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試閱
「這個給你,請你愛上我。」
安杰.帕提瑟的心中懷著幾個夢想:一、到最頂級的法國糕點學校ENSP a Yssingeaux深造,二、開一家自己專屬的甜點店,三、獨創受歡迎的新甜點,四、出版食譜;此外,和心愛的人結婚、共組幸福美滿家庭、實踐自我價值、世界和平、中樂透大獎……
許多夢想,其中並不包括被一個比自己小七歲的小子告白。
﹝1﹞
安杰從一輛貼著「RIVE GAUCHE」的Ford E250裡小心翼翼的將好幾大盒的蛋糕半成品、手寫標示著「Chantilly」、「Diplomatica」、「Ganache」的塑膠桶和工具等等搬到餐車上,緩慢而謹慎的將餐車推到一扇灰色鐵門前。兩個穿著黑西裝、戴著墨鏡的警衛進行了安全檢查之後才放他進門。
一見到他,一個戴著無線單耳對講機的女性立刻踏著高跟鞋疾速走來,「今天麻煩您了,Chef。」
聽到對方稱呼「Chef」,讓安杰有些臉紅,靦腆的點個頭。客套的寒暄之後,安杰又推著餐車前進,耳邊仍斷續聽到同一個女性聲音:「我是婚禮總顧問珍妮……不可能接受,因為婚禮的所有影像和採訪權都獨家賣給W媒體集團……」
走在精心修剪的草皮上,有如踩著綠色絲絨毯;安杰仰起頭,覺得日光有些刺眼,推了一下鼻梁上的黑色方框眼鏡──他沒近視,只是一整夜不眠不休的準備:打蛋、烘焙、調製各種甜點餡料、更不想多說花了多少時間在數百顆的泡芙裡擠進杏仁奶油餡。用眼過度的結果,現在雙眼通紅,疲憊畏光。
簡單的說,三十二年的歲月未必會印下成功足跡、卻絕對能留下生理痕跡。
安杰深呼了一口氣,望向不遠處的三層樓建築,隱沒在多彩繽紛的熱帶花卉、氣球、彩帶飾紗之中,顯得有些慘白;向外伸展的半圓形露臺、一根根的柱子,看起來像個結婚蛋糕。
從一整面的落地玻璃窗中可看見好幾個工作人員正在一樓做最後的裝飾和硬體配置,那裡到晚上將成為有樂團演奏的Ballroom;從建築東翼延伸出一條長長的涼廊,廊下和旁邊空地已經擺好桌椅;鋪著亞麻刺繡桌巾的長buffe桌上已經擺了不少finger food、香檳。豪華的時尚婚宴,他知道女友茱莉非常羨慕,不過,一個這樣的婚禮得花多少錢?畢竟是Super連鎖超市的超級小開才辦得到。傳統上多由女方籌辦的婚宴,男方為了體貼愛護嬌妻,大方的全額買單。
可惜他沒那麼有錢,安杰心想,而且他總認為只要兩個人真心相愛,就算只是公證也好。或許正是這個一廂情願的想法,所以他到現在為止只有為人做結婚蛋糕的份。
他一聳肩,挺腰繼續將餐車推往建築後的準備室。進門後,穿著制服的保全人員用探測器掃了掃、再以拍立得將餐車上所有的拍照存證;單純做個結婚蛋糕竟比過海關更嚴謹。保全拍了照之後,一個穿著銀灰色西服的男人出現,提著保險箱,保險箱的把手以手銬和手腕銬一起。「Chef,請開始作業。」經過同樣的存證手續之後,男人將保險箱打開,立刻霞光四射:箱裡有幾個夾層,分別裝著大大小小的貴寶石。
看見光芒閃爍,安杰一下子眼花了。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氣,帶上薄手套,取出半成品的蛋糕放在工作檯上,一手拿著擠花袋、一手以夾子取出一顆鑽石,以糖霜奶油黏在蛋糕上。他的手抖了一下,珠寶公司經理於是提醒:「麻煩……請小心。」
的確,安杰知道手上隨便一動都是數萬、數十萬美金,提心吊膽的,連胃都隱隱抽搐起來。這麼豪華盛大的婚禮怎麼會找個名不見經傳的他做結婚蛋糕?對安杰而言也是都會傳奇:據說準新娘試吃了全紐約的各大糕點店通通不滿意,經某高人推薦來到Rive Gauche,對他的紅絲絨蛋糕﹝Red velvet cake﹞驚為天人,當下就決定請他擔當重任。
安杰一開始以為只是個「大尺寸」的婚禮,卻壓根沒想到根本是XXL等級。他為婚禮準備了三個蛋糕:古典式三層紅絲絨蛋糕、檸檬蛋糕和法式Croquembouche﹝泡芙塔﹞。設計好之後,準新娘要求蛋糕裝飾要用真的珠寶:紅絲絨蛋糕是婚禮上切蛋糕的主秀,裝飾以鑽石為主;檸檬蛋糕會裝飾其他貴寶石,而Croquembouche的頂端則是璀燦的水晶星星。
所有的貴寶石都是由紐約大珠寶商:Treasury贊助租借,每個蛋糕完成之後將先放在現場展示,分別由保全和警衛看管;等禮成再送回準備室、拆下所有珠寶、分切、讓賓客享用。複雜的過程已經讓安杰頭痛,現在當場四雙眼睛撐得大大的瞪著他工作,教他更為緊張。
「各位要不要嚐嚐看?」安杰黏好頂端裝飾的鑽石花之後,抬起頭問道。幾名保全望著Treasury經理史帝夫徵詢意見,幾秒鐘之後,史帝夫一聳肩,「不麻煩的話。」
安杰從旁邊的盒子裡取出幾個杯子蛋糕,「這些是試吃用的紅絲絨蛋糕。」
幾個人客套的各拿了一個,嚐了之後,不約而同的眼睛一亮,頻頻點頭稱讚。「的確是我吃過最好吃的……Top3。」一個保全用塑膠叉切開蛋糕,「特別是這個顏色。不會偏暗、又不會紅得嚇人,自然又有光澤,真的像絲絨一樣。」
「味道很棒,有巧克力的香濃,卻不會過甜。Chef一定有祕方吧?」另一個人也附和,「我妹妹快結婚了,如果不是太貴的話,她一定會感興趣。」
安杰笑了。他的紅絲絨蛋糕除了標準食譜上的原料外,選用委內瑞拉的可可粉、義大利Mascarpone做奶霜,還有個獨家祕方:番紅花,他無意中發現能讓紅絲絨蛋糕的顏色更細緻、風味更生動。
事實上,他的私房食譜──一本灰色厚紙板封面、紙頁泛黃的筆記本,很像中世紀魔藥配方書──幾乎每個糕點都有這樣的小驚奇;而他正像個鍊金魔法術士,在烘焙中發掘種種的小魔法。
安杰帶著微笑的繼續工作,速度快速許多。完成蛋糕裝飾、第N次拍照存證之後,安杰在保全人員的協助下將蛋糕放置在buffet檯的最顯眼位置,由保全和警衛看守。
才暫時舒了一口氣,安杰轉轉頸子、扭扭肩膀,正想到一旁稍微休息時,史帝夫卻低聲對他說:「Chef,我建議你換一下衣服。」
「怎麼了?儀容不整太不禮貌?」他低頭看了一眼身上的圍裙,黏滿了各種甜點汙漬,的確不算乾淨。
「拍照。」史帝夫一臉理所當然的抬起手看看時間,「和珠寶蛋糕合照、和新人合照、和VIP合照……」他整緊領帶、拉挺衣領、撥好頭髮,然後拿出攜帶型男用香水全身灑了灑,最後再將西裝外套口袋裡的手帕精準的拉出一吋,「這才是接下盛大婚宴工作的目的。我先過去,一會兒見。」
史帝夫昂首闊步的背影,乍看之下讓安杰聯想到雄孔雀。的確,珍妮佛曾提醒他要帶一套乾淨體面的廚師服,他以為是為了出席婚宴的禮儀,原來是為了這個目的。想想,這的確是個打廣告的最好機會,他也連忙回到車裡拿了衣服,在某婚禮接待的指引下,來到後面僻靜的房間更換。
雖然離婚禮正式開始還有一段時間,現場已經可見一些早到的賓客身影,警衛、接待更一字排開在入口處待命;停車坪早停了好幾輛名貴跑車、加長型名車,甚至有一輛馬車:金融風暴的惡名顯然無法阻擋住人們嚮往愛情見證幸福的渴望。
樂團正進行婚宴音樂的預演,孟德爾頌、華格納、巴哈的音符流轉堆砌喜宴氛圍。如果婚禮的排場是婚姻美滿的佐證,那麼,這對新人應該可以直接預訂金婚蛋糕了,安杰戲謔的想。
來到小房間,顯然久未使用,安杰覺得室內不但陰暗而且瀰漫一股塵封氣味,有點悶,便走到後面打開落地窗想透透氣。巨大的落地窗似乎通往一處花園,才打開,一股樹木與花朵構成的香氣便迎面而來,安杰閉上眼深吸了一口氣,隱約感覺這股芬芳空氣中帶著淡淡的潮溼。他探頭往外一看,頓時目瞪口呆:眼前是一片廣大泳池。
安杰幾乎難以置信:這是他所見過最大的游泳池,水面在晴空照映下閃爍點點光華,彷彿一枚巨大的藍寶石,與遠處的天際線相連,形成一望無際的碧藍。
巴哈Air on the G String的浪漫旋律輕柔的飄進耳邊,視線所及盡是天水同色的一碧萬頃,安杰覺得自己被催眠了。在這一刻,如果任何人問他願不願意結婚,他絕對毫不考慮的說「I do」……
安杰滿腦子玫瑰幻想,同時脫下髒圍裙、上衣,拿起廚師服準備換上。突然間,一雙手臂神不知鬼不覺的從背後伸出,緊緊的抱住他;接著,一片溫潤的物體貼上他的右手上臂。
安杰瞬間頭皮發麻、身體僵硬、雙腿發軟,整個人嚇傻了,竟呆呆的讓那片溫潤在他的手臂吻舐。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想到應該掙扎,那雙手臂卻抱他更緊;他張口想呼喊,還來不及發出聲音,原先貼著他手臂的雙唇卻印上他的嘴。
蠻橫侵入齒關的舌頭饑渴的占據了安杰的口,頓時,他只覺得味蕾上布滿了Remy Martin VSOP的濃郁芳醇。他忘了抗拒,反而不合時宜的想起某對小夫妻客戶請他為結婚週年設計一個定情甜點,正好可以在水蜜桃派上搭配干邑鮮奶油醬,名字就叫「初吻滋味」……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聽到強吻者腕上手錶指針轉動的聲音非常清晰:滴、答、滴、答、滴……原來對方熱吻忘情,右手扶著他的下顎、左手撐住他的頸後,讓他的雙唇能更開啟、方便對方放肆的舌尖交纏、汲取喉中甘泉。
大概被吻得缺氧,安杰腦中一片空白,只覺得天旋地轉、膝蓋發軟幾乎跪倒,便下意識的抓住對方;強吻者於是更狂妄的舌吻,激動中還粗魯的摘掉他的眼鏡,蠻橫的幾乎想把安杰的靈魂都吸吮出來。
終於,對方放開他的唇,轉而貼在他的耳邊輕聲呢喃了一個名字。安杰還渾沌迷茫的當然沒聽清楚,只是睜大雙眼疑惑的瞪著對方,發現自己面對一雙飽受執著而煎熬的琥珀色雙眸,瞳孔裡溢滿了埋怨、受傷、委屈又苦澀的情緒。那雙眼望著他兩秒,接著甩頭就走。
直到對方離開,安杰才回過神,意識到自己剛被一個同性強吻。震驚愕愣了三秒鐘,他才嘴角抽搐、全身起了雞皮疙瘩。
身高一七八公分、理得俐落清爽的蜜色短髮、長相普通、也算運動體型、經常抱著攪拌器和揉麵團而鍛練出堪稱結實的二頭肌,三十二歲的安杰自認不是會被同性覬覦的類型;所以,那傢伙絕對是喝醉了……不,重點是:他怎麼就那麼痴呆的放任一個醉鬼強吻,不知反抗?
天啊,安杰連忙用手背死命搓磨嘴唇,想去除那股反胃感;接著,他注意到自己上身還赤裸著,整個人更跌坐在地上,欲哭無淚。
現在才想追殺那傢伙會不會太遲了?
「您要喝點什麼嗎?」婚禮會場裡衣香鬢影貴客雲集,男士們高談闊論、女士們細語嬌笑的聲音此起彼落。安杰垂頭喪氣的來到buffet長桌旁,侍者立刻禮貌的詢問。
「好,給我香檳。」
「Krug Rose可以嗎?」侍者俐落的拿出香檳杯。
侍者正要倒酒時,安杰伸出手奪下香檳瓶,「整瓶。」不等侍者阻止,他已經以瓶就嘴大口大口的猛灌,終於把口中依稀殘留的白蘭地氣味完全沖去。
「我得和結婚蛋糕的Chef──」一個男人朗聲笑道,同時拍拍安杰的肩膀,「──好好握個手。」
安杰慌忙轉過頭,手上還拿著香檳瓶。原來是新郎倌,對方看見他時臉上的表情難掩錯愕,同時閃光燈一閃,安杰才注意到新郎倌後面跟著幾個賓客、獨家採訪的記者和攝影師。
這下可好了。安杰擠出苦笑,立刻鬆開手讓香檳瓶自然掉落,然後假裝若無其事的來到蛋糕旁,接受採訪、握手、和貴婦們拍照。終於,樂團開始演奏D大調Canon,宣告結婚儀式正式開始:賓客入座、男女儐相、伴郎伴娘就位,接著華格納的Bridal March響起,雍容華貴的新娘出現;由牧師福證、念證詞、交換戒指之後,新人象徵性的切開代表愛情的紅絲絨蛋糕。接著,所有的蛋糕又送回準備室,安杰快速而謹慎的拆下所有的鑽石珠寶、史帝夫清點驗收無誤、最後再將蛋糕分切成小塊,送回buffet會場……
「不好了!」
安杰正要將餐車推出去時,一個警衛驚慌失措的闖進來,「掉了一枚鑽戒!」
安杰將蛋糕推到長桌旁,側眼看見主桌上Best man用銀湯匙敲了敲水晶香檳杯緣,開始致詞。他用戲謔的詞彙、非常風趣的描述了新郎和新娘的相識、熱戀到結婚的過程,表現幾乎像喜劇演員一樣專業,安杰差點忍不住笑出來;但現場賓客卻像木偶似的,表情僵硬笑容牽強,視線集中在主桌後方:一名白髮紳士嚴肅的和史帝夫交談,新郎則陪伴在一個身穿金色紀梵希﹝Givenchy﹞套裝、梳著華麗法拉頭的貴婦身旁。貴婦滿臉戲劇化的憂愁,一直看著自己的左手,還不時低聲叫新郎「別管我了,回你太太身邊去。」
新娘臉上帶著精緻的甜美笑容,濃密的假睫毛和夢幻眼妝卻無法掩飾眼神中山雨欲來的不悅。幾分鐘之後,Best man致詞完畢,舉起香檳杯領著現場賓客向新人敬酒,新郎才又回到座位。
史帝夫也輕巧的退到旁邊,拿了一塊紅絲絨蛋糕,像是聊小道消息似的說:「新郎的母親說她的八克拉鑽戒『不見了』。」
「八克拉!」安杰嚇了一跳,「那怎麼辦?」
「能怎麼辦?她的鑽戒又沒有交給我們保管,難道要我負責任?」他壓低聲音沒好氣的抱怨,「我看啊,絕對是嫉妒新娘無名指上的十克拉結婚鑽戒,所以搞出這一幕吸引注意力……婆媳戰爭第一回。」他兩三口吃完盤中的甜點,又拿了一份檸檬蛋糕,「……我跟你打賭:在婚禮之後,她那枚『神祕遺失』的鑽戒又會好好的在某處出現……嗯,這個好吃。」
「用了西西里檸檬和Amedei的白巧克力。」手藝受到稱讚讓安杰相當高興,「……不過,兒子的婚宴上母親卻愁眉苦臉,總是不太好。」
「別擔心,保全和警衛已經去找了。就是做個樣子,讓她覺得被重視、滿足她的存在感──做個秀。」史帝夫的胃口似乎相當好,同時要了一杯ice wine,「說到做秀,我也得去公關了。Chef,你有名片嗎?我們公司辦週年慶派對的時候向你訂蛋糕。」
「有。」安杰立刻在全身上下搜了搜,卻怎麼也找不到,這時才想起名片留在之前換下的衣服口袋,頓時臉色一黑。
「等一下再給我吧。」史帝夫似乎不想再等,向他點個頭之後,便帶著酒杯走進貴賓之中。
像這樣到處都是貴賓的重要社交場合、隨身必備名片是基本常識;他怎麼可以忘了。安杰悶頭快步走回之前更換衣服的小房間,幾乎捶胸頓足:都怪剛才突發的「意外」才讓他腦筋錯亂,都怪那個……
僅只是回憶「意外」兩字,已經教安杰打了個寒顫。天殺的!如果讓他再看到那該死的傢伙,他絕對、絕對要對方付出代價!
安杰一路在心中暗暗咒罵抱怨,轉眼已經再度來到小房間。之前慌亂離開時,換下的髒衣服丟了一地,平光眼鏡被踩斷一隻鏡腳,悲慘的躺在地上。他彎腰撿起襯衫,拿出名片塞進廚師服口袋。站起身,正要抱著衣服離開這個瀰漫不愉快氛圍的地方時,他的視線不經意的瞟向落地窗外,瞥見寧靜碧藍之上,映著一抹黑色的影子:有個人一動也不動的站在池畔。距離有些遠,其實看不清對方的長相、更別提表情眼神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安杰直覺認為那個人想自殺。
「別想不開!」安杰丟下衣服,不假思索的跳出落地窗衝向泳池畔想把人拉住。
看見安杰像瘋了似的突然衝來,站在池畔的人似是相當驚訝,很快的向旁邊一閃。安杰一下子煞車不及,腳踝一絆,便「噗通」一聲掉進泳池裡。
乍然落水讓安杰來不及反應,一下子方寸大亂。他張開口沒能呼救,反倒喝了好幾口水;他急忙想抓個東西支撐,但雙臂無論怎麼撥划,摸到的只有水;他下意識的踢蹬雙腳,游泳池又比想像中深,怎麼樣都踩不到底。
在水中不上不下的沉浮了不知道多久,他感覺到一隻手抓住他的衣領後方、用力一提。有了支撐,安杰的手順勢向上摸索,終於抓住池畔邊緣、讓頭冒出水面;接著,他在那隻手的協助下,奮力爬上岸。
再度接觸久違的陽光空氣,他連忙深深呼吸好幾口氣,呼吸道受到殘留水分的刺激,頓時反胃欲嘔,更是又咳又嗆起來。安杰就這麼四肢無力的趴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咳喘,聲音悽慘的彷彿肺病末期的老頭,加上全身溼淋淋又臉色慘白,根本是狼狽到了極點。
「你很喜歡游泳喔。」
當安杰差點沒把肺都吐出來的時候,聽到一個聲音戲謔的說。這時他才注意到某個人蹲在他前面,一抬頭,他看見一張笑臉。因為背光、他又咳得頭昏腦脹,認不清長相,只知道相當年輕,而且笑容純真燦爛。
好心救人還被挖苦?「我……你……該死的……」他斷斷續續的說:「我……我是好……好心救你……」
「救我?」好像聽到一句笑話,那個人笑得更樂了。
「我看到你……你想自殺。」安杰聲音沙啞,語氣倒是非常肯定。
那個人的笑容沉了下來。一片雲飄過,遮掩了太陽的光芒,安杰的眼前不再那麼刺眼。他於是注意到那個人的雙眸中閃著陰鬱,彷彿閃著紫藍光澤的琥珀。
「聽你放屁。」那個人別過頭,嗤之以鼻。
「你才……」安杰正要據理爭辯時,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等等,他見過那雙眼睛。「你……原來是你!」安杰感到一股惡寒,全身顫慄,掙扎著爬過去扯住對方的衣領,「你是剛才那個該死的混蛋!」
那個人一臉莫名其妙,撥開安杰的手,「喂,這是Tom Ford的訂製禮服,很貴的。」他上上下下的仔細打量安杰一陣,接著才恍然大悟,「喔,是你!沒戴眼鏡我一下子沒認出來。」他的嘴角又揚出笑容,「你喜歡我吻你,所以又回來找我?」說完,他又捧住安杰的臉,往唇上親過去。
安杰慌了,又急又氣之下,雙掌並用的打向對方的臉,好不容易將對方推開。「放開我……你下地獄去吧!誰喜歡讓你吻啊?」他惱羞成怒而語無倫次的企圖自我澄清。
「……」吃了安杰的巴掌,那個人摸摸自己的臉頰,皺著眉頭、看起來相當不悅;然而卻又像隻被挑釁的貓,有種不服輸的好奇。「如果我給你這個──」片刻之後,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個藍絲絨盒子,在安杰面前打開,語氣誘惑的說:「我把這個戒指給你,你會喜歡我嗎?」
沒頭沒腦的問話讓安杰傻了。他錯愕的瞪著對方,「這句話……應該等你找到真心所愛時再問對方吧!」
對方輕蹙了一下眉頭,眼神震撼的瞪著安杰,彷彿這句話大大超出意料之外,難以置信。「這很重要嗎?」過了片刻之後,他才遲疑的開口,「我不在乎。」
「我在乎!」安杰覺得自己好像誤入叢林遇到野蠻人,「我有女朋友了。」
「無所謂。」那個人垂下眼,語氣幾乎懷舊。
嘲笑他是老古板嗎?安杰心想,「想要一夜情啊?你幾歲?」
「二十五。」
安杰愣了,他原以為自己受到強犯侵擾的惱怒感頓時被另一種情緒取代:好像萬聖節遇到說「不給糖就搗蛋」的頑童,不過就是個小鬼頭的惡作劇。他的氣消了,反而擺出一副大哥的姿態,「你和我妹妹一樣大,叫我哥哥還差不多。」他沒看半眼的將藍絲絨盒蓋好,塞回對方的口袋裡,「我猜你大概失戀了?才會藉酒裝瘋的亂搞。振作點,不要沉溺過去,當作是個新開始吧!前面的婚禮正熱鬧,去吃點蛋糕,重新開始向前走。」
那人怔怔的望著安杰,他微笑著拍拍對方的肩膀,不理會一身溼淋淋,又瀟灑的回到婚禮會場。
﹝2﹞
才跨進家門,安杰就連續打了兩個噴嚏。
對於那個天殺的精彩婚宴他已經不想多說:被強吻、跌落水、渾身溼透的撐完整個Party,更別提他最後根本忘了拿回髒衣服。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的蛋糕受到不少貴婦的稱讚,也算是宣傳成功。
安杰先換下已經半乾的廚師服,接著來到廚房燒水泡茶,同時順手按下電話錄音的播放鍵。「杰,我今天不能去找你。」錄音機裡傳出任職M百貨公司的女友:茱莉的聲音,「下班後要和公司同事聚餐。晚一點再聯絡,愛你喔。」
最後一句話讓安杰露出小小的欣慰微笑。經過被同性強吻事件的折騰(而且還是個莽撞的少年仔,他在心中劃雙紅線強調),他原本想好好擁抱茱莉、生龍活虎的展現男性雄風,平衡一下身心:他沒有性向偏見、身邊也不乏同志朋友,只不過他身為直男、向來只和女性上床,需要調適情緒上的震驚和錯亂。
最需要溫柔的時候卻得不到慰藉,安杰還是忍不住嘆了一口氣。早知如此,他應該更認真的說服茱莉關於同居的事:他的Loft對兩個各有工作又各有生活圈的成人而言太小了。
不過,打個電話應該沒關係,他想。正要拿起話筒,機器又撥放出下一通電話錄音:「……杰,忘了一件事:不知道該怎麼說……」還是茱莉,但這次聲音透出幾許猶豫,「我問你:到底和你爸媽說清楚『那件事』沒有?」
安杰愣了,伸向電話的手又慢慢垂了下來。他當然沒和老家的任何人提過「那件事」。他不敢、也不知道怎麼開口。
安杰呆呆的瞪著電話出神,直到瓦斯爐上的熱水壺噓噓作響,他才回過神。關上瓦斯、為自己沖了一杯茶,走到餐桌旁坐了下來。他有個很棒的廚房,烘焙器具一應俱全,還有好幾塊大理石料理板;一座高至天花板的大書架分隔了客廳和廚房,架上擺滿了烘焙、烹飪、藝術書籍,以及好些法文教材;旁邊有個橡木櫥,裡頭藏著數年來收集的美酒。安杰輕啜了一口茶,這些都是茱莉口中的「那件事」,是他的夢想;無法和家人分享的夢想。
生長在密蘇里州的小鎮,安杰的父親是鎮上稅務機關的主管、母親是家庭主婦,一個每週日上教堂、傳統而保守的家庭。從小,他只穿藍色系、灰色系和黑、白色的衣服,因為父親說那才是男孩的顏色;他要打棒球、騎車、釣魚,因為那是男孩的遊戲;他不用進廚房、不做家事、不洗碗不洗衣,因為那些都是女孩的工作。然而天曉得,他其實喜歡繽紛的顏色、恨死無聊的釣魚,更重要的,他熱愛烹飪。
因為不敢辜負父母的期望,那股熱愛一直被安杰深深塵封在心底。他大學念商、畢業後取得會計師資格,在城裡的一家事務所工作。朝九晚五的生活,每天就是抓帳、對帳、算帳,瞪著一串串的數字,二十四歲生日吹熄蠟燭那一刻,安杰在裊裊白煙中預見自己淹沒在數字和財務報表中禿頭、發福、衰老、因為高血脂高血壓引起心臟病住院。他突然徬徨而心生恐懼,於是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也是第一個叛逆決定:到烘焙教室報名。
在烘焙中,安杰找到了自我。他由衷感到快樂,而且他有天分,參加幾場業餘比賽都獲得金獎。受到鼓舞,被埋藏在心底深處的夢想種子逐漸萌芽、滋長,安杰開始認真考慮以甜點師作為終生職志。
然而這一切他的父母毫不知情。他曾經想坦白,卻看到父親提起某親戚的女兒嫁給廚師時,臉上的鄙夷表情,又把話吞了回去。
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了幾年,安杰存了一筆不算少的積蓄;二十七歲時,他騙父母說「被聯合大會計事務所挖角」,要遠赴紐約工作,父母還欣喜的開了歡送會。事實上,他到紐約的一家法國餐廳當甜點師。經過兩年的專業磨練,二十九歲那年,在機緣巧合之下,有人找他合夥開了Rive Gauche,讓他以小股東兼主廚的身分管理自己的甜點廚房。隨著咖啡館漸漸打出知名度、所有投資也開始回本,安杰又興起另一個夢想:到世界首屈一指的頂級糕點學校──法國ENSP a Yssingeaux深造。他已經開始學法文、存錢;他和茱莉討論過這件事,卻還不曾向父母提起,他不知道該怎麼說、或者該編什麼理由。
安杰越想越煩、越頭痛,放下手中未喝完的茶,沖個澡之後便上床睡覺。翌日清早安杰被刺耳的鬧鐘鈴聲吵醒時就覺得頭重腳輕、兩眼昏花,毫不意外的發現自己發燒了。
唉,實在不應該耍帥逞英雄。三十二歲的男人要成熟理智,而不是像二十多歲那樣感情用事,這下好了吧,沒搞清楚人事時地物就自以為是的衝動救人,結果落水感冒。乾脆掛病號休息一天算了,安杰抱著枕頭在床上翻了一圈,企圖賴床;五分鐘之後還是乖乖的從床上跳下來,盥洗、換衣服、喝了一大杯鮮榨柳橙汁提振精神,接著步伐蹣跚拖拉的出門工作。
負責是成功的第一步。安杰認命的告訴自己,更何況他向歐洲訂的一批食材會在當天到貨,他得點收。坐在Ford廂型車的駕駛座,看見號誌一路長紅,安杰趁機從口袋中拿出BlackBerry查看當天的行事曆。過了片刻之後他抬起頭,號誌依舊紅燈高掛,接著,終於轉成綠燈,他正想踩下油門,前方的車卻動也不動,他只能眼睜睜的看著號誌又轉回紅燈。就這樣綠轉紅、紅換綠的變色一陣,教人快色盲了,車流僅僅前進不到一公尺:他只比平常晚幾分鐘出門而已就陷入進退不得的塞車地獄,早知道就在床上多睡幾小時。
從他的住處到Rive Gauche其實不算遠,安杰平常總是搭地鐵,但是昨天從婚禮會場離開後他實在太冷太累,懶得把車停到咖啡店的車位而直接開回家,現在自食惡果。
天啊,他更恨那個婚禮一點了。
安杰不耐煩的用力按了一下喇叭表示抗議,但聲音很快的被噪音吸收得不留痕跡:他不是車陣中唯一按喇叭的人。不是說不景氣,哪來那麼多車?他嘆了一口氣,望向車窗外。已經開始進入紐約的精華商業區,以往的繁華街景增添了一抹金融風暴的陰影:不少櫥窗上貼著「求售」或「求租」的廣告,轉角的建築則圍上「近期開幕」施工布幕。
他皺起眉頭,記得那裡曾是一家連鎖咖啡店。三年前Rive Gauche剛開幕的時候,搭上華爾街股市大漲的順風車,即使在黃金地段、同業競爭激烈,標榜著「義式咖啡、法式甜點」的Rive Gauche還是闖出小小名氣,培養了一批忠心顧客;於是,就算包括Starbucks在內的許多大、小咖啡店都隨著道瓊指數大跌而關門大吉,他們還是辛苦撐了下來。
在感嘆中好不容易到達目的地,安杰將車停在咖啡店後的停車位,匆匆走進後門。穿過廚房,他順手將工作檯上的一大盤可頌和馬芬端進店裡。這時前場像上班時段的尖峰交通一樣,兩個穿著黑衣、黑褲和黑圍裙制服的侍者正忙得不可開交;咖啡師:安德烈.尼爾森則站在吧檯後的蒸氣咖啡機前,態度輕鬆而表情專注的準備各種咖啡。
安杰一直認為安德烈是Rive Gauche的吉祥物。他原籍法國,及肩的褐髮在後腦束成一個小馬尾,嘴角常露出一抹不羈的微笑,加上一手高超的Latte Art技術,非常受歡迎。咖啡店的成功經營,泰半要感謝安德烈的功勞。
「Bonjour!」瞄見他,安德烈眨了一下眼睛打招呼,「Cappuccino還是Caffelatte?」
「Espersso。」安杰不假思索的說,同時彎下腰將可頌、馬芬一一擺進已經半空的玻璃櫃裡。過了一會兒,安德烈將咖啡遞過來,「你的臉色看起來很菜。」
安杰一聳肩,無奈的說:「……有點感冒。」
「需要阿斯匹靈嗎?我有。」安德烈從吧檯下的置物櫃裡找出一個小藥盒。
安杰立刻搖搖頭,「不,我會藥物過敏。」
安德烈將小藥盒又放回去。「……對了。」他突然想起似的,彈了一下手指,「客人太多,讓我差點忘記告訴你:有幾個先生找你,坐在角落那一桌。」
「誰?」安杰隨口問道,同時在咖啡中加進一匙糖、隨便攪了攪然後一飲而盡。
「國稅局的。」
安杰差點沒把剛入咽喉的咖啡又吐出來。他咳嗆了幾聲,「國……國稅局?」
「那些人是這麼說,是真是假我就不清楚。」安德烈轉身回到咖啡機前,彷彿不經意似的又補上一句:「其中有個看起來像條子。」
他狐疑地往安德烈指引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三個男人面無表情的吃著早餐。三個人的衣著都非常制式,與平常的公務員無異;再怎麼看也猜不出哪個像警察。
「國稅局」大概是最不受歡迎的不速之客,沒有人喜歡被查帳。安杰從出社會到現在,每到報稅季節他父親都會提醒「誠實報稅」的好公民守則;而且他自信對經營帳務整理得非常漂亮──他畢竟是個會計師。那麼,國稅局的人、甚至警察上門幹什麼?
借勢借端、勒索強募?
安杰心中一凜,正想偷徵詢安德烈,側眼一瞄,見他的雙手好像表演魔術特技似的準備大大小小的各式咖啡;安杰不敢多打擾幸運物,只好深吸一口氣、硬著頭皮走向他們。
「幾位找我?」安杰有些緊張的來到桌旁拉了一張椅子坐下。
「安杰.帕提瑟先生?」其中一個抬起頭問道,安杰點點頭。「貴店的馬芬相當好吃。」那人恭維的說,用紙巾擦擦手並伸向他,態度出乎意料的客氣,「迪諾.吉爾,IRS﹝國稅局﹞調查員。」然後指著坐在左邊的男人:「這位是我的同僚:克里斯.蕭。」
安杰心中有些警戒,但還是努力擠出一個微笑。
「另一位──」迪諾繼續指著坐在右手邊、下巴抬高三十度、表情傲慢的男人:「東尼.巴威爾……」
「FBI重金組特別探員。」不等迪諾介紹,男人便亮出證件,起身冷冷的說:「可以借個地方說兩句話嗎?」
還真被安德烈說中了,有個FBI警探。安杰點點頭,領著三個人來到廚房旁的小辦公室裡。
「請問發生什麼事,竟然勞駕IRS和FBI過來一趟?」請三人坐下之後,安杰掩上門,開門見山的問道。
「想請教幾件有關強尼.拉德利的事。」巴威爾緩緩的說。
安杰不禁訝異,「強尼?」
強尼.拉德利是當初安杰服務的法國餐廳的常客;因為非常欣賞他的甜點手藝,有一天邀他合股創業。強尼表示擁有一處位在黃金地段的房產閒置著,近七十平方公尺的店面加上後面的停車位,安杰每個月只需付三千美元房租,而賺取的淨利依照比例分配。
絕對合乎經濟效益的投資,安杰當然二話不說的答應了,還投入了大部分的積蓄。他們以百分之七十和百分之三十的比例成為大、小股東:強尼是Rive Gauche的大老闆、也是房東,以淺白的話解釋,是蹺著二郎腿在家收錢的人,事實上他幾乎不曾到咖啡館來,安杰總是透過電話、郵件、銀行帳戶和對方保持聯繫。
這樣的合夥投資方式直至目前為止沒有什麼問題,強尼說信任他的管帳和經營;怎麼現在竟突然翻臉,還通知IRS和FBI?
「強尼說了什麼?」安杰沉吟片刻之後,小心翼翼的應對:「是不是他對關於結算申報上的帳面金額有疑問?我已經解釋過了,那不是營收,而是稅前淨利,這些在財報上都有註明……」他打開一個上鎖的櫃子、拿出一份檔案,「財報和稅報必然會有差異。譬如說設備折舊等等的財稅差……」
三人翻看著安杰拿出的檔案。「這份財報可以媲美會計師簽證報告……以這家咖啡館的營業額而言,相當慎重……太過慎重。」巴威爾挑高眉頭癟著嘴,半譏諷的說:「帕提瑟先生,我們的困擾在於強尼.拉德利『避不見面』。」
「我不懂。」安杰皺起眉頭。
「你最後一次和他聯絡是何時的事?」
安杰想了想,謹慎的說:「呃……應該是上個月付房租的時候,我把轉帳證明fax給他……」
話還沒說完,三個人便竊竊私語的討論起來;安杰依稀聽到什麼「共謀」、「詐欺」,知道事情不對勁,心下警戒。片刻之後三人結束討論,吉爾抬起頭,嚴肅的說:「帕提瑟先生,我們必須很遺憾的宣布一件事:由於惡性積欠房租,這處房產的所有人決定將產權收回、結束租賃關係。」
「什麼?」安杰立刻跳了起來,「強尼說我『惡性積欠房租』?我每個月都準時轉帳,這些是銀行存根,你們看!」
巴威爾瞄了一眼檔案夾中的轉帳存根,「這的確證明你曾經轉帳給拉德利。但是問題的重點在於──」他頓了一頓,「這店面的真正產權所有人是貝尼.畢利老先生,不是強尼.拉德利。」
「……」安杰兩眼發直、嘴張得大大的卻一句話也接不下去,整個嚇傻了。看他臉色發青,巴威爾有些輕蔑的哼笑一聲,往後靠在椅背上,悠閒的說:「兩位同僚,我看還是請人送飲料進來吧。」
「帕提瑟先生,你對強尼.拉德利有多了解?」吉爾倒了一大杯果汁遞給安杰,同時問到。
「就我所知,強尼是一家廣告公司的公關經理。」安杰稍微鎮靜下來,聲音卻依舊顫抖,頭也因為發燒而隱隱作痛。他斷續而且有些錯亂的說明自己和強尼之間是公事上的合作關係,絕對單純;兩人在私生活範圍沒有交集──幾乎沒有,三、四次飯局也是為了談公事,他強調。
巴威爾瞪著他,「帕提瑟先生,你的說法教人很難不懷疑:你竟然如此信任一個僅稱得上點頭之交的人、還投資大筆積蓄?」
安杰皺起眉頭,立刻拍桌子反駁:「巴威爾探員,老實說,我的投資到Rive Gauche開業一年半以後才開始回本,結果又遇到金融海嘯,經營的非常辛苦;現在你們卻告訴我這個店面的產權有問題、要我關門大吉,根本是濫用公權力欺壓誠實百姓!」
巴威爾不耐煩的重呼了一口氣。見氣氛不對,吉爾微笑的打圓場:「帕提瑟先生,我對於我們的唐突致歉,但也請體諒我們的職責所在。」
「強尼.拉德利是OTZ電視購物公司的銷售人員,並非什麼公關經理。」吉爾娓娓道來:「由於他能言善道,贏得了許多銀髮族客戶的信任,紛紛把退休積蓄私下交給他管理、轉投資,之後血本無歸。貝尼.畢利先生也是,將名下的不動產請吉爾.拉德利代為出租……」
「強尼是二房東?」安杰插嘴。
「你太客氣了,他是金光黨。」吉爾又接下去說:「強尼.拉德利承諾會將每月的租屋所得扣除一成代管費之後存進貝尼.畢利的戶頭,用來支付安養院費用和生活所需;但近半年來,畢利先生的戶頭卻沒有收到半毛錢,不只如此,連房屋稅都欠繳……」
安杰心中一凜,開始明白問題的嚴重性,「等等,我真的不知道他盜用別人的房產轉租!」抱著最後一絲希望,安杰火速翻出一份文件,「當初談合夥的時候,我曾要求看房屋權狀,上面的確是他的名字,所以我才……」
三人看了之後,又壓低聲音討論了一陣。「……那麼又多了一條偽造文書罪。」一直沉默的克里斯.蕭拿出手機打了幾通電話。過了將近二十分鐘之後,三人終於做出結論:「安杰.帕提瑟先生,我們認定你應該是被害者、而非從犯或共謀。」
安杰啞然,「我本來就很無辜……」
「當局收到一系列的類似詐欺案件通報,已經將強尼.拉德利列入全國通緝名單。」巴威爾說:「這份文件救了你一命。」
安杰略微鬆了一口氣。巴威爾又接著說:「剛才蕭調查員和畢利先生的委任律師聯絡討論的結果,決定撤銷你『侵占私人產業』和『不當得利』的控訴。不過……」
他吊人胃口似的停頓了一下,「以偽造權狀簽署的租約依舊不具法律效益。畢利先生非常寬宏的表示,在月底之前,只要你以十萬美金的代價補償他的損失,他願意訂立新租約,Rive Gauche可以放心繼續經營;不然的話,他必須出售這處房產,而且買主已經找好,Rive Gauche只能結束營業……或是和新的屋主談判出租事宜。」
安杰傻了。巴威爾的話好像撼天巨雷一般震得他耳聾,鼓膜只聽得到嗡嗡雜響,心臟在胸腔裡猛烈的收縮、舒張,將血液全部擠進動脈、衝向腦部,他覺得太陽穴裂開似的痛,懷疑自己該不會突然腦血管破裂。接著,他像發瘋似的跳起來、撲向巴威爾,慌張錯亂的說:「怎麼可以這樣!這家店……我的投資……以後該怎麼辦?」
「請你自制,帕提瑟先生!」巴威爾皺著眉擋開他,「我會建議你雇一個財務律師。需要的話,我可以給你一份律師建議名單。」簡單丟下一張名片、說了句告辭之後,便與另外兩個同伴一起離開,留下安杰不知所措的癱軟在地上。
由於不想過早引起擔憂和恐慌,安杰暫時沒將這個消息告訴員工,決定先想辦法籌錢之後再做打算;不過,他的滿腔煩惱愁苦依舊溢於言表。安德烈見他一張臉比沙皮狗還皺,以為是重感冒的關係,沒多懷疑什麼。
傍晚,安杰以身體不舒服為由,表示想提早回去休息,請安德烈代為打烊。回到家他根本無心休息,反而搬出所有的帳本,開始精打細算。
十萬美金說多不多、說少卻一點也不少。他戶頭裡的存款加上有價證券零零總總能湊出五萬美金,剩餘短缺的部分可以去銀行貸款;在月底籌出十萬美金、保住Rive Gauche不是問題。
問題在於之後。
一旦選擇貸款這條路,代表了他未來的十年歲月必須奉獻給賺錢還債;意思是,他必須死心,埋葬到ENSP a Yssingeaux進修的夢想。
要不然,他應該自私的選擇到法國進修。轉賣設備器材、資遣員工,技術上來說並不困難。然而他知道一點也不簡單,選擇放棄Rive Gauche的背後,代表了他這幾年來為了夢想而投入的心血、金錢、經營、一切一切都隨風而逝。他已經不年輕了,沒有那麼多的五年、十年可以焚燒。
這彷彿逼迫一個甜點師必須在雞蛋和砂糖之間做選擇,然而天曉得要做出可口甜點,兩者缺一不可。安杰嘆了一口氣,乾脆起身為自己倒了一杯不加冰塊的威士忌,再回到客廳。
安杰臥倒在沙發上,心不在焉的啜著酒,希望稍微忘卻煩惱;因為感冒而不算清醒的神智在酒醺之下更為迷茫,而糾纏胸懷的愁緒卻絲毫沒有稍解。
不知道恍神的過了多久,直到有人按了門鈴,安杰才回過神。蹣跚的過去開了門,一看,原來是茱莉。「剛才到咖啡店找你,結果安德烈說你身體不舒服先回家休息了。」
「為什麼不打手機給我?」
茱莉一聳肩,「臨時興起,想給你一個驚喜。」她走進屋裡,放下手中的購物袋,「餓嗎?」
安杰摸摸肚子,他其實沒胃口也不覺得餓,但是茱莉的體貼讓他十分感動,「正打算吃點東西。」
他順從的將購物袋裡還半溫熱的紙盒拿出來,打開之後,一股刺激的食物氣味頓時教他有點想吐。他咳了兩聲,皺著眉問道:「什麼東西?」
「魔鬼烤香雞﹝Devil Chicken﹞。」
安杰抬起頭有些訝異的看了茱莉一眼。連雞肉都受邪惡蠱惑?他開始認真的懷疑在冥冥之中必然有個惡魔操控著他的命運,阻撓他追求夢想。「怎麼了,你不是喜歡吃辣的?」茱莉一臉無辜的問。
「沒事。」安杰苦笑著搖搖頭,他不想辜負茱莉親手「送」羹湯的好意,立刻起身準備兩份餐具。「我喝點東西就好。」茱莉叫住他:「我不餓。」
「妳吃過了?」安杰問道,同時將茱莉的愛心晚餐倒進盤裡:兩隻雞大排、一隻雞翅,四分之一塊的培根磨菇鹹派,「這些在哪裡買的?」
茱莉沒回答,逕自拿了Passito di Pantelleria甜點酒,「這個酒配什麼好……沒有甜點嗎?」
「有。冰箱裡有半個洋梨巧克力塔。」安杰回答。茱莉拿了甜點回到桌旁面對他坐下。安杰乖乖的切下一塊雞肉放進嘴裡,太多的辛香料讓肉的口感有點膩、鹹派的派皮有點硬,他越吃越覺得是剩菜,但是他盡力的咀嚼。
相對於他的消沉,茱莉的心情似乎不錯,嘴角微微的上揚。過了一會兒,她不經意似的問:「這個甜點的法文怎麼說?」
「呃,是Tar……Tarte aux poires et au chocolat。」安杰以生澀的法文說著,接著他的臉一沉,「茱莉,我們可能去不成法國了。」
茱莉放下酒杯,「什麼?」
安杰嘆了一口氣,他很想一股腦的老實坦承所有的困境、向茱莉訴苦,但是怕她擔心、更怕被認為是個沒用的男人,又把話吞回肚子裡。只能逃避似的低著頭,扯說什麼經濟不景氣、收入不如預期、手頭上的錢不能亂花等等冠冕堂皇的藉口。他記得不久之前曾和茱莉興高采烈的計畫到法國後要參觀酒莊、古堡什麼的,早知道計畫會付諸東流的話,當時就不該那麼興奮。「我很抱歉。將來我一定會補償……」
「別傻了,機會一去不復返。」茱莉一聳肩。安杰注意到她看起來沒有預期中的失望,眼神甚至有種解脫的感覺。接著,她倒了兩杯酒,「轉換心情吧!其實我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我獲得升遷,下個月開始就是我們那層樓的銷售主任。」
不會那麼巧吧?安杰有些錯愕。兩秒鐘之後,他才僵硬的說:「啊,恭喜!」他硬擠出笑容,其實一點也笑不出來。其實他根本不覺得高興,甚至隱隱有些不安。「……所以妳才刻意帶晚餐過來給我?」
「慶祝我的升遷吧!至少我們之中有一個人遇到好事。」茱莉笑開了,「你不能去法國進修或許不是壞事……這樣吧,等你存夠錢,我們再去渡假。」
「是這樣嗎?」安杰囁嚅著。越是無法獲得或實現的夢想就越珍貴,他突然清楚的明白自己其實非常想去法國進修。
「如果真的那麼想去法國進修,為什麼不向你爸開口?他應該有十萬美金可以借你吧?」茱莉說:「也正好趁機向你父母坦承。」
安杰的心中五味雜陳。在這種情況下向他父親坦承一切,不僅會埋葬了他的夢想、更會焚毀他的未來。甚至不用真的開口,他已經可以想像父親會以鄙夷的態度、氣憤而輕蔑的責備:「荒唐!竟然為了這麼荒謬可笑的理由放棄了會計師的大好前程?你的腦子在想什麼?白白糟蹋了那麼多的時光,你以為男人有幾年的黃金歲月可以浪費?愚蠢!」
最後要是真由他父親出手解決問題,那就證明了他的失敗、象徵他這幾年來孤注一擲經營的夢想根本是錯誤;他根本不該走甜點師這條路。「如果真的這麼做,我就是認輸了。」
「這是現實問題。」茱莉喝光杯中的酒,臉頰有些泛紅,「有理想是很好,但是如果不能腳踏實地的話,理想就是空想。或許現在是你重新檢視人生目標的時候。」
安杰錯愕的看著茱莉。「別怪我說話直接。」茱莉繼續一派率真的說:「我是為你好才這麼說。你難道希望我說些好聽的話騙你?」
這種時候,如果能聽到一些安慰的話或許不是壞事……安杰心想。他頓時覺得自己是個被社會淘汰的悲哀失敗者。
「這個給你,請你愛上我。」
安杰.帕提瑟的心中懷著幾個夢想:一、到最頂級的法國糕點學校ENSP a Yssingeaux深造,二、開一家自己專屬的甜點店,三、獨創受歡迎的新甜點,四、出版食譜;此外,和心愛的人結婚、共組幸福美滿家庭、實踐自我價值、世界和平、中樂透大獎……
許多夢想,其中並不包括被一個比自己小七歲的小子告白。
﹝1﹞
安杰從一輛貼著「RIVE GAUCHE」的Ford E250裡小心翼翼的將好幾大盒的蛋糕半成品、手寫標示著「Chantilly」、「Diplomatica」、「Ganache」的塑膠桶和工具等等搬到餐車上,緩慢而謹慎的將餐車推到一扇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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