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波濤滾滾,沖刷著島嶼,拍擊著海岸。
在我們這個星球上,最大的海洋——太平洋與最大的陸地——亞洲大陸之間,在那雄渾大陸邊緣起落的無涯碧波中,散落著臺灣及澎湖等許多大小島嶼。如果從高空俯視,它們就像臺灣詩人陳黎所寫的那樣,是一些不完整的黃紐扣,鬆落在藍色的制服上。
島嶼上世世代代的中國人和他們的女兒是孕育於海中的一群。從呱呱墜地那一刻起,她們就見得到噴薄而出的太陽,在海面上跳躍的光芒,波光閃閃;她們聽得到持續湧動的浪聲,從大洋深處由遠而近,持續不斷;廣闊的海水,一直延伸成為海平線,向未知世界伸展過去……
多情的姿勢,永恆的慰藉,海是她們童年的背景,幻想的起點,即使處在離海岸線稍遠的鄉間裏巷,也不乏對海的憧憬與想像,請看一位女作家簡媜的童年記憶:
海浪的聲音,是一種低沉的吼音,而稻浪,像輕快飛揚的口哨。
海浪,總在連續盤動之後,掀起劈天大浪,像是一腳踹破百年堅封的巨壇,把滾滾的雪白泡液直逼向乾燥的沙灘。
稻浪像山巒的起伏,有一種溫和的曲線美。
海浪,像滿臉虯髯的彪形大漢,浪跡天涯,帶一支沙啞的歌。……
覺得自己也變成了一朵浪,乘著風的翅膀,縱橫把臂……
(《月亮照眠床》)
海色無窮,變化萬狀,海是善於吸納與涵容的。近代以來的臺灣也是如此。
地理上看,臺灣作為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太平洋)與世界上最大的大陸(亞洲大陸)之間的一個大島,有著悠久的通航通商史和文化交往史;歷史上看,回溯近三百年,它至少混雜了原住民文化,荷蘭和西班牙僑民帶來的歐洲文化,清代大陸移民主要是閩粵移民帶來的閩粵文化,日據時期的日本文化,1949年以後大陸特別是中原各省的移民文化和60年代以後的以美國商業文化為主體的西方文化……一部臺灣史正是不同時代多種文化互相衝撞互相激蕩互相融化的歷史;現代臺灣社會,是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現代,草根與都市互相纏繞,迴旋激蕩的矛盾綜合體。它像大海一樣有著容納百川的胸懷,有著激蕩開放的活力,並不因為是一個只有兩千多萬人口的島嶼,就流於文化上的貧瘠和偏枯。
女人的敏感更能感受這種多元的文化,這是一個女作家對臺北盆地的描繪:
小小的臉盆,莫名其妙掉入一個附帶歷史使命的包袱,湧入各地來的移民或流浪客(三、四十年代的山東人、四川人、湖南人……等政治性移民,五、六十年代的台南人、廣東人、宜蘭人、花蓮人、雅美族人、布農族人……等經濟性島內移民;七十年代的菲律賓人、馬來西亞人、大陸客……等兼具政治因素的跨國流浪客)。這些人帶著特殊的文化根性來到臺北城,原先不打算落藉,卻又不小心繁衍出第二代、第三代。這些人及子裔很容易借由通婚、經濟活動無形中攪和一起,不斷翻出臺北的新面目,其速度之快,連定居臺北的人,若三個月不出門,一樣迷路。
所以在臺北,一個女子就應該適應這個「魔術小臉盆」戲劇性的生活,她可能中午在娘家老屋參加民俗節日的祭拜,下午就到五星級的飯店陪國際友人飲歐式咖啡,傍晚在老招牌的大排檔上吃閩南小吃,順便購買大陸來的土產如天津栗子,桂林西瓜霜,選幾個加州蜜李或熱帶榴槤,最後還要挑一個純山東手藝的大饅頭,夾港式臘肉當宵夜。回家後獨酌俄羅斯伏特加。看NHK小耳朵。
她說的是臺北,但又何嘗不可以視為整個臺灣島的縮影呢。
誠然,臺灣有如海洋,海色無窮,變化莫測,但也並不都是好脾氣,總給人好臉色的,也許當你正沉醉於平靜的蔚藍中,突然之間,颶風驟起,拔木摧屋,給島上帶來一次又一次的災難。
近代以來的臺灣歷史是一部充滿著憂患與悲情的歷史,從甲午戰爭之後,有對日本殖民者不斷的武裝起義,對「皇民化運動」的文化抗爭,也有對國民黨專制政權的群起攻之。最能代表臺灣悲情的文學作品是吳濁流所著的長篇小說《亞細亞孤兒》,文中通過主人翁胡太明半個世紀的漂泊和無奈,通過他在各種勢力夾縫中的受辱和掙扎展示了臺灣大眾的蒼涼與悲哀。在由這部小說改編成的電影中,著名音樂家羅大佑為它寫了悲涼的主題曲,歌中淒婉地吟唱:
亞細亞的孤兒在風中哭泣,
黃色的面孔有紅色的污泥,
黑色的眼珠有白色的恐懼,
西風在東方唱著悲傷的歌曲。
沒有人要和你玩平等的遊戲,
每個人都想要你心愛的玩具。
心愛的孩子,你為何哭泣?
多少人在追尋那解不開的問題,
多少人在深夜裏無奈的嘆息,
心愛的母親,這是什麼道理?
海,還是一種呐喊,一種沖刷和一種燃燒,它是勇敢的前行;海浪,總是清新不滯的,海潮,總是年輕而勇敢的,一波接一波地撼動著那海岸線,終於,在密佈的礁石,在嚴整的防洪堤上,咬出了一個個新的口子。
海邊長大的臺灣女人,也有著不斷更新的勇氣和品行。從50年代的「哀怨」60年代的「純情夢幻」,70年代的「天涯浪跡」到80年代爭取「自已的天空」以及九十年代以後「世紀末」的奇特景觀,半個世紀中,臺灣女性走過了長長的道路。
臺灣女性風貌的變遷和更新,最形象也最濃縮的標誌在女作家的文學作品構成的女性文學中。女性文學是指女性作家以女性角色、女性體驗為主,以女性為創作重心的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著重反映女性在男權社會中的苦悶、彷徨、抗爭;反映女性意識的覺醒,表達女性特有的同情、愛、堅忍與包容的品性。女作家因生理機能與心理結構的特殊,有著更為細緻、委婉的感情體驗和獨特的書寫方式。在這些作品裏,我們可以觀察和體悟到女性心靈的顫動和搏擊,女性意識的拓展與蛻變,女性思想潮流的迴旋起伏,……因此,在本書有限的篇幅裏,我們將以女性文本為主要的標本,兼及社會環境和重大的婦運事件來描述臺灣女性半世紀的心靈史。
海,還有著迷濛的煙,蕩漾的波,組合成煙波藍這個海天一色的意象,它對應著壯闊的自由和無盡的漂泊,喚醒飛翔和升騰的快意,也難免伴隨著陰鬱孤寂的冷感,如同一位生長在臺灣的女作家所說「藍」,是難以駕馭的一支色裔,像色彩中的遊牧民族,自由隱沒於晴空、砂丘、草原、瀚海與深淵之間,在它們身上,既看得到死亡的蔭穀,也反映出稚兒無邪的藍瞳。
煙波藍,靜穆,純淨而又迷茫,輕盈中隱伏著憂鬱、頹廢乃至死亡魅影,它是敏感女子藝術之夢的景深和底色。本書下篇《她們的感性世界》,在在都是女子的藍調夢境,攜帶我們以歡愉的心情跨越時光門檻回歸年少情景,欣賞青春特有的亮度和暖澤,玩味藝術風姿的綽約與優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