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皙,鑽石巨富陸家高高在上的帝王,
不可一世,無人膽敢違逆,
他的自尊和美貌一樣,都是他人難以企及的高度。
安笙,說好聽是陸皙的司機兼保鑣,
實際上他就是陸皙的狗,而且還是奴性甚重、無可藥救的那種……
明知他家大少爺生平最討厭的對象就是同性戀,
安笙只能偷偷摸摸哀怨地隱藏著自己的性向,
沒想到一朝被抓包,就落得十年忠心付諸流水,被掃地出門的下場。
正當他兀自氣憤,卻又暗自神傷之時,
「女王」卻突然離家出走,紆尊降貴搬進他家,
還強迫他拍下曖昧的相片!?
等等等等、他現在的男朋友是個狗仔,這樣真的好嗎?
女王報復中,天下大亂!
章節試閱
楔子
布拉格
離他數步之遙有個書報攤。
等待戀人的同時,他非常自然地走了過去。
戴著手套因此感覺不到紙杯的熱燙,喝下去的咖啡卻是暖暖的……
吐出的白霧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下意識地尋找中文的報章雜誌。
抬眼,剛好給他瞧見了一疊擺得很偏僻的雜誌。
他走過去看頭條,一看,咖啡噗一聲全噴了出來!
「咳──」
咖啡噴溼了他前面所有的報章雜誌。
報攤老闆像被咖啡淋到的是他似地,立即跳了起來!
他壓根兒聽不懂那一大串憤怒的嘰嘰咕咕,只能掏出一堆紙幣。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管掏出來的是英磅還是歐元法郎,他亂塞一把進那老闆手中、塞一把不夠再塞一把、直塞到那人不再叫囂為止,都夠買下整個攤子有餘了……他被嗆到一直咳,咖啡噴在報紙上。
將淋爛的頭幾份擲開,他抽出嶄新的一份。如果他不是給嗆到,肯定早就大叫了。
雜誌封面大剌剌刊登出即影即有的照片──
兩個男人無比親暱的舉動。
其中一張臉貼臉的特寫照得最清楚。
照片中臉蛋漂亮的男人眼神迷茫,臉頰暈紅,一看就知道是醉了,有點慵懶地看著鏡頭。
另一個男人沒看著鏡頭,嘴角形成尷尬的弧度,要笑不笑的。看不出是要推開還是擁抱。
因為是只有照頭部,無從看出有沒有穿衣服。
但裡頭的照片們更有看頭,有結結實實嘴唇交疊的──雖然怎看都是他家大哥去強吻人家、還有好幾張照片的角度攝出凌亂的床鋪……
陸皚覺得自己快要昏了。
這些照片是什麼鬼東西啊!?
為什麼大哥會跟Ansson臉貼臉地照相啊!?為什麼大哥會跟Ansson玩親親啊!?
這一定是合成的照片!是假的!先不論大哥平常對Ansson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像呼喝家中的看門犬似地,就算大哥真的醉了,也不會跟Ansson照這些照片還流出來呀呀呀呀呀呀!
於是阿心回來的時候,只見那敗家子不知哪一條筋不對勁,很華麗地掏出一疊歐元買下了他們旅遊時經過的報攤,並整個人擺出ORZ狀,將臉埋進報紙中。
「喂。」
一聽到戀人的聲音,陸皚立即含著一泡盪啊盪的淚水,雙手像八旬老翁般抖啊抖的抓著雜誌要給他看。就在他站起來時,好死不死竟然瞄到另一本雜誌封面──
鑽石巨富一家成GAY之路!
長年幫傭力證:大少爺跟二少爺感情好到異常!
還煞有其事地登出了他跟大哥在七、八歲時「被迫」互攬肩膀的相片!
媽的!誰是長年幫傭啊!?他跟大哥的感情何時又好到異常了!?真的會好才是異常吧!?
怕阿心會看到那聳動的標題,陸皚半秒站起來光速移動,擋住男人的視線,還很順手地將剩半杯的咖啡全倒在那雜誌上了。
身後,報攤主人又再叫囂。
「哈哈……沒什麼、沒什麼!接下來你想去哪裡玩啊?」
第一章 女王幽會中
「……哎唷,我的手剛剛不小心撞到桌子,妳快看看有沒有刮花了!」
「妳有沒有常識呀?鑽石會被刮花才怪,妳擔心桌面有沒有被妳的鑽戒刮花比較實際!」
「什麼嘛,這是他第一次送我這麼貴的東西耶,我當然要小心一點!」
「拜託,如果求婚鑽戒還送得小家子氣的,這種男人不要也罷!」
「妳這就說得對!他說這只鑽石有一克拉,而且色澤是F級的,都快要三萬了……」
「哎~妳家那隻對妳真好,如果我男友也買一只給我,我立刻嫁他!」
他掩唇打了一個小呵欠。
沒有刻意要聽,但女人們談論起鑽石實在太興奮,高亢的聲音傳過來了。
隔一個位置的男人敏感地側了側身,發出睡不安穩的呢喃。
倒不是這呵欠吵醒了男人,而是他舉起了手,方形鑽戒閃到男人的眼睛。
他將隨便翻閱的雜誌放回去,時裝潮流資訊他早在上一季已知道了。
所以他討厭搭長途飛機,要多無聊有多無聊。
尤其他永遠搞不懂為什麼那男人可以睡得像豬──光這個理由,他已經想辭退他了。
經過男人的座位時,他打開男人前面的螢幕,順手將音響扭到最大聲。
順便走到小吧檯,想來杯威士忌,但女人們的談話聲仍吱喳不斷。
顯然以為老闆已經入睡的空姐們,在休息室把臂閒聊,沒有注意到他靠近。
他倚於門邊,天性使然又或是某種職業病,立即看到那枚閃耀的鑽戒。
事實上,他在就學時常被同學以玩笑語氣、帶著妒羨地說他有雙烏鴉眼睛。
背對著他,顯然說興大起的女人高談闊論著鑽戒,面對著門口的女人發現了他,立即以手肘一撞同僚。女人的背脊一僵,倏地轉過來,發出被口水嗆到的聲音:「陸……陸先生!」
他微點了點頭,手心向上,做了一個邀舞的手勢:「讓我看看。」
女人不知所措,然後明瞭他的要求是什麼,將手交疊上去。
女人的羞赧維持不夠兩秒,他直接將那只鑽戒脫了下來,在燈光下變換著角度審視。
「……H級,0.80……」
雖然他對自己的鑑定很有信心,還是習慣性地叫了:「安笙。」
沒回應,伸出去的手也空空盪盪,熟悉的重量沒有落下。
他轉頭,預期會在身邊出現的男人睡得口水都流下來了,開到最大的音響也影響不到半點。
他微瞇起眼睛,皮鞋喀喀喀地走回去。
一手壓在扶手上,另手抓起男人的領帶,他輕輕扯了扯,沒反應。
如扯狗繩般,他猛力一扯!男人的喉嚨發出古怪的聲音。
「咕!」
安笙一瞪大眼睛,陸皙漂亮的下巴便近在咫尺。
還沒搞清楚發生什麼事,他只知道頸骨快被勒到移位了:「……大……大少爺?」
形狀優美的薄唇開開合合,還沒睡醒的他只聽懂三個字──「放大鏡」。
「……我帶著。」小巧的手持放大鏡收在皮套之中,他從不離身。
男人似乎認為他的答案是廢話,索性自己搜索。
話音剛下,安笙就感到男人毫不猶豫地伸手,手指伸進西裝內襯的暗袋中。帶有體溫的小東西突兀地被抽走,他的上司俐落地將透鏡體滑出,拿去鑑定不知打哪來的鑽石。
蔥白修長的手指搭在金屬上是那麼優雅,而男人認真專注的側臉足以迷倒任何人。身為同性、亦是下屬的安笙也不得不咬牙承認這一點。
不消說,跟在男人屁股後頭,畏縮得像小雞般的兩個女人早已一臉迷醉。
男人透過十倍放大鏡看了不過三秒,就將放大鏡隨手拋回給他。
「這顆鑽石的淨度頂多只有H級,不到一克拉,切工差了一點。如果要我來定價,絕對搆不著二萬九的價錢。」
女人誠惶誠恐地接回鑽戒,花容刷白:「陸先生,你說的是真的嗎?這顆鑽石我男朋友花了快三萬買下來的,我手上還有那張鑽石的證明書,上頭寫著淨度有F級……」
女人說著說著就消音了,她眼前的可是世界知名的鑽石鉅子,在她還不知道鑽石是什麼東西時,這男人已經把它當玩具在把玩了!要請陸先生這珠寶專家鑑定,動輒收費高昂,但就是有錢都未必請得動呢……難道……她真的被騙了!?
安笙聽著他們的對話,不難猜出大概,就是奇怪他那說好聽點是高傲、說難聽點就是自負的上司竟然會主動做好事?以他的性格,一定是失眠所以閒得發慌了……
安笙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轉來轉去,在兩人臉上交替。
那女人被一嚇都快哭出來了,而他的上司還算有點良心,從口袋中拿手帕給女士擦淚……才怪。
那男人拿出來的明明是名片:「妳拿著我的名片到LU(註一)的任何一間門市,鑑定師會優先替妳免費服務。如果妳想再選購一顆真正高級的鑽石,六折。」
安笙發出哎哎兩聲,把眼神轉開,看向窗外高空夜色。
果然是狗改不了……不!是一宗小小的生意、提高盈利的機會都不放過的商業奇才啊。
聽著女人受寵若驚、又哭又謝的聲音,安笙暗暗忖度,不愧是陸皙──
陸氏國際的帝王。
***
打著方向盤,安笙將車頭調好了角度,退出車位外……
眼角一瞄,瞄到液晶數字又往後跳。
「大少爺,我們到達時應該……」
轉頭,只見後座的男人沒幾分鐘已然睡沉了。
安笙沒好氣地勾起嘴角,將車內因感光系統而亮著的燈跟收音機都關掉。
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已經夠累了,何況陸皙還失眠,根本沒休息過。
安笙轉身,有點艱難地向前仰,伸直手替男人扣上安全帶。
剛才向空姐們推銷時是滿溢自信的表情,這時男人閤上眼睛的表情卻恬靜得像貓,連呼息都是靜悄悄的,只有胸膛在規律起伏著,臉孔微側,頭顱靠在沙發上……
安笙小心翼翼地拎起男人擱在膝蓋上的手,緊張得像在搬移易碎水晶。
但要拉出安全帶才是真正艱辛,他背脊都伸得快抽筋了才終於搆到安全帶,卻無可避免地與陸皙貼得極近,都快臉貼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男人的鼻子長得挺,他總覺得下一秒就要碰到然後把他弄醒……要真的弄醒這皇帝,那就完了。
一邊詛咒自己幹嘛多管閒事,他卻沒法把眼珠子從陸皙的臉上移走──
即使這麼近也看不出毛孔,皮膚還真好啊……廣告中什麼吹彈可破、像剝殼雞蛋的肌膚就像這樣吧。
在任何人的審美觀裡,陸皙無疑也是長得很好看的人。
他與這男人共事如此多年,早已不會再自慚形穢、也不會再目不轉睛,卻有時仍會不小心被吸引。但這男人對他的魅力不在那張臉,而是此刻毫無防備、安心沉睡的姿態……
好!停止、安笙你快停止胡思亂想!
心底警鈴大作,他趕忙將安全帶拉下來,插進槽位裡。
額頭迫不得已地抵在男人的胸膛上的幾秒間,他感到溫暖、聽到心跳。證明這座冰山美人真的不是白瓷雕像,是活生生的。
轉回去握上方向盤時,男人只是隱隱顫動著眼皮,沒有醒來的跡象。
他按壓了一下疲累的雙眼,再睜開,踩下油門開始駛上大馬路。
儘管他們已經快遲到了,他還是放慢車速、平穩行車,想讓男人小寐多會兒。
後頭的車子一輛又一輛超越他,一輛貨櫃車駛上來,因為車頭燈特別大顆光亮,讓他瞄了一眼,貨櫃車是寶藍色的,櫃上漆了一隻奔跑中的橘色狗。
也太巧了吧。
安笙綻出雀躍的笑容,捲下車窗,吹了聲口哨。
貨櫃車的司機詫異地探出頭來,看見是他後,轉成驚喜的表情:「笙少!」
安笙趕緊將手指擱在唇上:「噓──」
司機扭頭看到了後車廂的大少爺,擺出糟糕了的表情,立即將聲量調低了:「……怎麼了?跟你家的皇帝去看演唱會?」
正在紅磡隧道中,向著紅館的方向。
安笙喜見久未會面的熟人,笑著寒暄一會、互相道別了後,貨櫃車消失在車陣中。
目送那漸漸淡去的車尾燈,安笙繼續開車,思緒卻飄遠了……
他記得,那一天,他也是駕著橘狗的貨櫃車的吧。
***
「橘狗搬運」是他舅父的公司,以替人搬家為主。
他為了很多能理直氣狀吼出來的理由、跟人前人後都說不出口的原因而與父親疏遠了,不、別說是老爸,連父系親戚幾乎都斷了聯絡。
失去了老爸的經濟緩助也許是藉口,總之,他就是不想再唸書了。那時候,唸書會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不事生產,只懂坐在教室裡虛耗一整天的蠢蛋。他討厭戶頭裡一毛錢都沒有的感覺,那讓他沒有安全感,他想要盡快鐵錚錚地存筆錢讓老媽以後的生活有依靠。
他高中就輟學去舅父的公司打工,從最低階的做起,開車跟搬運一手包辦。
舅父快四十歲了還是光棍一名,膝下無兒無女,待他像兒子多於姪子,於是橘狗的人都說他以後是會繼承舅父家業的,玩笑著你一句「少爺」、我一句「笙少」的,叫著叫著竟然一直叫到現在,新進來的員工還以為他真是太子爺,就奇怪為什麼好好一個太子不去外國唸書,竟然去開貨櫃車。
那天,像過去幾年任何一個大熱天。
毒辣的太陽掛在頭上,彷彿追蹤著他、透過車頂的鐵皮罩在他頭上。
他上半身的工作服拉了下來,兩隻袖子綁在腰間,如果不是還顧及公司的形像,他早就脫掉濕漉漉還黏在背上的T恤了。
他行駛的路途前半段路還算順暢,之後卻越駛越慢,到了最後,巨大的車陣已然成形,他被卡在比較前頭的位置。
他有點不安地看看手錶,預約的時間快到了……奇怪,現在這時間竟然會塞車?該不會是有事故吧?那就糟糕了,這下鐵定要遲到了,要先跟客人說會遲到嗎……
車內小風扇的嘰嘰聲,讓他差點聽不到外頭的吵雜。
但人聲越來越吵雜了,陸續有些司機從車上下來,而且邊伸長頸子看前面、腳步邊向後退。
他推開車門,跳下車,跑上前抓著其中一名司機:「大哥,前面怎麼了?」
那人轉頭,帶一點慌亂神色:「哎,小子,你不要上去湊熱鬧了!也不知道會不會爆炸咧!」
「爆炸!?」
有什麼車禍嚴重到會爆炸呀!?那不是只會在電影中出現嗎?
「對呀!不信你過去看看好了!」不滿被質疑,司機自打嘴巴:「我告訴你,小夥子,這樣的場面大叔我看得多了,就沒看過撞得這麼嚴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那輛車被人動了手腳,整輛撞上安全島,然後就不停漏油,油都快要漏到半米了!誰還敢過去啊?不要命了!?」
安笙道了聲謝,好奇地惦起腳尖,努力伸長頸子想看到現場。
「那……大叔,你知道叫救護車了嗎?車上沒有人了吧?」
大叔有點支吾以對:「吶……誰知道啊?車上應該沒人了吧?油漏成這樣,是人都會跑走的……就算車上真的有人,現在有誰敢去救啊?等警察來吧……」
等大叔說到這裡時,安笙已經擠到更前頭了。
更多離現場比較近的人離開了,他像一條小溪中逆進的魚。很多人手握手機,警察、消防什麼都叫過一遍了,自覺已經盡過責任。兩、三人抓著他的肩膀叫他不要接近,他都回應「只是看看嘛」,大概覺得年輕人就是愛看熱鬧,他們都搖搖頭不管他了。
撞毀的車子是賓士,難怪會出現「車子被人動手腳」的陰謀論。
不消說,裡頭的人非富則貴……
驀地,他瞪大眼睛:「裡頭還有人!」
附近的人被他的大叫嚇到,轉頭看他的樣子像在說「這不是廢話嗎」。
「喂,裡頭還有人耶!有人昏倒在裡頭了!」他抓著圍觀的某人,卻被一把甩開。「喂……」
「我們都知道裡頭還有人啊,可是誰敢過去啊!?隨時會爆炸的耶!」
「這是消防隊的工作就讓消防人員去做啦,反正他們才是專業……」
「對呀!如果不小心傷到裡頭那些富豪還要反過來被告,那就真的是得不償失了!」
「車子很明顯是被人做過手腳的,誰知道等下會不會誰按一個鈕就爆炸了!」
這樣你一言我一句的,圍觀的司機們退得更遠了,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神經病。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們見死不救:「可是……只要我們同心協力一定很快會救出他們的!不用很多人,兩、三個人就好了,不會很久的,只要將裡頭的人救出來就……」
他費盡口舌地勸說著,竟覺得自己像強人所難的推銷員。
「你這麼不怕死、這樣了不起就自己去救啊!不要拖人下水!」
不知是誰衝著他吼這一句。
他緩緩轉過去,凶狠地瞪了那男人一眼,脫下那頂跟了他很多年的鴨舌帽,往地上一拋,就去了。他仍記得,帽面殘舊脫色的橘狗目送著他的背影,但即使到了現在,他仍說不出那時是空有正義感使然、還是被氣到腎上腺素上升。
球鞋吱吱幾聲踩上了那灘不規則擴散的機油,踩出泡沬……
他衝過去,車頭撞到完全變形了,非常可怖,連著車門也壓曲了。
車內有兩人,司機額頭流血倒在方向盤上,以他的力氣,要救起成年男人很困難……只能先救乘客了。車窗沒有開,他伸手進去扭開門鎖,拔了好幾下才將車門打開。
然後他看到後車廂的青年。
青年看著他,自他接近開始便看著他。
他很訝異那人並沒有昏厥,而是半睜著渙散的眼睛。
青年似乎撞到頭部而半昏,但更引起他注意的是他一手按著胸口、表情痛苦、額頭汗溼了。
他當機立斷把他抱出來,過程有點辛苦,因為他跟那人差不多歲數。
「你怎麼了!?喂,你撞到哪裡了……哪裡不舒服?」
「……我……心臟……」
在他的臂間,青年的頭顱後仰,露出光潔的額頭,吃力地吐出幾個字。
他用盡吃奶的力氣橫抱起青年,跑出車禍現場。
身後,車子突然爆炸了。他被小型爆炸的威力迫得伏下身來,自然將那人護在身下。
之後的細節他記不太起來了,腦海中烙下的鮮明印像只有那熱得要人命的豔陽、青年的黑色短髮鋪在手臂上涼涼的感覺。
其實,他壓根兒沒留意那人長什麼樣子,只知道他的睫毛長得很,在眼底拉出扇子般的陰影。還有,青年穿著校服,校徽是連他都聽過,超級出名的貴族名校。
爆炸的熱氣跟零散的碎片席捲而來,耳鳴讓他頭痛欲裂,聲音逐漸回籠時,他聽到細細的、虛弱的、沙啞的……令人心痛的聲音──
那人推開他的肩膀,呼喚著一個名字。
那名字他沒有概念,是那位不幸的司機的名字吧。
青年瞪大一雙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燒焦了、火花不斷閃爍的車子。
他第一次聽到那麼令人心碎的嗓音。
小聲到幾乎聽不見、不安到讓人想安撫、抖顫到讓人想抱擁。
如嚇壞的動物般低鳴,彷彿不保護著他,下一秒他就要整個粉碎了。
那時候他遇上的陸皙,十八歲的他遇上的十八歲的陸皙。
其實並不是好看到讓人震撼,但那蒼白的臉蛋、失去血色的唇瓣、驚慌的眼睛……
卻是病態地令人窒息、漂亮到令人心碎。
***
唉……
那時候蜷縮在他身下、躺在馬路上心臟病發作的陸皙明明像病弱美青年,現在卻是怪戾的、以折磨人為樂的畫皮一隻──雖然這可悲的事實他在救起陸皙第二天就得悉了,果然皮相是最不可信的東西,往事不堪回首啊……
快要到紅館了……默默複習這遇人不淑的不堪往事,男人沒有留意突然從後超速的車。
「吱──」
雙線行車,跑車卻如鬼影般突然硬生生切進他們的車頭前,然後揚長而去。
他嚇到了,下意識地避開,將方向盤猛地向右一扭!
「嗄──」
驚恐的抽氣聲緊接響起,陸皙驚醒了。
從後照鏡看了看陸皙的情況,安笙立即將車子停在路肩,繞出去跑到後車廂。
「大少爺!」他開門,情境跟那天如出一轍,竟有時光倒流的錯覺了。
男人已然坐起來,驚魂未定,一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
他想也沒想就將陸皙扳過來,很自然地一手按在他的左胸上,檢查心臟的情況、拉過他左手從肩膀開始向下按壓:「你怎麼了!?胸口有沒有在痛?多痛?給我一個數字。你的藥呢?有沒有帶在身上?」
對上司的心臟病發作很有經驗的安笙,問題一個接一個連珠炮發。
男人皺起好看的眉頭,將安笙的手給甩開:「別動手動腳的……沒事。」
他只是不小心睡了一下……又作了關於那天的惡夢,然後車子突然劇晃讓他驚醒過來了……
「剛剛怎麼了?」
安笙露出些許尷尬的笑容:「沒事,只是剛剛有輛車從後頭衝上來切到我們車前,我一時給嚇到所以扭了方向盤……」
在男人身上摸到藥瓶子的形狀他就安心了。
雖然從不宣之於口,但他眼前這男人自十八歲遇上的人為車禍後,便在心底留下了深厚陰影,自小陪著他長大的司機在自己面前被炸得粉身碎骨,陸皙卻從沒有再提及那天的事、也沒有接受任何心理醫生的治療,但他對於乘搭所有交通工具的恐懼不安,安笙都看在眼裡。
車禍後有一段時間,陸皙只要坐上高級房車的沙發就開始冒冷汗,雙手握拳,渾身溼透,根本沒辦法搭私家車上下學,他都不知道跟陸皙擠了多少久的公車。
直到現在,只有他當司機,陸皙才能全身放鬆到睡著,對於這點,他還是有點自豪的……
但男人的下一句立即讓他自滿的泡泡爆破。
陸皙聽完他突然扭盤煞車的理由,毫不留情地瞪了他一眼。
「再切線就切你的頭。」
陸皙有點疑惑地看著不知何時繫上的安全帶,解開,推開車門直接下車。
什麼嘛,別人亂超車又不是我的錯,別人要超車我也是控制不了的啊。
總有一天他真的辭職,看這混蛋是不是要用爬的去公司!
氣憤地想完後卻悲哀地發現自己的價值只是代步工具,安笙哀怨地拉上後座車門,將鑰匙交予泊車的服務生後便跟上陸皙的腳步。
***
怎麼說呢……他們各有伴侶。
他有沒有情人傳媒不關心,陸皙有女朋友可是報章頭條了。
從祕密通道走進會場,才走到一半就能感到地板的震動。
整個紅館都被歌迷的熱情所震動了吧,看來他們沒有遲到太久。
走上階梯,果不其然,黑暗中一片螢光棒組成的藍色海洋在整齊搖曳,非常壯觀,歌迷們聲嘶力竭大喊著偶像的名字,全站起來整齊有致地跺腳撼動了紅館。
貼近舞臺的歌迷們聲淚俱下,既激動又感動地呼喚著「Yvonne」,一聲又一聲。
被工作人員引領著,正準備步向後臺的陸皙停了腳步,於是他也看向舞臺。
在後臺透過電視機看跟身處現場的氣氛真的不能比擬……
舞臺的設計簡潔有型,用投射燈配合層層疊疊的紗布,在正中央托出似Y非Y字的羚羊角標誌,那是Yvonne所設計的專用標誌,即使不是她的歌迷也會知道,而歌迷將它畫在臉上。
在一陣比一陣澎湃的呼喚聲下,現場的燈光全熄滅了。
歌迷們知道偶像快將出來唱安可曲了,紛紛歡呼起來。
忽然,沒有任何音樂的襯托,一段亢亮清晰的歌聲打開了序幕。舞臺的機關啟動,中央的圓型小平臺一直升起,直到三米多高,聚光燈打在一個人身上,那是Yvonne。
歌迷們瘋狂地尖叫歡呼,向上揮動雙手,彷彿看見神祇。
女人伸出雙手,彷彿接受誰人的擁抱,以充滿爆炸感的聲音唱歌。
歌德式層次分明的黑裙在臺上閃閃發亮,看不出是婚紗或是喪服,穿在女人身上美得不可思議,隆起的傘狀裙擺跟隨節奏搖晃。女人放下長直的黑髮,眼上矇覆著一條黑紗,頭上配戴一雙既尖且彎的羚羊角,角上全鑲滿了水鑽,耀目得令人無法直視。
女人矇著眼睛,雙手大張在高臺上歌唱,像絕望淒美的黑暗寡婦、亦像將奉獻為祭品的地獄新娘,美麗得震憾弔詭。縱使安笙一個大男人看到這畫面也感動得雞皮疙瘩全部起立,他想不出有任何理由Yvonne會紅不起來、或有任何理由讓傳媒質疑她的歌唱實力。
一曲獻唱完畢,現場靜悄悄的沒有任何聲音,被震懾得回不過神。
直到Yvonne摘下眼帶,突然撕下裙襬拋走,露出一雙性感長腿,鼓聲響起,她開始在高臺上勁歌熱舞,於是眾人如夢初醒、掌聲雷動,跟隨著又跳又唱……
看到這兒,陸皙再移動腳步,走進後臺。
明明看到正精彩,安笙有點可惜地跟上去。聚在現場轉播的電視機旁的工作人員看見他們來了,主動讓出位置來,娛樂公司的高層迫不及待地過來招呼大客戶。「陸副總,這麼賞臉大駕光臨啊?怎麼不先通知一聲我們好讓我們接待你?」
「剛好有時間所以過來看看。」
「哎呀、你貴人事忙還抽空過來看看是我們的榮幸呀!我們家的Y承蒙你照顧了,陸總你看看,小Y現在就戴著貴公司贊助的水鑽羚角,多搶眼呀,廣告商方面的反應很好,演唱會前後都有好幾個廣告希望她戴上這雙羚角出鏡……」
陸皙伸出一手,截斷了他滔滔不絕的話:「我剛在外頭看到了。」
「是哦、是哦……那……小Y快回後臺了,陸總你可以在裡頭的房間先坐一下、等一下。」
囉嗦不斷的高層終於說了句男人滿意的話,陸皙勾起禮貌的笑容,點點頭:「好的。」
他看得出陸皙已經累到不想跟任何人打交道了,但即使疲憊的笑容也非常有效果。
那名高層立即噤若寒蟬,目不轉睛地盯著陸皙看,腦袋全轉著汙穢念頭。
他咳咳兩聲,踏前一步:「可以麻煩你帶路嗎?」
那高層大概被他的身高震懾到了,搓著手說當然、當然,領他們去後臺的休息室。
這樣一等就快兩小時,陸皙邊抽菸提神、邊打開筆記型電腦來處理公司事務……他則是邊看書邊留意手錶。
他暗暗打個呵欠,快凌晨一點了,陸皙竟然還「性」致高昂,真佩服啊。
他明白的,女人就是這樣,需要男人分享跟稱讚她們事業上的成功,不然以後別想爬上她們的床。
就在他這樣想的同時,有人敲了敲門,伸頭進來說小Y要二度唱安可曲,要再晚點才能回到後臺,而且待的時間不長,很快又要出發去慶功宴。
陸皙看了看手錶:「安笙,把飯店房間的鑰匙給Yvonne,讓她結束所有行程後過來。我先去飯店。」
「花我已經準備了,禮物在飯店的房中。」飯店會派專車接送陸皙過去,短短的車程這男人倒是沒問題的。
男人大略點了點頭就離去了。
目送男人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中,他揉了揉發痛的額角,努力集中精神看書。
那被他翻得快爛的書不是什麼休閒書籍,而是考取珠寶鑑定師的筆記。他上司早已在美國考取了GIA的研究寶石學家資格,為了提升他對公司的價值因此要求他考取同樣資格,要服侍那皇帝跟唸書上課可不是容易的事,他已經第二次考失敗了,考第三次再不合格就死定了……那變態還很喜歡來個突擊抽考,隨便在店面拿一堆鑽石要他鑑定──畢竟LU沒什麼多,就是鑽石最多。
溫習得太入神了,他默記著艱澀的專有名詞,沒有發覺身後有人接近……
突然,一陣冰涼的觸感貼上來,他的腦袋就多長了兩根羚角。
「看看我找到了什麼!?一隻落單的小羚羊!怎麼了?監管你的大獅子哪去了?」
他轉頭,沒好氣地將兩根羚角拿下來,輕放在桌上。
拜託,這兩根貼滿碎鑽的羚角少說一千萬,此女竟然視作等閒。
「Yvonne小姐,陸先生坐了十多小時飛機回香港,為了見妳一下機就風塵僕僕地趕來了。」
Yvonne臉上的妝仍未洗去,長腿在誇張的裙襬下大剌剌露出。安笙光看那起碼三吋高的鞋跟就覺得腳都痛起來了,不知道她如何穿著那雙鬼東西又唱又跳。
Yvonne轉了個圈,攤大雙手:「那他人呢?塗了隱形藥水?」
「陸先生因為太累所以先回飯店休息了,他請妳慶功宴結束後過去。」
Yvonne顯然對陸皙的去向興趣缺缺,她坐在安笙前面的桌上,蹺起一雙長腿:「那安先生你為什麼沒有跟他去?你留下來等我?」
「我留下來是因為要給妳飯店鑰匙。」
他從西裝口袋抽出鑰匙卡,在Yvonne面前搖了搖。
女人彷彿認為他的答案很無趣地聳聳肩,故意將鞋跟踩在他的膝蓋上,解下鑽石耳環、項鍊、額上的水鑽貼,將價值連城的鑽飾逐樣往他身上丟,把他當成人型的飾物盒,他張大手心一一接下。所有女人看見都會瘋狂尖叫的東西,她竟當成是路邊石頭:「絨盒呢?」
「哪知道?總之你公司贊助的我一樣沒少地還給你了。」
幸好他早有預備。他將所有鑽飾倒進準備好絨袋中,扳開Yvonne的手,將絨袋跟鑰匙卡都擺進去:「拿著,等下看見陸先生自己還給他。別在慶功宴上喝太多酒,那些訪問能推就推,快點去飯店,別讓他等太久。」
女人從小巧的鼻子中哼笑一聲:「怎樣?現在你是我老媽還是我老哥?口吻活像是我的經紀人,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將我安插在陸皙身邊去謀他的身家呢。」
「好了,有時間跟我在這裡亂說話,不如快點卸妝去慶功宴。」
他站起來,準備離去才瞄到孤零零擱置在一旁的花束,花束包裝在精美的盒子中保持新鮮。他抽起來,送給身後的女人:「差點忘了,恭喜妳這幾場的演唱會完滿成功。我已經猜到明天的娛樂頭條會寫什麼了,妳表現得很出色。」
女人接過花束,像小女孩拆開聖誕禮物般,迫不及待地打開盒子,將價值不菲的瑪格麗特拿出來,深深汲取香氣。縱然演唱會的濃妝未褪,但她臉上縱放的笑容如此燦爛、純真,不含任何雜質,竟比起她在舞臺上的任何一個時刻更耀眼:「謝謝!你有來看我的表演嗎!?」
他點點頭,剛剛的確是在臺下觀賞了一下子,精彩到彷彿要把人都吸進去了。
「這是陸先生送給妳的。」
女人抬起臉凝視他,比歌迷送給她的任何一份禮物更珍惜地緊抱著那束花:「騙人,陸皙他從來不知道我喜歡什麼花。只有你才會特地從日本空運瑪格麗特給我,陸皙所有送我的禮物都是你選的,你以為我不知道?」
「那是大少爺他吩咐……」
女人突然貼近,將他為了集中精神溫習而戴上的眼鏡給摘下來:「安笙,我跟陸皙不是那種關係。也許你很難相信,但我跟他甚至還沒有接過吻,也沒有……」
他忙不迭退後一步,拉開彼此的距離,接過她手上的眼鏡:「Y,我知道妳不是那種隨便的女孩,妳也不用向我交代妳跟陸皙發展到什麼階段了。即使我記得妳喜歡什麼,那也是因為我們從小玩到大而已。」
「我跟陸皙保持這種關係是為了你!只有這樣我才可以常見到你……」
「Y,如果妳覺得陸皙是值得交的朋友就跟他保持聯絡,妳要斷掉這種聯繫也是妳的自由。我不希望妳是因為我才……不是妳有什麼地方不好,是我……我們不可能的。妳明白嗎?」
Yvonne伸出來想要觸碰他的手停在半空,無依無靠,他卻沒辦法握著給予自欺欺人的安慰。他知道Y對陸皙沒那方面的意思,甘願被傳媒亂寫「包養小明星」的醜聞而跟陸皙保持聯繫也是因為他。但他……實在沒辦法償還Y對他的這種情意,這份情沉重得讓他要窒息了。
「Y……」
他來不及說些什麼,休息室的門被敲了敲。
經理人的聲音傳進來「小Y,妳好了沒有!?車子跟記者們已經在外頭等很久了!我們要出發了!」
他立即扭開了門:「Y已經準備好了,我也應該走了。」
「哎唷,原來安先生你也在啊!你們有什麼事可以慢慢聊、慢慢聊,我不打擾你們了……」
「不、我要走了,不耽誤她的行程了。」
他微笑婉拒了經理人的挽留,直直走出休息室,頭也不回。
因為他知道,只要他回頭就會看見Yvonne捧著一束彷彿被情人細心挑選過的鮮花,眼神卻相反地像被遺棄的小貓般哀怨。
***
「黑道千金靠黑勢力打入娛圈!?」
「Y公然嗆聲:我爸是老大,那又怎樣!?」
「歌迷力撐 即使Y是黑社會大姐依然支持她!」
各式各樣的娛樂雜誌擺在雜誌架上。
他迅速一看,全是Y當封面,報導的卻不是她加場再加場爆滿的首個演唱會,而是黑道千金的醜聞,鬧得沸沸揚揚的,報紙雜誌爭相報導。
從好的方向想,畢竟是人紅了,所以過去才有被挖出來放大的價值,要人不紅了,就是Y老爸是靠賣毒品起家的也不會有人報導。
Y所言非虛,她老爸是黑道老大的事被挖出來了。他今天才從奧地利回香港所以不知道。
他抽出其中一本,隨便翻了翻,興趣缺缺地放回去。
……不知道大少爺看見之後會有什麼反應呢?
坐在飯店大廳,他百無聊賴地第十三次看手錶。
快四點了,Y的慶功宴早已結束,趕到飯店密會陸皙了吧。
也不知道她所謂「甚至還沒有接過吻」的幽會要持續到幾點……他這個陸皙專用壓榨的司機也只能一直等下去,直到那男人玩到心滿意足,願意回家為止了。
全身放鬆地倒在沙發上,頭往後靠,瀏海全都滑下來了……
上下顛倒的視野中,飯店大廳空空盪盪的,只有小貓三兩隻。
忽然,他捕捉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他一嚇,立即坐直身子,揉了揉疲累的眼睛……不可能的,他怎麼會在這兒出現!?
說時遲、那時快,男人已經看見了他,雀躍地跑到他面前:「Ansson!你真的在這兒!」
「你為什麼會在這兒的!?」
他皺眉,避開男人伸過來的手臂:「我記得沒有告訴過你我在這兒……」
「拜託,你以為我是幹哪一行的?我是記者,消息最靈通了!全世界都知道陸皙才從奧地利的工廠回來就立即在飯店密會Yvonne了,早不是什麼祕密了!我現在看見你在這兒就更確定了。」
「Yvonne跟大少爺不是那種關係,你不要亂寫……」
「好了吧,男人跟女人來飯店開房還會什麼事!?即使男人跟男人來飯店開房我也是這樣寫的……要我不亂寫,就要看看你的表現如何了,Ansson。」
男人毫不避忌周圍的眼光,露骨地扯一扯他的領帶結。
他扯開男人的手,卻驚覺牽手的姿態更曖昧,便像燙到般鬆開了手。
男人顯然心情大好,伸手將他拉鬆的領帶繫好、推高:「放心吧,Ansson,我的同行全都守在飯店出口恭迎那對玉女金童大駕光臨,準備放上明天的雜誌封面。沒人會留意到這邊的。」
「不要在這兒動手動腳的。」
「那也可以啊。趁你的大少爺還沒完事,我們還有時間開房玩玩,你說是吧?」
他狠瞪男人一眼,男人毫不在意地將雙手插進夾克口袋中,彷彿下一秒就會抽出筆記本,塗塗寫寫即興想到的新劇情,好讓Y的醜聞更加精彩、更加惡毒,而醜聞的主角之一將會是陸皙。而,即使這男人今晚照不到任何Y跟陸皙的相片也好,他總有爆不完的料,安笙清楚他手上威脅自己的籌碼有多少……
他用力閉閉眼,妥協地站起來,走向飯店櫃檯:「跟我來。」
男人洋洋得意地在他身後大笑,從夾克中抽出手來,兩手空空如也。
「Ansson,你真的可愛到讓人捨不得不欺負你呀!」
註一:LU:陸氏國際品牌的英譯名
第二章 女王震怒中
告訴你,這世上滿滿是同性戀。
他竟然現在才發現。
十年前
有聲音。
他停下彈奏,手指輕按在琴鍵上,等待餘音完全消散。
他動也不動地坐在鋼琴前,看著琴譜被空調吹得微動,耐心等待所有都靜下來,好確定剛剛不是幻聽。
吱吱──
又來了。
像有隻大老鼠闖進來,然後撞倒了些許東西。
這座宅子的守衛如此森嚴,不可能有小偷闖進來吧?難道是無禮的客人闖上了二樓?
他皺眉,那些一無是處、只有四肢發達的大塊頭們真是白拿薪水。他小心翼翼地離開琴房,走到相連的書房,決定一睹那人的廬山真面目──
他沒想到會是他。
說不上陌生,也不算熟悉的身影突兀地出現在書房中。
那醒目的橘色工作服他死也不會認錯,粗俗卻直接的狗印在工作服背面,毫無格調到讓人想皺眉,簡直是種視覺虐待。那人像誤打誤撞打開了冰箱的老鼠,目瞪口呆,整座金礦在眼前閃閃發亮,卻無從入手。
這會兒,那魯莽的人逕自伸手左碰碰、右摸摸,去拿書櫃上的相架。
柚木地板上多出好幾個髒兮兮的鞋印,他終於知道吱吱聲是那雙髒到爆的球鞋發出的,這個人走過的路肯定大剌剌留下了腳印。
他忍無可忍地發聲:「你踩髒了地板。」
其實他真正想說的是,在主人允許之前去翻別人的東西是非常失禮的。
那人像被嚇到般轉過身來,手上還拿著一個相框。
陸皙瞄到他拿著的是他家全家福的照片,大概在他七、八歲的時候照的,他跟他弟陸皚被迫裝作感情好地互攬肩膀,兩人笑得不自然到像臉部快抽筋了。
跟他差不多年紀──他後來才知道原來這個人跟他同歲數──的青年反戴著一頂鴨舌帽,帽上仍是那隻怎看怎蠢的狗。青年發現他之後稍稍瞪大眼睛,然後不好意思地將相框放回原位。
於是他們大眼瞪小眼,找不出下一個話題。
明明該是救命恩人與被救人的關係,瀰漫在他們之間的氛圍卻完全不是那一回事。
他毫不掩飾的從上至下、左至右掃視這隻大耗子,這人身上沒有一小塊地方稱得上整潔。被帽子壓得亂糟糟的瀏海、平凡的一張臉、髒兮兮且布滿傷痕的手,另一隻手還戴著手套。工作服、手套、球鞋像用了十年以上般的殘破……這人唯一可取的就是長得高,比他還高而已。
他被這個人救起時,這人就是這副衣衫襤褸樣。
車禍事隔不過數天,當然不會有什麼煥然一新的轉變,突然從低下階層的搬運工變成前途無可限量的精英分子嗎?又不是拍電影,這個人穿起龍袍也不像太子。
他撓起雙手,正準備質問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兒,那人卻受不了過久的沉默,先一步開口。
「吶……你跟你弟長得不像呢,你弟長得很像陸先生,你卻不像。」
那人脫下帽子在手中轉動,無端端出現在他家書房、踩髒了地板、碰髒了東西,隨便拋出一個他生平最在意的、沒人敢在他面前談論的問題。這問題價值九億家產,他自然無辜得像在詢問天氣。
陸皙第一次有親手痛扁一個人的衝動。
他聽到自己的咬牙切齒的聲音,很奇怪為什麼牙關咬得快碎了還能發聲。
「我們是同父異母的兄弟。」
「哈……」顯然聽不懂人話的某外星人側側頭,困惑地補上:「對不起,因為這裡完全沒有你嬰兒時期的照片,所以我以為你是養子還是拖油瓶什麼的。」
陸皙想,如果那時候不是他老爸及時出現,他已經使出了漂亮的過肩摔了。
跟隨大耗子腳印來到書房的老爸說:「Isaac你在啊太好了。」老爸拉開椅子讓那人的髒屁股坐下去,然後說:「不用替你倆介紹了吧,這位年輕客人就是在車禍中救了你的恩人。」
老爸說:「這樣的熱血好心人已經很少了,難得又這樣年輕,前途無可限量啊。」
老爸說:「好歹你的命是別人救的,為人父的沒什麼可以還恩,只能給他安排個工作。」
老爸說:「這年輕小夥子機靈啊、警覺性高啊,以後可以替我顧著點,照顧你的安全。」
老爸說來說去那幾句他根本沒有聽進去,他從頭到尾只看到中途輟學、一無是處,額頭大剌剌刻著「走、後、門」三個大字的小人。最「難能可貴」的是那姓安名笙的人一點羞恥之心都沒有,竟然還衝著他笑。那笑容看在他眼裡就是囂張地宣布著「這大開的後門我是走定了,陸家的家產我勢必分一杯羹,你能奈我何嗎?」
人前人後,老爸都說安笙這小子是培養來當他的秘書的。
他也跟每個接觸過安笙的人說,這搬運工只夠格當他的司機。
但在陸家,誰最有錢誰的話就算話。
因此,你知道,他生平第二次想親手痛扁人的衝動跟第一次並沒有相差很遠。
他到現在還是很想痛扁他老爸一頓,施展過肩摔把那老混蛋插到地心。
***
「……笙……安笙……」
半夢半醒間,他喊。
他失去了重心,不知道現在的時間跟身在何方,連自己躺在地上還是床上也不知道。
突如其來的驚慌像洪水猛獸把他吞噬,他掙扎著想要清醒,卻力不從心。
突然,他的手被另一股力度握著,將他拉起來。
他感到背部被塞進一個枕頭,才明白自己的確在床上:「安笙……」
他細密地呼吸,想要盡快平靜下來。他睜開眼睛看見纖細的背影,並不是安笙。
對了,是Y。
女人不施脂粉,只紮起簡單的馬尾,穿著T恤牛仔褲,姣好的身材一覽無遺。
Y轉過來,將一杯水塞進他手心。他才發現自己沒有看過Y戴眼鏡的樣子──
一貫的冷豔,但對比起臺上的冷酷歌姬,這樣子平易近人許多。
「你作惡夢了?」
他啜飲一口水。
他搖一搖頭,並不是作惡夢,他連自己睡著了也不知道,卻無端驚醒過來。
也許他真的太累了……在車上夢到那場車禍,剛剛陷入小寐又被拉回去那時躺在車座上半昏半醒、快將死亡的無力跟恐怖感:「麻煩妳了。」
「不麻煩。畢竟不是每個人都可以聽到陸大總裁像個小孩子般安笙、安笙地叫的。我真的應該用手機拍下來給安笙看看。」
「我睡多久了?」
Y看了看桌上的電子時鐘:「現在快四點了,我來到的時候已經看見你在睡了。我還打算叫安笙來接你回去,想打給安笙的時候你就醒了。」
他將水杯擱下,扯鬆了領帶。
Y這個女人很奇特。不是說笑,他跟Y這樣約會不下五次了,但別說是接吻,他們連牽手都沒有,連他都覺得神奇。他尊重女人,女人絕不是洩欲工具,但在第四次約會還沒上床就略嫌太彆扭了,反正大家不過是各取所需,但Y不是那種逢場作戲、好來好去的女人。
真要說的話,她比較像紅顏知己……跟她在一起很舒服、天南地北無所不聊,即使他不想聊天,她也不勉強,她本來就不是囉嗦的女人。Y這新進天后紅透半邊天,第一張專輯才推出不久就舉辦首個演唱會了,以她的能力現在沒什麼買不起的,她也從不要求他買什麼。
因此,當記者們一窩蜂地問他知不知Y是黑道千金、有什麼看法時,老實說,他一點都不覺得意外。以Y那種直腸直肚、不貪慕虛榮的性格,大概只有黑道老大的女兒才說得過去。
他從不相信肥皂劇上什麼心跳加速、臉紅耳赤的戀愛,他也不是十多歲的毛頭小子了。
因此,他不否認他想追求Y,讓他感覺舒服的女性沒有多少個,Y比較特別。
「恭喜妳演唱會完滿成功,我剛剛在臺下看了一陣子,很精彩。」
「謝謝。我收到你送的花了,很美,我很喜歡。」
「花只是餐前菜,我真正想送你的是那個。」
Y站起來,離開床沿去拿茶几上的絨盒子。
她啪一聲打開絨盒,微笑:「原諒我裝不出驚喜的樣子,你睡著的時候我已經打開看過了。你知道我這個人就是……好奇心旺盛。」
他嘲笑:「很好聽的形容詞。」
黑色絲絨盒中擱著一條項鍊。
項鍊的設計簡單,吊墜是一個草寫的Y字,以碎鑽拼成,在燈光下閃耀奪目。
「很漂亮。」
他光聽她如此簡短的讚美就猜出一二:「言下之意是,妳不打算收下?」
「哼哼,我知道你的鬼主意,Isaac。LU贊助的鑽飾我已經一樣沒有少的還給你了,別想再騙我作LU的活招牌。你要我戴上這條項鍊,可以,捧著合約跟廣告費來求我這天后吧!」
Y跋扈地抬起下巴,將絨盒閤上,拋回給他。
他還來不及說些什麼,Y已經俐落地套上毛織帽,拿起皮包。
「叫安笙接你回去休息吧,你的臉色比殭屍還難看。」
Y拉開房間的門,爽快離去:「先拜了。」
陸皙苦笑,他這輩子還真是第一次被女人甩得如此徹底。
那女人待他大概跟那群黑道兄弟沒分別。
罷了,他不急在一朝一夕將Y得到手,要那麼簡單就到手,就不好玩了。
他振了振精神,走去大到可以擺張兵乓球桌的洗手間裡洗了把臉,才發覺自己的臉色的確蒼白,肯定是因為在飛機上失眠了。明天公司還有好幾個會議要開,他的確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打了安笙的手機,通常那傢伙響沒三聲一定會接起,這次卻是轉去留言信箱了。
他重撥三次,最後只能在留言信箱下最後通牒:「立即給我滾過來,安笙。」
安笙跟他十年,從沒有一次失蹤得如此徹底。
通常那傢伙都會在飯店大廳等候,隨時On call,這次是怎麼了?
他撥去服務臺請他們在飯店大廳聯絡安笙,服務臺的職員竟然告訴他,他們不能隨便洩漏客人的資料。託那種官方答案所賜,他才知道安笙那傢伙竟然在飯店開了房。
他開房幹什麼?以為他跟Y約會,所以就可以開間房睡大頭覺嗎!?
「我要知道他的房間號碼,拿那房間的備份鑰匙卡給我。」
「陸先生,雖然你是我們飯店的貴賓,但我們不能隨便透露客人的資料,這是私隱權的問題……」
「小姐,我不只是這飯店的貴賓,事實上,這飯店是我開的。如果妳還想繼續做這份工作,我奉勸妳最好立即把他、媽、的、鑰、匙、給、我。」
這警告顯然成效顯著。
他掛斷後不到一分鐘,便有人連滾帶爬的將鑰匙卡雙手奉上。
***
飯店房間的隔音效果相當良好。
因此,他在接近房間、甚至打開房門時都不察覺任何異樣。
如果早聽到一絲一毫的呻吟聲,他怎樣都不會打開那道房門……
握著的鑰匙卡雪花般落下,被地氈無聲地承接著。
他沒發現自己的指尖跟臉色也像雪一樣白。
房間不是什麼總統套房,是最基本的雙人套房。
中央擺著一張雙人床,側對著房門,只要一推門就一覽無遺。
一瞬間,他以為撞破了安笙的好事,以為安笙在他跟Y約會時搭上了個女人,帶她上房間。
但他很快就察覺到並不是那麼一回事──
兩個衣衫不整的男人在床上糾纏。
……十年了。
安笙跟了他十年,他竟然到現在才發現,安笙是個死GAY。
***
「大少爺……大少……大少爺!」
被衣衫不整的男人追在屁股後跑,陸皙能想像場面有多難看。
不管身後男人的死活,他逕自加快腳步,到最後幾乎是跑進電梯裡。
他死按、猛按著關門鍵,就怕被那男人衝進電梯內。
在電梯門關上前,他看見男人一手抓著襯衫、另一手抓著領帶追過來,那模樣要多蠢有多蠢。
……天啊,這十年他是怎樣忍受這個人的!?他怎麼會被他暪騙了十年?
他掏出光潔如新,根本沒用過多少次的後備車鑰匙,往那部賓士走去。
「叮」一聲在身後響起,知道安笙也乘電梯追下來停車場了,他忙不迭將車鑰匙插進去。
也許是越急越不成事、也許是太久沒有駕駛過了,他連試了好幾次才扭開了車門……
明明做錯的是那男人,但他竟然避那個死GAY避得像洪水猛獸!究竟現在是什麼情況啊?
這一切都該死的太荒謬了。
好不容易坐進駕駛座裡,正要壓下排檔桿時,男人趕到了。
安笙衝過來,他毫不留情地捲上了車窗,男人只好著急地拍著玻璃:「大少、大少爺,你聽我說!」
傳進的聲音失真了,他一眼也沒有施捨給男人,踩下油門。
他不知道是什麼步驟出錯了,車子往前疾衝了一下,然後猛然煞停。
幾乎是貼在玻璃窗上的男人給這突然的煞停拖累,跌在地上。
可惡!他太久沒有開車了,都忘了要怎樣才能令這該死的東西動起來了!
陸皙一咬牙關,再接再勵地壓下排檔桿、踩下油門,車子震動起來……
這次車子順利的駛出了停車位,但還不到一米,雙手大張的安笙就繞過來將車子攔截下來!
陸皙只能煞車,將車窗捲下來:「讓開。」
「你根本忘了怎樣開車!你有多少年沒有碰過方向盤了!?」
「那也不干你的事,給我讓開。」
「就算給你駛上高速公路也很容易會發生車禍……該死的!我根本不是想跟你討論這個問題,我只是想跟你解釋一下剛剛的情況,你看到的……」
「你是個死GAY,還跟相熟的記者在飯店開房間。That’s All。」
「不!事情不是這樣簡單的……那個記者,他是……我們以前在一起過一段短時間,他威脅我說要將你跟Y的事報導出來,而我又……又覺得或許有機會跟他再……」
「夠了。我現在不是想知道你的情史,你以為我聽完之後會誇讚你忠心耿耿還是很念舊情?」
「我不是故意要暪你的,只是……我不知道怎樣開口,我找不到機會跟你說……」
「喔,所以這是我的錯了?是我忽略了你吐實的欲望、沒有體貼地給予你機會?」
很好啊,所以現在整件事變成是他的錯了?「你這樣勞心勞力地跟那個記者上床,定時定期爆陸氏的料給他知道好提升我的知名度,我在八卦雜誌封面看見自己時應該給你刊登費對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沒有大鑼大鼓地揭露自己的性向不等於說謊吧!?他不吐實不等於暪騙吧!?十年了,他一開始沒有表明,很自然地就一直隱暪下去了,而且他前男友的身分又這樣敏感,要他怎樣說出口?「你之前知道二少爺的性取向的時候,你……我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生氣,你還出手打了二少爺!你要我怎麼跟你說!?」
「安先生,你別太高估自己。你以為你是我的誰?你跟我非親非故,我是為什麼要動氣、要親手教訓你?」這死GAY不過是他的下屬,連要他親手教訓的資格都沒有。「我會出手打陸皚是因為他意圖雞姦男人弄到坐牢毀壞了家族名聲,讓我煩不勝煩;也因為他是我弟,你什麼都不是。」
陸皙微微抬起下巴,傲視同儕的眼神彷彿在看一隻皮鞋底的小蟲子、要他親自動手教訓已是勞煩了他、已是種莫大的恩惠。安笙一時之間竟找不到任何言詞辯解,只能雙手抵在車頭蓋上:「我知道現在無論說什麼你也不會相信……我要做什麼才可以證明自己的清白?」
「你不用向我證明什麼,你在五分鐘前已經被我解雇了。」
「只因為我沒跟你說我是個同性戀!?」他就是知道陸皙經過他弟因雞姦入獄的事後有多討厭跟不屑同性戀,所以才努力隱暪至今的。
「第一、你的性取向不用向我交代,我也不想聽你噁心的情史;第二、你有向記者私通暗款的嫌疑,你應該知道我疑人不用。就是這樣,你被解雇了。」
「你何不直接說你歧視同性戀!?」
他繞過去車窗旁,一手壓下車窗,炯炯有神地直視陸皙。
陸皙轉過頭來,不甘示弱地迎視,淡淡向他撇下一句:「你何不去平機會(註二)控告我,安笙?」
他說得那麼地冷、那麼地淡,只有眉頭輕皺,像直接宣判死刑的暴君,讓他的心都要結冰了。
然後男人一扭方向盤,迫使他鬆手。車子駛出停車場外,漸漸將他拋離在後頭……
每輛價值好幾百萬的名車端莊整齊、被工人擦洗得亮晶晶地停泊在兩旁。
只有他,狼狽不堪地站在正中央,遙望著空洞的出口。
一邊襯衫衣襬塞在褲子中、另一半大剌剌地露出,昂貴的領帶拖在地上。此刻,他竟覺得自己像天生殘缺而被主人拋棄的棄犬,那般淒涼無助、心灰意冷。
他拿起拖曳在地的領帶,嗤笑一聲,將沾滿灰塵的領帶重新繫上……
他轉身,離開停車場,突然想起自己要做的最後一件事。
「喂,我是Ansson。大少爺自己開車回家了,我想他應該是回宅,可以替我留意一下嗎?如果可以的話請派人去接他。嗯……麻煩了。」
他切線,看著顯示通話分鐘的手機螢幕,突然覺得完結了。
只是這樣,多麼簡單,發生跟決裂的時間不到十分鐘。他摸擬幻想過這樣的情況很多次了,被揭發、然後被質問、大少爺氣得臉色都發白了、他百口莫辯、最後毫無例外地,他被放棄了。
這樣就算完了吧?上司下屬關係、他跟陸家的關係應該劃上句號了……
安笙深吸一口停車場冰涼的空氣,體會到何謂欲哭無淚。
陸皙說得對,他算是個什麼東西?
他將老早就準備好的辭職信鎖在抽屜,不下三十次想拿出來擲在陸皙那張囂張的臉上;陸皙也不怎麼喜歡他──畢竟那男人也從沒有掩飾對他的厭惡,純粹礙於陸老爺所以不能隨便趕走他而已。
這樣互相忍受的關係不知不覺竟維持了十年,到現在習慣彼此的存在了……只是這次不行,這次是真正結束了……
***
這個怎樣也改不了的習慣,應該是從第一天就開始的。
陸老爺不是個會嬌縱兒子的人,陸皙並沒有空降到管理層,而是一階一階地升上去的,因此,陸皙的職稱幾乎每半年至兩年就轉一次。公司上下的同事機靈警覺,絕對不會叫錯,陸皙還沒新官上任,他們老早先左一句經理、右一句陸總了,溜口奉承得很。只有他,只有他從頭到尾都叫「大少爺」,而且他發現,他可能是唯一會這樣叫的人。
現在是什麼時代了啊!?還會有人自命為家臣、樂於妄自菲薄地稱呼「大少爺」、「二少爺」?
縱然不時會有這樣的自嘲、縱使知道公司不少人在背後嘲諷他是馬屁精,不過習慣就是習慣。
在陸皙剛升上經理時,他也曾嘗試跟其他人一起稱呼他經理,他在陸皙的身後叫了三、四次,那男人不知道是耳背聽不到還是怎麼著,都沒理他,到男人終於面對他時,看他像在看神經病,於是他第一次勇敢的嘗試乾脆地夭折了,他也從此放棄。
畢竟,在公司還沒有任何人認識陸皙時,他已經是小小「大少爺」的司機了。
十八歲的他血氣方剛,要稱呼同年齡的青年「大少爺」就是低不了頭、開不了口。
但不稱呼他大少爺難道要直呼名謂?叫他陸皙還是阿皙嗎?
他光想就全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要跟那尊冷冰冰的冰塊攀熟絡,勾肩搭背的,怎想都不可能……別說是好兄弟,他們連成為朋友或是彼此看順眼的點頭之交都有難度了。
還是叫他「大少爺」吧,他聽陸宅中所有傭人都這樣稱呼他的……他學歷不高,難得陸老爺願意讓他在「陸氏國際」中實習,無人不曉的「陸氏國際」耶,LU這鑽石名錶的金漆名牌耶!這樣可遇不可求的機會也給他碰上了,低聲下氣地尊稱一下也不過分……縱然他從沒想過要折墮到當誰的僕人,但他現在坐在數百萬的名車中,戴著標準的白手套、手握方向盤,不就是要當陸皙的司機的嗎?
胡思亂想著,突然,車門被開啟,他嚇得心臟都快從喉嚨跳出來了。
後視鏡中,陸家的傭人替陸皙打開車門,陸皙坐進來了。
他看見陸皙漫不經心地將名牌書包丟進沙發角落,一聲不哼地躺後,閉目養神……
人為車禍才發生不過一星期,陸老爺重金聘請的專業人士像獵犬般圍著車子左碰碰、右看看,用看似很複雜、形狀古怪的儀器在車身周圍探測,連底盤也不放過,這樣那樣地擾攘了半小時,終於示意他可以發動引擎了,他恨不得可以趕快逃離那群怪人。
既然那冰塊不主動跟他說話,那他也樂得清靜。
朝學校方向駛行了五分鐘,安笙開始發現陸皙不妥了……
有點過分安靜了,好像整個車廂中只剩下他的呼吸聲。他疑惑地瞄一瞄後頭的情況,竟看到青年用力緊閉眼皮,雙手都快在沙發抓出五指貓印了……「大少、大少爺!?」
第一次說出這樣難為情的稱呼,他給口水嗆到了。
青年總算睜開眼,不耐煩地瞪他一眼。
他們的視線在後視鏡中交會,他發現陸皙的臉色很糟,也許是他天生膚色白皙吧,但安笙無論怎看都覺得是病態蒼白:「……你沒事吧?你的臉色不太好……」
陸皙這次連瞪他都懶得瞪,只是閉眼,眉頭皺起了。
晨光灑進車窗內,安笙轉頭,看見陸皙的額上泛起一層薄汗,肩膀微微抖動。
想說他不肯答話,大概只是一時不舒服吧,但時間越過去,青年的顫抖就越嚴重……
他當機立斷地停車,將車子泊到路肩。
「你幹什麼?你這樣會害我遲到的你知道嗎?」
陸皙的抗議略嫌沒力,比起那句「踩髒地方」的控訴在氣勢上弱很多。
安笙索性一同鑽到後車廂:「你……心臟病又發作嗎?」
「你那一隻眼看見我心臟病發作?沒有相關的專業知識不要裝懂。」
明明跟他同歲數,但陸皙看他坐進後車廂的眼神,卻像看見一個流浪漢闖進高級餐廳般訝異鄙視。彷彿他不配跟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未來富豪坐在同一組高級沙發上、不配與他站在同一塊階磚上、分享同一個空間的氧氣。
看著青年踡縮在車廂中,努力壓抑著恐懼,卻沒辦法制止唇瓣顫抖的模樣……
他突然弄懂了陸皙是在害怕什麼。
他忘了,也許他只是不甘心、不忿氣,想要挫一挫陸皙的銳氣,欺負一下這大少爺。
也許他當時是真心可憐他、想要幫助他,因此激靈突生了那念頭。他忘了。
也許兩者皆有,也許他根本沒多想什麼,當時,他就這樣脫口而出了──
「我們去搭公車吧!」
雖然他打賭這大少爺可能一輩子也沒搭過公車、雖然他隱約有自作孽不可活的預感……
最後,毫無疑問地,他害慘了自己。
註二:平機會,平等機會委員會,香港的公營機構,提倡性別、年齡及殘疾平等機會。
楔子
布拉格
離他數步之遙有個書報攤。
等待戀人的同時,他非常自然地走了過去。
戴著手套因此感覺不到紙杯的熱燙,喝下去的咖啡卻是暖暖的……
吐出的白霧模糊了他的視線,他下意識地尋找中文的報章雜誌。
抬眼,剛好給他瞧見了一疊擺得很偏僻的雜誌。
他走過去看頭條,一看,咖啡噗一聲全噴了出來!
「咳──」
咖啡噴溼了他前面所有的報章雜誌。
報攤老闆像被咖啡淋到的是他似地,立即跳了起來!
他壓根兒聽不懂那一大串憤怒的嘰嘰咕咕,只能掏出一堆紙幣。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不管掏出來的是英磅還是歐元法郎,他亂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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