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被遺忘的歌劇
erster aufzug：Das vergessene oper
第一章
這是一個帶著濕冷冬意與濃霧的早晨。
溫柔的陽光如往常一樣輕輕撥開尚未消散的濃霧，即使天色明亮，若被厚重的雲層與濃白的大霧圍繞，十月的初冬依然讓人打從背脊感到刺骨般的寒冷。
在科米希城裡，除了貴族與中產階級的家庭還能沉浸在香甜的睡夢之中，更多人已經離開溫暖的被窩，走到街上，準備開始一天繁忙的工作。
一道尖銳的馬嘶聲，激昂地劃破早晨寧靜的氣氛。隨即而來的便是急馳的馬蹄踩踏石子地的聲響，同時也包含男人驚恐的大喝。
「噓！噓！停下來！」
坐在馬車前頭的馬夫氣急敗壞地拉緊繩韁，幸好他在最危急的關頭，終於將那輛失控的馬車停了下來。
但是當他抖了一次韁繩，準備驅趕馬兒離開街上時，卻發現馬兒無動於衷。
「快走呀！喔，願主保佑！這匹馬居然不走了！」
馬夫不停的鞭打馬兒，發出撕裂空氣一樣的聲響，讓不少人停下忙碌的腳步，聚集在街道兩旁，交頭接耳的談論街上這起意外。
馬車的外觀裝飾得美輪美奐，顯然是哪個達官貴族所有。然而，圍觀的群眾除了看熱鬧與評論之外，卻沒有誰願意對那位焦急的馬車夫伸出援手。
他們看起來冷冷淡淡，好像沒有一絲的同情心。
先別急著下斷論，那些人可不是優秀的馬師。即使心裡想幫忙，看到難馴固執的馬兒彷彿被釘在原地動也不動，誰也不敢充當英雄強出頭，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那位戴著帽子、看起來一副馬夫裝扮的男人不死心，又試著重新甩動馬鞭。直到他叫啞嗓子，用盡了耐心，不得不屈服在馬兒鬧性子的處境之下。
他一臉尷尬的跳下車，轉身開了後車廂的門，對坐在車廂裡的人點頭，這才說道：「博格男爵！您有沒有受傷？真是抱歉，可能要請您下車，因為馬兒突然不跑了！」
映在車廂窗簾的黑影微微動了一下，接著，馬夫退開一些距離，讓車廂裡的人下了車。
坐在車廂裡的，是一位肩上掛著及地的黑披風、穿著華服的中年男子。當他下車，看見馬車的情況，驚慌的臉色不禁蒙上了一層震怒。
「究竟怎麼回事？」
被尊稱為男爵的中年男子，在馬夫耳邊壓低了聲音。
「是這樣的。佛洛斯好端端的叫了一聲，連馬帶車突然停在這裡，怎麼打牠也不肯走……好像專程跟我們作對似的！」
馬夫簡潔地表明意外的過程，眼神之間充滿慌張。
「男爵，我們好不容易從外洲趕了兩天的路，眼看再一下子的路程就可以回城堡了。如果為了這個意外，趕不上昆德麗小姐的生日宴會，那可怎麼辦……」
「約瑟，有時間講這些無用的廢話，你不如再試試看！」
博格男爵一時想不出解決的辦法，只能在原地消極的等待奇蹟出現。
他知道佛洛斯是他馬房裡最好的一匹駿馬，卻也是最桀驁不馴的一匹任性馬。只要牠老大不高興，隨時罷工的情況更是時常有的事情……要不是牠的腳程比其他馬還快，這次巡視外洲領地使用的馬匹也不會挑上牠。
忠心的馬夫聞言更是一臉苦惱，他相信他家主人曉得這匹白鬃黑馬的性子，不管試幾次都是沒有用的了。如今只有另外再雇一輛馬車，才能平安無事的回家。
只是這個方法，他始終沒那個膽子提議。
不管如何，這個糟糕的情況都令人頭痛不已。
向來極端自尊、講究信譽、重視時間觀念的博格男爵，已經和他的女兒昆德麗小姐約好，要在今天日落之前趕回去參加她十七歲的生日宴會。在這個節骨眼，男爵心裡勢必又急又慌，如果他未能依約赴宴，身為馬夫的約瑟將會大難臨頭吧。
兩個中年男子沉默著沒有說話，他們盯著黑馬，眼神充滿急切。但是又無可奈何，只能期盼目前的困境出現轉機。
「不嫌棄的話，讓我試試好嗎？」
一道男子輕柔的說話聲打破街上沉寂的氛圍。
圍觀的群眾四處張望，他們只聽見聲音從街角的方向傳了過來，卻沒有看到說話的人。城裡到處都是一片濃霧，這不禁讓人猜測剛才的聲音可能是一種幻覺，或是一道風聲。
男爵不安的皺起眉頭，他希望這不是上天開的一個惡劣玩笑。
正在這時，馬夫約瑟突然對著一片濃霧大叫，他指向街角，似是有什麼發現。
男爵與馬夫看見有道被大霧淹沒的黑影，伴著緩慢的腳步聲，逐漸向他們的位置走來。黑影越來越靠近馬車，直到掙穿霧氣，從濃霧中走出，這才露出了真面目。
群眾帶著驚訝的目光打量黑影，好奇的討論他的外貌與長相。
那是個身材纖瘦的男子，他看起來很高，渾身散發一股沉默的氣息。他頭戴黑帽，手拿皮箱，身上穿著筆挺的灰白色西裝，上頭別了一枚黃褐色的貓頭鷹羽毛，潔白的襯衫立領繫著紅色領結，很有貴族華麗的穿著品味。
人們對男子的出現感到訝異，也有人對他的外表很感興趣。他們談論男子的短髮竟巧妙遮住他的右邊臉頰，使他整個人看起來相當神秘。
有人悄悄地想，因為男子實在太瘦了，如果拿他身上衣服的顏色跟牆壁相較，說不定相當適合呢。
這名沉默的男子走到男爵面前，接著站定腳步，對男爵微微鞠躬。在他灰藍色的眼眸之中，帶著刻意疏遠的冷漠。
「男爵先生，您好。很榮幸在這裡遇見您，希望我能為您解決困擾。」
「你是……」
男爵抬頭看著來人，察覺到自己說話的語氣流露著一股不自然的僵硬，輕輕吞了口口水，才繼續說道：「看來你也知道我眼前發生了什麼困難，只是你有辦法嗎？全城的市民都知道我家的佛洛斯是一匹不為人馴服的野馬！萬一弄得不好，牠還會狠狠地踹你幾腳，這很危險的！」
灰髮男子點頭，客氣的說道：「對不起，我不曉得有這樣的傳聞。但是，男爵先生，我想您應該給我這個機會。」
約瑟挨近主子身邊，懷疑的打量面前的陌生人，並在男爵身邊悄聲說道：「哎呀，這年輕人看起來這麼瘦，怎麼是佛洛斯的對手嘛！他不被馬踹倒在地上就萬幸了……」
博格男爵咳嗽幾聲，「如果你想試，那就試看看吧。但是你要小心，這真的很危險！」
男子聽了，走上前握住男爵的手，同時揚起嘴角：「感謝男爵先生讓我有機會為您效勞，我會盡我所能試看看。另外，請您和馬夫退到遠一點的地方，以免受傷。」
男爵臉上掠過一絲不尋常的表情，直到男子離開後，仍然不能釋懷。他看著被灰髮男子握過的手，更從手心感到一陣刺麻。那個灰髮男子握手的力道相當帶勁，而那張自信的笑容又是怎麼回事？
「博格男爵，您怎麼答應他了？萬一他是來敲詐的怎麼辦？」
馬夫氣呼呼的又叫又跳，這與他想像的完全不同！他的主子向來保有貴族的氣度，從來不隨便接受陌生人的幫助，這次為何會同意對方的安排呢？這真奇怪！
「約瑟！」男爵瞪了多話的老奴一眼，「除非這裡有馬店，否則你給我閉嘴。」
約瑟急忙打住還沒說出口的一堆數落話語。
現在群眾目光追逐的對象，全都落在緩步接近黑馬的男子背後，他們只想知道這匹有名的悍馬，將會如何攻擊這名男子。他們並不是在幸災樂禍，一個並非馬師的人若不瞭解馬的個性，很難與牠們建立友好的關係。
那匹看起來神氣驕傲的黑馬，發現有個男人出現在牠面前，便開始不安份的猛踏前蹄。牠拚命噴氣，舉止充滿敵意。
男子見狀，他那冷漠的神情，如變臉般換上一副親切笑容的面具。
「我知道你叫佛洛斯。佛洛斯，我不會要你離開這裡，但是你得聽我說個故事。」
男子語調細柔的對馬兒說話，他一步步接近牠，又接著說：「從前有一個馬場主人，他擁有數十匹的馬兒，但其中有一匹馬怎樣也不接受主人的馴養，牠自傲於這份天性，一直沒有改變自己的個性，專門和主人唱反調。終於有一天，馬場主人無法再忍受這匹馬的任性，所以殺了牠！」
佛洛斯嘶了幾聲，兇狠的瞪著男子。只是當牠看見男子那對冷漠的灰藍色眼眸，這匹悍馬居然懼怕地向後退一步，彷彿聽得懂他說的話。
灰髮男子瞇著眼，笑容不變，「佛洛斯，如果你不想變成這樣，就聽我的話，善盡一匹馬的責任。否則，我這故事就會立刻成真，你能明白嗎？」
佛洛斯再度嘶了一聲，牠用力抬起前蹄，就像在做什麼頑抗的掙扎。
「小心！」
包含男爵與約瑟在內的眾人見狀，紛紛大喊出聲，就怕馬兒出腳不留情，踢傷人就麻煩了。
男子站在原地沒有離開，他挑眉，露出一個自信的微笑。當男子注視馬兒的沉默眼神一瞇，便從西裝領子抽起貓頭鷹羽毛，將它對著黑馬。
男子微微動唇，似是無聲的威脅。
這時，馬兒的動作變得很遲鈍。牠放下前蹄，不斷的嘶叫，好像看到了什麼可怕的東西，眼神充滿恐懼。
人與馬只消對看幾秒鐘的光景，不但讓馬兒停止嘶叫，還引來男爵與群眾的驚嘆。當黑馬踏了幾下蹄子，乖順的低下頭，圍觀的人群更是「哇」一聲的高呼不可思議。
「博格男爵，您可以上路了。」
男子轉身把羽毛插回領子，視線落在男爵臉上。
男爵走到男子身邊，雙眼迸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你……你是如何辦到的？你是打哪來的馬師？怎麼會知道我的名字？你究竟是誰？」
「失禮了。在下並非馬師，我只是對您的愛馬說了一個『故事』，讓牠知道服從主人的命令乃是自己的本分，要不然隨時都會落得殺頭的命運。」男子停頓片刻，笑著解釋道：「男爵，您無需訝異我為何知道您的名字，對一個本身具有威望的人士而言，知道他的名字就像吃飯喝茶一樣簡單。」
「故事？一個故事！」男爵放聲大笑，他神情愉悅，像找到可以接近灰髮男子的理由，「你真是讓人感到好奇！但是我不能平白欠你人情，不如這樣吧，你跟我回城堡去，我對你的故事很有興趣，想多瞭解一下。」
「好的。」男子微笑回答，他看起來幾乎沒有任何對陌生邀約的猶豫。
「我們該上路了，城堡離這裡還有段路要走……約瑟，還不快駕馬！」男爵朝馬夫喝了一聲，便與男子坐進車廂。
約瑟聽了，立即坐上馬車。他甩動韁繩，在馬兒的嘶聲之下，馬車像飛也似的離開街上，朝著座落於森林之中的城堡前進。
※※※
馬車一路飛速奔馳，平安地抵達博格男爵的宅邸，人稱羅森城堡。那是一座帶著典型基督教風格的歌德式堡壘。
約瑟送走男爵，讓幾個人將馬車駕走，並照著男爵的吩咐，帶這位說書人瀏覽堡內的設施。
「按規矩，原本只有服從皇帝陛下統治的貴族才能住在城堡。因為陛下對博格男爵的印象極佳，也有意賞賜他建在高山的大城堡。可惜男爵先生以自己家族單薄的理由拒絕，陛下只好照他的希望，將這座位於市郊的森林城堡賜給他。」
說書人聽著約瑟解說的聲音，沒有回答。
「雖然羅森城堡小了一點，不過該有的設備都還有，一年開個幾次宴會也不成問題！男爵先生是城裡市民的驕傲！他擁有本城的傳統，節儉、守律、慈愛……」
當約瑟不再喋喋不休的讚美自家主子，說書人發現他的聲音完全消失，改由另一種清澈的男聲取而代之。他抬頭，發現面前有個從沒見過的青年。
「日安，約瑟叔叔，您與男爵先生一起回來了嗎？噢，您身後多了一位貴客，能替我引見一下嗎？」
青年的聲音讓說書人中斷思考，並且好奇的看著他。
說書人面前的俊秀青年有一頭茶色短髮，身上一襲桐金色套裝搭配深茶色外套，衣服沒有什麼漂亮的花紋裝飾，應該不是擔任重要職務的隨從吧。
青年臉上流露著自然親切的神情，與說書人先前見過的那些面無笑容的僕役並不相同，他是一個讓人很容易有好感的存在。
「原來是你，哼！你不應該浪費時間在這裡打招呼吧！男爵先生要我轉告你一聲，你結束劍術練習後去找他，男爵大概要跟你談宴會的事吧。」
青年聞言，臉上溫柔的神色增添幾絲沉重的陰雲。他的目光落到說書人身上，伸出手，微笑的說：「這位先生，初次見面，歡迎來到羅森城堡。」
說書人友善的握住茶髮青年的手，但是當他與青年握手的一瞬間，感到有莫名的電流在他體內綻放出某種隱約直覺。
這個人身上有「故事」，特別是那種讓人感到苦悶與壓抑的故事。他找了很久，就是想找充滿這種感情的人……雖然可行性不是很高，但是他要利用這個人，誘發出他想看到的故事。
如此一來，他想見而見不到的那個人，也會因為這個故事現身吧？
說書人一邊想，一邊對青年露出神秘的微笑。
「那我先走了。」
那位青年被說書人看得很不自在，他為了擺脫這種奇怪的感覺，便向兩人致意後離去。
「真是的，老愛找麻煩的可愛孩子！」
約瑟囉唆地唸了幾句，打算繼續帶說書人到另一條走廊逛逛。
這時從約瑟身後傳來說書人的聲音，「那位先生是誰？」
「喔！你說那個笨孩子啊？他叫姜特，是住在城堡裡的年輕騎士。他小時候因為戰亂失去父母，被巡視領土的男爵先生撿回來撫養，現在亦是昆德麗小姐的隨侍。」
說書人斜傾著臉，以打趣的口吻說：「想不到，約瑟先生這樣一個馬夫也懂得這麼多事。」
約瑟生氣罵道：「什麼馬夫！我可是這座城堡的管家，你會不會說話啊！」
「原來如此，我真是有眼無珠，居然不識泰山，非常抱歉。」說書人用開玩笑的語氣結束了這個話題，接著拿出懷錶：「管家先生，我有些累了，請問能否帶我去休息？」
「哼，這樣也好，我還有事要做！解決掉你這個麻煩的客人，我才能悠閒一陣子！跟我來吧！」
始終少話的說書人露出平淡的笑容，他看起來並不急著去休息，反而站在原地，獨自陷入莫名的沉思。他就算聽見約瑟催促的招呼聲，卻什麼也不做，只是抬頭凝視晴朗的天色。
天空非常明亮，這座城堡是受陽光普照的場所，應該不會與任何奇異的事情扯上關係……但是這種事，誰又能預料接下來的發展呢？
一陣風徐徐吹過狹長的林蔭走廊，將蓋在說書人臉上的髮絲微微吹起，露出被掩蓋的銳利眼眸。
說書人心裡有種預感，那個令人熟悉的「遊戲」，將會在這裡重新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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