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情冷暖、窮途末路,講得也許就是沈言現在這情形吧。
身為前「年輕有為的企業家」,現在是瀕臨破產邊緣的企業主,
這落差讓他連借錢都會被人笑說「你喝醉了吧」……
原本還在感嘆自己的時運不濟,
可怎麼也沒想到會衰到連走路都有車子撞過來!?
靠!要是撞到了,他可以索賠多少啊……
沒想到就算是撞車,也能撞出個金鑽來。
蘇青弦,這可是商界二世子中金鑽級的超級金鑽耶!
雖然說有點丟臉,不過差點被撞死的可是他耶!
看蘇青弦說著說著往西裝外套裡伸的手……
喔喔!快吧!快拿支票……不,是拿錢砸死我吧!
章節試閱
第一章
「呲」的一聲,青藍色的火焰如幽靈般黑夜中飄忽,只一瞬又止息了,就算此時有旁人看到,只怕會當成自己的錯覺。
這是一個窄巷,小城市裡最常見的窄巷,兩側都是高樓,華麗繁複,流光溢彩,只留了中間灰暗一筆,像是嶄新光鮮的新裝修房間,總免不了有個讓人難以啟齒的下水道。
這窄巷兩邊都是些與那流光外表相襯的地方,比如某某某某夜總會,某某某某KTV,某某某某私會所,某某某某吧,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那叫做夜總會的,多半是早些年就開張的營生,而帶著私會所的,則是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玩意兒。其實無論叫什麼,這檔子營生到後來免不了帶些鶯燕緋色,說不清道不明的風流。
所以,滿眼的流光飛舞,滿眼的綺香異錦,出入的自然都是些出手豪闊的男人們,便是平時手緊的凡進了這大門,免不了要裝一回闊綽。這種地盤,深深地關係到男人的臉面。若是回家對著黃臉婆摳三撿四是男人氣派,到這種場合對著狐朋狗友乃至「紅顏知己」一擲千金也更是氣派的一種表示。哪個男人甘落人後呢?
與那些地方相對,靜靜的暗黑的窄巷更加的陰暗,除了周圍扔垃圾的人還會偶爾前來之外,就只有這附近窨井處某幾隻定居的小老鼠時而鬼祟地偷偷遊走於陰影處覓食。整條巷子瀰漫著一股食物的餿臭和殘脂余粉相雜的古怪氣息,更讓正常人為之厭惡。
所以,在這窄巷中出現的青藍色火焰顯得分外離奇,帶了幾分鬼魅。
只是那淡淡的一閃而過的火焰裡,是年輕人漫不經心的笑臉,卻比那火焰還要亮上幾分。
那是讓人想到清風明月,疏星小雀的笑容,淺淺淡淡,對於身際毫不在乎的笑意。
那男人身著雅致,雖然不是晚宴裝,也是衣著錦繡,像是剛剛從旁邊高樓哪間華麗場所不小心誤闖到窄巷。
然而,在那火焰熄滅之後,男人的臉上帶了淺淺的落寞,像是秋夜風急,四處無聲,一片悵然。
幸好,窄巷中沒有光,也沒有人,誰也覷不見那一刻的失落。只要走出這巷子,男人有自信又能稱道人前。這城市誰不常備多張面具?隨時隨地就能扯出一張以應付不同的場合不同的人脈。
所以,就算前一秒自己的尊嚴和臉皮都被血淋淋地撕扯下來扔到地上,下一刻,他還能安然地把它撿起到貼到面前繼續談笑風生。
只是……
只是,這一切,就像風中燃起的火苗一般,轉瞬即逝。
沈言把打火機握到手掌裡,機械的外殼似乎還有一絲溫度,又好像只不過是他的錯覺。
信步走出窄巷,腳下有點虛浮。到底還是醉意,之前被灌的酒此刻全開始湧進大腦,酒精蒸騰在血液之中肆意亂竄,像是脫了韁的野馬。神志卻分外清醒,把那些窄巷冷月和夾雜著汽車尾氣的凌利的風都收進心底,更添了幾分悲涼。不甘露出失敗的臉色到底只是表相,他騙不了自己的內心,擋不住那絲寒冷的沮喪。
終於,還是不行啊。
他怎麼會忘掉,這世界上牆倒眾人推是人之常情,雪中送炭少之又少。
畢竟,此刻的沈言已經脫離了「青年企業家」的光環,只不過是眾多瀕臨企業破產邊緣的可憐企業主中間的一個。此時的他就算去跳樓,最多也只是讓環衛工人頭疼清潔問題而埋怨幾句而已,往日裡所謂朋友,所謂至交的那幾個,唏噓長歎一聲就算是對得起他了。
所以,前一個小時的買醉錢有人付已經是很對得起他了,要借錢?你喝醉了吧?
還好自己臉皮夠厚,自取其辱也不至於尋死覓活。
沈言一邊胡思亂想著安慰著自己,一邊茫然地想著後路,打火機的那點溫度已經消逝,被深沉的夜吞噬的一絲不剩。
踏出窄巷,眼前流光飛舞,儘是奔騰的車流和霓虹。大城市有個好處,無時無刻不是這般熱鬧。大城市也有個壞處,作為個體的人很容易就被淹沒在這些千篇一律毫無人情味的喧鬧繁華里,再也找不到自己。
平時的沈言對於這些絕對不會有這麼多感悟,對於意氣奮發的青年而言,怎樣賺到更多的錢、在這個城市出人頭地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哪裡能藏得下風花雪月。
然而,這一刻,他卻有些惶惑:難道,這一次要輪到自己,被這個城市吞沒了麼?
人行道上有深深淺淺的陰影,那些都是黑夜裡本來的顏色,卻被人為的光明襯的有些陰冷。沈言站在行道樹的陰影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不管怎麼樣,總要面對現實。看來,自己離正式破產又接近了一步。
不無慘痛的覺悟之後,是眼前突然的明亮。
那是劃破黑暗的煞白,晃的他眼睛裡只留下無限的光芒。
身體本能地感覺到危險,沈言一轉頭,就看到一輛汽車衝自己所在的位置瘋狂地衝過來。
第一個念頭:我靠!這是人行道!
第二個念頭:跑!
然而跑的念頭一起,沈言同時發現:酒字害人。
他的腳虛浮了,居然有點邁不開腳步。
明明大腦清醒的要死,肌肉運動卻不聽控制,明顯地慢了一拍。
所以,就連沈言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逃命的動作像是被惡意放慢播放速度的怪異影片,被扭曲地厲害。
耳中只聽到有人尖叫的聲音,卻遲遲聽不到剎車之聲。而眼睛被汽車大燈照著,他就像是突然間被放到聚光燈下的畏光動物,一下子一動也不能動了。
很好,幸好死亡比破產提早來臨……他模模糊糊地想著:這樣的話,就不會被人說是逃避責任了吧。
按照這個速度,只怕撞上後立刻就會死掉的吧……最好不要搞到缺胳臂少腿偏偏留下一條命……
然後,就是一聲尖銳刺耳的剎車聲音,直達天聽。
完了!這種距離下急剎車,肯定得連累我丟半條命還死不了。
然而,一秒鐘後,一點皮肉痛都沒有的沈言困惑地睜開眼,看見面前那輛亮錚錚的騷包車裡,車主人完全顧不得差點撞死人,正在上演大打出手的武打劇情。
哇,裡面的男人好生忍心,一把抓住副駕駛座上女子的肩膀,扣的死緊死緊,動作好粗魯。
沈言在對車上男人的行為皺了眉頭表示不贊同的意見後,終於發現,重點不在車上吧……他這才省起,惶恐地摸了摸身體:不痛。
用力掐了大腿一把:很痛,很好,尚在人間。
低頭一看,黑色盾形車標上一頭悍牛突兀──藍寶堅尼,難怪。
難怪車主有恃無恐這樣驚嚇人!
沈言大腦裡的酒精在剛剛短短一秒鐘時間內已經蒸發殆盡,剩下的是劫後餘生的幸運感和逐漸升騰起的憤怒。
他僵硬著身體從車前挪開,然後夾著滿腔怒火直衝駕駛座窗戶。
就在沈言伸手欲敲玻璃時,車門打開了,陰影明滅,在沈言還未看清對方面容時,駕車的男人已經冷靜地站到了沈言的面前:「對不起,驚嚇到你了麼?我很願意為這次小意外負責。」平靜的道歉態度讓沈言一時竟難以發作。待到絲毫不被這差點釀成一場血案的插曲影響到的歡樂霓虹為沈言照亮男人面容時,他愣住了。
男人在看到他時,也微微愣了一下,然後伸出手:「沈先生,好久不見。」
蘇青弦。
這個名字代表著的人物結識過數次,怎麼也沒有想到居然會有街頭偶遇的一天,還是如此驚險的一次偶遇。
沈言看著男人冷靜的臉,第一個念頭竟是轉身而逃。
撞到誰都好,為什麼偏偏是他?
彼時兩人相遇於流光溢彩街頭,身分卻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一個是天上雲彩,一個是地下泥土。沈言早先事業最興旺蓬勃之時,比較起蘇青弦而言也只不過是個破落門戶,略略暴發一把而已,何況此時他一窮二白,大概就剩下幾套衣服還沒被人拉走典當,堪堪稱得上是僅剩的「固定資產」而已。
而H市人盡皆知的蘇青弦,他的生命中或許還有些不如意之事,但是絕不缺錢和權。父親執掌一代世家,母親亦是當年名門閨秀,下嫁之時,風光一時無兩。生下蘇青弦,更是天之驕子,自小就沒嘗過挫折滋味。大學去了國外,聽說是赤手空拳創業,等到回國時,除了世家之子的名頭之外,更是被冠了「天才企業家」的名號。惹得當時的商業大佬們紛紛找上蘇青弦的父親,要打聽如何胎教,如何教養,巴不得姓蘇名青弦的那個男人就是自己的兒子或者孫子,也可以了了自己百年後繼續風光的心願。
可惜,蘇青弦獨此一家,別無分號。
龐大的家族企業從來沒有壓過他半絲風采,倒顯得他理應享受上天這番眷顧。至於之後的種種光鮮,更是讓人只有羨慕,生不出半絲妒嫉陰暗心思。
沈言最風光時,也曾在幾次酒會遇到過蘇青弦,那時還是千方百計託人介紹過去,心裡圖的是蘇青弦手裡掌控的那家風險投資基金,還有基金運作的龐大資金。可惜到底只是酒會碰面,沒等沈言在蘇青弦面前混個臉熟,就面臨了破產,哪裡還有機緣和蘇青弦「聊聊」創業事宜或是投資項目。
這樣的男人,此刻就生生立在沈言面前,溫文有理,居然竟然,還記得匆匆見過四次的沈言的名字。如果不是剛才那一幕,沈言恐怕只會認為自己身在夢中。
見沈言有些怔怔,蘇青弦張口欲言,突然聽到身後一陣驚呼,然後,面對著他的沈言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那番表情蘇青弦剛才就見過,他剛被薛采凝奪了方向盤,兩人一番爭搶打鬧,差點撞了沈言時,面前這人就是露出這樣的表情,像是被驚到了的小動物,只會瑟瑟發抖,一動也不能動。
蘇青弦還沒細想,就被沈言一把拉住了手,沈言的手冰涼冰涼,還有些發抖。然後他就聽到了汽車引擎的聲音。
身子被猛力一帶,沈言把他的身體扯了個踉蹌,蘇青弦只聽到耳邊一陣風聲還有周圍行人的尖叫,藍寶堅尼的車身剛好擦過他的身體,帶出一番寒意。
這才發現,薛采凝這個瘋女人已經爬到了駕駛座上,也不知道她怎麼能在這麼快的時間內換了座,此刻的她咬著牙,原本漂亮的夜妝已經全變成了猙獰,直直盯著蘇青弦,看來是一心想要撞死他了。
她也是富家千金,從小到大沒被人重碰過一根指頭,怎麼料得到竟會被蘇青弦扣住了手臂動了重手?肩膀生生疼著,這種恥辱薛大小姐從未禁受過,又怎麼忍得下去。
見他們逃過一劫,薛采凝並沒有冷靜下來,反而開始後退倒車,要調整方向重新再撞。
冒犯她的人,絕對不能輕饒過!
大小姐此刻的腦中自然沒有「殺人犯法」、「故意行兇」這些後果,只想洩憤,甚至沒想過死亡到底是什麼樣子。
沈言懵了。
誰能告訴他,今天他得罪的到底是哪路凶星?
先是借錢而不得,想要挽救自己的事業看來是無望了;然後吃了冷言冷語,自尊大受打擊;酒醉之下無意間撞進了窄巷,自怨自艾之後才發現所待的地方只是個垃圾叢生的死角,想要離開,卻差點被車撞。
而現在,本市最昂貴的男人正被自己拉著,眼看著要被一輛藍寶堅尼「追殺」。
天哪,如果今天不適宜出門,為什麼沒有什麼徵兆顯現,也好讓他明白不要跟「血光之災」硬拚到底啊!
蘇青弦怒了,薛采凝已經倒好了車子,眼看著就要再踩油門,眼角能看到行人紛紛退讓,生怕這不知道從哪裡放出來的瘋女人殃及池魚,這種速度這種態勢,如果撞到自己,只怕連痛都來不及感受就能直接升天了。
有幾個有良心的路人開始撥打報警電話,只怕現在接到報警的警察已經開始急奔向這裡了。
蘇青弦只覺得深深地憤怒。
向來知道除此之外,各個所謂世家圈養的二世祖行為離譜邏輯混亂,卻從來沒有料到,自己會被這種垃圾人種逼到這種地步,更是當街出醜。蘇青弦冷冷地想著要怎樣「回敬」薛家,發現手臂又被猛力一扯。
「跑啊!你傻了啊!」如果可以,沈言一定拔腿就跑,這種混亂場面再摻合下去是要出人命的。然而面前的蘇青弦臉色冷厲,不知為什麼,沈言覺得如果拋下他獨自逃命,後果恐怕比被豪華跑車追撞更加可怕。
大哥!現在都什麼時候了,怎麼不知道逃命呢?
這樣想著的沈言用力地扯住了蘇青弦,胡思亂想著救了這好比全身鑲滿頂級美鑽的青年才俊,不知道能不能要到錢。
然後他被蘇青弦推開了。
推的力量恰到好處,不像沈言自己那般氣急敗壞,像是和平場合的淺淺抬臂一帶以躲過擁護的人群,而不是處於這種搏命狀態。
沈言呆愣著看著蘇青弦直視著迎面的慘白汽車大燈光線,一動也不動。光線直直逼著他,女人凶狠地踩著油門,蘇青弦卻是一步也沒有退讓。
他只是冷冷站著,背靠著流光霓虹,正對著急駛而來的車子,城市在此刻似乎靜了下來,全看著這個以血肉直面瘋狂跑車的男人。
倒像是什麼英雄,面對著足以毀滅地球的危險卻義無反顧地正面迎戰。
老兄!逞能也不要對著這冷冰冰的鋼筋鐵甲啊。就算你身鑲美鑽,被那龐大的速度機器一軋,只怕也只是頃刻間粉身碎骨而已。
只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剛才自己一瞬間感受到的凌厲氣勢不是錯覺,男人直直地看著車裡的女人,沈言隱約地錯覺著蘇青弦像是一座五指山,要把看著的那個人壓得永世難以翻身。
然後,令人齒酸的剎車聲響起。靜默的看官們齊齊抽氣,又齊齊鬆了那口提到心口的氣。
剛才沈言所面對著的一幕再度上演,不同的是,跑車在沈言面前停下來純粹是他的運氣,而面前這個男人,好像光用視線就能讓速度靜止。
蘇青弦依舊冷冷地看著跑車裡的女人,好像驚險一幕完全沒有發聲,他的聲音依然平穩:「妳瘋夠了沒有?」
然後,衣著華麗妝容出色的女人崩潰了,嚎啕地緊緊抓住方向盤,痛哭了起來。
世事總是兜兜轉轉,充滿了人們難以預見的各種意外。
所以半個小時前沈言從這樁華麗大樓的高檔會所中奪門而出時,絕對沒有想到自己能這麼快就返回。
會所門口的甜美迎賓佳人看見蘇青弦時,笑的更像是春風爛漫百花盛開,待到看到他身後的沈言時,笑容不由自主地緩了一緩。男人狼狽離開的樣子到底是事隔不久,心裡的詫異還是沒有包裹嚴實,露了一絲半點出來。
不過能在這地方當門面的,又哪裡是簡單角色?美人款款笑著:「蘇先生,沈先生,歡迎光臨。」春風滿面,真讓人賓至如歸。
沈言有一絲不自在,不過立刻被淡笑遮到臉皮下面,讓人無跡可尋。
蘇青弦微微回以一笑,看來很是紳士。佳人吐氣如蘭:「蘇先生,還是老位置吧。」
蘇青弦隨意「嗯」了一聲,佳人含笑引著兩人向會館深處走去。
沈言忍不住多看了蘇青弦幾眼。
在這市內的頂級私人會所擁有留置的專門位置,果然身分與眾不同。
想他最風光的時候,被人引進這會所拿到了會員卡,已是覺得身價百倍很了不得,那時知道有所謂的專門位置,不禁意氣風發:過上幾年,他沈言也能享受到這種待遇。
現在看來,暫時是無望了。
沈言心裡酸酸澀澀,說不清是什麼味道,有一些不甘,還有一些欲重振旗鼓的淺淡野心。
這家會館極重私密,門雖然不大,裡面卻是極寬敞的空間,分隔成淡雅密實的小小空間,以方便普通會員的談話或者休息。還有數層,分別是不同的會員設施和享樂空間,自然也是保證會員不會被騷擾到。
而所謂的白金貴賓獨享領域,則是在會館最高一層,由專門的電梯上去,有專門的人員提供各項服務。沈言突然想起第一次來時,有人曾八卦說這裡出入的某些女子是這個城市頂尖的美人,不禁胡思亂想起來。
就算自己身處的環境面臨千瘡百孔,所謂的男人對於美女的意淫是永無止境的。
迎賓佳人把他們兩人引領到電梯口,躬身把他們兩人送了進去,裡面亦有美人巧笑嫣然,卻是個專門按電梯樓層的。這種待遇沈言沒有享受過,只覺得周圍?亮的一切都堆寫著「金錢」兩字,心中有些惋惜,腦中有個聲音不斷叫囂著「有這錢的話不如拿錢砸死我吧!」,可惜到底只是想想而已。
「叮」的一聲,電梯停住了。門一開,有股淡淡薰香的味道傳來,裡面是一派古色古香。
樓層內主體是深絳色,傢俱看來是明式花梨,卻不知道到底是仿的還是真品。對於這個,工科出身的沈言完全沒有鑒賞力,會模糊知道那是明式傢俱,也是因為之前接觸到的一個客戶熱衷於收集這個,言談之間耳濡目染了些而已。
原以為古董必定古板,但是這裡卻跟那兩字無緣。
四處裝點的精緻花木給空間加了不少活力,陳設雖然古意,卻沒有堆砌之感。中間夾著幾件明顯是仿的多寶格,從流線到做工到色澤都透露著現代的影子,上面擺放的古器不多,卻是簡單大方又拙樸。偌大的空間裡隱約能看到身著仿唐裝的麗人散落四處,一個身影如微風拂過,淺淡錦袍和白皙側臉都讓人有無限聯想。這空間溫暖得很,沈言知道這裡每一樣東西包括那些美人在內,全是價格不菲,可偏偏邁步其中,只覺得舒適,心裡的滿足感像是漸漸升起的火苗,噌噌地冒著煙。
眼睛突然間明白了目不暇接的意思,沈言感受到了從地獄到天堂的落差。主要是偶爾飄過眼前的幾個女子有含羞帶怯的,有明朗大方的,實在養眼。
到底他還有幾分理智,沒追著人家那裙袍下面的高叉留連忘返,多看了幾眼發覺自己心神不定後,就定了神智只看著面前那身煙灰色的西服。
雖然那好比全身鑲滿美鑽的男子從哪個角度而言都是美男子,但至少不會讓人露出色狼本心。
蘇青弦前面也有迎賓的女子婀娜而行,長腿細腰,纖雅動人,同為男性的蘇青弦卻沒有露出多餘的神色,有禮,卻僅此而已。行了一段,就見到半面照壁,那位小姐將兩人引到照壁之後,是幾張寬大桌椅,襯了舒服軟實的墊子,中間一個小案,淡黃色牛皮紙燈罩聚著光,直照在案上。上面閒散放著兩本書,兩杯水,一支襯在白瓷瓶中的綠葉,那綠葉在淺黃燈光下,綠的像要滴出來一般。
蘇青弦挑了個位置坐了下來,朝沈言抬頭示意,沈言只猶豫了一秒鐘,就放鬆心情坐了下來。
老實說,他不太清楚鑽石男人帶他到這裡,到底是抱了些什麼目的。
最好……是賠償金錢。
難怪前女友說,要是不幸被車撞到,一定要逮個BMW或者BENZ,撞了不白撞,不死的話沒準還有賺。這次好歹是差點被藍寶堅尼撞,怎麼著也不該比BMW差吧?
「對不起,對於剛才的意外,我非常抱歉。」蘇青弦見沈言坐下後,第二次道歉。
他的眼神看來很是誠懇,燈光照著他,在淺褐綴金線的座墊上繪出他的剪影,沈言一時間思緒走了岔子,心道面前的真是天之驕子,即使單論外貌,蘇青弦也能夠僅以一面就獲得大多數人的好感。
所以等到聽清對方的道歉之句後,沈言愣了一秒才回以一笑:「沒事,我並沒有受到什麼實質性的傷害,畢竟只是受驚嚇,並沒有撞傷。」說完,心中對此番回答不無得意:聽來很是謙和的回答,其實坐實了「受到驚嚇」,這年頭所謂的「精神創傷」遠比肉體傷害更有暇想空間啊……
抱著這樣的不良想法,沈言腦海中「拿錢砸死我吧」的叫囂愈演愈烈。
蘇青弦果然按照沈言所編製的劇情回應:「雖然如此,還是非常抱歉,累你受到驚嚇了。」
沈言腦海裡浮出無數只笑瞇了眼的小惡魔,每一隻快樂地撲騰來撲騰去,細細地叫著「如果真感到抱歉,就開支票吧啦啦啦啦啦……」一路凱歌高奏。
在如此的心理活動之下,依然能保持平和的外表微笑,對於沈言而言無疑是考驗修養的時候:「還好還好,幸好我並不是膽小的人。」
小惡魔們展開了翅膀飛翔著:「快點說正題吧!快點開支票吧!」
蘇青弦衝他笑了笑,抬手摸向口袋。
沈言看著他的動作有點發傻,難道否極泰來這句話乃是真理?他是想要蘇青弦遞來一張支票,但是這也太好達成了吧?燈光下的蘇青弦臉上卻看不出端倪,讓沈言一時間心臟跳快了好幾拍。
正在沈言為之緊張的時刻,有腳步聲輕輕傳來。轉頭,就見先前引領兩人入座的美人低眉淺笑,手裡端著兩杯清茶,款款而來,到了案前,慢慢跪下奉上了茶水,復又站起退下。
只是端個茶水,動作也美妙無比,沈言忍不住回頭看了看美人的背影,轉過身時,發現蘇青弦指尖夾著一張紙,含笑遞了過來。
一張名片。
象牙白的四方方一張紙片,卻讓沈言身周的空氣溫度降低了數度,讓他從心到身都有些寒冷。
這世上果然沒有所謂的幸運之神啊。
心中的小惡魔們萎頓地從空中跌落,原來的快活氣氛蕩然無存。
蘇青弦不著痕跡地蹙了蹙眉,面前這個應該叫做沈言的人直盯著他的名片發呆,讓他心中微微生了一絲不悅,於是他的指尖又向前伸展了一厘米,不過依舊面帶微笑。
沈言回過神來,接過了名片,正想回敬時,突然間醒悟到,自己的公司面臨破產,這名片是遞不出去了。
他只得尷尬一笑:「不好意思,我的沒帶在身上。」
蘇青弦淡笑,並沒有在意,喝了口水,隨意找了個話題聊了起來。
隨後的長長時間,看似賓主盡歡,相談合契,其樂融融,其實只是各投所好,言不對心,虛假應酬,不過倒也塑造出一番熱鬧假象。
燈光底下,蘇青弦不著痕跡地打量著對座的男人,這個叫沈言的他只見過幾面,以淺淺印象而言,評價只有四字可言:涉世未深。
數面之緣都是在觥籌交錯的宴會場合,第一次別人向他引薦沈言時,含笑說道:「這位可是新晉的商場才俊啊。」引薦人是有名的老狐狸,笑容裡藏著很多其他東西。蘇青弦也是像現在這般不著痕跡地打量著滿臉微笑的年輕人,心裡第一個念頭就是「必有所圖」,隨後就輕輕地笑了:果然是新晉人士,雖然知道戴上面具做出彬彬有禮的假象,但是,眼睛卻不會騙人,內心的想法不由自主地寫到眼睛裡。想也知道,對方是如何向老狐狸提起要「認識蘇先生」的要求,而老狐狸又是以什麼樣的看好戲的心情將他引薦過來。
然而直到蘇青弦向他告別,沈言始終沒有提到自己圖謀的東西。這更加深蘇青弦那「涉世未深」的印象。只要是在這圈子裡浸淫過幾年的人,都懂得怎樣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還能維持著良好的儀態,把事情天花亂墜到像是別人求著巴著幫他們做一般。只有新手,才會躊躇於「第一次見面」這樣的小節,期望著混個臉熟後進而成為好友再進而實現想望。
之後的短短數月間,蘇青弦又在不同場合見到沈言。有時是同行業的酒會,有時是政府與企業之間的互動會,不一而足。無論走到哪裡,提到沈言時,大多數人都會採取官方的介紹詞--「青年才俊」。沈言的笑容一貫的帶了些初入商場的靦腆和充滿希望,蘇青弦因為這種笑容而對對沈言留下了印象,心裡某處卻冰冷地猜測著,這樣的笑容要用多久才會消失。
這倒不是無情,蘇青弦太瞭解這一類創業者將走上什麼樣的道路。其實在沈言面前的或許只有兩條路:失敗,或者成功。
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初創業者將毫無意外地走上失敗道路,從此銷聲匿跡。就算再有起色,恐怕也是多年之後了。這一類人無疑有很長的時間難以發自內心地歡笑。
另外少數人或許會成功,但很快會發現成功之後隱藏著的失敗的隱約。商場是個奇怪的地方,爬得越高越有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驚恐,以至於每個人都拼了命地往上爬,只是希望自己不要從越來越高的位置上掉落下來而已。所以,真正邁入成功之後,笑容也會同樣葬送。
如果沈言足夠好運,那麼很快會成為這群汲汲營營的人群中的一員。
別人的閒談間,蘇青弦瞭解到了這男人的發跡情況。
搭著所謂的網絡經濟的第N班快車,沈言的手裡有幾個軟件項目很具可行性。如今的天下儘是些相信只要掘得第一桶金就能成為千萬富翁甚至富豪榜指日可待的青年,沈言自也不例外--與幾個合夥人搭伙,就這樣,小小的公司起步了。
也算他幸運,幾個項目剛好迎合了當時幾家企業的需求,又一家新興的網絡泡沫企業誕生。也有人笑著對蘇青弦提起,沈言正在四處尋找風險投資的介入,希望能錦上添花。蘇青弦終於明白了當時沈言眼中的亮光代表著什麼,卻只是淺淺一笑,沒有多少興趣。
他手上也有幾家類似的公司正在操作,自然知道這類小企業成功容易,失敗更容易。好的創業點子,好的領導班子,好的運作系統,甚至好的人際關係,不一而足,缺一不可。他對於沒錢沒勢沒權沒底的初創業團體,一向是抱著比較審慎的態度。
這個笑容裡還有點靦腆的男人,現在還不夠資格站到他的面前--蘇青弦下了如此判定。
果然,沒過多久,就吹起了「網絡經濟的冬天來臨」之類的輿論風,在各種場合裡,所謂的新晉才俊又換了一批人馬。蘇青弦開始忙於記住新的面孔,如果沒有什麼意外,過上一年半載,沈言這張臉將被平靜地埋到時間的沙堆底下,直到湮沒。
如果沒有什麼意外。
但是,意外就這樣發生了。
蘇青弦深深地覺得這一晚上的時間過得特別慢,想到剛才的撞車事件,他的眼睛冰冷了一分,隨後就融化到溫雅的笑容裡,彷彿從來沒有發生過。
他早看出薛采凝的情緒有些不穩,但是還是對她的智商抱有一點希望。雖然阻止了她跳上那輛騷包跑車的動作,蘇青弦最後還是決定把女人送回家,交給她那可憐的老爸去頭疼。事實證明,歇斯底里的女人是行為最不可測的生物,一旦發作就會搶著方向盤急於送死,還想要拖上他以及無辜的路人甲。
只是這一次,路人甲擁有一張他記憶中正在被慢慢埋沒的臉孔。
蘇青弦能想像得出剛才發生的事情若是被透露,第二天本城的娛樂版甚至經濟版將會迎來怎麼樣的盛況--薛采凝是個白癡,但這個白癡很不巧擁有一個財勢驚人的父親,更不巧的是,她的父親剛好是蘇家目前重要的合作夥伴。
他亦能想像此刻被強行送回家的薛采凝會如何向疼愛她的父親哭訴她的遭遇,而那位大佬與其財富一樣出名的是對家人的護短。這件事如果就此低調處理,薛家老大應該會看在合作項目的大筆投入和產出之上,當成沒聽到女兒的哭訴。
但是,若是不幸無法低調……
蘇青弦能夠想像之前的努力將會被非理性的因素蠶食的下場。
好在事發突然,他剛才已經叫了幾個助理將哭得崩潰一時想不到其他的薛采凝送回家。在圍觀者還沒有意識到這一事件的八卦價值時,將源頭先拉離現場。
現在,剩下要處理的,就是「苦主」。
也就是,面前這位,有點熟又不太熟的沈言。
下次他一定不會對薛采凝之流的女人的智商抱什麼希望,現在,蘇青弦只希望沈言夠愚蠢,讓他能夠冷處理整場鬧劇。
沈言正在感慨:身周的一切果然是用金錢堆出來的,比如說杯子裡的清茶是數千一兩的新採茶,據說每年明前雨後總有無數有錢人士為此而瘋狂搶著當冤大頭,因為產量極少,這冤大頭還不是有錢就能當上的;比如身下的軟墊上的刺繡,就連他個外行人都能看出有多精美;比如面前的這個男人,一舉一動都無懈可擊,學識談吐都是上等。在滿屋子金錢堆砌出的華麗事物中,蘇青弦分明是貴中之貴,「行走著的美鑽」名不虛傳。
蘇青弦的表情每一秒都恰到好處,傾聽的時候帶著點鼓勵,發表意見的時候看來謙虛,卻又佔足了主導地位,讓人不由自主地順著他的思路前行,不由自主地就讓他操控。
然而,沈言卻直覺地捕捉到了蘇青弦微笑背後的一絲冷意--從一開始,蘇青弦就以一心二用的態度在對待自己吧。沈言總是在對方的一瞥之間感到微微寒意:蘇青弦因為不知名的理由而惱怒著,並且還在盤算著某些沈言絕對不想知道的東西。
從一開始的充滿金色的想望,到回到現實,沈言並沒有用多久。畢竟他也是曾在所謂的商場摸爬滾打過的,雖然結局並不成功,但不妨礙他離人精又近一步。
他開始有點猶豫--雖然他抱的主意還不到「與虎謀皮」的艱難程度,但是……無論從哪個角度而言,恐怕都難以成功。自己一心以為的「好友」都沒有伸出援助之手,怎麼能指望面前這個有點熟又不太熟的商界精英自願充當好人呢?
沈言心裡有些自嘲:狗急跳牆,這樣的窘迫竟會將人逼至此麼?
思緒至此飄散開去,沈言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好久沒有想到死去的父親了,而在這一刻,看到失敗靜靜伏在眼前,希望遠在天邊,突然間就想了起來,那個白了頭的挺直了脊樑的老人,如何面臨他的失敗。
如果他活到今天,又有什麼話會留給沈言呢?沈言有點失神,心中微微一痛,把思緒拉了回來。
歎氣……既來之,則安之,畢竟手上這杯茶,恐怕至少在之後的一年內單憑自己努力恐怕是享受不到了的。沈言珍惜地飲了一口。
一晚上經歷了希望絕望生存死亡等等心境的沈言終於從一小時前的離譜狀態中回過神來,隨著鼻端的茗香,心態逐漸緩和。
所以,當蘇青弦再度把精力放到對話之人身上時,微微愣了一愣:沈言的笑容有點熟悉,依稀是數月前春風得意馬蹄疾時的樣子,卻又有一絲細小的變化。
蘇青弦心中一動,心想怎麼短短幾分鐘,對面的人就在他不注意的時候有了這樣的心理變化?無法掌控的感覺上了心頭,讓他有一絲微微不悅。
然後就看到沈言端起茶水,飲了一口,微微抿嘴,好像很是陶醉的樣子。過了一秒鐘,沈言才注意到蘇青弦的注視,眼神一動,淺淺笑了,笑容裡有一絲不好意思。
宛如少年。
多年以後,已經晉陞為「行動著的超級美鑽」的蘇青弦在遙遠的歲月裡偶爾還會記得那個笑容:像是被冰封在歲月的底層的那一個笑,永不褪色,宛如少年。
沈言放下了茶杯,淺淺天青的瓷器內一汪碧綠,讓人有著天高雲淡的暇想,他衝著對面的男人又是一笑:「不好意思,我還沒喝過這麼好的茶。」已經二十八歲的成年男人,說著這句話時卻像是個第一次進遊樂園的少年。
蘇青弦於是鬼使神差地做了一件事。
他隨手找了張紙,拿出簽字筆潦草寫了一個人的名字和聯繫方法,然後推過去給了沈言:「我知道你最近可能有點麻煩,這是我一個朋友的電話,如果有什麼經營上的問題,可以咨詢他一下,我想他會給你一些意見。」那是蘇青弦手下那個風險基金的投資部經理的姓名。
沈言微微吃驚地從案上撿起了薄薄的白紙,蘇青弦的字很好看,瘦削風骨,又很有飄逸風流的味道,不過重點當然不在此處,重點是,紙上那個人的名字在H市赫赫有名。
據說,此人投資眼光精準,經營手段高超,更有點石成金的本事。作為有名的風險投資評估者和操作者,肖遠峰有著一系列輝煌的戰績。
早前沈言尚在意氣風發之時,此人也曾在他想要結識的人名列表之中,但是其難度居然比認識蘇青弦還要高。
沒有想到,在這個時候居然可以得到此人的聯繫方式。
從某種角度而言,蘇青弦遞出的這張紙的價值,比起支票而言只重不輕。
沈言執著紙張盯著那名字許久,才抬起頭,向蘇青弦說道:「謝謝。」
他卻不知道,此時的蘇青弦正為自己的舉動而感到詫異:這張紙絕對不是蘇青弦的本意。然而在聽到沈言的道謝時,蘇青弦安慰了自己:舉手之勞,悅人悅己。反正麻煩的是肖遠峰,不會麻煩到自己的身上。
那麼,就這樣吧。蘇青弦從來不是個會執著於已經發生的事情的人,何況這件事無論承認與否,都是他親手做的。
蘇青弦與沈言分別時,夜間的霓虹仍未散,這個城市依舊沉浸在每一個晚上必定上演的狂歡之中。在門口,兩人友好地握手,蘇青弦轉而去取車。他早命人開了自己的賓利過來,等到落座繫好安全帶時,抬頭卻看到沈言的背影。
那個人在夜風裡走著,有點落寞,卻又好像很是自在,像是這涼涼的風一般,微憂而自由。
蘇青弦扶住了方向盤,冷硬的皮貼著掌心,圓潤而剛強。
他淺淺一笑,發動了汽車,揚長而去。
蘇青弦喜歡繁華的城市,因為只有在這樣的城市裡,才能體會到每天都遇到新的人和新的事的樂趣。所以那一晚的邂逅和涼風,漸漸地就被堆積到時間的沙堆裡去了。再一次讓他想到沈言的,是他掌執的上善基金的某次週例會。
蘇青弦對於自己手上的企業都擁有強烈的掌控欲,這種個性使得他幾乎對每一家企業目前正在進行或者打算進行的項目都十分關注,即使這種個性意味著他將付出比其餘人更多的精力。這種個性也使得每一次的週例會議程進展的非常迅疾,因為大部分的事情蘇青弦都已經實時跟進,週例會這一制度看起來更像個簡短的聯誼會。
所以,當肖遠峰在會議後單薄留下來時,蘇青弦頓時想到了沈言的臉。
當時是上午,陽光剛好撒了一縷進來,漫照著紅木會議桌,使得木頭的顏色很是溫暖。蘇青弦停下了收拾東西的動作,雙手交叉支起,朝肖遠峰直直看去。
肖遠峰咳嗽了一下,然後笑道:「你應該知道我想問你些什麼吧。老實說,這個沈言是什麼人?你要我幫他到什麼程度?老大,下次再做這類事情時,麻煩先跟我打個招呼,讓我也好心理有數啊。」
「他找你了?」蘇青弦對於肖遠峰的諸多連珠炮問題並未直接回答。
「嗯,他拿著你的『親筆簽名』來找我,老實說,我真的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肖遠峰想到那次詭異的會見就忍不住要多看蘇青弦幾眼。他和蘇青弦大學同窗四年,隨後各自赴不同的學校讀碩,但是也都有聯繫,所以,那張白紙實在不是蘇青弦一貫的作風。
蘇青弦轉頭看了看從窗戶處斜斜射來的陽光,淡淡說道:「既然你已經見過他了,想必也有瞭解到一點他的情況,你的評定是什麼?」
肖遠峰坐在皮椅中正了正身體:「如果你的前提是將沈言以及他的企業作為我們的客戶而言,那麼我的評價是,沈言本身更適合做企業的CTO(註:技術總監),至少以目前的素質來看,他並不足以支撐運營整個企業的責任。他或許擁有一些素質,但以後能做到哪個地步,還要看他自己。至於那個企業,」肖遠峰挑了挑眉,「兩個字:垃圾。單從他們以前操作的項目而言,我沒有找到什麼能吸引我的亮點。整個企業又和大部分小企業一樣,一開始是靠人情關係搭起的創業班子,到現在,產權、經營、人事和財務都爛得一塌糊塗,一灘渾水。」肖遠峰以短短幾句話就結束了對沈言數年努力的評價,幾乎是給他過去的歲月打上了死刑的判定。
他停了一下,繼續說:「不過呢,如果你的前提是沈言是你的朋友,並且你需要我們協助他進行企業的重整分割和建設,那麼,反正這家企業非常小,整頓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不算大,我可以幫你。但我需要你支付我額外的薪水。因為這是一家連基本的核心競爭力都有所欠缺的公司,我要重頭開始動刀。」
肖遠峰看著蘇青弦:「所以,我必須知道,你當時是以什麼樣的心態把他引薦給我的,我才可以進行下一步的判定。」
蘇青弦低頭看著自己的指尖,陽光已經爬到了他的手上,暖暖的,帶著新鮮的味道。他翻動了一下手掌,冷靜地說道:「我只是需要還他一個人情而已。Mike,交給他一個簡單的分析報告,這件事到此為止。上善基金從來不是扶貧濟困的地方。」
肖遠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
蘇青弦收拾了一下手中的資料,然後走到了玻璃窗戶前面。他現在所處的是十八層的高樓,直面繁華的H市。高高迎接著最耀眼的陽光,低下頭,眾生皆如蟻螻,茫茫然微不足道。
他淺淺一笑,玻璃上倒映出自己的樣子,那個笑容很是平靜。這一天對他而言沒有什麼不同,他只不過是下了一個正確的決定,掌握了某個人的生死而已。
只此而已。
第二章
沈言再度遇到蘇青弦時,他正微醺地踱在冰冷的街頭,依舊是流光飛舞的世界。這個城市足夠大,大到能給每個人每一天都帶來新鮮的感覺,也同樣的,能夠大到吞噬每一個人的生存方式,讓落魄者感受到何謂渺小。
深秋的街頭,有一個男人獨自行走,沒有任何人會加以關注。好在沈言並沒有多少落寞感,他的酒意一旦上頭,就會對生活充滿希望,進而微笑,進而偷偷傻笑。所以,冷風也不足以吹醒他因為傻笑太多而亢奮的頭腦。
總之,當蘇青弦再度遇到沈言時,並沒有見到尋死覓活或者黯然銷魂或者披髮弄扁舟的,反而是,一個人笑瞇了眼,浪蕩在H市那有名的百年古香樟的道路之上。往來行人匆匆,他們都有這樣或那樣的事情,或者嚴肅或者浪漫,只有沈言一個人,沉浸在由酒精蒸騰而成的小小世界裡。
那一夜蘇青弦本是打算回家的,第二天他得去一趟上海處理點事情,所以開車的途中尚有點心不在焉,然後就在車水馬龍之中,蘇青弦一眼就看到了沈言。
沈言一個人靠著一棵巨大的香樟傻笑著,好在他還有些分寸,笑容與智障尚有一絲區別。
笑完了,轉過頭,沈言就看到一輛黑色的沃爾沃如同暗夜的野獸一般伏在他的身邊。
沈言眨了眨眼,看著車窗緩緩下降,蘇青弦的臉在夜色中分外清晰。
沈言再度眨了眨眼,呆呆地看著蘇青弦。
蘇青弦有些後悔了,在停下車的時候他就隱約感受到不妥,但是鬼使神差地他不但停了下來,而且還露了面。在看到沈言的表情時,他更加後悔,這實在是個莫名其妙的相遇。
「嗨。」蘇青弦在車中抬了抬手。
「你好。」沈言覺得清醒了點。
但是,顯然他還不夠清醒,因為一分鐘後他已經坐上了蘇青弦的車子,車子平穩地啟動,但車中的兩人都覺得自己的行為很不可理喻,各自有些後悔,卻又因為微微的逞強而覺得不能後退。
到底為什麼要上這車呢?
到底要載著他到哪裡呢?
總之,各自心懷鬼胎的兩個人再度以其樂融融的假相並肩而坐。
車子很暖和,啟動很平穩,隨著安靜的氣氛,沈言那才清醒幾分的腦袋又開始被持續蒸騰的酒精給熏倒,所以沒過多久,沈言就輕輕地笑了起來。
笑聲惹得身邊的蘇青弦好奇地看向他:「怎麼了?」
沈言沒有說話,只是繼續笑著,他的眼眸裡儘是滿眼的霓虹燈綵,很是耀眼。蘇青弦更加好奇,乾脆緩了車速,轉過頭看他,剛想問,就看到沈言打了個大大的酒嗝。
哦,他是醉了。
蘇青弦心中瞭然,笑著搖了搖頭,轉正了繼續開車,只是車速下意識地降了不少,剎車踩的柔和了不少。
這一刻的蘇青弦還沒有發現自己心境的些微改變,在他過去的近三十年人生裡面,溫柔是只對著家人才運用的字眼,更多的場合裡,他始終保持著掌控局面的心態,即使外表再謙和恭順,內心卻始終俯視著別人。
然而,他畢竟是沒有察覺出什麼,此時蘇青弦偶爾從反光鏡中看著沈言,見他笑聲漸輕,然後眼皮開始打架,過了一會兒,腦袋向車椅一側斜了過去。
酒精的威力至此馬力全開,沈言睡過去了。
蘇青弦看著沈言的睡顏,燈光流轉,青紅橙紫,男人卻始終熟睡。此時此刻,這平穩移動的汽車之於沈言無異於安眠城堡,唯有香甜夢境。
現實或許淒慘,但他至少還有睡眠的權利。
蘇青弦時不時從反光鏡中看向沈言,突然間有奇異的感覺,此時他們明明仍在車流之中,卻彷彿,疾駛於兩個人的黑夜之間。
他輕輕皺了皺眉,為自己這奇怪的聯想而感到不妥。車流之間人來人往,他卻突然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了。
等到沈言醒來時,發現四周一片寂靜。
他甩了甩腦袋,還有點小昏沉,不過很快就因為微寒的空氣還完全清醒過來。沈言猶疑地支起身體,這才發現自己還躺在蘇青弦的車子裡面,駕駛座卻是空空蕩蕩,鑰匙也已經拔掉了。車子停的地方貌似是個街角,燈光幽暗,根本看不清究竟是在什麼地方。
沈言有點傻眼,想要開門,才發現車子已經被鎖,根本打不開門。
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蘇大少爺憤怒於自己坐他的車居然睡著,所以決定讓他這麼露宿車中過一夜?
如果真有這種打算,那也拜託提前說一聲他好上個廁所啊!喝了啤酒的後遺症就是膀胱造反,剛才的沈言就是被尿意逼醒的。
他傻坐了一會兒,呆呆地伸手敲了敲車窗,自然是全無反應。
醒來才發現H市初冬的夜晚有多麼寒意逼人,沈言開始哆嗦,又很想上廁所,心中忍不住不無惡意地想道:如果真的是蘇大少爺有錢閒著沒事做而惡作劇於他,那就等著承受後果吧!再忍十分鐘他就直接就地解決了,才不管你這輛是什麼車。
幸好,五分鐘之後,沈言就從車窗外看到了某個衝著車子走來的人:蘇青弦遠遠地用車控開了車子,沈言迫不及待地用逃的速度跳出了車子。
蘇青弦被嚇了一跳,他原以為沈言應該還在熟睡的,舉了舉手裡的塑膠袋,蘇青弦解釋:「我看你還睡著,去買了點東西……」然後就看到沈言理不也不理自己,逕直跑了開去。
蘇青弦還沒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又看到沈言倒退回來,急急地衝著他說:「最近的廁所在哪裡?」
蘇青弦明白了,忍住笑意指了指身後:「後面就是凱悅,你可以借用那裡的廁所。」
沈言含糊地道了聲謝,一邊沖蘇青弦指的方面跑去,一邊發現,此處是H市有名的市內景點,望湖。
等到沈言一身輕鬆地回到車上時,就看到蘇青弦倚在車前喝著外賣咖啡。見他回來,蘇青弦指了指塑膠袋,那裡還有另一杯。
沈言拿起了咖啡杯,杯壁暖暖的,給寒夜帶了點柔和。
望湖這一帶沿湖都是梧桐和香樟,綠化做的極好。美中不足的一點是不知道哪個審美觀有偏差的設計師把這一帶的路燈都設計得偏綠色調,配著香樟長青的葉子,一片綠意,晚上看來很是鬼氣森森。
兩人就在這鬼氣森森的冷冷湖邊沉默不語,相對喝起了咖啡。
蘇青弦先喝完了,把咖啡杯隨意放在車子引擎蓋,拍了拍手,一抬頭,被霓虹染的變了色的星空中隱約還能看到幾顆星星,「你打算怎麼辦?」在這樣浪漫(?)的氣氛底下,蘇青弦用這個毫不浪漫的問題開始了兩人新一輪的對話。
沈言愣了一愣,很快明白了蘇青弦那問題的真實含義,肖遠峰始終是對方的得力下屬,有什麼結果蘇青弦只會比自己早知道,而不會晚一秒。只是沈言有些意外,即使被車子載了這麼一程,他還是有「我們不是朋友」的自覺,但是蘇青弦的這個問題,實在是太像朋友之間的提問了。
「暫時……沒什麼打算。」沈言喝了口咖啡,低低回答,抹開心裡那份古怪的感覺。冷冷的湖上的風拂過他面孔,他情不自禁哆嗦著拉緊了自己的衣領:熱咖啡雖然暖了肚子,卻還是不夠。
這種場合,應該是二十四歲以下的年青情侶們才會光顧的吧?兩個大男人來湖邊吹什麼冷風呢?
蘇青弦望向遠遠湖心島上的點點燈光,又開了口:「肖遠峰說過,如果你專注於技術,可以成為那一領域非常好的管理者和研究者。」這話一出口,他就覺得很像安慰,突然間自我感覺彆扭起來。
沈言低下了頭。他沒有心思感受那點彆扭,蘇青弦的話其實肖遠峰也曾說過,他猶記得,肖遠峰在遞給他那份企業分析和個人評測時的表情。站在這一行業頂端的男人直直地看著自己,眼光裡有一絲惋惜:「沈先生,恕我直言,現階段的你無論從心態到才幹尚需磨煉,我覺得,你有兩個方向或者可以試試。一是從技術方面入手,我相信你會是一個非常出色的技術人才,也能在這一領域獲得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二,你可以繼續嘗試企業的運作,當然我必須提醒你,比起第一條道路,後者更為艱辛,我也相信憑沈先生的能力和堅持的心,可以在積累經驗和人脈後,找到適合自己的道路。」
沈言當然能聽出,在肖遠峰那一系列場面話的後面就是以下意思:你就乖乖地當你的技術人員去吧,沒個三兩三居然敢出來混,失敗在所難免。你以為企業家這麼好當麼?
他被這番話嚴重地打擊到了:即使之前面臨被合夥的朋友「背叛」,公司面臨臨時抽資,企業方案被多方打壓,然後是面臨破產,再然後是借錢無望反被嘲笑……在這種種的遭遇當中,與當時的朋友分道揚鑣時是傷心,之後則是為前途茫然,而肖遠峰的這一番話,則是真正打擊到了他的自尊心和自信心。
沈言此前可以一直安慰自己失敗只是時運不濟,而那一刻,那樣的安慰就像風吹走了雲霧,露出被遮掩著的醜陋現實一般,心底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卻沒有想到,在蘇青弦的口中,沈言又聽到了這一番話。
他低下頭自嘲地笑了笑,緊緊地握住了手裡的咖啡杯,卻還是覺得冷意襲人。
蘇青弦嗅出了沈言身上散發出的低落的味道,隨手拿起了此前喝光了的咖啡杯,走向垃圾桶:沈言或許需要時間來接受失敗的現實,而他,實在無意再充當這個安慰的角色了。
轉過頭時,沈言正呆呆地看著地面,蘇青弦知道大約是自己的話打擊到了對方。
路燈的光照著沈言的臉,隔著綠化帶還能聽到屬於鬧市的車流聲音,一片喧嘩。而此時兩人對立,相視無言。
夜色漸深,望湖的水映出兩側路燈的光影,波光粼粼,冷意逼人,蘇青看著沈言的側臉,那男人的鼻樑和睫毛在燈光下有著危險的剪影,蘇青弦心中又是一動,然後疊上一層一層的情緒,很快就把那一閃而過的念頭湮滅。他隨手理了理袖子,然後淡淡說道:「送你回去吧。」
沈言抬頭看他,初時有絲茫然,然後變得清明:「不了,謝謝,你先回去吧,我想再待一會兒。」
蘇青弦點了點頭,態度從容不迫,「那不打擾你了,有需要的話再打我電話吧。」
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己有些反常,像是要迫不及待從這片寧靜湖邊逃離。這個舉動實在不似平時的他,對於一向來習慣於俯視他人的蘇青弦而言,甚至有些示弱。然而他本能地採取了這一舉動,因為隱隱的不安感威脅到了他,而目前的蘇青弦,尚不足以理清在這片曖昧的黑夜裡到底有什麼在悄悄滋生。
看著遠去的黑色車子尾燈,直到寧靜終於來臨,沈言終於把咖啡喝完了,掏了掏口袋,摸出可憐兮兮的還剩最後三支的菸,打開了咖啡杯蓋子當成臨時菸灰缸,然後開始抽菸。
多年沒有抽了,身上雖然常備菸,慣常卻是為了應酬而準備,但此刻的他卻想抽上一支。沈言知道,必須要想想後路了。
風聲吹過湖面,傳來空渺的聲音,沈言的世界彷彿只剩下指間的小小火焰,還有迷離的菸味道。
當沈言離開那裡時,天已將曉,東方隱隱有些泛白,但大部分的天空還是黑色。
那一晚的下場是,他得了嚴重的感冒。
等到從肖遠峰嘴裡再度聽到沈言的名字時,又是一個星期之後了。
那一日蘇青弦照例出席週例會,等到眾人匯報完畢,他簡短地下了幾道命令後宣佈散會,肖遠峰又留了下來。
蘇青弦見他表情就知道肖遠峰多半是有什麼話要說,還沒開口,肖遠峰就說到:「對了,你之前介紹給我的那個沈言換了手機號麼?我朋友有個項目需要找個人看一下,我覺得那個沈言應該合適,但是居然找不到他。」
蘇青弦愣了一愣:「他原來的手機號停機了?」
「啊?你也不知道麼?那個人好歹也算是你半個朋友麼?好像已經有段時間了聯繫不到他了。」肖遠峰皺起了眉頭,感到十分失望。
蘇青弦一言不發,拿起手機撥打記憶中的那個電話。他原本記性就是極好,對於數字特別敏感,卻不知道為什麼,居然會對沈言的那幾個號碼記得如此清楚,他的眉頭蹙了起來,因為這一發現而感到不悅。
在莫名的情緒裡,蘇青弦聽到了手機那端呆板的留言,沈言的電話已不在使用中。
蘇青弦慢慢地放下了手機,突然間憶起那一夜車子裡的男人,歪斜著腦袋在車舞流光中酣睡,長長的睫毛有著淺淺的陰影,恍然如昨。
肖遠峰見到他放下手機,正想追問,卻發現蘇青弦的臉色很古怪,有些懊惱,有些恍然,肖遠峰不由得愣住了:他和蘇青弦認識的時間也算長久,交情也算深厚,卻從來也沒見過蘇青弦竟然會露出這樣的神色,像是心思飄到了遠方,這裡只剩了個軀殼。
不知道那個沈言跟蘇青弦之間到底有什麼關係。肖遠峰猜度著,也不開口,只靜靜坐著看著蘇青弦。
只用了短短時間,蘇青弦就回復了原來的淡定從容神情,但是抬頭看向肖遠峰沉思的表情,知道對方還是抓到了自己的片刻失神,「早跟你說了我和他關係不深,當初也只是想還他個人情而已。既然已經換了號碼,想必他是想要避開原來的事或者人,你朋友的那個項目急不急?或者我介紹另外的人選可以幫到你。」
肖遠峰搖了搖頭:「這倒也不用,想到他也是因為之前你提過要還他人情,我朋友的項目不錯,對沈言也算是個機會。不過既然找不到人那就算了,不必刻意去找。」他站起來整理桌上的文件,突然笑道,「難道是為了躲債逃跑了?」
蘇青弦抬頭看他,過了一會兒,緩緩搖了搖頭:「我也猜不到。」
此時的沈言卻不知道有人正在猜忌他的品性,他正忙著收拾後續。
那一夜冷風吹得他第二日是鼻涕連著噴嚏,到了午後竟然有點微微的燒,雖然如此,神智卻是清醒異常,心裡明白,事不可為,應當罷手。
慘痛已經過去,剩下的只有放手的盤算,沈言一邊去找退燒藥,一邊想著如何收場。
他這人為人處事,優點和缺點都很明顯,優點在於細心執著聰明負責,缺點則在於他一向擅長於技術問題,有時太過仔細認真,甚至可以說是愛鑽牛角尖。
現在既然決定放手,自然就想著如何才能把自己身後這一個爛攤子給收拾乾淨。
吃著退燒藥有些暈沉沉的沈言窮思竭智,沒過一會兒又開始頭痛起來。這可不是什麼形容詞,而是真真切切的頭疼。沈言只覺得太陽穴突突跳著,額頭上似乎有無數血管隨著心臟的起伏而舞蹈,每一步都牽動著大腦帶來隱痛。他咬著牙軟倒在沙發上一動也不能動,只覺得每一次輕微的搖頭都帶來苦痛。
這麼挨了半個小時,沈言痛苦異常,卻知道如今的自己,連去看病的錢都需要再三思考。
痛的他微微苦笑,如果這時候給自己選擇一條死路,那就請老天拿錢來砸死自己吧……
昏昏沉沉的他突然間想到了那一夜的蘇青弦,突然有些後悔:早知道借當時一撞之驚,應該借點錢的,那就不至於像現在那般狼狽了……
那個男人,坐擁上億身家,哪怕只是當時用錢財表示下歉意,想必也能解決自己的困難吧……沈言緊緊閉上眼,忍受著再一度疼痛的到來,然後想起那一個私人會所內,對方正對著自己淺淺地飲茶,然後推出那張紙片的手指。
如果那是張支票該多好啊……
沈言揉了揉太陽穴,突然間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不知道為什麼,沈言竟會想起與自己感情並不算深厚的父親。
他的父親經歷也算坎坷,起初也是這時代最早從商的那批人中間的一個,幾起幾落,富時傲視眾人,窮時鋃鐺入獄,情況比之現在的沈言更是戲劇化。但是沈言自小就和父親感情疏淡,到他成年後父親病逝時,也沒有因生離死別而導致感情突飛猛進。那種劇情,本來就只是電視和小說裡隨便編編的而已。
只是突然,在這樣的病痛軟弱愁苦之間,就想到了父親。
沈父中年入獄,後又喪妻,所以四十出頭就已經老態畢露,所以沈言此刻的腦海中,想到的是父親那斑白的兩鬢。
這樣胡思亂想了很久,又痛了三、四個小時,沈言才模模糊糊睡了過去。
第二天醒來,沈言發現自己的眼圈都青了,腦袋還有點沉,往臉上潑了冷水後才清醒一些。草草地漱洗完畢後,沈言找出手機,撥了號碼後隨即就苦笑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說的就是他現在這樣的慘況:手機欠費停機了。
抓了抓頭髮,拖了幾件還算體面的衣服褲子出來,沈言決定拜訪一下他的眾多「債主」們。前文已經說了他的個性是極負責任,既然有心要結束手上的產業,自然需要對別人有個交待,還要對之前遺留的問題有個解決方案,即使所有的始作俑者並非沈言本人。只是他穿完衣服又呆愣愣坐到沙發上許久,也沒想到該怎樣面對「債主們」。
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尷尬的境地,從小到大,沒有欠過人超過一萬塊,當然銀行除外。現在整個情況又是一團亂,不知道該怎樣處理怎樣才能好好收場,或者用什麼樣的辦法,才能解決目前的窘境。
冬日的陽光從窗戶裡透進來,雖然沈言這房間已經好久沒錢可以僱人打掃,但當時睡置房屋時他也曾用過好一番心思,所以即使有些零亂,光那面窗戶就很宜人了。
沈言看著陽光下輕慢飛舞著的點點灰塵,不禁有些後悔:兩年前置辦這處地產時,手頭尚緊,所以僅以為自己找一處住所的想法咬牙買了這間公寓。要是當年有頭腦,多湊點錢置他兩三間,僅憑現在這地段的房價,自己就能小賺一筆了……而現在,難道要他賣掉這最後的庇身之所,還了債然後流浪街頭麼?
冬日陽光的氣息本應該是美好而溫暖的,而沈言卻深深地聞到了頹喪的氣息。這種氣息也許並不是現實的存在,而是來自他心底最深的無力。
沈言再度想起了白髮的父親,明明有很多人面臨比現在的自己更危難的境地,依然可以挺直背走下去,到底,現在的自己應該怎麼辦呢?
想到此處,他轉頭看向客廳正對玄關的置物架,一樽青瓷雙耳瓶靜靜地伏在架上,玲瓏粉青,耳上雙魚拙樸可愛,瓶嘴處是四瓣蓮瓣,嬌俏動人:那是沈言從老家搬到H市後所帶的唯一一件原屬於父親的東西。
當時只是覺得好看而已,現在卻發現,心底有著別樣的依戀。
難道近三十歲的男子漢,到走投無路時竟然思父戀母?
沈言忍不住笑了起來,直到幾乎喘不過氣來。
沈言以掌捂面,遮著笑意,冬日的陽光斜斜照著他,直到他的手掌下,滲出一點點的晶瑩。
總是要在這樣的陽光底下,才會暴露出自己有多無可奈何,有多無能為力。
但是,多麼希望,這樣的清醒不曾來到。
這時才發現,自己除了賣房子之外,似乎只有賣血一途可走了--此刻的沈言唯一能慶幸的是,自己居然還有自嘲的力氣。
第一章
「呲」的一聲,青藍色的火焰如幽靈般黑夜中飄忽,只一瞬又止息了,就算此時有旁人看到,只怕會當成自己的錯覺。
這是一個窄巷,小城市裡最常見的窄巷,兩側都是高樓,華麗繁複,流光溢彩,只留了中間灰暗一筆,像是嶄新光鮮的新裝修房間,總免不了有個讓人難以啟齒的下水道。
這窄巷兩邊都是些與那流光外表相襯的地方,比如某某某某夜總會,某某某某KTV,某某某某私會所,某某某某吧,諸如此類,不一而足。那叫做夜總會的,多半是早些年就開張的營生,而帶著私會所的,則是近幾年才流行起來的玩意兒。其實無論叫什麼,這檔子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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