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乾卦 下乾上乾，乾為天
■卦辭
乾(ㄑㄧㄢˊ)。元亨利貞。
乾卦。創始、通達、合宜、正固。
「元」字亦即原來的「原」，意思是萬物的源起由此開始；「亨」就是通，是說萬物有共同的來源，並且形成一個整體，所以彼此之間通順暢達，就好像一家人都源自於共同的祖先，彼此之間一定有相通的部份；「利」所指的是適宜萬物變遷運行，對於一切都有利而和諧；「貞」就是正，萬物可以堅持自身的途徑，進而恆久不息。
在解說「元」字時，要特別注意的是，「創始」這個解釋只能用在乾卦。「元」字在坤卦代表「順成」，具有「開始」之意。在其他卦辭出現的「元」也都代表開始，或者是「大」的意思。「元亨」、「元吉」便是代表特別通達，特別吉祥。
卦辭附在卦名之後，是對本卦所做的基本判斷。乾卦是天下第一卦，六爻皆陽，陽有剛健之意，象徵原始的生命力，充滿動態的能量。沒有人知道萬物是怎麼開始的，不過可以確定的是一定具有旺盛的生命力。當占到乾卦時，所卜的事情會很順利，力量夠大，沒有問題，但要注意盛極而衰。
■爻辭
初九。潛龍勿用。
初九。龍潛伏著，不要有所作為。
爻辭是對本爻所處位置做客觀的描述，也就是占筮的結果，可以論斷它的出處進退、吉凶禍福，稱之為「占驗」。初九是「天、地、人」中，地的下面那一爻，既然在地的下面，就會轉成深淵。龍是古代傳說的神奇生物，充滿剛健的活力與變化的勢能，可以乘風雲而上天，但它在初九，這時候不宜有所作為。
所以，這一爻的意義大致可分為兩個方向：第一，以一個人的生命來看，初九代表十九歲之前。還不到二十歲就想要發揮，實在是太早了，而且上面還有九二、九三、九四、九五、上九五條龍，再怎麼樣偉大的英雄，不到二十歲以前都只得收斂。
第二，上面有五個陽爻，不會有人來呼應，所以動彈不得。舉一個在社會上的例子，一個中年轉業的人，四、五十歲踏入新的職場，初來乍到，當然要沉潛謙和。此外，從「呼應」的觀點來看，和初爻呼應的是九四，同初九一樣是陽爻，起不了扶持的作用；如果是陰爻的話，陰陽相應，對初九來說比較好，因為陰要隨從陽，等於是獲得了支持。
九二。見(ㄒㄧㄢˋ)龍在田，利見(ㄐㄧㄢˋ)大人。
九二。龍出現在地上，適宜見到大人。
田就是地，代表地的有兩爻，下爻是地底下，上爻就在地面上，這就是多重聯想。要想解釋乾卦九二，舜的故事就是相當貼切的例子。年少時的舜可說是命運多舛，他的家庭環境很複雜，後母所生的弟弟象還曾經意圖謀殺他。但是舜並沒有因此而意志消沉，反而磨練出良好的德行。不論他前往任何地方，社會的風氣都會因他而得到改善。例如，農夫原本會趁夜色已深時，偷偷把田埂推出去一點，以便竊取他人的土地。因為舜來到此地，人們都學會了互相禮讓；做生意的商人，原本是使用質地比較差的土壤製作陶器，賣給顧客容易損壞的劣質陶器；舜來到此地之後，人心變敦厚了，人們所使用的陶器也經久不壞。
所以說，當年輕時，名聲相當好的舜，就如出現在地上，適合見到大人。此「大人」所指的是堯，堯是天子，位居九五。舜在九二，跟九五相應，都是相當好的位置。這個道理可以引申為：當居下位者表現優異時，相關的上位便是指日可待了。九二在我們人生的階段，所指的大約為大學畢業，二十五、六歲，剛步入社會的階段。此階段就算是表現優異，也獲得了老闆賞識，但仍需要經過磨練才能有所成就。
九三。君子終日乾(ㄑㄧㄢˊ)乾，夕惕(ㄊ一ˋ)若；厲，无（ㄨˊ）咎。
九三。君子整天勤奮不休，晚上還戒惕謹慎；有危險，但沒有災難。
有學者主張應斷句為「夕惕若厲，無咎。」事實上，「若」是語助詞，無義，可以當「如此」解。「厲，無咎」都是占驗之辭。「乾」字有「勉人精進不已」的意思；「乾乾」則有努力不懈的意味；如果到了晚上，仍能戒慎警惕的話，如此一來，即便是發生危險，也不至於導致災害。九三之所以提到努力的概念，是因為它到了人的位置，君子代表正在努力奮鬥的人。九三是下卦的最上一爻，位於邊界。邊界就代表有危險，往上走會覺得前途未卜，停滯在下方，又擋不住往前推的後浪，所以必須趕快努力設法往上走。這個時候只要肯努力，即使遭遇危險，也不會發生災難。
九四。或躍在淵，無咎。
九四。或往上躍升，或留在深淵，沒有災難。
三和四這兩個爻的爻辭，有時會出現「或」字，代表有選擇性。其他生物的命運多是交由本能安排，人則是有選擇的餘地，但是既然有選擇的機會，就有可能會選錯。九四的位置可以用「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來形容。從第四爻再往上走就是九五，也就是通往天的方向；往下則會停留在深淵。不過第四爻已經來到了上卦，有下卦三爻做為基礎，往上走並不會有太大的危險或災難，只是選擇的問題而已。
如果將「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這句話再加上「內不在己」，很適合用於描寫現代人的處境。天代表宗教信仰，真正的宗教信仰一定要有超越性，也就是往上提昇、無限超越的意思。現代人對宗教的訴求多半是偏頗的，大抵是在祈求福報和個人生命的解脫，那不算是真正的宗教信仰。所以說，現代人已與神明脫離關係的，即為所謂「上不在天」。現代的生態遭到破壞的問題很嚴重，人類必須要經過特別規畫，才能親近大自然，這就是「下不在田」。為什麼說中不在人？因為人的腳應該踩在地上，但踩在地上的是九三，並不是九四。現代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是疏離的，每一個人都怕受到傷害。大部分的人都有許多朋友，也有不少敵人，內心時時處於緊張狀態。「內不在己」則更不堪，意思是說人連對自己的內在也變得陌生，感到很孤單。這幾句話恰好能夠描寫現代人的處境，好像一直處在九四的位置。
九五，飛龍在天，利見大人。
九五。龍飛翔在天空，適宜見到大人。
每一卦都有一個爻是主爻，可以掌握住整個卦的精神，表現全卦的特色。乾卦的主爻就是九五，我們常說的「九五之尊」，指的就是這個位置。爻的位置分兩種：初、三、五叫剛位，適合陽爻；二、四、上叫柔位，適合陰爻。九五是居中且正的位置，因為它在上卦三爻的中間、全卦的天位，所以是「中」；又因為它是陽爻位居第五的剛位，所以是「正」位，龍可以大顯身手，所以是最好的。九五同樣適宜見到大人，但此時的大人變成九二了。在全部陽爻的乾卦裡面，二跟五對應，又都是陽爻，所以二跟五是互為大人的。
我們當老師的，有時看著年輕的學生，感覺怎麼看怎麼不成材。從另一個角度想，當我們年輕時，老師何嘗不是如此看待我們？事實上，很多事情都是做得越久越有架勢。例如，一個剛剛升上總經理的人，初擔這個重任時，內心十分忐忑，不過做久了之後就會越得心應手，在旁觀者眼中，也會覺得你越來越有樣子。所以不需要焦急，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有位居九五的機會。在家庭裡，五十歲以後就是九五；在職場上，當老一輩都已退休，最高的位置也是九五。當然，步入這個位階反而面對另一種考驗。考驗一個人怎麼掌握這個階段，培養人才。大人有兩個意思，一個是天子、一個是賢臣，這要看龍本身所居的位置而定。宋朝學者程頤說：「聖人既得天位，則利見在下大德之人，與共成天下之事，天下固利見夫大德之君也。」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天下不是一個人可以治好的，需要有人配合。
我在解釋《易經》的時候，常會引用程頤的話，因為他是宋朝義理派的代表人物。歷來研究《易經》的最主要派系為義理派、象數派。義理派說的是應該如何做人處世；象數派則專門從占卦談起，解說神奇的占驗。宋朝的義理派基本上不談象數，他們認為象數所談到的占卦，多少帶有迷信的色彩，代表著一個人在主觀上比較相信運氣或是命運。義理派學者認為，人有思考能力，可以反省、檢討過去，當然也希望知道未來，可是未來變化很大，人的所知有限，所以就要透過占卦去了解。不過，就算我們預先知道了未來的事情，也無從改變，不過我們可以改變內在以及自己的態度，這就是學習的意義，這才是對於占卦的正確觀念。
上九，亢龍有悔。
上九。龍飛得太高，已經有所懊悔。
爻是由下往上移動，處在上九的位置已經前行無路，馬上就要下台了，不只是失去九五的位置，而是要離開整個卦象了。所以在占卦算命時，有時算到了最高的位置，反而覺得有點淒涼──一個走到最高峰的人，還算什麼命呢？這時，就應該設法化解掉整個自我，然後回歸大自然。印度人就有這種觀念，他們把人生分為兩個方向，年輕的時候希望成為大人物（somebody），希望自己能有頭有臉，所到之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下台之後就應該變成無名小卒（nobody），沒有人知道你是誰。「悔」這個字代表懊惱，知道應該下台就接受它吧，這是物極必反的原則。
用九。見（ㄒㄧㄢˋ）群龍无首，吉。
用在乾卦整體，顯示六個陽爻無首無尾，吉祥。
「用九」和「用六」只分別在乾坤兩卦出現，乾卦是用九，坤卦是用六，其他任何卦都不能用這兩個詞。因為乾卦六爻皆陽，陽爻稱九，所以可以用九來描述整個乾卦；坤卦六爻皆陰，所以用六來代表整個坤卦。這句話省略了「無尾」兩個字，乾卦六爻全部是陽爻，怎麼換都一樣，所以說無首無尾。這代表古時候就有很高的民主精神，人人平等，沒有人是頭也沒有人是尾，非常吉祥。
更進一步說，群龍無首就是六爻各龍「順時而變、隨位而成」，六爻是個整體，並沒有首尾、本末、先後、上下之分，所以結果是吉祥的。萬物的變化始卒若環，開始與結束像是一個連環，無法分辨先後，因而可以一往平等。人面對生命的歷程，如果能夠體認變化的微妙，在適當的時候做合宜的事，順受其正，順著情理接受它正當的部分，自然心安理得。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始卒若環」語出《莊子》，「順受其正」出於《孟子》，可見不論儒家或道家，都從《易經》裡得到很多啟發。
■彖傳
彖（ㄊㄨㄢˋ）曰：「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貞。首出庶物，萬國咸寧。」
〈彖傳〉說：「偉大啊！乾卦所象徵的元氣，萬物藉它而開始存在，它也由此主導了天體。雲四處飄行，雨降落下來，各類物種在流動中成其形體；太陽的光明終而復始地出現，爻的六個位置也按照時序形成了；然後依循時序乘著六條龍去駕馭天體的運行。乾卦的原理是引發變化，讓萬物各自安頓本性與命運；萬物保存聚合並處於最和諧的狀態，就達到合宜而正固了。乾卦為首，創生出萬物，普世都可以獲得安寧。」
在《易經》中，除了乾卦以外的六十三卦，都是在卦辭之後銜接〈彖傳〉與〈象傳〉，然後是每一爻的爻辭，之後是對爻辭加以解釋的〈小象傳〉。唯獨乾卦是卦辭之後就接六個爻辭，其後才是〈彖傳〉，以「彖曰」開頭。和非常簡略扼要的卦辭、爻辭不同，〈彖傳〉是以文章的方式呈現。〈彖傳〉的文章寫得很好，不但將語意完全展現出來，在修辭方面也是既對稱又工整的文句，孔子不可能有空琢磨出這種文句，所以推測應是孟荀到中庸時代才有的作品。
本段是解釋卦辭的「元亨利貞」，第一句「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天」說的是元；「雲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終始，六位時成，時乘六龍以御天」講的是亨，亨就是能夠通達。接著把利跟貞合在一起說明，從「乾道變化」開始到「萬國咸寧」結束。
乾元是指原始的能量元氣，現在的人講能量，以前的人就直接講「元」，萬物處於變化之中，有開始也有結束，一直生生滅滅，因此需要一個總源頭。文章裡面兩次提到「天」：統天、御天，在這裡是指天體，是人在仰觀的時候所看到最大的象。天在古代有多重意義，是非常複雜的概念，但是此處所講的天體或天象，是指自然之天，跟它相對的是底下的大地，還有二者之間的萬物。自然之天的運行規律稱為天道，天道有兩種意思：一是指自然界的規則，一是指人間，所謂天道福善禍淫、賞善罰惡。「六位」就是六個爻的位置。
■象傳
象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象傳〉說：「天體的運行剛健不已，君子因而要求自己不斷奮發上進。」
我們從小就耳熟能詳的「自強不息」四字，原來原典在此。
〈大象傳〉一般都從上下兩個單卦的組合，來分析卦象所顯示的意義，然後再推述人在德行修養上應該如何取法。譬如乾卦上下皆是乾，乾為天，為健，因此要人們效法天體的運行剛健不已。至於〈小象傳〉談的則是爻辭，乾卦有關〈小象傳〉的部分共七句話，分別對應六爻的爻辭與用九。〈小象傳〉的原文如下：
潛龍勿用，陽在下也。見龍在田，德施普也。終日乾乾，反復道也。或躍在淵，進无咎也。飛龍在天，大人造也。亢龍有悔，盈不可久也。用九，天德不可為首也。
初九爻辭「龍潛伏著，不要有所作為」，是因為這個陽爻在全卦的底部。九二爻辭「龍出現在地上，適宜見到大人」，是肯定德行可以普遍施展開來。九三爻辭「整天勤奮不休」，是說要在君子之道上反覆修練。九四爻辭「或往上躍升，或留在深淵」，是因為向上進取沒有災難。九五爻辭「龍飛翔在天空」，是肯定大人處於興旺的時候。上九爻辭「龍飛得太高，已經有所懊悔」，是說滿盈的狀態無法長久維持。用在乾卦整體，發現天體的運行無始無終，循環不已，因此不可認定自己居先。
初九的爻辭之所以說「龍潛伏著，不要有所作為」，是因為這個陽爻在全卦的底部，上面五個陽爻，根本就不能有所作為。
九二爻辭之所以說「肯定德行可以普遍施展開來」，是因為九二已經在中間，也是好位置，有好的德行可以普遍施展。
九四的爻辭「向上進取沒有災難」已經到了上卦了，那為什麼不繼續走呢？
用九，用在乾卦整體，發現天體的運行無始無終、循環不已，不可認定自己居先，因為每一個人都一樣，它是一種一律平等的心胸。乾卦雖為六十四卦之首，以其無限的元氣創生萬物，但由於萬物變化不已，形成一個整體，所以不可認定乾卦居於固定不移的「首」位。在乾卦六爻裡面，可以說群龍無首，在全部六十四卦裡面，乾卦也「不可為首」，如此可以讓其他各卦自然展現。當別的卦出現的時候，是它的時候到了，它的形勢成了，乾卦就要讓位。所以六十四卦中的每一卦都有機會，就好像每一個人在不同狀況中，都有機會出頭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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