美的紅唇……段舜傑不敢把眼光停留在那唇上,慌慌張張地下移,卻又看到一段極之白膩柔美的頸項……
被言西城枕到的大腿肌肉開始無可救藥地發熱,段舜傑拼命想要穩住自己狂跳的心臟,但那股熱潮卻一直不斷地蒸騰上來,甚至連他的額頭也開始沁出汗珠……
「幹嗎?快洗啊!」言西城等得有點不耐煩了,他睜開眼睛卻看到段舜傑的臉紅到可憐的地步,嘴角頓時揚起一絲細不可察的微笑。
假裝漫不經心地翻了個身,他變仰躺為側躺在段舜傑腿上的姿勢,順便伸手攬住了他的腰……
言西城彷彿無意的動作卻讓段舜傑只覺得身體轟地一下燃燒起來。所有的感官都在一剎那被言西城身上淡淡的清香所充滿,一種想要緊抱住懷中這個身體的渴望油然而生——但理智及時阻止了他,讓段舜傑一把扯下言西城環繞在他腰上的手,站起身來昏頭昏腦地說了句「你自己洗」,便轉身躍入了池中,奮力向著遠離岸邊的方向游了開去。
滾熱的身體並沒有因為潭水的溫度而冷卻,讓他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自己的欲望,一瞬間段舜傑又想哭又想笑,心酸和狂喜一齊湧上心頭,完全無法思考……
他只能拼命地劃動手臂,全部的心思只是想要更遠、更遠地離開那個人,離開那個擁有奪走他全部理智的力量的人……
言西城握著段舜傑扔回給他的白巾,嘴角仍然含著那個淡淡的笑容,他若無其事地又回到潭邊坐下,一邊撥弄著濕發一邊看著那個在潭子裡撲騰的人影。
果然是個有趣的傢伙!言西城開始覺得這次辛苦的出征也並非全無是處了。
段舜傑拼命地游了一會才稍微冷靜下來,他停下動作環顧四周,發覺自己已游到了水潭的另一側,水溫已經明顯變冷了。
他回過頭望向言西城,遠遠的他臉上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神色——也許他根本沒有察覺自己的心思吧?他是那麼美麗,那麼高貴……段舜傑開始覺得痛恨自己。
竟對才見了兩次面的男人懷有骯髒的欲望……
而剛剛那種莫名其妙的態度一定傷到了他吧?他決定去向這位新結識的友人道歉。轉身間,右腿卻突然傳來一陣劇痛,隨即痙攣起來。
天啊!他不由暗暗叫苦,怎麼會在這種時候腿抽筋呢!
這傢伙怎麼回事啊——言西城瞇起眼睛看著拼命在潭中央胡亂揮舞雙手的男人,有點疑惑。
漸漸他發現了不對勁:段舜傑的動作怎麼看怎麼都像在垂死掙扎,人也在逐漸往下沉去……言西城的微笑忍不住轉為苦笑。
還真是相當麻煩的人啊!
沒再想什麼,他躍入了池中,向著已漸沒頂的段舜傑游過去,托住他的頭,把他拉回了岸邊。
「咳咳咳……咳咳咳……」嗆了不少水的段舜傑辛苦地咳嗽著,言西城只是站在一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偶爾輕拍他的背。
「媽的!我真是超丟臉的!」好不容易緩過氣來,段舜傑忍不住開始詛咒自己的背運,居然還讓言西城救了自己,這讓人情何以堪!
「舜傑,這又不是什麼丟臉的事,你別放在心上,再說我也不會告訴別人的!」言西城心裡暗笑,臉上的表情卻還是那麼溫文爾雅。
「西城,你沒有怪我吧?」段舜傑抬起頭,有點可憐兮兮地看著言西城。
「怪你什麼啊?」
看到言西城的一臉莫名其妙,段舜傑總算放下心來——看來他並沒有察覺自己的心思。
「怪我前面對你那麼凶……」
「是啊,你那麼突然就生氣了,真把我嚇了一跳!也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你了。」生活在鬼蜮般的皇宮中,說謊假裝自然是軒轅熙誠的拿手好戲。
「對不起!對不起!西城,你罰我好了,我一定乖乖認罰。」段舜傑忙不迭地道歉,一心只想求得諒解。
「喏,這個給你。」段舜傑抬起頭,卻看見伸到面前的白巾,他有點摸不著頭腦地看向言西城,卻發現後者是一臉笑意。
「罰你好好地、用心地幫我洗頭髮!」言西城大聲說完,又一次躺到了段舜傑的腿上,閉起了雙眼。
無法解釋的欣喜剎那間湧滿了段舜傑的心。他伸手托起言西城的頸項,開始用一種虔誠、近乎膜拜的緩慢動作替他洗起頭髮……
烏黑長髮如海藻般在清澈的水中搖動,微弱的燈光下言西城白皙的臉有超脫凡塵的美麗——段舜傑動作輕柔地服侍著他,漸漸體會到生命中初次經歷的甜蜜……
那種只要有他在身邊、只要還能為他做點什麼就已足夠的心情滿滿地充塞著,彷彿預示著不遠處的宿命……
這天與言西城告別之後,段舜傑又騎著馬在漆黑的山林中遊蕩了許久才回到營地。
當他走入帳中,趴在桌上的昶兒睜著惺忪的睡眼抬起頭看了看他,又伏回去繼續瞌睡。要是往常段舜傑早就笑罵著把他叫起來了,但今天的他對什麼都充滿了溫柔的愛心——抱起了熟睡的侍童放到他的床上,段舜傑又替他蓋好了被子才走回了內帳。
躺到自己的床上,他卻沒有像往常一樣片刻就能睡著。眼前不斷出現言西城的笑臉,那種超越性別的美麗讓他幾乎忘記自己的感情原是世人眼中的罪孽。
如果段舜傑的心頭還有一絲愛上同性的恐懼,那這種恐懼也已被他天生的樂觀豁達所抹去。在他天真的心思裡,覺得只要下定決心將這份愛意永埋心底就不會有事——
只要永遠不說出口,那麼也就永遠也不會有傷害發生;只要永遠無所要求,那麼還能見到他就是自己全部的喜悅,還能為他做些什麼就是自己無上的快樂……段舜傑努力忽略掉心底深處想要觸摸、想要擁有那份美麗的渴望,暗暗下定了決心。
所謂動情,本無可理喻,本無法隨心——生平第一次萌動的愛情,卻讓段舜傑品嘗到了其中深深的苦澀。
掙扎在甜蜜和痛楚的情緒間,他就這樣一夜無眠……
第三章
這一晚,段舜傑仍比軒轅熙誠要早到約定的地方。
在潭邊等了許久,卻始終未曾見軒轅熙誠的身影。
雖然拼命安慰自己不會有事,恐懼還是慢慢爬滿了段舜傑的心。胡思亂想著軒轅熙誠可能會遇到的危險,他心裡越想越亂,幾乎就快等不下去。
雖然只是數面之交,軒轅熙誠的美與神秘卻占滿了他的心思,讓段舜傑害怕自己會溺死在這段奇妙的緣分之中。
度過了難熬的大半個時辰,軒轅熙誠才一臉匆忙地趕到了。
「對不起,臨時有事耽擱了,讓段兄久等了。」軒轅熙誠一到便匆忙道歉,甚至來不及用衣袖抹去額上的汗滴。
「沒關係,反正我也晚到了,才沒等多久……」段舜傑假裝出輕鬆的神態,心裡卻暗暗鬆了口氣,不免嗤笑起自己片刻前的胡思亂想來。
「我們走吧。」軒轅熙誠定下神來,用手中燈籠指了指他來的方向。
「走?去哪里?」一放下心來,段舜傑又是一臉呆呆的表情。
軒轅熙誠忍不住笑了起來:「呆子,不是說好去我家的嘛!」
「哦……」被罵了,段舜傑卻還是傻傻點了點頭,跟著軒轅熙誠走了。
走著走著,軒轅熙誠忽然回頭淡淡一笑:「舜傑,你今晚就住我家吧?反正有空房。」
「不會太麻煩嗎?還是不用了吧……」段舜傑雖然也想和他多相處片刻,但畢竟軍務在身,無法不猶豫起來。
「沒什麼麻煩的,我家現在也只有我一個人在。」言熙城卻是一逕的熱情。
看段舜傑還是猶豫著,軒轅熙誠笑了起來:「難道說你不敢一個人睡?那就跟我一起睡好了。」
「啊,不不不!真的不用了!」段舜傑大窘,忙不迭的拒絕起來。
等看到軒轅熙誠促狹的笑容,段舜傑才知道自己又被捉弄了,臉頓時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熙誠你真是……」口氣埋怨,心裡卻是甜甜的。
就這樣跟在軒轅熙誠身後走了不大一會,眼前出現了一片綿延的白牆青瓦。
「那便是我家了。」軒轅熙誠表情淡淡地指了指那宅子。
「你家真有錢!」跟在軒轅熙誠身後穿過庭院,段舜傑一邊東張西望一邊不斷感歎著。
看到他讚歎的神情,軒轅熙誠卻有點想笑——他差人找遍了周圍才找到這一棟宅子算稍微像樣些,原來的屋主因戰亂而出逃了,廢棄的宅子荒蕪不堪,幾乎出動了半營士兵掃到晚上才算掃乾淨。
饒是如此段舜傑卻還是一副驚豔的樣子,要他看到自己在大同那華麗的宮邸豈非要吃驚得眼珠都掉下來?
老實說,軒轅熙誠也很奇怪自己居然會花如此的心思來討好這個鄉下男孩,但一看到段舜傑傻傻感歎的樣子,他又覺得自己半日的辛苦還挺值。
大概是因為周圍沒有人像這樣滑稽可愛吧——軒轅熙誠將自己的行為歸結於貪玩而已。
「公子,您回來啦?房間都準備好了。」迎面走來一個少年小廝,看到軒轅熙誠便恭敬地躬身問候。
軒轅熙誠只是淡淡點點頭,逕自走入裡面的院落去了。
段舜傑拔腳跟上,走出數步忍不住回頭張望——那小廝正一臉好奇地盯著他,發現段舜傑回頭便心虛地垂頭走了。
大概是久居深山,不曾見過主人帶朋友回來吧。
段舜傑不是多疑的人,很自然地開解了這古怪的情形。
跟著軒轅熙誠進了屋,又有兩個美麗的婢女迎了上來。
「公子萬安,奴婢為您寬衣吧?」
「不用了,你們都下去。」軒轅熙誠卻揮了揮手讓他們離開。
「熙誠你好威風啊!」段舜傑忍不住感歎,開始知道軒轅熙誠那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貴公子氣質是怎麼來的了。
「什麼呀,這些下人,一個個笨得像豬!都不知道審時度勢……」
「熙誠!」段舜傑卻為他蔑視的口氣不悅起來。「你這麼說就不對了,怎能隨便侮辱人呢?」
軒轅熙誠頓時也皺了眉頭——從來只有別人逢迎依順他的分,何曾有人敢當面得罪他?他幾乎要當場發作,但面對段舜傑認真的眼神,終於還是將火氣壓了下去。
「別說掃興的話了。舜傑,你要不要喝茶?」
要是讓幾位皇兄看到乖僻囂張的他居然肯吃這種虧,大概不知要吃驚成什麼樣了。
「我來倒吧……」段舜傑也怕軒轅熙誠生氣,語氣禁不住變得小心翼翼,卻在伸手取茶時不小心和軒轅熙誠的手指碰在了一起。
「啊,對不起!」他像被火燙到一樣縮回手,臉也紅了起來。
軒轅熙誠心底暗暗得意,面上卻裝出不明所以的樣子。
「舜傑你怎麼了?是不是很熱?」
素白而涼的手掌隨即覆在了段舜傑的額頭上,軒轅熙誠用幾乎貼到段舜傑臉上的近距離問道。
淡淡的說不出是什麼的香味傳過來,段舜傑為之頭暈眼花了。
「不、不不,沒什麼……」他踉蹌後退幾步,彷彿在躲避迫到身前的命運。
「熱的話就把外衣脫了吧,反正也沒外人在啊……」
無視段舜傑混亂的表情,軒轅熙誠自管自脫下了外衣——剩下的薄薄絹衣迎著光幾乎透明,身體線條也清晰可見……
段舜傑無法直視,只能不自在地轉過頭去。
心中的惡魔笑得更高興了。
軒轅熙誠飛撲過去扯住段舜傑的手,故意用魅惑的語聲道:「舜傑,你是不是有點累?要不要先躺一會……」
「啊……嗯……」
暈頭轉向的段舜傑含糊著,就這樣被硬拖到了床邊。
也不知怎麼糊裡糊塗就上了床,眼看著軒轅熙誠也一臉興高采烈地脫掉鞋子,躺到了他身旁。
「舜傑……」軒轅熙誠側過身,溫柔地喚了一聲。
視線裡段舜傑僵硬地朝天躺著,一臉大氣也不敢出的緊張表情,讓軒轅熙誠更想要逗弄他。
「好累啊……我要睡了,舜傑你也早點睡吧!」裝腔作勢地打了個呵欠,軒轅熙誠闔上了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段舜傑還來不及鬆一口氣,軒轅熙誠卻已牢牢貼在了他身邊,一隻手還好死不死地搭在了他的腰際……
「熙誠……」被碰到的地方似有電流竄過,段舜傑的聲音幾乎是在掙扎了。
「好舒服哦……舜傑你讓我靠一會,就一會嘛……」
七皇子捏著嗓子撒嬌,整個人都快拱到段舜傑懷裡去了。
雖然長得貌不驚人,段舜傑卻有個女孩子都會嚮往依靠的寬闊胸膛。潔淨溫暖的氣息不斷從起伏的胸前傳過來,意外地讓軒轅熙誠也感到舒心起來。
手足無措地看著那闔著的眼睛下長長的睫,那唇角含著微笑擠在自己胸口的小小頭顱……
段舜傑一句拒絕的話都無法說出口,只有狂亂的心臟出賣一切地飛速跳動著……
緊張、迷亂、無措……還有小小的甜蜜……
所有的感覺都讓他無所適從。
本來只是想捉弄一下段舜傑的,然而那從未有過的舒適與安心感覺居然讓他真的有了睡意……
只是一晚而已,放縱自己眷戀一下這溫柔的胸膛吧!軒轅熙誠自我開解著。
這個呆子對他的身份一無所知,卻又好像對同性的他有著特殊的好感……
往常也不是沒有人對面貌姣好如女子的他動過歪念,只是膽敢付諸行動的人……軒轅熙誠在嘴角冷冷哼一聲。
但是眼前這個大傻呆……
軒轅熙誠幾乎快笑出來了,他再怎麼多疑也不會認為這樣的段舜傑會敢把愛慕之心賦予行動的。
所以——就等著我來好好玩玩你吧!
與心頭的人兒這樣貼近,段舜傑本以為自己無論如何是不會睡著的。
從軒轅熙誠身上傳來的淡香卻這樣好聞,不斷催動他心底的疲乏,讓他終於也漸漸沉入迷夢之中。
香氣繚繞的夢境……夢裡是段舜傑從未見過的美麗風景。
煙霧籠罩的風景中,自己在辛苦地攀登著,高處軒轅熙誠帶著若隱若現的笑容往下看著,那笑容竟漸漸幻化成諷刺的冷笑……
雖然明知在做夢,段舜傑還是忍不住胸口的悲涼。
明知無望,自己又何必貪戀這片刻停留?
掙扎著想要擺脫淒苦的夢境,段舜傑睜開眼來,卻發覺天已亮了——
窗外透著晨光,山林中的鳥兒正宛轉啼著……
他一時不知身之所在,恍惚間只是呆坐在床榻上。好不容易想起昨晚的事,看向身邊的床榻卻發覺並沒有軒轅熙誠的身影。
伸出手一探,那半邊的床鋪根本是冷的。
難道我睡夢中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做了什麼不該做的事嗎?
段舜傑頓時緊張起來,忙飛快起身整了衣裳,衝出了房門。
偌大的庭院靜悄悄的,地上灑著昨夜風過落下的花瓣——沒有人灑掃過庭院。
段舜傑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他快步穿過彎曲的回廊、踏過昨夜僕人與丫鬟曾向自己請安問好的地方……
沒有!什麼都沒有!一個人都沒有!
在院子裡繞了近半個時辰,段舜傑終於死心了。
他無力地靠在木廊上,承認了這整棟宅子只剩自己一人的事實。
難道軒轅熙誠竟是花精柳怪?居然只是一夜便消失無影……
再聯想到他神秘的美貌,段舜傑再怎麼不信怪力亂神,也開始懷疑起那個超脫凡塵的美男是什麼精魅附身了。
呆呆在山風中立了半晌,眼看日頭漸漸變得熱辣,段舜傑也只得垂頭喪氣地離開了這座華麗卻空寂的宅子。
回到營地,昶兒迎面向他衝了過來。
「段大哥,你可回來啦!」昶兒的個子小小,嗓門卻一點不小,一嚷起來頓時把段舜傑心頭的落寞給驅走了。
「出什麼事了嗎?」再怎麼為軒轅熙誠的突然失蹤而煩惱,段舜傑畢竟也不敢忘記自己此刻還身負重則。
「袁參軍他們都在到處找您呢!他們都快急死啦!」昶兒朝著不遠處的帥帳比劃著,段舜傑的心頓時沉下半截。
「我去更衣,你先去稟報。」迅速地走向自己的帳篷,段舜傑只能暫時將心頭的鬱悶拋開。
飛快打點好一切後,段舜傑疾步向帥帳走去。
他的臉上已看不出憂慮的痕跡,頭盔下的目光炯然而英武,所經之處士兵們紛紛行禮對他投以尊崇的目光,畢竟在他們的心目中屢建軍功的段舜傑是真正的好將軍。
在帥帳坐下,段舜傑的一件事就是喚過了昨晚輪值的副將。
「山那邊有什麼動靜嗎?」老實說他打從心底裡不希望開戰,每次看到屍橫遍野、血流滿地的情狀時心頭都會有無法抑鬱的哀傷,但既然已身在這個位置,他所能做的也就是努力減少己方的傷亡——雖然這必然是以對方士兵的性命為代價的。
「啟稟將軍,我方探子來報,從今天清晨開始,大同軍營似乎有士兵調動的跡象。」
段舜傑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唉,讓大家做好迎戰的準備吧。」
該來的總是要來,雙方屯兵在蟠龍山兩側已有數日,如此幹耗下去對己方的糧草與士氣都將是個嚴酷的考驗。
吩咐昶兒把從雲牽來,段舜傑縱馬行到業已整裝完畢的軍隊前列,緩緩騎上了平時點兵用的高臺。
勒馬環視面前數萬雙熱切凝望自己的眼睛,段舜傑努力拋開心頭的重負,用緩慢而威武的姿勢抽出了腰間的長劍,用力向前一揮——只見本來排成一個方陣的各營兵士們立時開始有條不紊地調動起來,按照自己出戰前所操練的陣法排成了迎敵的長列。
空氣中只聽到金屬擦撞的聲音和馬蹄聲,沒有人小聲說話或是東張西望,段舜傑向來治軍嚴謹,而這支他麾下的軍隊也素以軍紀嚴明而聞名。
「再去探明大同軍的情況。」
眼見平南軍已經扼守住各個戰略要點,段舜傑即再次招來了探子。
探子飛奔而去,段舜傑凝視著遠處的山頂,慢慢地瞇起了眼睛……
左、右二路不僅地勢奇險,自己更派人在其中布下了無數陷阱,大同軍如要發動攻擊,唯一的選擇便是越過蟠龍山——翻山涉水而來的疲乏人馬又怎會是以逸待勞的平南軍的對手。
裴晉天,讓我看看你有什麼辦法可以登天……
「將軍,右路有埋伏!」打扮成山樵模樣的探子一臉狼狽地跪在了裴將軍的馬前,「奇襲隊死傷慘重!」
排成長長一列行進著的大同軍隊,裴晉天走在最前端,他的身後跟著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裡面坐著的當然是素來以神秘著稱的大同軍神、七皇子軒轅熙誠了。
裴晉天聽到探子的情報,頓時皺起了眉頭,他向後揮了揮手,頓時整條隊伍停止了前進,立定在了山道上。
「殿下,右路有埋伏,現在要怎麼辦?」他恭敬地向著帳內探身——自從上次吃了一頓鞭子,他再也不敢對軒轅熙誠有任何不敬的行為。
軒轅熙誠聞言頓時皺起了眉頭,左路的探子前面已經報告過左方橋墩已被人動過手腳,看來這個什麼舜是安心要大同軍翻越蟠龍山不可了。
「叫大家上山,到山頂原地待命。」軒轅熙誠沉聲下令。
從蟠龍山頂望下,平南軍的陣營排列井然有序,營地中並不見大軍調動的痕跡。相反,一切安靜到讓軒轅熙城暗暗心驚。
舜——
微微瞇起雙目,軒轅熙城的表情並沒有明顯的變化。近身侍者們卻都暗暗心驚起來——七皇子每次露出這樣的神色,那一定很快就有人要倒大楣了。
寧可得罪地位尊貴的太子,也萬萬不能成為七皇子的敵人,這是所有見過七皇子厲害的人都會有的的警覺。
「裴晉天,你看今日我軍可有勝算?」收斂了目中的精光,軒轅熙城側頭問身邊的裴晉天道。
裴晉天平時也是老謀深算的一員戰將,然而站在氣勢迫人的軒轅熙城身邊,不知怎的,他的腦筋竟彷彿停止了思考,變成了他所不齒的只會奉承的小人。
「小的看不清楚,殿下您看呢?」話說出口,他幾乎想咬掉自己的舌頭。連他也不知道,向來自詡大同第一戰將的他緣何只是吃了一頓鞭子,就對這個比女人還漂亮的小皇子產生了如此之深的恐懼。
「依我看,」軒轅熙城冷笑起來,「……平南叛賊們都已是死到臨頭,命不久矣!」
「裴晉天,你給我看著這裡,我到平南軍陣營探過就來。」沒有等裴晉天的回答,軒轅熙城已如輕風般凌空而起,身形一如閃電般掠向山下。
裴晉天再也沒想到外表養尊處優的軒轅熙城竟會作出孤身探敵的舉動,來不及阻止的他只能張大了嘴看住那片刻間已在數十丈遠出的優美背影,傻在了原地……
如輕羽般探測著山風的流動,軒轅熙城的足尖幾乎不曾沾地,就已飛掠過陡峭山岩,到達了營地的外沿。
一路上,經過的山路上幾乎每隔數步便設有簡易的陷阱,雖說自己可輕易避開,然而大軍進攻時這些陷阱將不免拖慢行軍的速度並造成人員傷亡,使得大同軍尚未與平南軍正面交接便已削弱了氣勢。
對手的強勁使得軒轅熙城更加興奮起來,那種想要打倒與自己勢均力敵敵人的渴望瞬間湧滿了心頭。
仗著詭譎飄逸的輕身功夫,軒轅熙城隨意幹掉了平南軍的一個邊沿崗哨。換上平南軍服又抹黑了那張俊俏過分的臉,他大搖大擺走入了軍營的腹地。
雖然大同軍已在山頭上虎視眈眈,平南軍的營地卻出奇的平靜。少得奇怪的人數讓軒轅熙城嗅到了危險的氣氛。
「舜將軍這招陣法實在太厲害了!」擦身而過的兩個兵士的談話讓軒轅熙誠豎起了耳朵。
「是啊!使出這種陣法,我看大同軍肯定臨死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兩個年輕人一起笑起來,完全沒有注意背對他們的男人眼中一瞬間露出的狠毒。
真厲害嗎?還是讓我叫你臨死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吧!
軒轅熙誠從來不是什麼善男信女,仗著一身出類拔萃的功夫,他的手上已不知染上多少曾阻礙過他的人的鮮血。
「大同戰神」的稱號,不是靠著在營帳中搖搖扇子就可以博回來的。聽到平南軍對這個「舜」的稱讚,軒轅熙誠的心中殺機陡現。一瞬間他下定決心:要贏得這場戰爭,絕不能留下「舜」這個人。
辨明瞭帥帳所在的方向,軒轅熙誠步伐堅定地走過去。
「榮副將,大家都各就各位了嗎?」營帳中,段舜傑一身戎裝挺立著,一邊指點著面前案幾上的作戰地圖,一邊問身後的得力副將道。
「都埋伏好了,只等大同軍攻入,兄弟們便可一舉殲之。」榮將軍是個三十左右的敦實男子,雖然年紀比段舜傑要大,他對上司的表情卻是畢恭畢敬的。
「好!只是大同軍在幹什麼,怎麼這麼長時間也沒動靜?」段舜傑點頭表示讚賞,卻又掩不住胸中的疑惑。
「誰知道他們葫蘆裡賣什麼藥!這裴晉天也算老狐狸了,只可惜這次遇到舜將軍,恐怕不免要鎩羽而歸了。」
「也不能過於低估大同軍!畢竟,一切還是要小心為上。」即使布下了萬全計策,段舜傑也不敢掉以輕心。
「什麼人!」帳外傳來輕叱的聲音。段舜傑與榮副將一齊轉過頭去——帳門已被掀開,那裡赫然立著一個身著平南軍服的長身男子,守營的士兵一臉尷尬地站在後面,顯然是為未能攔住闖入者而羞愧。
原來是自己人——段舜傑鬆了一口氣,沉聲問道:「哪一營的?什麼事?」
男人的頭盔戴得很低,幾乎將眼睛全都遮去,臉上又塗滿黑灰,而臃腫的鎧甲下更是看不清身形。
「舜?」男人的聲音很奇怪,低啞到不自然的地步,其中還摻雜著極度吃驚般的情緒。
「你是什麼人?」段舜傑警覺起來,手也按上了腰側的劍柄。
「舜?!」男人又再念一次,聲音聽上去竟似在歎息。
在段舜傑想要拔劍相向的瞬間,那陌生人竟轉又身大步走出了帳營,留下三個表情莫名其妙的人呆立帳中。
等到段舜傑回過神來追出帳中,卻早已不見那人的身影,彷彿一切都只是個幻覺。
「吩咐各營兄弟,大家加強戒備。再多派兩個小隊增援崗哨!」果斷地下了命令,段舜傑怎麼也無法抹去心中的疑慮。
他早已命人挖空所有帳營地下,只待大同軍攻入便可趁其疑惑之際來個關門打狗,萬無一失的計策此刻只等敵人自投羅網——在如此敏感的時刻,竟會有人直闖帥帳,卻又不發一語地轉身離去——怎麼看都過於詭異。
飛縱在崎嶇的山路上,軒轅熙誠小心避開密集的陷阱,卻怎麼也收不攏嘴角那個充滿冷虐之氣的笑容。
舜……段舜傑……
怎麼也想不到這個什麼舜將軍竟就是那個只會傻乎乎對著自己的美貌蠢笑的男人。即使軒轅熙誠不信天不信地,此刻也難免感到幾分命運的神秘。
天註定!只有我才會是這場戰爭的勝者。
預想中將舜斬於劍下再來收拾平南軍,而現在……
憑著自己與這個舜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軒轅熙誠已有了徹底瓦解整個平南軍力的信心。
直到重新換上皇子的服飾,端坐到大軍環擁下的華麗馬車中,軒轅熙誠仍未收斂去嘴角多少帶著詭異氣氛的笑容。
「殿下,請下令進攻!」
「不,計畫有變。大軍回撤!」從馬車中傳出的卻是讓裴晉天幾乎掉了下巴的意外指令。
「殿下……」
「吩咐下去,大軍回撤。」斬釘截鐵,不容分辯的語氣。雖然隔著厚重的張幕,裴晉天也幾乎想像得出那張秀麗臉上此時的固執表情。
無奈地吩咐傳令撤兵,他仍然無法卸下滿腹的疑慮——緣何只是到平南軍營轉了一圈,軒轅熙誠就決定不再進攻,而且這樣還一臉勝券在握的表情呢?
用不太雅觀的姿勢斜倚在車壁上,軒轅熙誠狀似悠閒,心頭卻一刻也未停止思考要如何才能徹底擊潰舜,竟而徹底擊潰平南軍。
對傻傻的段舜傑抱著的好玩心理,現在已全數變為想要徹底征服與徹底擊潰的野蠻欲望。
軒轅熙誠的眼中露出野狼般貪然嗜血的表情,間或又化成一分狡猾的笑意,讓侍候在一邊的小廝始終處於心驚肉跳之中。
待回到駐營地時,軒轅熙誠顯然已拿定了主意——又恢復了那不鹹不淡信心滿滿的模樣,誰也看不出他究竟握有哪張王牌。
第一章
夏夜的天空是一片宜人的深藍。
今夜月色極是明朗,山間景物皆清晰可辨。大山深處人跡罕至的溫水潭在月下飄著裊裊青煙,彷彿在引誘著天上仙子也來一探這人間的勝境。
遠處傳來疾風般的馬蹄聲,聲聲擊破深山的寧靜,蹄聲漸行漸近,終於在潭邊停了下來。
「從雲,我下去泡泡水,你自己找地方歇會,別跑遠了。」低沉的男音語氣溫柔,說話的對象卻是胯下那匹神駿的黑馬。
黑馬似是聽得懂人言般點了點頭,轉身小跑開去,留下男子獨立池畔。
男子蹲下身來,將手伸到那清澈的池水中去,水柔和的溫度讓他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他輕輕撩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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