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曲的生命旅路,常常會被安排與許多人與事錯身而過。有些注定是淡漠的,並淪為遺忘;有些則產生強烈衝擊,終至刻骨銘心。
一個耽溺文學的歷史學徒,一度縱身躍入政治深谷,最終轉向成為文學研究者,陳芳明的創作與學術生涯道路雖然曲折,卻也有柳暗花明的風景。六十歲這一年,他寫下這本「遺忘錄」,記述生命中帶來各種招喚和隱喻的啟蒙者與夥伴:
暗暗牽引他從歷史換軌走到文學的齊邦媛〈多少年前的鐘聲〉
寬容接受他不同書寫嘗試的隱地〈青春是一張蝕破的葉〉
此生最可敬的論敵陳映真〈火紅的詩猶在燃燒〉
開啟文學神祕暗示的余光中〈古典降臨的城市〉
戰後台灣文學推手尉天驄〈花開冬季〉
以小說寫歷史的黃春明〈寬容比愛強悍〉
為少年陳芳明創造文學想像和欲望的鍾肇政〈青春樹〉
一同將命運當賭注投入政治的許信良〈窗外滿地江湖〉
文學追尋途中的見證者楊牧〈昨夜雪深幾許〉
透過創作追求文學純粹性的龍瑛宗〈戰時寄回的遺書〉
引燃心中革命火焰的史明〈晚濤裡這孤燈〉
靈魂灼熱的自由主義雄辯家李敖〈埋伏在血液裡〉
以及他最堅強的支持者母親〈奔流入海〉
……「所有的詛咒化為祝福,一切的傷害鑄為勳章,而領受過的喜悅也變成永恆」。
作者簡介:
陳芳明
高雄人,一九四七年生。台灣大學歷史研究所碩士。曾任教於靜宜大學、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現為國立政治大學中文系教授、台灣文學研究所所長。著有散文集《掌中地圖》,詩評集《詩和現實》,文學評論集《鞭傷之島》、《典範的追求》、《危樓夜讀》、《深山夜讀》、《孤夜獨書》,學術研究《探索台灣史》、《左翼台灣:殖民地文學運動史論》、《殖民地台灣:左翼政治運動史論》、《後殖民台灣:文學史論及其周邊》及《殖民地摩登:現代性與台灣史觀》,傳記《謝雪紅評傳》等。最新計畫是撰寫《台灣新文學史》。
各界推薦
得獎紀錄:
★榮獲2009年行政院新聞局第33屆金鼎獎「一般圖書類出版獎:最佳文學類圖書獎」
★榮獲2008中時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大獎
推薦理由:本書出入學術與創作之間,融合了評論、歷史與傳記,不但突破當前文學研究多半沿用西方理論,或囿於自身的視野;並將台灣文學帶入一遼闊、豐厚的天地。更以罕見的寬容與真誠氣度,揭示出,文學的本質正在於與土地和生命的深刻結合。 --郝譽翔
得獎紀錄:★榮獲2009年行政院新聞局第33屆金鼎獎「一般圖書類出版獎:最佳文學類圖書獎」
★榮獲2008中時開卷十大好書「中文創作類」大獎
推薦理由:本書出入學術與創作之間,融合了評論、歷史與傳記,不但突破當前文學研究多半沿用西方理論,或囿於自身的視野;並將台灣文學帶入一遼闊、豐厚的天地。更以罕見的寬容與真誠氣度,揭示出,文學的本質正在於與土地和生命的深刻結合。 --郝譽翔
章節試閱
〈火紅的詩猶在燃燒〉2-1 /火光斧影橫跨二十年之後,不能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陳映真是我這輩子僅有的,可敬的論敵……
中年以後,數度與陳映真錯肩而過,總是不期然擦出爆裂的火花,酷烈而熾熱地燒紅我的魂魄。滲入骨髓的那種炙燙,近乎煎熬,又近乎熔鑄;每當冷卻後,一個全新人格彷彿被澆灌成型。緋紅的記憶有些也許漸成餘燼,我竟無法忘懷兩人交會時瞬間光熱帶來的刺痛與騷動。火舌的交鋒,意識的交手,可能都為彼此烙下焦味的創痕,尤其為我煨燒出生命底層無可拭去的色澤情調。火光斧影橫跨二十年之後,不能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陳映真是我這輩子僅有的,可敬的論敵。
說他是值得尊敬的敵人,絕無任何矯情。沒有他的存在,我的政治信仰與文學道路可能不會開出今天的格局。他走在前面,創造一個典範;無論是敬服或不服,至少都讓我找到更為從容的空間可以學習、反省並超越。生命中出現這樣一位能夠競逐的前行者,較諸同世代的許多朋輩,我應該感到幸運。只是我會到達一個與他決裂的分合路口,並非長話短說就可交代清楚。
如果我不曾有過在異域浮沉飄流的經驗,如果我不具勇氣批判傲慢的當權者,如果我未嘗接觸左翼思想,如果未能洞察虛構的中國圖像,如果我沒有決心投入台灣文學與台灣歷史的研究……,如果沒有那麼多如果,也許我至今還會繼續活在他的陰影下,一如少數幾位忠實的、憨厚的尾隨者。我終於向他發出異議的聲音時,一條背向的道路從此就連綿展開。
那時已逼近四十歲,苦惱的國家認同正絕情地撕裂並摧毀我。對一個耽溺於浪漫詩情的台灣書生,沉重的精神拷問遠遠超過脆弱心靈所能承擔。我開始嚐到雙重流亡的苦澀滋味:一是肉體的流亡,一是精神的流亡。在肉體上,我與青春年少的故鄉全然隔絕;在精神上,我與啟蒙以來的國家意識徹底決裂。游盪的身軀能夠找到僅有的救贖,唯歷史而已。一九八七的二二八事件四十週年,我清楚意識到自己開始要打人生的下半場。整個前半生,我被迫與中國情結糾纏葛藤,虛擲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到了後半生,我決定主動追求一度是陌生的台灣意識。當我專注建構全新的史觀時,便立刻發現已經走上與陳映真的思考全然相反的方向。
在歷史事件的議題上,兩個截然不同的史觀發生嚴重衝突。我對事件的研究,可以說是從台灣左翼史的探索延伸出來的。以台共領袖謝雪紅的生命為主軸,當可發現台灣左翼運動自始就在日共與中共之間游移擺盪。這種歷史經驗,逐漸形塑了台灣知識分子的思想主體。所謂日共路線或中共路線,從來都未涉及國家認同問題,而是如何通過路線策略的選擇,在技術上完成台灣社會解放。畢竟對於當時的左翼運動者來說,他們最大的關切是階級問題,而非民族問題。謝雪紅如此,蘇新亦復如此,階級問題獲得解決,台灣民族內部的問題自然也迎刃而解。我在研究二二八事件史時,也發現當時知識分子的政治要求,就在於求得社會的解放。介入事件中的左翼領導者,從來都未提出民族主義的問題,反而是社會民主的議題優先盤據他們的思考。
陳映真至東海花園拜訪楊逵
正是歷史的解釋,使我與陳映真正式決裂。他對台灣左翼運動與二二八事件的理解,性急地預設了中華民族主義的立場。這不僅不符合史實,而且也違背了做為社會主義者的基本態度。當他的思考方式絕決地向民族主義傾斜時,他的左翼信仰與歷史知識終於證明只是淪為一種裝飾。但是,與他激烈對話的最初階段,我往往會落入他的馬克思語彙的陷阱。那種修辭學上的左翼立場,使我不能不把他視為台灣罕有的社會主義者。為歷史事件辯論時,我備極辛勞釐清台灣馬克思主義傳播的脈絡。耗費許多精力去辨識左翼運動的歷史源流,我只不過是為了回答他在史料上的刻意混淆。因此,我在一九八七年與他發生的那場論戰,現在回顧起來,證明是徒勞無功。我錯誤地把一位狂熱的民族主義者,視為一個忠誠的社會主義者。
不過,把那次論戰視為徒勞無功,也並不盡然。在戰火稍歇之後,我終於覺悟歷史記憶的重建已不容延宕。至少是受到陳映真民族主義立場的刺激,我有必要更謹慎思考如何構造當時正在撰寫的《謝雪紅評傳》。歷史問題的探求,我很明白,依賴的不是政治立場,而是回到基礎史料開啟再閱讀與再解釋。我以四年的時間寫出那冊四十萬字的評傳,有一部分其實是在回應陳映真對我的挑戰。有時不免會自問,如果沒有與陳映真點燃強烈的對話,我可能在研究台灣史的速度會放緩許多。心理上彷彿有強敵壓境,我不懈地構築工事,在知識與理論方面鍛鍊自己的思考。
就思想光譜而言,我應該是屬於左翼的自由主義者。如果使用坊間的庸俗語言來形容,我的立場無疑是中間偏左。這當然是處於極為困難的位置。從左派的角度看,我也許被劃入右派;從右派的觀點看,我則可能被歸類左派。但是,意識形態的編派於我毫無意義。我較傾向相信,知識分子的重要精神絕非以標籤的方式就可輕易定義,關鍵就在他有沒有勇於實踐。知識的實踐,不可能僅僅使用修辭或辯論就可獲得。倘然不敢介入現實社會,不敢批判偏頗的權力,不敢表達真實的思考,則所有的口號與主張都將淪為空洞。
我與陳映真的另一個分歧點,便是看待台灣民主運動的態度。如果台灣史研究是我的知識實踐,那麼在一九九二年回台擔任民進黨發言人應該是我的政治實踐。在返台的前一年,謝雪紅傳記的書寫工程宣告完成,為我的台灣研究奠下初階的基礎。這本書也為我銜接了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與後殖民論述的思考,徹底洗刷了我前半生的脾性與惰性。畏怯地與政治運動保持淡漠的疏離,恐怕我這世代知識分子的共通病灶。許多人都習於暗地抱怨,在公開場合卻委屈地承受不同形式的權力支配。我決定縱身投入政治工作,其實有多重行動的暗示。當時,我最主要的對敵首推國民黨。然而,我接任政黨工作,也是為了向國內統派表示明確的立場。不僅如此,我也希望站在同樣的位置,對中共發出批判的聲音。
猶記得在一九八三年與陳映真會面於洛杉磯時,他顯然鄙夷我捲入海外政治的行動。臨走前,他拋下一句話:「有種的話,就回到台灣來吧。」我在一九九○年遠赴上海搜集謝雪紅的資料時,立刻受到中共當局的監視。對於一位手無寸鐵的台灣書生,竟然必須動員那麼多人手跟蹤,無非是他們收集了有關我的不少情報。其中的一位提供資料者,竟然是陳映真。我不訝異他視我為假想敵,更不訝異他在給上海的密信中稱我為「海外台獨大將」。我只是比任何一個時期看得更為清楚,歷史條件為我創造的環境是如此艱難而困頓。我更明白的是,陳映真對我的舉止進退瞭若指掌。我以具體行動回到台灣毅然與民主運動結盟,既是對當時歷史環境的公開答覆,也是為自己的精神枷鎖正式解套脫困。帶著一種「我來,我看,我征服」的快意,我無悔地縱浪在九○年代初期詭譎的政治漩渦。
做為一個左翼的自由主義者,我見證了那段時期的民主運動確實呈現亢奮的、上昇的狀態。正是在同一個時間,我屢屢看到陳映真寫了一些不算少的散論文字,對這個不斷崛起的運動表示輕蔑。無論把台灣選舉形容為「資產階級政治」,或是把民進黨的主張概括為「美式民主亞流」,都再也無法阻擋我的發言。我的心願只有一個,就是親身目睹一個威權體制的瓦解。就像一塊頑石那樣,我對自己的期待具有無比信心。歷史事實證明,當時我的賭注誠然押對了。陳映真的心情我相當可以理解,所以我也知道兩人之間的對話顯得特別遙遠。畢竟民主運動已經靠向勝出的這邊,而陳映真則在打一場不斷輸掉的戰役。
我在一九九五年選擇離開民進黨,只因已預見民主運動得勝的日子就在不久。我不是那種權力的追逐者,也不是與人相互取暖的那種人。終於決定離群索居,是因為我深深體會,倘然要繼續往前挺進,就必須回到知識實踐。開始站在教室講授台灣文學史時,我正要結束纏綿將近二十年的政治生涯。歷史的謎底就要揭開之際,我無需在權力現場停留。對照之下,我反而更加可以感受陳映真內心的焦慮。他在一九九六年組織了一些文章,編輯出版一冊《戰雲下的台灣》,公開為中國的武力侵略做合理化的解說。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所不認識的陳映真,先是驚訝,繼而憤怒。在這本書,他以許南村筆名撰寫一篇長文,題目是〈如果十五天‧七階段的戰爭終結中華民國的紀年〉。文字中的軍事用語與恫嚇修辭,已全然偏離他憂悒的、哀傷的小說風格,更是偏離他長年被尊稱「人道主義者」的封號。
〈奔流入海〉節錄 /母親空茫的雙眼望著前方時,好像遺忘在遺忘裡……
(節錄)
……一九九二年我正式回到台灣,見證了世紀末政治的劇烈轉折。能夠出現在歷史現場,我有一種無以言宣的快意。畢竟那是等待許久的時刻,等待著目睹一個威權體制的倒塌。我知道那個時刻一定會到來,絕對不可以缺席。
母親掩飾她內心的焦慮,縱然她為我的無恙歸來感到無比喜悅。我與父親似已達成和解,卻還是未得到他的諒解。回到台灣,我繼續參加政黨活動的事實,使他們還是處於不安狀態。
每次回到故鄉左營,我總是希望為他們做口述歷史;談話時,我會作筆記,並且為他們拍照。面對鏡頭,母親很不習慣,有時還會出現一種羞澀。她留存的相片中,幾乎都沒有開朗的微笑。我最喜歡的一幀,是她在一九四二年婚後不久拍攝的。因為是非常難得,我尤其偏愛。母親不是美女,也未接受中等教育,但自有一份矜持的氣質。捲髮後梳的那張寫真,她穿著碎花洋裝,側臉望向前方,這幀照片留下生命中罕見的時刻,不久之後便已烽火遍地。所有的照片中,再也找不到如此容光煥發的身姿。
我十七歲那年,曾經遭到一次情感的挫折。為了撫慰我的傷口,母親來到房間與我長談。記憶中,那是我與母親僅有的一次私密談話。她是來自台中大甲鄉下的女性,懷抱過青春少女的夢想。生活的困苦,使她過早失學。在高雄日本人經營的百貨公司,她謀得店員的工作。如果不是生活過於辛苦,她不會選擇那麼早就結婚。沒有婚姻的羈絆,她很有可能變成現代的職業女性,可以完成許多抱負。婚姻迫使她必須扮演傳統女性的角色,少女時期的夢想終至被輾壓得支離破碎。
她有許多秘密與故事,常常在不經意之間洩露。計畫中的口述歷史若能完成,家族史的建構應是可以欲求的。然而,父親驟然去世,失憶症又擄走了母親,許多故事都成為懸案。在遺忘還未完全佔據她的心靈之前,母親有時突然會使用日語,回憶在大甲的歲月。
記憶非常神秘,往往由蟄伏狀態冒出。從優雅的日語,我大約可以推測她曾經有過開朗的少女時期,但非常短暫。她的夢,她的抱負,也許都是在那段日子形塑。有兩個場景不時浮現,一個是她沿著河岸走到鎮上,唱著帶有喜悅音符的歌曲;一個是她把日本寄來的雜誌送到日本人的宿舍,兩個場景都是發生在書店工作的時期。沉緬在記憶時,母親的臉龐綻滿微笑,彷彿有一支幸福的歌緩緩釋放出來。她不斷回到那樣的記憶,暗示了那可能是生命裡最快樂、最沒有苦惱的短暫歲月。
如此稀有的記憶,現在也都緊緊關閉,被鎖在沒有出口的幽室。我回來太遲,在無名神祇收走記憶之前,來不及回到母親的身邊。不知姓名的神祇並不是懲罰母親,而是惡意凌遲著我,讓我牢牢記得曾經對母親的傷害,讓我無法得到她的諒解,讓我眼睜睜看著她被監禁在透明圍牆的背後。
歌劇到達尾聲時,合唱的聲音宏亮響起,布幕緩緩降下,燈光逐漸轉暗。莊嚴的告別儀式,使每位觀眾都可預期故事的即將告終。那是受到祝福的劇場,心靈領受著洗滌,身體接受著音樂的撫慰,那樣的結束使故事進入圓滿的境界。
母親的故事卻是沒有結尾的劇情,歌聲驟然終結,燈光突然打暗,空曠的劇場只剩她孤寂的身影站在舞台。掌聲默然,音樂中止,故事是沒有結束的結束,是沒有續集的續集,是錯愕之後的錯愕。故事全然付諸流水,急湍洶湧,怒潮無情。她還坐在眼前,記憶卻已被沖刷得乾乾淨淨。失憶症挾持她隨波揚長而去,不再回首。我呼喚她,不斷呼喚她,母親毫不回首,奔流入海。
〈火紅的詩猶在燃燒〉2-1 /火光斧影橫跨二十年之後,不能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陳映真是我這輩子僅有的,可敬的論敵……
中年以後,數度與陳映真錯肩而過,總是不期然擦出爆裂的火花,酷烈而熾熱地燒紅我的魂魄。滲入骨髓的那種炙燙,近乎煎熬,又近乎熔鑄;每當冷卻後,一個全新人格彷彿被澆灌成型。緋紅的記憶有些也許漸成餘燼,我竟無法忘懷兩人交會時瞬間光熱帶來的刺痛與騷動。火舌的交鋒,意識的交手,可能都為彼此烙下焦味的創痕,尤其為我煨燒出生命底層無可拭去的色澤情調。火光斧影橫跨二十年之後,不能不承認的一個事實是,...
作者序
遺忘比記憶還要長,還要寬;長如巨浪,寬如大海。遺忘席捲而來時,舖天蓋地;揚長而去後,杳然無蹤。遺忘的力量有多大?恐怕不是世間的任何創造所能比擬。創造是從無到有的誕生,遺忘則是從有到無的消失。所有的曾經發生,在遺忘之後,都變成從未發生。遺忘比死亡還可怕,死亡是肉體消逝後,還有可能留下記憶;遺忘則是生命猶存時,一切不復存在。
到達六十歲時,不能不開始面對遺忘的問題。當歲月還在青春華年,幾乎有一種野心要把所有的記憶都保留下來。一張枯萎的葉,一幀泛黃的照片,一首未完成的詩稿,一封被退回的信箋,如果不是存放在抽屜,便是夾在偏愛的書籍。這裡那裡,隨時可以發現逝去的時光。過了很長的日子之後,竟然忘記那片夾在書冊的楓葉是在何時拾起。翻閱日記偶然與殘缺的詩句相遇,卻無法推測當初書寫時的心情。留下的各種標記、暗示,原是為了備忘,最後都注定付諸遺忘。
年輕時,對於自己的記憶具有無比信心。每當撰寫論文,都可以憑直覺去尋找史料在哪本書的哪幾頁,甚至還可以記住每本書的出版年代與地點。雖然不敢宣稱擁有照相記憶術,對於自己的大腦容量卻帶有幾分自豪。跨過五十歲之際,這樣的信心卻不免發生動搖。尤其是那年從塵封的箱底發現三十年未見的日記,重新閱讀之後,才驚覺那些白紙黑字的紀錄在記憶裡竟是一片茫然。確信那些字跡都是屬於年少的自己,但無論如何推想,都無法相信其中的記載曾經在生命中發生過。時間使人產生恐懼,伴隨而來的遺忘更是陌生得可怕。
終於不能不相信,記憶的容量確實有其極限。生命在什麼時候臻於巔峰,如今已不能確知;不過,真正意識到遺忘襲來時,才迫使自己必須承認,生命早就跨過它的峰頂。真正感受到遺忘的寬度與長度時,生命已呈傾斜狀態,而且越來越陡峭,以至容許時間挾泥沙俱下,加速帶走欲留未留的記憶。
曾經覺得蒼老將至,卻不知已然降臨。記憶釋手而去時,遺忘就要統治無辜的靈魂。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內心暗自提問:什麼是遺忘,什麼是記憶?
記憶應該是肉體的一部分,黏附在骨髓,在肌膚,在血脈,在無意識的某一深處。記憶也應該是具有生命,在心臟裡跳動,在肺葉裡呼吸。或者可以這麼說,記憶是生命的保險櫃,可以使用自己的密碼打開,隨時取出閱讀鑑賞。記憶一息尚存時,生命就會覺得很安全。但是,那樣的安全,並不是終身保險。
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遺忘以神秘的方式潛入體內,沿著血管、肌膚,侵入心臟與肺葉,逐漸盤據記憶的版圖。遺忘之來,含蓄而謹慎,無聲無息地滲透、剝離、分裂、遮蔽,讓記憶在安逸的節奏裡次第消失。從來不曾覺得肉體失去了什麼,在回首時,一切竟全然消失,連同記憶的密碼也一併失去,再也打不開生命的保險櫃。
遺忘是一種擦拭的藝術,把靈魂底層累積、沉澱的痕跡擦得乾乾淨淨;比空白的鏡面還明亮,比無波的湖面還平靜,而且不容一絲一毫的倒影。一塵不染的鏡子與湖水,鑑照的是生命中的一無所有。
有時會情不自禁踮起腳尖,極目眺望最早的記憶。三十歲之前的生命經驗,如今已罩上一層蒼茫的霧,只依稀辨認一隻瘦小的靈魂。較為清晰的影像,大約出現在青春後期的生命階段。必須要到三十歲之後,記憶才逐漸明朗,卻掩飾不住它的殘缺與畸零。就像一張拼圖,由於遺失太多碎片,只能看到模糊的形象與輪廓。過了半生,還能保存一些線索,彌足珍貴。
三十歲,是知識漸臻成熟的生命標記,牽引著後半生的思維模式與價值觀念。在三十年前的另一端,知識所燃起的光與熱,即使到今天還可以感受它的餘溫。三十年來的流離漂泊,地理與心理都同時穿越劇烈的變化,卻未嘗使知識的追求發生斷裂。縱然曾經陷在歷史與文學兩種領域之間的拉扯、掙扎、頡頏,當年的知識訓練與審美原則,對於後來的生命卻仍然釋放無窮盡的暗示。知識的建構,應該都是從那個時期以後,才漸漸有秩序、系統可言。
不能夠與生命發生交感對話,知識就不是知識。知識一旦在靈魂深處造成顫慄與震動,才有可能刻骨銘心地保存下來,因為它已化成情感的一部分,甚至也滲入骨肉,徹底與生命結合在一起。有了這樣的體悟,才終於明白三十歲以後的記憶為什麼不容擦拭。記憶原來是伴隨著知識的感應而進入體內,在許多交叉路口,徬徨之際,因為思考受到點撥,精神獲得提升,使生命發生重要轉折。從此對人間、對世界看得更為清楚,從此對於情緒上的悲喜才知道如何恰當處理。在知識與情感的基礎上,記憶才有能產生意義。
通過三十歲的閘門,年少時期的狂喜與狂悲慢慢退潮,風停水靜的歲月次第進駐生命。在情緒上保持均衡對稱的狀態,從而舉止進退也有某種的節制,豈非都是在微近中年的階段宣告完成?今天的生命樣貌,應該都是在三十歲初期塑造了雛形。生命中如果有所謂的情調與脾性,想必也都是鑄造於此。
那絕對不是依賴一個人的力量跨過那一道閘門。知識的成長與成熟,當然有待長者與朋輩的扶持。尤其是選擇走上文學的道路,更不可能是反諸求己。文學之路,原是生命中的一個意外,從未在青春時期夢想過。蓄積了足夠的意志才投入文學知識的追逐,需要多少內在的背叛、割捨與猶豫,又需要多少外在的暗示、鼓勵與首肯?終於決心坐下來好好思索這個問題時,才發現有些記憶開始出現模糊混沌的狀態。坐在向晚的窗口,望見滿天夕陽如洶湧的酒色,始知文學如夢不再僅僅是一個夢,而是現實中具體的行動與求索。許多早年的憧憬,如今已都凝鑄成一首詩,一篇散文,一冊專書。生命的質感不斷加深加寬,全然是由於追逐之後,虛幻的夢都被砌成不碎的意志。如果沒有遇見道路上的啟蒙者與提攜者,如果沒有得到他們身教言教的啟示,也許對於文學的信心恐怕不會如此堅定。
在遺忘全面統治之前,鏤刻在記憶裡的線索與痕跡,似乎可以協助重建歷史的現場。論敵帶來的傷害,或是諍友提供的批評,無非都是在劈削靈魂的多餘與殘餘,使思想更趨周延,使審美更臻完整。在六十歲這一年,陸陸續續寫出了二十位人物的形象,都不免是屬於選擇性的記憶與創造性的遺忘。以自己最喜歡的方式保留最佳狀態的印象與感覺,絕對是不符合回憶錄的範式。情怯,是因為在回想過程中,總是帶著尊崇與敬畏的心情去追索。忘卻,是因為事情發生過於長久,再也不可能保存最翔實的記憶。無論那年的真實有多真實,柔軟的文字與衰弱的思考都不能確切承載。願意以自認為最恰當的形式來追憶,就可視為生命的重要環節,是不可分割的靈肉。縱然初入暮年,情感的起伏波動竟然還是不止不息。記憶的力量有多大,於此得到印證。留下的這些記憶,經過書寫後,從此獲得昇華。所有的詛咒化為祝福,一切的傷害鑄為勳章,而領受過的喜悅也變成永恆。
陳芳明
2008年6月13日 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
遺忘比記憶還要長,還要寬;長如巨浪,寬如大海。遺忘席捲而來時,舖天蓋地;揚長而去後,杳然無蹤。遺忘的力量有多大?恐怕不是世間的任何創造所能比擬。創造是從無到有的誕生,遺忘則是從有到無的消失。所有的曾經發生,在遺忘之後,都變成從未發生。遺忘比死亡還可怕,死亡是肉體消逝後,還有可能留下記憶;遺忘則是生命猶存時,一切不復存在。
到達六十歲時,不能不開始面對遺忘的問題。當歲月還在青春華年,幾乎有一種野心要把所有的記憶都保留下來。一張枯萎的葉,一幀泛黃的照片,一首未完成的詩稿,一封被退回的信箋,如果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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