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我六歲的時候,母后曾帶著我去過一趟南海普陀。行程從泰山開始,過「三茅真君」的茅山道場。如果不是因為掌管御馬的那隻猴子鬧了脾氣,預定時間,是可三日到達。
猴子給牽頭的兩匹棗紅御馬下了巴豆,導致官隊沿途馬屁不絕。那屁聲沖天,屁味其絕其臭,母后忍無可忍,下令全部人馬停止前行,到距離三百三十仙道線不遠的一個小鎮落腳,暫休兩日。
小鎮名叫青龍鎮。是因鎮裡的一口古井得名。說是古井,其實也只有三百年歷史。母后三百年前嫁入夫家--先上馬車後給打賞--肚子裡懷的正是我皇兄。
父為天帝,母為地妃。雖說仙家血統足夠純正,可六歲的我也還只是個毛頭小鬼,閒來無事只會拉著一眾仙女姐姐捉捉迷藏踢踢毽子。
猴子跟我父皇過不去,見我們在鎮上落腳,母后又忙著整治馬屁無暇他顧,有機可乘,便支開侍女,用成串的冰糖葫蘆將我騙到了青龍井旁。
記憶裡的青龍古井井沿不高,四面凹地被一層不厚的苔蘚覆蓋。井身盤著兩條石龍,按照世人的說法便是雙龍戲珠。那龍頭頂著石珠正好從井口微微突起,上面支著一個轣轆,吊著一隻不大的木桶。
看來挺普通的石井,在還沒有見過世面的六歲孩童眼中,卻是新奇事物。忘掉了毛猴子手裡舉著的糖葫蘆,我光著腳踩過去,想趴在井口的石珠子上,看一看裡頭究竟藏了什麼玩意。結果僅是小心翼翼走了兩步,腳下因為苔蘚一滑,我便失去重心,向前一頭栽進井裡。
六歲太小,許多記憶便已不全了。掉落井中後被救起的經歷,現在去看,能夠想起的也只有身體初觸水面時的生痛。那井水冰冷刺骨,帶著隱隱青光,每次夢中依稀想起,總能讓我不寒而慄,驚出一身冷汗。
從那以後,太上老君便總將「孽緣」二字掛在嘴邊--
天帝九皇子逯玖,從此和這一口古井,結下永世難解的緣分。
第一話 合歡
天宮有三帥,逯爻李沅覃文堇。逯爻是天帝三皇子,十三歲時和托塔李天王的養子李沅結拜為兄弟。這兩個在天宮中都算是大有來頭的人物,相比之下,位居第三的覃文堇的背景就顯得有些寒酸了。
「文堇──我肚子餓了,去給我端碗雞湯過來──」
「是。」
「文堇──我想寫字,你去把文房四寶準備好──」
「好。」
「文堇──我要洗澡了,你去把水放好──」
「哦。」
「文堇──文堇──」
「幹什麼?」
「你回話的時候可不可以恭敬一點,我可是你主子誒……」
「不可以。天宮一百年前就已經廢除封建奴隸制度,我和你沒有尊卑之分。說起來我比你還大三歲,以後叫我做事前最好帶個『請』字。」
「……」
無須懷疑,上面那個擺著一張臭臉的,就是覃文堇。
話說百年前,太白金星投胎一介書生下凡歷劫,寒窗十年,因為耐不住寂寞,便和當時的京城名媛蘇文娘有了一夜風流。結果一失足成千古恨,一年之後,蘇文娘抱著一個嬰孩敲開了狀元府的大門。人證物證俱在,書生只好娶了這個人前溫柔人後刁蠻的潑辣娘子。兩人磕絆一世,最後卻是太白金星辭去仙職,陪著蘇文娘雲遊人間四海而去。至於他們的兒子覃文堇,就被名正言順地接到天宮,由太上老君撫養管教。等到年滿一百仙齡一到,便可接替太白金星的職位,管理天宮財務。
既然如此,他又為何會出現在此被人使喚?答案是:他正在利用課餘時間,在天宮九王府打工賺取零用錢。
至於上面那個被人倒打一耙的主子……
好吧,我承認,這個很沒面子的人就是我……
「文堇,我記得這個月薪水我已經付過了吧……」
「沒錯。」文堇頭也不抬,拎起水桶往澡盆裡加了一桶冷水,「師父最近正在起草《仙界消費者權益保護法》,你對我提供的服務有意見就找他去。」
喂喂,拿人手短誒!還敢這麼囂張!
「算了,反正你們師徒兩個也是一鼻孔出氣。」我將頭埋進水裡,小聲嘀咕,水面上鑽出一串帶著含糊語音的氣泡。
「你說什麼?」
「沒什麼。」我直起身坐到盆沿,轉頭不爽看著他,「覃文堇覃大人,現在,『請』幫我擦背。」
「好。」文堇得意,嘴角便斜斜一勾,修長手指隔著一層溼巾慢慢撫上我的後背。
閒來無事就低頭照水,水中映出文堇和自己的臉。同樣人間十七、八歲樣貌,兩人卻是天差地別。一個俊俏英挺出類拔萃,一個五官平庸其貌不揚,怎麼看,都是文堇比我更像皇子。如果不是額上還有顆仙族砂痣,就連自己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母后與父皇親生的……
擦好背,文堇將毛巾丟回水裡,濺得盆中水面晃蕩。我看著水中支離破碎的兩張臉,鼻子一酸,眼圈便紅了起來--
混蛋!我又不是洗衣板,竟然給我這麼用勁!
「阿玖!阿玖!」
文堇正在幫我擦著身上水跡,大皇兄的聲音卻在門外走廊響起。
「在!在洗澡!」我應了一聲,不等文堇說好就衝出去。走廊裡立刻響起兩聲尖叫。文堇出來時,我正光著屁股趴在皇兄背上,對著跟在他身後的龍海公主和四皇姐做鬼臉。
雖然對龍海公主有些抱歉,不過四皇姐此時臉上的羞憤卻讓我分外得意。對於我和四皇姐之間的恩怨瞭解得一清二楚的大皇兄苦著臉笑了笑,解下身上外套,圍在我的腰間。
「沒羞沒臊,下流!」關鍵部位一檔,四皇姐立刻開戰。
我眉毛一挑,毫不示弱:「喂喂!這是我家好不好,你沒聽說過澡後裸奔有利皮膚美白嗎?」見她半信半疑,我作勢便要撩起皇兄外套,結果還未驚起皇姐又一聲尖叫,腦袋卻先被一塊乾布從後包住。
「跟你說了很多遍,洗完澡後要先擦乾頭髮再裸奔。」文堇閒閒走到我身後,使勁給我揉起頭髮,皇兄微笑看著他點點頭,神情既是感激又像在說「辛苦你了」。
「大皇子好,四公主好,龍海公主好。」例行慣例地問了一遍好,文堇強行將我拖回房間穿衣服。
我坐在椅子上看他替我穿鞋,哀哀歎了一聲:「文堇……」
「嗯?」
「龍海公主來了……你很緊張吧。」
「有嗎?誰說的?」
「沒有誰說……可是,」我哀怨:「你把我的鞋穿反了誒……」
手心一抖,文堇連忙蹲下把鞋子左右換回。我低頭看去,就見他耳朵已經燒成火紅兩片,忍不住在心裡偷笑不止。
覃文堇啊覃文堇──原來你也有臉紅的一天──
嘲笑歸嘲笑,知道文堇喜歡龍海公主,我便對他報以無限同情。文堇雖是天宮三大帥之一,綜合實力卻敵不過成熟穩重富貴命的大皇兄,龍海公主與皇兄心心相許,早在百年前就已經訂下婚約,只等今年合歡樹百年花開,兩人就可應天命成婚。
「不知道今年合歡樹會不會開花……」我望著天花板小聲嘀咕一句,文堇別過頭,裝做沒聽見。
說起合歡樹,天宮有條不成文的規矩:仙界若是有人要成婚,就要在訂婚那日種下一棵合歡樹。若百年以後合歡花開,便是天命應允兩人成其百年好合;若是不開……估計就只能逆天而行了。
這樣說起來,文堇該是最不希望合歡花開的人了吧?
「文堇──」我站起身跺跺腳,感覺一身輕鬆,「陪我去見大皇兄。」
正式給大皇兄和未來皇嫂請了安,我便坐在客堂裡和大皇兄聊起近日來的天氣,兩人哼哼哈哈打了半個時辰太極,皇兄的笑臉愈見苦悶。
見此情形,我終於良心發現,轉頭召喚坐在一旁剝晚餐四季豆的文堇:「文堇,你陪四皇姐去花園走走吧。順便跟她交流交流最近流行的女紅樣式,也好陶冶一下審美情操。」
文堇狠狠瞪我一眼,看在龍海公主的面子上,忍住沒將那尚未剝完的半盆豆子扣在我頭上,起身跟著歡喜到不行的四皇姐去了後花園。
確定花痴皇姐人已離開,我轉頭看著皇兄:「八卦天后已經走了,皇兄說吧,這次來找阿玖什麼事?」
與滿面紅雲的龍海公主互望一眼,皇兄咽嚥口水開口:「是合歡樹。」
「合歡樹?」
「嗯。我和小龍一起種的那棵合歡樹。前些日子剛結了花苞,過幾日就可開花了……」說到這裡他微微皺眉。
龍海公主見狀,溫柔地伸出一隻手與他交握,皇兄受到鼓勵回以一笑,轉頭看著我繼續,「我和小龍昨天去了趟御花園,原想看看那幾個花苞長得如何,到地方後才發現原本種樹的地方只剩下一個坑。詢問園中花匠,他們也說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派人找了一天沒有頭緒,現在想想--我們的那棵合歡樹,恐怕被人盜了。」
即將開花的合歡樹被盜?這倒是聞所未聞的奇事。我撇嘴,端起文堇一早為我泡好的茉莉花茶呷了一口。
「那麼皇兄來找阿玖,是覺得阿玖可以找到合歡樹的下落嗎?」
「那倒不是。阿玖弟弟誤會了。」龍海公主輕聲細語接過話頭,「我們昨天還請二郎神用天眼找過--天眼上可通天下可穿地--可是依然沒有結果。二郎神說,如果天地上下都沒有,那麼這株合歡樹必定被人藏在異道,仙界異道千千萬,要想三日找到難如登天……再過三日天帝又要來御花園賞合歡開花。時間緊迫,別無他法。我記得鴻曾說過阿玖弟弟有空手造物的異能,所以才提議來找阿玖弟弟……」
「想讓阿玖幫忙造株合歡樹,以求暫時瞞混過關--是嗎?」
龍海公主緩緩點頭,眼神懇切。「不知阿玖弟弟是否願意幫這個忙?」
「對了,目前知道合歡被盜這件事的有哪些人?」我並不回答,卻突然轉移話題。
龍海公主一愣,滿臉疑惑地看了一眼皇兄。皇兄安撫輕捏她的手,回答我說:「不多,二郎神,小龍,你,再加一個我。」
「那些手下和花匠呢?」
「已經叮囑過了,應該不會說出去。」
我點頭,雙手捧著杯子思考一陣。
「阿玖?」見我遲遲沒有反應,皇兄輕喚我兩聲。
我抬頭。「嗯?什麼事?」
皇兄面色微窘。「那合歡樹……」
「知道了。」我回他大大一個微笑,「放心吧,合歡樹會有的--一定不會誤了你們婚期。」
送走大皇兄和龍海公主,努力將牛皮糖似的四皇姐掃出門外,我閒閒站在廚房門口,看著文堇炒菜。
「文堇不愧是文堇啊……就算圍著圍裙也照樣玉樹臨風風華絕代,點火做飯一氣呵成、下鍋炒菜行雲流水,嘖嘖……氣定神閒的姿態、天馬行空的輕靈,嘖嘖……真是『人鍋合一』的最高境界。」
文堇偏頭砸給我一棵青菜,一臉陰沉:「還想吃飯就給我閉嘴,或者你希望我現在辭職上四公主府做家教。」
「不敢,不敢。」我慌忙陪笑。從小我便人刁嘴饞,除了天宮為數不多的幾名御廚,就只剩下文堇的手藝合我胃口。他若真被四皇姐挖了牆角,除非父皇答應將御廚借我,否則不出七天,我必餓死無疑。
不能說話,我只好頂著青菜坐在廚房門檻上,看著文堇忙進忙出。
「生氣、不生氣、生氣、不生氣……」許久無事,我撕起手中菜葉,嘴裡嘀咕。
聽見動靜,文堇轉頭瞪我,我慌忙辯解:「我、我在幫你挑菜葉。」
兩道寒光在我臉上掃過一遭,收回。我繼續:「生氣、不生氣、生氣……」
文堇又轉頭,冷冷瞪我。
「我、我真的在掰菜葉,你看、你看!」
目光收回。
「生氣、不生氣……」
……
「好了好了!」將正在煮的鍋蓋蓋上,文堇歎氣認輸:「你究竟有什麼話想說?」
我討好一笑,「文堇,說出來你別在意哦……」
「說吧。」一臉不耐煩。
「那個……你知道嗎,皇兄和龍海公主的合歡樹被人盜了。」
「是嗎?」文堇愣了一下,臉上神情幾變,很快恢復常態,「那又怎樣?關我什麼事。」
「咦?你不高興嗎?」
「我為什麼要高興?」
「可是……」我猶豫一下,試探著問,「你不是喜歡龍海公主嗎?」
「是。」文堇答得乾脆,「可是看到喜歡的人不高興你會高興嗎?」
這下輪到我發愣。過了半餉,我搖搖頭:「我不知道。」將青菜丟回菜筐後,若有所思地走進園子。
嗯……看來這件事,還得好好想想。
天帝九位皇子中,就數大皇兄最為沉穩敦厚,而龍海公主素來溫良賢德,兩人和天宮諸仙應該都無過節--私人恩怨是不可能,那麼只能從大婚這件事來看。
並不偏私,我最先懷疑文堇。文堇是太上老君的學生,雖然仙齡還未到,法力在天宮已算一流--要在人不知仙不覺的前提下藏匿一株合歡樹應該不難。更重要的是──他也有這個動機。
但與文堇剛才的對話,讓我直覺不是他。仔細想想,倒也是,像文堇這樣刻薄小氣小心眼又利己主義的傢伙,應該不會為了一場沒有結果的單戀,冒逆天之大不韙。
「那麼,就只剩下母后和東海龍四子敖芹了……」我將鼻子湊到新開的玉蘭旁邊,細細聞著,喃喃自語。
母后反對這門婚事的理由簡單--因為龍海公主的年齡比皇兄大。母后擔心皇兄婚後處處依賴龍海公主,會失掉天帝君儲的銳氣。這種擔心不無道理,看看今天皇兄與龍海公主不時互望的神情,也可以預見日後皇兄事事都找公主商量的情景。
至於敖芹,雖然他從不在公開場合表示反對,當年的訂婚大宴卻據說只有他一人沒有出席。理由與文堇同樣,他也喜歡著身為自家表姐的龍海公主。無奈三代以內旁系血親,現在連仙家也不允許結婚了。
那麼究竟會是誰?
我站在園子正中,看著廚房剛剛走出的身影微微出神--
好香捏……看來今天晚上可以吃到文堇的拿手好菜荷葉粉蒸肉了!
幸福啊──
用過晚飯,我便讓人取來雄黃粉和咒紙法器,然後趴在大堂地上,以榕枝蘸雄黃畫符。文堇坐在桌旁算著王府收支,看我似乎玩得不亦樂乎,微有不滿。「你在做什麼?」
「沒什麼,畫個咒門玩玩。」我答得漫不經心,手下不停。
「咒門?」文堇瞇起眼。放下手中帳冊走到我身旁,看了一會兒,皺起眉。「臨兵陣.六道輪迴百鬼門--你想去百鬼異道?」
「飯後百步走,活到九萬九。」我抬頭衝著文堇嘿嘿一笑,「我去散步消化一下,很快回來。」
「哦,那早去早回。」面無表情叮囑一句,文堇坐回椅子。
這下輪到我不滿。「喂喂……我好歹是個皇子,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你多少表現得焦慮一點好不好。」
「哦。」文堇懶懶打個哈欠,「那麼九皇子殿下,請注意安全,早去早回。文堇不送。」
這、這也太沒誠意了……
「行者六道,掌輪迴,控生死,門開百鬼,鬼行鬼道--臨兵?者,異道全開!」念完門咒,我單膝跪地,咬破食指,在咒門正中畫上血色門眼。
「破!」一聲呼喊,六道輪迴百鬼門拔地而起。門洞大開,黑色旋風從中呼嘯而出,大堂內立刻被陰風灌滿。
「糟糕,忘了張結界。」我這才想起天宮禁行百鬼道術--如果這外洩的異道陰風被路過九王府的人發現並上報到父皇處,父皇怪罪下來,我只能吃不完兜著走。
「真不小心。」見我站在門前發愣,文堇輕歎,轉頭丟過一盒膏藥,讓我敷手上傷口,「你畫咒門時我已張了結界。你安心散步去吧,我在這給你護法。」
「文堇──」我呆滯片刻,反應過來後便異常感動,「雖然你嘴巴壞心眼小,沒事喜歡洗衣做飯繡女紅,不過你真是有義氣的好男人耶──難怪我四皇姐一心想嫁給你……」
戳到痛處,文堇暴怒,抬起腳在我屁股上狠狠一踢--
「給我滾!」
異道是夾在鬼道和仙道之間的荒蕪空間,因為其中大部分離鬼道比較近,所以也被叫做百鬼異道。道家仙法中有百鬼道術,可以在仙界借六道輪迴的磁場開百鬼門,只是門眼必須用三族血系的族血來畫,否則很容易誤入鬼道。
三族,天帝皇族逯氏、四海龍族敖氏,以及因為惹怒鬼王而被差點滅族的地鳳族燧人氏。母后正是燧人氏最後一位公主。
說是荒蕪空間,其實也還有些花花草草裝點。既有花草,必有蜂蝶。我沿路賞花賞蝶好不自在,差點忘了自己到百鬼異道的真正目的。
稍稍收起玩心,我舉目四望一陣,蹲下身來在黃沙地上用剛折的木枝畫起地圖。所在位置是異道中的天帝道。天帝道南北縱橫,我是從北面進入,那麼現在面朝的左側應該是海龍道,右側是地鳳道。三道平行,各被特定的結界包圍。我若想從其中一道進入另一道,就只能往所有異道彙集的「鬼沼」走。
「哎呀,原來要走這麼遠……」我看看前方漫無邊際的平原,想起剛才畫咒門時把縱向數值設得太小,一時後悔不已。
拿著木枝當枴杖,我悠閒往南又走了半個時辰,腳下黃沙草地已慢慢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大片黑色泥地。再往前看,連天際也變成一片黑色。不遠處布滿黑色水坑,在異道特有的昏黃日照下,反射出一種腐敗的油光。
「果然是鬼沼,只有死人才敢居住的地方。」
我正忙著感歎,突然覺得腳下鬆軟。低頭一看,發覺腳邊黑泥正在不斷向外冒著氣泡。心中大喊不好,轉身便要往回跑,沒想到黑泥卻更快陷住小腿--
一時地下彷彿伸出千萬隻手,正將我生生地往沼裡拉去。
黑泥已經及腰,身下便是連通鬼道的虛無世界。身陷泥沼自然不能掙扎,越掙扎便陷得越深。完全不動更是不行,這樣呆呆站著等死,不如趁早自我了斷。怎麼辦好?
我雙手抱胸微微側頭,皺著眉仔細回想這種情況下可以使用的自救措施。異道結界禁仙術,光憑道術也無法飛天遁地,雖然背點佛經可以減速下陷,可是出門走路這麼久,肚子早已餓得連背書的力氣都沒有了。
「早知就把文堇烙的餅帶來,嗚……我的玉米酪奶油餅才只吃了半塊啊……」
哀歎不止時,耳邊卻突然傳來陣奇異的鈴聲。我轉過頭看去,臉上神情瞬間凝住。
能陷萬物的鬼沼深處,竟然有人影向外走來。那抹劈開黑霧的青色隱隱綽綽,越逼越近,等可以看清面上五官之後,我便在暗地裡深深吸了一口氣。
好俊俏的人。
樣貌俊美前所未見,即便三皇兄在此,也會輕易被他比下去。
「在做什麼?」見我盯著他不放,俊美路人在距離我四、五米遠處停下腳步。奇異鈴聲戛然而止。
此時黑泥沒胸。我伸出右手打個招呼,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飯後散步。」
「在泥裡散步?」他瞇起眼睛,探究似的上下打量我。
「一時失足。」我聳聳肩,可憐兮兮看著他,「兄台幫個忙吧?」
「好說。」他食指臨空對我輕輕一勾,我只覺腰間忽然有力將我向上帶,下一刻,我便已平平穩穩坐在稍硬實些的黑黃土地上。
大難不死,我長長鬆出一口氣,背上一軟,翻身仰躺到地上。
俊美路人走近我身旁,居高臨下看著我。「鬼沼滋味如何?」
「確實銷魂--差點就沒命了……」
他微微一笑,低頭解下繫在腰間的一串鈴鐺丟到我身上。「帶上這個。銅鈴驅邪,陰氣不能近身。可以助你自由出入鬼沼。」
我一愣,傻傻看他,「那你呢?」
「我用不著。」依然面帶微笑,他突然蹲下身,用手指挑起我的下巴,「不過等價交換,你也得給我一些東西。」話一說完他便俯身上前咬住我下唇,我吃痛掙扎,卻被他抓住雙手按死在地上--
唇吻舌吻外帶啃咬,呼吸越來越無法順暢。我嗚嗚反抗幾聲,直覺感到臉色已經發白。
「好像有些過分了。」一輪長吻終於結束,他抬頭看我臉色,站起身前又迅速偷吻一記。
「吃飽了?」我坐起身和他對望,從容擦去嘴角血跡。
「九分飽。承蒙款待,味道不錯。」
「謝謝誇獎……」
對方一笑,轉身要走,我連忙叫住他。「等等。」
「還有什麼事?」
「不,沒什麼大事……」我挑起半邊眉毛,隨時準備好逃命--
「只是好奇想問問,鬼道的鬼王陛下到仙界異道的天帝道去想做什麼?」
鬼王雙眼一張一收,呵呵笑起來,「沒想到這麼快就被你發現了。」
「是你嘴太饞,第一次見面就吸人仙氣,而且這裡是鬼沼,天下唯一可以不借助法器自由出入鬼沼的只有鬼王一個。這麼多疑點,不露馬腳才奇怪。」我白眼翻他,心裡感慨這代鬼王智商實在不高。「別笑了,問你啊,你去天帝道做什麼?」
「呵呵。」他並不生氣,反而一臉調侃看著我,「我去那做什麼?自然和你一樣--飯後散步而已。」
好吧,算我白問。
我撇撇嘴,從地上爬起拍掉身上的黑土。將鈴鐺往手上一纏,轉頭往左側的海龍道走去。
「喂。」身後鬼王卻突然叫了一聲:「不用去海龍道了,合歡樹不在那裡,九皇子殿下。」
我只覺得頭皮一緊,背上便湧起一陣涼意--他連這都知道?今天真是見鬼了!
看我僵在原地,鬼王笑著走回來。
「第一,額上砂痣說明血系三族;第二,天帝九子只有最小的兒子長相普通;第三,貴為皇子自然不會因為一時的心血來潮而讓自己身處異道險境;第四,日前曾有小鬼向我報告,說是在距離鬼道很近的某處看見一株仙界合歡樹;第五……」
他用手指彈開我手忙腳亂護在身前的桃木令符,俯下頭咬住我的耳朵,「別叫鬼王,叫我昱。就像你小時候那樣,叫我的名字──楊昱。」
「楊……」我防不及防向後踉蹌退了三步,站定身後呆問他,「洋芋?」
「是啊。」他點頭,臉上神情分外愉快,「你當時確實喜歡這樣叫我。所以我都叫你土豆。」
「土豆?為什麼我是土豆?我長得哪裡像土--喂!等等!」我喊停,「你說的『小時候』和『當時』是什麼時候?」
「當時就是當時。」他瞇起眼,「就是你跟我住在一起的那段時間。」
「我,」我詫異,「我什麼時候去鬼道渡假旅遊過?」洋芋你認錯人了吧!
「不是鬼道。」不知是否錯覺,他的笑容忽然帶了一絲自嘲,「是青龍井--你與我,是在青龍井裡認識的。」
我張嘴,怔住--六歲那年落井之後,整整隔了十日才有人找到我。被送回到母后身邊,我又昏睡了三天,醒來已經是在南海觀音道場,之前的記憶竟然零零碎碎拼湊不全。除了偶爾的噩夢和太上老君莫名其妙的嘮叨,我還以為根本不會有人將這段遭遇放在心上--
不記得的事,就無從反駁質疑,所以我只能盯著洋芋發呆。
「已經想不起來了?」楊昱似乎有點失望,「算了。反正仙族的人向來薄情寡意,我一開始也沒指望你能認出我來……」
喂喂,抱怨歸抱怨,別用那樣一張臉擺出棄婦表情……
「好,我知道了。」我撓撓頭,歎氣。「我相信我們曾經見過面。不過,我記不起掉進青龍井後的經歷也是事實……沒能記起你我只能說抱歉……但是,有一點--」我抬起眼,認真看他,「無論你我算否舊識,我想我們現在所處的立場應該都不會改變--我是天帝皇子,而你是鬼道鬼王--沒錯吧?」
「沒錯。」楊昱微微正色,聲音沉下來。
「那麼好。」見他回答,我揚眉,「如果只是郊遊散步的路人,自然無權過問鬼王行動。不過現在雙方身份都已經亮明--那麼身為天帝九皇子,我是否有這個權力知道--鬼王陛下來仙界異道究竟有何貴幹呢?」
「叫我昱。」出乎意料,他依然微笑,而且還是一臉樂在其中,「真是糾纏不休,問得太多知道太多,就不怕我為求滅口在這吃了你?」
「不怕。剛才你說你已經吃飽來著……」我歪嘴,「喂!別轉移話題,回答!」
「我說過了,飯後散步。」
「說謊。」太明顯了!
「我從來不說謊。」
「我還從來不吃飯。」
「呵呵,叫我昱,我告訴你。」
「……」
「叫啊,你叫了我就告訴你。」
「……」
我怎麼覺得他在耍我?還不亦樂乎?
三分好奇加騎虎難下,磨了半日,我如他所願開口,「昱--頭芋糕玉米麵……行了吧!」
洋芋怔怔看了我許久,然後噗嗤一聲笑出來,「就快到仙齡了,可你還是跟以前一樣--雖然有時看起來很冷靜,本質還是小孩子喜歡逞強罷了。」
喂,拜託!你是鬼耶!別擺出一副跟神仙很熟的樣子!
「好吧,我說。」他再次逼近,速度其快,「我來幹什麼?自然是察覺到你有危險所以來救你。」趁著間隙深深歎氣,「顯然你並不知道我們之間的命運羈絆有多深。」
「羈絆?那是什麼?」乍聽之下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眨一眨眼,他已欺身上前抓住我的肩膀,低頭吮住我唇上傷口。
「偷襲成功。」片刻撕咬,他放開我,看著我微微有些憤怒的表情,得意笑起來,「最後一成也飽了--算是我回答你問題的諮詢費。」
「別用『命運』啊、『羈絆』啊這類詞唬我。」再次被吸去仙氣,還是在事先做好預防準備的前提下,讓我微微有些挫敗感。
平心靜氣,我回他一句:「雖然我是神仙,可我不是宿命論者。」
「我也不是。」楊昱認真看著我,一隻手撫上我的左臉,「但只要你承認你當年確實落入過青龍井,那麼我和你在某件事上的牽絆就永遠不會改變。這麼奇妙,你說不是命運是什麼?」
耐著性子聽他發表感慨,我出手扣住他的手腕,將那隻大吃豆腐的洋芋爪子從我臉上移開:「好,你說我們之間有牽絆,那麼你說,牽絆是什麼?」
「牽絆是--」他就著右手被我扣住的姿勢,神祕低頭將嘴附到我耳邊--「秘.密.哦……」
「去死!」
難得暴走,洋芋卻只輕鬆一甩便掙開我偷偷扣在他手腕上的縛咒。「道家法術偏向低級淺顯,對我沒用哦!」話一說完,他便用手點住我額間砂痣。
「喂!你幹什……」眼前一黑,我失去重心跌跪到地上,待蒙在眼裡的那層黑暗漸漸消散,我用手撐地再抬起頭時,洋芋已經消失在視野之外,不知所蹤。
周遭動靜只剩下繞在我手腕上的銅鈴聲響,適才一切彷彿來到異道做的一場夢,難辯真假。
是命運嗎?我低頭看著手腕上那串銅鈴,突然想起太上老君。
「那個老頭說得沒錯啊……」
命絆鬼王--果然是孽緣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