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推薦:
(1)
俯瞰台灣繪本的奧底
--推薦《重要書在這裡!》/雷驤
常常被委以寫書評、推薦文的我,對這一類「必要的閱讀」可謂駕輕就熟。通常是一面瀏覽一面摘寫筆記,待到所需觀點材料齊備,當即闔起新書,開手動筆寫我的推介文了。過程嚴謹有序,不久便能毫無意外的按格式寫成。即便有特殊感動的地方,總也保持評介者的理知,置於一種平衡狀態。是的,這時候思維與措詞的「平衡」至關重要。
然而,讀完楊茂秀的七萬一千字,我的感受略有不同,想用更合乎自然的、隨興起止的方式來談它。譬如早先我已寫好的「開宗明義」佔有四分之一的篇幅,現就決定棄置不用而另起爐灶。
我很想先談談楊茂秀這位作家,閱讀中,他的語言形貌時時從書頁裡與我照面,讓我皺眉讚嘆,也讓我沉思微笑。他這種「人與文」的一致性,手上現成掌握好一些材料,一會兒可供讀者們分享。
書中引圖畫作家Marcia Brown的話說:「介紹一本圖畫故事書給人,就像介紹一個朋友給人。」
現下我一反其道,想先把這位作家朋友介紹給人。因為這比評介一冊「評介書的書」給人,來得容易些,不是嗎?評介的對象是「評介」這種事,是多麼迂迴而抽象!
書裡提到莫里斯o桑達克的名著《兔子先生,幫幫忙好嗎?》,「整本書以送禮的行為做為深入探索的指導原則,」楊茂秀歸納這本小書道:「讀者一定送禮過,也接受過人家送的禮;有些人送人家禮,是送自己喜歡的,有些人送禮,是送受禮者喜歡的……」
我立即想到楊茂秀有回來我家的「送禮」。
登門造訪而且預約好晚餐,禮數必不可免。那一回他明白的攜來一個疑似禮物的包袱,坐定以後,當著眾人的面打開,一邊說:「我今天帶來的禮物……」
我們盯著那紋樣素雅、看起來應是古物的包巾--當然它不可能是禮物本身,解開裡頭是兩冊書,也非新品。之一是出版年代甚早的版畫童書,說「讓你瞧一瞧」;另外則是一冊詩集,說「要唸給女主人聽」。從廚下喚出我妻,楊茂秀開始以抑揚頓挫的嗓子誦起讚美女德的英詩……
家宴結束以後,他收束起包袱,飄然而去。留給我們的是什麼呢?是曾經閃爍一片的圖畫光影,以及一度迴盪在空間裡的語音,但是說真的,予我們印象深刻甚難忘懷。
從他歸納的「送禮指導原則」來看,那一回「禮物」的考慮,究屬「送禮的他所喜歡的禮物」,還是「受禮的我們所喜歡的禮物」呢?
初識這位風度獨特的紳士,迄今已經超過十年了吧?第一回他要助理打電話來邀我上課,接下來他自己在電話裡講:「不必針對這堂課有任何準備,」但是「請帶著你一生的準備前來!」
從結果看,他對課程需求的描述甚為正確,自此我開始認識此君。這麼些年來,時或我倆會在同一空間、面對同一些人士上課,雖然兩人出發點、領域有所不同。
他的上課風景像這樣:超廣闊的講桌上攤放著二、三十本書--這些都將在課程裡提到。他把上課的人圍成一個大圈,彼此成為中心。
一頂寬邊細呢帽戴在頭上,似乎壓不住曲綣茂長的頭髮--有時候是黑色的俄國革命時代的青年帽。下身則是馬褲,或者繫著綁腿而收緊起(據說以往還常穿裙子)。喉音宏亮、表情豐富的帶引大夥兒討論。反映成長過程中的種種艱辛,他有一付不易被擊倒的壯碩體格,依賴冬夏不輟泅泳鍛練。現在這一群不大有提問環境的台灣人,此起彼落的發表起來,相互補充意見,甚而發生主、支流相互襲奪的現象,而他常有機會在一旁微笑。
楊茂秀教授也善於表演,如果有此必要的話。以致發生過這樣的事:有一回他去台南一所幼稚園,主持人正講著故事,他在人群中插入,表示有意見要發表。那主持人對他說:「這位阿公,請你不要講太長,楊教授很快就會到。」
現在我慶幸自己完整的讀完這十九篇短論,明白了作者學問的基底所在,畢竟是台灣最淵博的繪本理論家唷。
以下,讀者即將展閱的,是約五十冊繪本的賞析。楊茂秀有條理、富有基底的咀嚼,那些繪本個別的滋味逐漸匯流,形成一條豐美的川流,供你俯瞰當今台灣繪本的奧底。
作者論述是多方面的,牽引這些繪本出場的話頭,也令人捉摸不定、意想不到。他會說:
「小時候我們住在彰化二林員斗里的清水橋旁邊,我們每天都在天未亮前就起床。起床後家裡八個小孩,每個人都有任務……」然後他敘出吃蚯蚓的往事--看著鴨子們爭食,不由自主也抓一把往自己嘴裡塞。「哇!真是好吃!像義大利麵,鹹一點,不用放番茄醬。」--這個本身經驗的故事,天曉得是真是假。
全書的引例、敘事策略多得不勝細數,十分精采。
當然不能說「絕無冷場」--當他按哲學、心理學等學問的慣習,必得提出「知識論」、「現象學」的時候。譬如〈這是誰的腳踏車?〉一章裡,講到俄國心理學家Vygotsky的「最近發展域」(ZPD)理論,就未免扯遠了,沒有篇幅讓他如一向遵守的學術嚴謹那樣講個清楚,結果只能讓讀者眼前一霧了。
值得特別一提的,我所讀到的書稿打樣,並未像成書時的樣貌,在適切地方配入提及繪本的插圖。然而僅僅透過他的文字描述,那細緻的畫面圖像即在目歷歷。據我自己的經驗,即使是專論繪畫史或美學的文字作者,也不容易白描得像楊茂秀這樣具體生動。老實說,許多地方他讓我們會見的文學質地,趨近一個詩學的靈魂呢。
【推薦者簡介】
雷驤
雷驤,作家,「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兼任教授。作品曾獲中國時報小說推薦獎、金鼎獎、金鐘獎、金爵獎等。出版《文學漂鳥》等三十餘種,影集《作家身影》等兩百餘集。
(2)
把燈關掉,你才看得到
---《重要書在這裡!》讀後/簡媜
1.
先講個小故事。
我小時候很怕黑,這沒什麼,除了還在娘胎裡的嬰兒幾乎所有小孩都怕黑。要命是,我們家是鄉下農舍,前有稻埕後有庭院房間約有八九間,人畜相處雖然融洽,但每到太陽下山即黑影幢幢,一股莫名的黑暗幽然近身,會動的不會動的人物形狀都比白天大,連那些棲在餐桌旁風鼓上的小雞看起來都比較威武。我祖母是個省電省到好似拔掉開關才甘心的人,我們隨手開燈,她隨手關燈且隨口開罵。逼不得已,只好點一根瘦蠟燭,這更糟,跳豆似的燭光彷彿讓所有黑影靠攏集合,在你面前呵氣嘆息活了過來。
每天晚上,我必須做的一件事是,穿過走廊去爸媽房間的衣櫥拿弟弟妹妹洗澡要穿的乾淨衣服。這當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一則走廊盡頭有只大尿桶,二來弟妹衣服分散在不同抽屜得花一點時間才能拿齊各種「零件」,第三,唯一一盞五燭光燈泡掛得很高我搆不到,其四,那座大衣櫥正中央有一面鏡子。
這四件組合起來的連續畫面是這樣的:一個怕黑的瘦小女孩在黑暗中快步穿過走廊,但不能衝太快否則會直接衝入「太平洋」(尿桶,桶很大,對小孩造成威脅,她弟弟半夜尿急,寧願尿在床上被打也不願去尿桶報到),好不容易兩腳煞車開門進入黑漆漆房間,迎面一看,衣櫥正中央有個人影--雖然三秒之後她知道那是自己的影子,但這三秒夠她的心臟像兩隻青蛙一跳東一跳西!她一面開抽屜一面忍不住抬頭看那個黑影還在不在,還在!她低頭開另一抽屜,又忍不住猛地抬頭看黑影還在不在,還在!如是數回,她進入緊張刺激狀態:不知道應該希望影子消失還是希望影子永遠同在?
我想透過這個小經驗說明一種可能:把燈(薰習、偏見、慣性反應)關掉,說不定會看到更精彩的事情。
當然,那只尿桶要先搬走。沒有人希望,精彩的事情還沒看到,就得先去洗澡。
2.
做過爸媽的都知道,繪本千好萬好但有二壞;一是貴,二是重。又貴又重,孩子出生時親朋好友打的金鎖片金戒指加起來不及一冊繪本重。當然我們也不應該趁此機會抱怨,因為,金鎖片金戒指在滿月那天給小嬰兒戴上照相存證後,即收入保險箱以供日後大人變賣,繪本卻抱在孩子懷裡,從長牙時期流口水「啃書」到要求爸媽唸來助眠到自己翻閱,繪本一路進入孩子的保險箱,成為心靈的第一筆存款。
既然一本繪本有可能一讀再讀,面對書市裡滿坑滿谷的繪本該如何下手?這就是楊茂秀《重要書在這裡!》的任務;他是飽讀理論專著的兒童哲學專家,也是持續創作不墜的兒童文學作者,更是演講遍台灣具第一手交流互動經驗的「兒童文學牧師」,現在,他化身為繪本世界「夜間飛行」的導遊,凝聚學理、創作、演練三項功力,導覽數十本內容新奇、情境豐富、思想深遠的繪本,讓父母具備更開闊的視野與更多元的可塑性,藉由繪本與孩子進行共讀、討論、演出甚至變奏、推翻、重新詮釋。
換言之,繪本不只是一本有圖有字的印刷書,它有可能是另一種魔術方塊,另一種樂高,父母孩子沉醉其中演繹出屬於他們的親子精彩。
請允許我繼續用關燈來比喻閱讀這本書應有的心理準備,拋掉習以為常的反應確實比較容易看到《重要書在這裡!》所提及的書的重要,不過,有些書不易在書市發現是個遺憾。做為胃納較大的讀者,讀完全書覺得意猶未盡,這是另一個遺憾--當然,我相信開燈之後,勤勞敬業的導遊會繼續開闢新景點才是。
【推薦者簡介】
簡媜
簡媜,生於宜蘭縣冬山河畔,台大中文系畢。現專事寫作,作品以散文為主,著有《水問》、《只緣身在此山中》、《月娘照眠床》、《私房書》、《下午茶》、《夢遊書》、《胭脂盆地》、《女兒紅》、《頑童小番茄》、《紅嬰仔》、《天涯海角》、《老師的十二樣見面禮》等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