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蘭西院士、龔固爾文學獎得主顛峰之作
船隻並非只能從港口出發,它們被夢想推著向前航……
分派任務時,海與潮水歸他;風的國度歸他;天空與星子歸他;
航海、挑選船艦、招聘船員,都歸他。
歸我管的是地圖,以及,最重要的──島嶼。
哥倫布,我的兄長,整片汪洋都在他的腦袋裡……
哥倫布的地理大發現,已有許多歷史學者評論過,
往後還會有更多評論,並辯論其影響。
但身為他的親弟弟,唯一一個從他幼年就與他熟識的人,
我親眼見證他的想法萌生,他的狂熱日與俱增。
我想述說的,即是這場誕生,這場瘋狂……一四七六年八月十三日,葡萄牙外海,克里斯多福.哥倫布發生船難。日後的大航海家當時剛滿二十五歲,奇蹟般地成功游抵岸邊。他來到里斯本,找到以地圖繪製師為業的弟弟巴托羅密歐,尋求庇護。
在里斯本這座當時的知識之都裡,匯聚了船隻出航必要的各種人才:數學家、天象專家、地理學家、造船師傅、航海器具工匠以及製圖師。於是,整整八年,兩兄弟一起工作,一起為克里斯多福的航行準備,那是他孩提時就懷抱的夢想:印度行動,目的地包括日本國和天可汗的國度(中國)。但是,他不願走傳統的絲路朝東,他要挑戰怒海,向西航行。
一位地圖繪製師、一頭犀牛、一名寡婦製造者、一隻鷸鳥、一名以耳朵聞名的妓女、馬可波羅、幾名道明會修士、活吞印第安土著的猛犬……皆是這場敘事中的登場人物。字裡行間充滿彷若天方夜譚般的奇珍異事,除了令人嘖嘖稱奇的趣聞外,更有不少荒謬情事讓人忍不住搖頭嘆息。
歐森納以他詼諧而諷刺的筆觸,重現這段人類搜奇史上鮮為人知的時期,並提出種種反思:為什麼對地理大發現的熱情會造成當地原住民的滅絕?為什麼?為什麼要發現,若發現只是為了戮殺航海家的發現?
借用歐森納的話說:「船與書有個共通點,兩者都用於發現」、「讀一本書,就像乘一艘船,也能翱遊四海,且不怕暈浪嘔吐或感染敗血症」。請翻開書頁,跟著歐森納出航吧,一同見證哥倫布的好奇、狂熱與殘酷。
作者簡介:
艾瑞克.歐森納 Erik Orsenna
本名艾瑞克.阿爾努(Erik Arnoult),為法國知名政治家、經濟學家暨作家。於巴黎高等政治學院主修哲學、政治畢業後,至倫敦政經學院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曾經擔任研究員,專長為國際財經和發展經濟;亦曾於巴黎第一大學、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等處任教。一九八○至九○年代活躍於政壇,曾是密特朗總統的文化顧問;二○○○年擔任希拉克總統的國策顧問。
在此同時,他出版了多部小說,並於一九七八年以《洛桑生活》(La vie comme Lausanne)贏得羅傑尼米耶獎;一九八八年一舉以《殖民博覽會》(L’Exposition coloniale)獲龔固爾文學獎,同年獲選為法蘭西學院院士。二○○六年,《棉花國度之旅》(Voyage au pays du cotton)同時獲得尤里西斯報導文學獎和經濟學類叢書獎;同年出版的小說《重音標之反叛》(La Révolte des accents),則在探討法語重音之消失。這位法蘭西院士身為一位多產作家,漫長的職業生涯中,獲得的佳評如潮,掌聲不斷,可說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法文作家之一。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推薦者
王鑫(台大地理系名譽教授)、公孫策(歷史評論家)、吳家恆(遠流出版社副總編輯)、李毓中(清大歷史所助理教授)、陳國棟(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黃崇凱(小說家)、楊照(作家、新新聞總主筆)、褚士瑩(國際NGO組織顧問、旅行文學作家)
【推薦序】
地圖繪製師畫出的是陸地的界線,但那也正是海洋的形狀。
偉大的發現往往就在一念之間,但必須是不同流俗的一念。
本書將告訴你,「機會」在現實中出場時,長得什麼樣兒。
公孫策(歷史評論家)
好奇療癒孤寂、療治歲月的沉悶。好奇讓「哥倫布行動」拉開了地理大發現的序幕。《哥倫布行動》一書,由哥倫布之弟地圖繪製師巴托羅密歐,以第一人稱說故事的方式,縷述哥倫布的家庭背景、社會環境、時代氛圍、個人際遇……等等發現之旅幕後的生動故事,既深刻,又寫實,值得展卷開讀。
陳國棟(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
◆航海,究竟是為了什麼?
作者從哥倫布弟弟巴托羅密歐的角度,重新省視大航海時代的歷史,用充滿真實性與臨場感的史家想像,將你我不知的歷史「縫隙」以巧奪天工的手法,完美無缺地填補進去,讓讀者彷若回到了十五世紀末的里斯本碼頭,再用哲學家的沉重哲理與文學家的雋永詞藻,帶領大家航向那片未知的「幽冥碧海」。於是,在航海家、製圖師、國王、主教、寡婦、黑奴,與被誤以為是「印度人」的美洲原住民穿梭粉墨登場中,大航海時代的歷史劇幕緩緩拉起,偶爾還有大象、犀牛與鸚鵡,甚至吃人森林串場跑跑龍套……
航海,究竟是為了橫渡眼前無邊的海洋?還是心中無盡的欲望?原來看似簡單,只是為擺脫「無聊」陸地的航海行動,其實糾葛著人們多少七情六慾的理由,而且,稍有小小的不慎,便會落進自己無意識狀態下羅織的陷阱……透過這本小說,我們「理解」哥倫布渡海與美洲大陸「相遇」的歷史過程,也省思你我人生的海洋……
李毓中(清大歷史所助理教授)
◆哥倫布原來也是有弟弟
稍微讀過點歷史的人都聽過克里斯多福.哥倫布——沒錯,就是那個以驚人意志力「發現」美洲的了不起航海家。之所以把「發現」加上括號,當然是因為那根植於歐洲中心主義的說法已陳舊落伍,如今或許該說是美洲在歷史上「發現」了哥倫布才對。但不管是誰「發現」了誰,哥倫布作為焊接大西洋兩端大陸的開拓者地位,應該不會有什麼雜音。
這本《哥倫布行動》雖然是哥倫布如何邁向偉大航路的故事,卻不是直寫哥倫布本人,而是透過哥倫布弟弟巴托羅密歐.哥倫布(Bartholomew Columbus)的眼光寫成的偽回憶錄。這本像是直接從巴托羅密歐嘴裡挖來的偽回憶錄幾可亂真,包含巴托羅密歐自己早年在工作坊學習繪製地圖的細節、對兄長克里斯多福的種種記述(造就哥倫布一意向西的堅強決心竟起於謊言?)、一四九二年的大航海時代起點等等,均有如衛星地圖般的全景細緻描寫。
大凡歷史偉人的光芒在時間積累的造神過程中,總是讓他們越來越像則扁平的傳奇故事,而不是立體的活過的人。這同時也遮蔽了不少生為人的基本要件:偉人們原也是人生父母養、有兄弟姊妹或朋友敵人、會哭會笑會沮喪流淚的普通人。這本小說告訴我們:要了解偉大,可以從了解偉大的隔壁開始。就像當你知道原來哥倫布也是有弟弟,那你就開始「發現」哥倫布了。
黃崇凱(小說家)
◆好奇是一種藥
「航海,等於下跪;發現,相當於祈禱。」
當我在法國小說家歐森納的《哥倫布行動》讀到這一句時,突然興起一種帆船找到了港口的安心感。
與其說這是航海探險家哥倫布的故事,還不如說是他居住在里斯本多年的地圖繪製師弟弟巴托羅密歐的故事。但我在這兩位主角身上,同時看到讓我著迷的生命特質,一方面,我期許自己成為像哥倫布那樣的航海家、行動者、發現者;另一方面,我又希望自己是依靠筆與記憶的人。
聖奧古斯丁的《懺悔錄》中第十卷的第三十五章提到好奇心,當時的衛道人士認為誘惑的、欲望的本質是追求知識,而求知的工具在器官中主要是眼睛,因此《聖經》上稱之為「目欲」,老神父要孩子們千萬不要拋棄「神聖的無知」,但是我卻發現自己像巴托羅密歐那樣熱衷於追求知識。
這並不代表我不相信愛與信的力量,只是我更加信仰知識和旅行的力量。巴托羅密歐在魯汶大學的圖書館,看到館員淨身沐浴迎接豐富的知識從遠方到來,被這些不在乎航海探險、卻對知識如此崇敬的人所感動,就像地圖帶來的知識,改變了世界,但是通常改變人生的遭遇,卻發生在地圖界線以外、沒有標示的遠方。書本帶來的寶藏,不壓在船艙,卻夾藏在書頁之中,航海家哥倫布在經歷探險旅程回來之後,迷上了躲在書堆中閱讀的日子,因為「書寫是在陸地上航行,白色的書頁是揚起的風帆,文字,則是船過無痕的行跡」。
無論是透過雙腳行動或是眼睛觀察,每天都幫助我理性思考,探索每一個問題不只一個正確答案的可能性。原來,促使航海家航向地圖沒有記載的遠方,或是閱讀者拿起書本全神埋入,是同樣的一種力量,那種偉大的力量就叫做好奇心,因為「好奇就是一種藥,悉心照料這個世界」。
書中有一段,記錄十五世紀的科學家,試圖回答「黑人在看的時候,看見了什麼?」因為尊貴的白人,從來不相信卑賤的黑人竟然看到的是和我們相同的景象。好奇心引導出一個今日看來理所當然,在當時卻驚世駭俗的答案。這個答案,撼動了靠著「神聖的無知」信念生存的白人世界。
一名地圖繪製師,選擇一座島嶼作為臨終之地,因為島嶼提醒著人類,老去就是像一座逐漸崩塌的島嶼,最終會被大海吞噬,但在這崩解的過程中,我們與人相遇、歡笑、吃喝、睡覺、做夢,島嶼最後沒有真的消失,只是變成各種細小的知識,繼續活在海洋之中,日後成為豐富另外一座島嶼的元素。
能學習水手看待生命的方式,我充滿好奇,同時滿心歡喜,繼續往地圖的盡頭揚帆前行。
褚士瑩(國際NGO組織顧問、旅行文學作家)
◆如何理解哥倫布行動?
你如何理解「哥倫布行動」?
詮釋學探討如何理解,它是一種哲學,而不只是方法。在傳統詮釋學的觀念中,理解就是從思想上、心理上和時代環境上「設身處地」體驗並恢復作者的「原義」,理解和解釋都回到文本作者的本意。哲學詮釋學者加達默爾則反對這樣的觀點。他認為理解不可能離開現在的視界去看待過去。在時間的移轉過程中,人們都能個別領悟周遭發生的事物變化,包括大自然的、人間事務的以及政治、社會、經濟的改變。因為每個人的生長環境和經歷不同、發展出的認知能力、偏好不同,對這些變化的領悟也不同。當然,不同時代、不同地方的人也會有不同的領悟。因為領悟不同,便形成思維和行為很不同的多元化社會。
本書作者是法國知名政治家、經濟學家暨作家。他在巴黎高等政治學院主修哲學、政治;畢業後,到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取得經濟學博士學位。曾經擔任研究員,專長為國際財經和發展經濟;也曾於巴黎第一大學、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等處任教。一九八○至九○年代活躍於政壇,曾是密特朗總統的文化顧問;二○○○年擔任希拉克總統的國策顧問。這種背景的人寫出這樣的書當然是重建不完全真實的歷史了,也就同時出現傳統詮釋學和哲學詮釋學中探討的議題。他的作品中有多少是真實的、有多少是他的主觀敘事,他想說什麼?
你又如何理解書中的故事呢?
其實這場戲劇的背景可以上推至古老中國唐代的故事,它間接造就了地理大發現時代的巨人──哥倫布。歷史是環環相扣的,如同蝴蝶效應一般連繫著楊貴妃、哥倫布和今天的世界。唐代安史之亂後,藩鎮之亂禍續百年,使大唐喪失了西域的霸權、絲路中斷。然而,據史籍所載,唐中期後,海上絲路的文化貿易已進入高峰期(註:漢書地理志已記載了印度洋航路的開闢)。隨後的五代十國,戰亂更是紛擾不止。宋太祖則因陳橋兵變、黃袍加身而稱帝(西元九六○年),由於內心恐懼同樣情事再度發生,因此杯酒釋兵權,從此重文輕武,力主強幹弱枝的策略,造成宋朝積弱不振,北方長期淪陷的局面。至蒙古興起前,漢人的勢力幾乎退出黃河以北,政、經、文化的重心南移。漢唐開拓的陸上絲路先後落入回紇、遼、西遼、西夏等的掌控中,陸路的中西貿易大見衰退。
宋朝重文輕武,但中國的四大發明卻在這一段時間裡得到充分成長,指南針運用在航海之後,更大規模帶動了東西貿易的躍進。宋朝為了增加財政收入,對海上貿易更是十分重視,尤其北宋中期西夏崛起之後,控制了河西走廊,宋政府規定對西方貿易往來只能「自廣州路入貢,更不得於西蕃出入」。宋與西方的往來貿易更是非走海路不可了。明鄭和下西洋(西元一四○五至一四三三年)實際上延續了唐、宋時代即已開拓的航線,最遠可能到達非洲東部、紅海等地。
而在歐洲,地中海是義大利人航海拓展貿易的領域。自從十字軍東征,創造了貿易市場之後,作為十字軍由陸登船的物資供應中心,威尼斯急速竄起,熱那亞也緊隨其後。義大利人善用了航海術,進行著歐洲與亞洲(拜占庭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及歐洲與非洲之間的貿易。然而,東方的貿易路線因鄂圖曼帝國的興起而被擾亂。鄂圖曼帝國於一四五三年攻陷拜占庭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崛起成為地中海水域之霸,從此有效圍堵了基督教歐洲世界向東方貿易的途徑;西亞、北非以及東歐等地都籠罩在回教世界的掌控之下,切斷了歐洲商人取得絲綢、香料、瓷器等資源的機會。加上馬可孛羅帶給西方世界的東方印象,以及義大利人獲得了東方傳來的航海術,在文藝復興時代帶動的人文主義浪潮下,終於興起了大航海的地理大發現時代。
哥倫布(西元一四五一年生於義大利西北部的熱那亞)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成長。他自小就陶醉在航海的願景中,盼望能藉由大發現而改變自己的生命。他熱愛馬可波羅的《東方見聞錄》,心中充滿對富庶東方世界的幻想,同時學習到東方傳來的地圖和航海術,最後終於導致了改變人類歷史的地理大發現。
哥倫布的西航,不只發現新大陸,也促進了新舊世界文化的交流。他只帶去少數歐洲人,但卻帶去原住民無法抵抗的傳染病「天花」,殺死了許多原住民;他帶去了馬和牛,改變了當地人的交通運輸工具,也改變了原住民的生活習俗。想想看,如果印第安人不騎馬,那怎麼打仗?隨著不斷湧入的歐洲人,農業也成為大宗。為了種植糖的原料甘蔗,歐洲人販賣黑奴,運送到美洲耕田,結果帶進了大量的非洲人;而他們也把美洲的玉米、馬鈴薯、番茄……引進歐洲。這些作物徹底改變了歐洲人的飲食,充實了歐洲偏遠地區的糧食供應。想想馬鈴薯在西餐上的角色,即可明白哥倫布的影響。這些例子說明哥倫布西航帶來的文化交流有多麼深遠。歷史事件,不僅帶來了生活物質的交流,實際上引發了地球表面重大的環境變遷。
西歐的阿爾卑斯山以北和愛爾蘭等地,因為輸入馬鈴薯而改善了糧食供應,因而導致食物無缺、人口激增(傳說愛爾蘭的馬鈴薯是西班牙無敵艦隊傳入的)。後來,愛爾蘭發生單一作物病蟲害的生態災害,馬鈴薯大量死亡又帶來糧荒、飢荒和大死亡、大逃亡。愛爾蘭大饑荒發生於西元一八四五至一八五二年間,在這七年間,愛爾蘭人口銳減了將近四分之一;這個數目除了餓死,病死者,也包括了約一百萬名因災荒而移居海外的愛爾蘭人。十八和十九世紀難民潮,促成大批愛爾蘭人移居新大陸的波士頓。美國的民主黨在波士頓興起,即傳承了愛爾蘭人的難民思潮,要求政府必須照顧小民。
掌握這些歷史關鍵事件以及它們的影響,有助於理解和詮釋「哥倫布行動」。
楊貴妃、哥倫布、新大陸、馬鈴薯、愛爾蘭饑荒、波士頓、民主黨……艾瑞克.歐森納的《哥倫布行動》將帶你會回到關鍵時刻的現場。
你如何理解「哥倫布行動」,如何理解書中的故事,如何詮釋它們,那就多樣化了。
王鑫(臺灣大學地理系名譽教授)
媒體推薦:
【媒體好評】
克里斯多福.哥倫布追尋一場夢想,一場幻思,一場謊言與真相之合體……這並非一場沉重的探尋,那不是艾瑞克.歐森納的風格;不,這毋寧是一次追本溯源的試探。他發現,在旅行方面,人們一般只對終點感興趣,然而首先應當捫心自問:旅行的源頭何在……這一切折磨著我們的記憶,對我們西方人而言,十分沉重。歐森納以他輕巧生動的方式,將文字與事物把玩於股掌之間,使這些敘事平添不少花絮,有趣、戲謔、使人發笑(常是苦笑)。他不加以評判,優遊於這一片不確定的海洋,從一座島躍到另一座島,一個字跳到另一個字,一門科學到另一門科學。但他不賣弄學問,只渴望發現,並分享哥倫布無人能比的欲望。請放心,悲慘的程度已降至最低。儘管如此,進入此書時你可能吹著口哨,離開之時卻帶著滿心傷痛。
──《十字架報》(La Croix)
印度行動,是為克里斯多福.哥倫布的行動計畫,正為這部小說下了標題,而在過去,則間接證明了地球是圓的。然而翻開書頁,事已非關行動,或許該是停止不屈不撓的時候,該去後悔曾經的夢想希望……艾瑞克.歐森納以這場布道(德蒙特西諾斯)開場,一如他以揭發相同罪行的恐怖畫面作為結束。他要人們知道並牢記:他即將訴說的這首史詩,見證歷史的粗暴凶惡,充滿奇聞軼事卻又處處哲思發人深省,既博學有趣,又悲壯且充滿人性,而這首史詩所憑藉的卻是那般的血腥。
──《文學雜誌》(Le Magazine Littéraire)
歐森納在此書中展現了地圖繪製這門學問,並盡一切可能透過各種難以抗拒的次要角色,呈現出十五世紀的樣貌,讓讀者身歷其境。特別是,偉大的克里斯多福.哥倫布,「整片汪洋都在他的腦袋裡」,被賦予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形象:「始終航行在謊言與真相之間,且對前者有明顯偏好。」
──《快報》(L’Express)
以二○一○年夏天問世的最新小說《哥倫布行動》,法蘭西院士艾瑞克.歐森納,毫無疑問已臻作家純熟之顛峰。
──《法蘭西學院頻道》(Canal Académie)
【讀者讚譽】
一張地圖,是一幅如此偉大的縮影,能提供發現世界的方法。 歐森納這本書寫得開心,也讓喜愛他風格的讀者們開懷享受!在此書中,我們看到的是另一種敘事方式,與一般熟知的長篇史詩背道而馳。
──by Cayla
巴托羅米喜歡談自己,尤其是他的工作,而這確實是歐森納書中的主題之一:一方面是航海家、行動者、發現者;另一方面是地圖繪製師、依靠筆與記憶的人,這兩者間的對立。「我了解自己對製圖的愛好,巴托羅米寫道,是一種沉睡的型態,拒絕去看世界真實面貌的態度。地圖是什麼?概要與平和的一塊大地。那麼地圖繪製師又是誰呢?一個嘗試在生命及其慘狀之外生活的人。
──Bernard Pivot
《哥倫布行動》並不是又一本哥倫布光榮旅程的故事。在這本書中他到故事的一半才出現,但這是他的影子──他弟弟──的歷史,他弟弟在承受他的計畫與貢獻自己之前,是個居住在里斯本多年的地圖繪製師。我們都了解歐森納講故事的天份,他在本書中也不負眾望,以一種充滿裝飾與想像力的風格講述,但無禮的諷刺卻沒有缺席。他所描繪的巴托羅米,被歷史給遺忘,是個好心腸但嚴厲的人。他特別抓住了那個年代的氣氛,亦即世界每天都在擴展。
名人推薦:推薦者
王鑫(台大地理系名譽教授)、公孫策(歷史評論家)、吳家恆(遠流出版社副總編輯)、李毓中(清大歷史所助理教授)、陳國棟(中研院史語所研究員)、黃崇凱(小說家)、楊照(作家、新新聞總主筆)、褚士瑩(國際NGO組織顧問、旅行文學作家)
【推薦序】
地圖繪製師畫出的是陸地的界線,但那也正是海洋的形狀。
偉大的發現往往就在一念之間,但必須是不同流俗的一念。
本書將告訴你,「機會」在現實中出場時,長得什麼樣兒。
公孫策(歷史評論家)
好奇療癒孤寂、療治歲月的沉悶。好奇讓「哥倫布行動」拉...
章節試閱
我出生於熱那亞,那是一座渾然天成的監獄。朝城外走,有三個面會讓您撞山,剩下的第四面則通往大海。城裡的居民都從那裡出走,各有各的方式。有人從商,有人航海。我相信,是我兄長所踏出的第一步,引領他們來到港口。
至於我,我則花了較長時間才逃出去。
***
「我為什麼要僱用你?」
一四六九年那個春天,葡萄牙王國以這個問題迎接我:合情合理,卻也充滿輕蔑。當時我尚未滿十六歲,能跟上潮流就已心滿意足。整個歐洲的人潮從四面八方朝里斯本匯流。有些人可能是被逐出家園,如馬約卡島(Majorque)上的猶太學者,突然在卡泰隆王面前失寵。否則就是葡萄牙王室對您的智識感興趣,而他們有的是辦法(白花花亮晶晶沉甸甸響叮噹的),能把您吸引過去。我想當然爾地進入最無關緊要的附屬單位。父親有一位顧客,酒量奇佳,消息也多。我曾聽他說過:塔霍河畔(Tage)有一個龐大的熱那亞移民聚落,從事地圖繪製工作。
這個消息開啟了我的願景。我終於可以脫離家庭的桎梏。那時,我尚不知道,沒有人能逃脫上帝為他選定的命運,更慘無人道的奴役正等著我。
***
於是,我推開安德雷亞師傅的門,他是行會裡最頂尖的名人。
「我為什麼要僱用你?」
「因為我想要你僱用我。」
「答得好。不過這理由還不夠。看你這麼蒼白,瘦弱,我猜你從來沒有航海經驗,沒錯吧?」
「您沒說錯。」
「而且你還太年輕,聽不了這許多水手的故事。」
「您說的是真話。」
「那麼,你對大海了解多少?」
「零。」
「在你眼中,繪圖師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畫出陸地界線的人。」
「也就是海的形狀。你是這樣一個人嗎?」
「不是。」
「如果你什麼都不懂,還想替我做什麼?一路順風,好走!」
離開的時候,我緊握雙拳,眼中充滿屈辱與憤怒的淚水。然而,就再最後一刻,我想起自己的出身。畢竟,我可是個熱那亞人!熱那亞人不會在尚未開戰以前就輸掉戰爭。
於是,我回到師傅的工作坊,脫口喊道:
「我會……我會……」
某些時刻,幻覺仙女垂憐於我,以柔美的聲音在我耳邊私語:好了,好了,巴托羅密歐!你的人生並不像你所想像的那麼糟糕。遇上這樣稀有珍貴的時刻,原本垂頭喪氣的我,也能重新昂首。回想當初,一四六九年的那一天,那一次維護自尊的反應,我心中了然:它在世界歷史中占有其地位。若非本性即時爆發,我就徒然錯過了機會,永遠不可能領略到安德雷亞師傅那遼闊無邊的智慧。真要那樣,就連兄長克里斯多福也會受到連累。沒有那些知識,他又怎敢展開旅程,投入那樣令人難以置信的奇特冒險?
回到那個幾乎還是個孩子的熱那亞少年吧!他站在那兒,緊緊抓著小羊毛線帽,手指關節都爆出青筋;一腳前一腳後地,在里斯本最偉大的地圖繪製師面前搖搖晃晃。我會……我會……如何繼續說下去呢?其實我什麼都不會……
「我會……我會……把字寫得很小。」
我腦海中突然閃過這個主意。好比,就在即將沉沒那一剎那,兩次大浪之間,突然,救命的岩石就出現在你眼前。我臨時想到自己這項獨特的天份:打從學會拿筆開始,我就能把字母寫得又清晰又細小。
「證明給我看!」
安德雷亞師傅令人取來墨水和一枝鵝毛筆,他則從地上撿起一小塊廢棄的地圖,遞給我,然後便在胸前叉起雙臂。
休達(Ceuta)與阿爾及爾(Alger)兩個地名尚未寫完,我感覺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頭:我被錄取了。工作馬上派了下來:非洲有個叫做塞內加爾的部份,那裡的外海上有一串丁點大的小島,我必須在地圖上以書法寫下它們的名字。
接下來的日子裡,同事對我的嫉妒逐漸增長。妒意充塞整座工作坊,氣氛好比山雨欲來,彷彿有場暴風雨即將爆發。其實,他們都比我年長,經驗比我豐富不下千倍。但他們無法忍受安德雷亞師傅,他們心目中的大師,來了又去,去來有來,仔細觀賞我的手指龍飛鳳舞。尤其,他竟然還對我說話。如此陳年往事,對於我們的談話內容,我卻字字記得清楚:
「你在微小的領域中悠然自得,這份靈巧從何而來?」
「一直以來,我始終這麼做。」
「但偽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怕。」
「怕什麼?」
「怕事物太大。怕它們超出我的範圍。」
「為什麼選擇地圖方面的工作?」
「因為地圖源自微小之領域。」
「你的意思是?」
「與圖上所描繪的世界相比,地圖真的十分渺小」。一張地圖的大小,相當於一個沒有用處的世界。」
「無可挑剔!你對鷸鳥有所認識嗎?」
關於這一方面,我也只得承認,自己一無所知。
安德雷亞師傅點點頭。
「不久之後,你會擁有最忠誠的盟友。」
【摘文2】
母雞,羔羊,小牛,兔子,魚,鷸鳥……進入這一行之後,我不知道,身為地圖繪製者,我們究竟虧欠動物界的弟兄姐妹什麼。我是最後一個加入的,他們把與那些禽獸接觸的工作託付給我。
讓我們先從母雞開始吧!
別擔心,畫家與地圖繪製者用來黏稠,稀薄,或乾燥顏料所使用的十幾種混合方式,不會讓我醉心迷失。那需要有煉金術的底子,然而我對這門學科從未認真投入。
我還有那麼多故事要說,那麼多個世界等我載你們去登陸!
我只提示,歸納摘要。
要知道,一顆蛋,無論是完整的一顆,或只有蛋白,或只有蛋黃,在黏稠金屬或植物性的彩色粉末時,效果皆是獨一無二的。
因此我會固定造訪雞舍。
當初,我幾乎還是個未經情事的童男,卻必須去緩緩撫摸小牛和羔羊的腹部良久,為此脹紅了臉。這麼做是為了選出面積最適合容納一張非洲地圖的毛皮。接下來的任務卻不再歡愉愜意:先前如此逗弄牠最柔軟的部位,終究必須將牠處死。而當我把那張才剛割下的新鮮毛皮交給鞣革匠,親眼看見它所遭受的對待,過程中並散發一股少有的噁心氣味,一切變成噩夢。
談到氣味,每天早上充斥工作坊的刺鼻騷味彷彿又撲面而來。
人類的尿液中,似乎,含有珍貴的稀釋功能。我們之中前一天晚上沒喝太多酒的人,就會被叫去尿一盆。
我絕不會忘記兔子和魚兩類朋友。前者的骨頭,後者的刺,可以萃取膠質,無論要描繪什麼,都必須先將這骨膠塗抹在小牛皮和羊皮紙上。
我還沒說完。如今回想起來,在那個時期,我彷彿成天與動物為伍。
地圖繪製師是個什麼樣的人?
是追尋鷸鳥的人。
因為,這種鳥的翅膀上藏著萬物中最細的羽毛。名曰épiptère,亦稱「畫家之羽」。
若沒有這種羽毛尖細的頂端,就算地圖尺寸再大,也絕不可能寫得下所有地名。
真正的狩獵行家曉得這羽毛對我們來說有多麼珍貴,常常獅子大開口,開出驚人天價。因此,任務仍落在天生支氣管敏感的巴托羅米身上:冬日來臨後,進入樹林迷失徘徊,或者,更糟,踩入冰凍的沼澤。
鷸鳥本身難道知道自己在描繪世界的領域中扮演著隱密卻關鍵的角色?我寧可如此相信。在臨終那一刻,牠的眼睛盯著你不放,那神情,彷彿是認命。而牠最後的痙攣一抖,是為了對你展開翅翼。
***
現在想起來,在我所熟悉的里斯本,牲畜大量繁殖,各種各類皆如是。多虧了牠們,整座城不僅吃飽,得以蔽體取暖,得以繪製地圖,更因牠們而迷醉。
那天,我深陷在一項特別精細的書法工作中(在繪有梅諾卡島île de Manorque地圖的小碟子上寫下港口,村落,海岬及船隻定泊處等共二十七個地點名稱),按捺下平時的好奇心,完全不把有一艘新艦回港之事放在心上。安德雷亞師傅派人叫我快去港口:我正在錯過一個別開生面的現象,而一個好的地圖繪製師應當要求自己什麼都要懂。
我丟下鷸鳥羽毛筆,急忙趕去。
到達的時候,正有兩組滑輪車試圖拉起船艦甲板上的巨石。多麼奇特的貨品!那看起來像一塊座灰色岩石,沒那麼高,但非常寬闊;是一座非常特殊的岩石,因為上面有兩個眼睛,一張嘴巴,四隻腳和一條尾巴。那座岩石進行著不知名的活動,似乎,會噴發出其他岩塊。一隻犄角,短短的,底部外擴,愈發尖銳,指向天空,彷彿,噢!冒犯了,牠彷彿在威脅上蒼天主。
在眾人驚呼之下,那活生生的巨石被抬了起來,懸在空中移動了一陣子,最後,被有點魯莽地放到碼頭上。
這下子,僅管軍隊試圖保護這名怪獸訪客,孩子們卻不斷朝牠丟石頭,為了看牠盔甲般的獸皮鼓起,開心不已。多數大人則怕得發抖,又嫌惡又著迷,一面大喊:
「快把牠扔進海裡!」
「牠會為我們招來厄運!」
「那是魔鬼的化身!」
「牠身上有黑死病菌!」
「更嚴重的病也說不定!」
對這些騷動,野獸無動於衷。牠仍動也不動,礦物一般;僅每隔一段規律得詭異的間隔,噴吐出一種綠褐色的髒污,落在人行道上,立即變成糞便。
白日將盡,場面恐怕愈演愈烈,難以收拾。於是,為了結束這場紛亂,必須出動一整營軍隊,才把怪獸拖到安全的地方。
輿論卻未就此平息。正好相反。怪獸從此不再暴露於眾人目光之前,反而遭到民間瘋狂想像。牠的形象一日比一日壯大,妖魔化,更可怕。兩名神父為此在講壇上脣槍舌劍。
星期日,聖瑪麗馬德蓮教堂的本堂神父主持第二場彌撒。平時那些讓所有人打瞌睡的佈道被拋諸腦後,他刻薄謾罵女人思想不正當,男人縱慾無節制。而那些抨擊怪物的言論替他瞬間招攬了十倍聽眾。為了聽他演講,人們大打出手,高聲怒吼,抗議那不祥之物。
他的主張共有兩點,根據每個星期日的狀況,他巧妙地時而一一論述,時而綜合出擊。
第一條主軸:
「趕走牠,弟兄們,別再等待,讓我們趕走這個侮辱上帝的東西!造物主所願為何?一個井然有序的世界,萬事萬物皆有其位。然而,看看這頭畜牲!不僅污穢,甚且放肆!難道你們沒看出來,牠竟敢污衊神的旨意,集多重物種於一身?這頭雜種組合顛覆動物與礦物的特性,牠是惡魔派來的,故意擾亂我們所依循的準則!」
第二條主軸:
「我親愛的弟兄們,你們可知這恐怖的醜八怪來自何處?來自一個洞。是的,弟兄們,牠來自時間的裂洞!從歷史中,你們可曾見過這樣的形體,這樣的皮毛?這頭牲畜並非今日之物,亦非昨日之物。牠不僅來自遙遠的地方,更來自光陰的深底。而且,牠並非獨自前來。因為,這時間的裂洞就跟在牠身後,即將把我們淹沒,引發可怕的狂潮,威力更甚黑死病,大洪水,啟示錄中的四大騎士…」
無論佈道者選擇哪一條主軸,最後總會歸引到同一個結論:讓我們焚燬這份攙了毒的禮物,也別放過那艘把牠從地獄載運來的船。讓我們將災厄攻來的管道永遠封閉起來!
台下聽眾不敢鼓掌喝采,因為主教曾經下令禁止,違令者將被逐出教會。於是大家跑到鄰近的聖尼可拉斯教堂。
「讚美上帝吧!」另一名神父以同樣激昂強烈的語氣回應。「是的,讓我們頌揚主的所有作品。且讓我們對勇闖天涯的水手們高聲說出感謝!多虧了那些英勇的船長,我們對上帝的創作的了解日益延展擴大,有幸見識其千變萬化無窮盡。有人要求我們在這整體創造中進行篩選,請揭發他們的異端份子真面目。吾輩何者?憑什麼挑揀造物主之作?」
在場群眾點頭如搗蒜,離開時竊竊私語:他說得對。吾輩何者?憑什麼挑揀?有些人心意已決,回頭朝聖瑪麗馬德蓮教堂的方向走,準備迎戰剛現形的異端份子。意見敵對陣營的副祭修士們早已嚴陣以待。兩派爭鬥當街爆發開來。
里斯本市政當局希望藉由消遣娛樂來平息眾人的情緒,於是決定籌劃競技擂台。
***
皮洛里廣場是百姓最喜愛的場所之一。官府把逮捕到手的壞蛋綁在大車輪上,放在這裡。時不時地,劊子手便過來一頓亂棒,打斷他們的手腳。女人暈厥過去,男人拍手叫好,孩子們在受刑人的傷口上吐口水,以此為樂:那是個極為歡樂的所在。
那一天,皮洛里廣場上演的戲碼完全不一樣。有辦法的,享特權的,急忙擠到陽台上,其他人則貼著牆面疊羅漢,或爬上椅子,只求看得更清楚些。廣場周圍豎起了柵欄,搖身成為一座幾近完美橢圓形的競技場。而在正中央的不是血跡斑斑的車輪,而是一個龐然大物:鼻子和尾巴一樣長,腿如四株大樹,耳朵比陽傘還闊,睪丸比人頭還大,糞便堆高大過一座鼴鼠丘。說穿了,就是一頭大象。一則古老的知識,古羅馬人就已流傳下許多滿是驚恐的描述,文獻中並可擷取相關圖案,繪畫。輕型船艦是如何辦到的呢?沒有翻覆,成功地將如此巨大的動物載運到這裡?再一次,不得不向水手的靈活身手和勇氣致敬。
不久後,另一邊,大象的對手出現了:那頭活石怪。
兩名騎士手持長矛,戳刺怪獸的臀腿,試圖逼牠加快懶洋洋的腳步。沒有用。銳利的矛尖反彈跳起。
群眾目瞪口呆,高聲驚呼,隨後不耐煩地鼓譟起來。
因為,場面本該血腥殘暴,卻什麼也沒發生。
兩頭獸皆遲遲不動。
這兩頭鬥獸簡直溫和得可恥!很快地,愈來愈多東西朝牠們身上投擲,石頭,木塊,連帽子,鞋子和拳頭都出動了。犀牛面對著大象,始終不動;而大象根本沒去注意犀牛,只顧著把長長的鼻探進堆滿石板地的投擲物,緩緩地東摸西摸。牠找不到任何合意的東西,於是搖擺起那對巨大的耳朵。
這副輕蔑的模樣突然惹惱了獨角岩怪。牠抬起右前腳,往地上跺了兩次;然後,在群眾歡呼之下,向前衝出。
儘管大象體型龐大,卻害怕起來。有那麼一會兒,牠呆滯在原地,無法動彈。隨後發出一聲沙啞的嘶喊。牠用力拍打耳朵,有如鼓掌一般急促。就在活岩怪的獸角及將刺入牠的胸膛之時,牠以後腳為軸來了個大旋轉,迅速逃離,靈活之程度令人瞠目結舌。
牠闖翻一道柵欄,踩過十來個觀眾,一片噓聲嘲罵之中,衝入金銀匠街後消失不見。最令人駭異的是,從此之後,再也沒有人找到牠的蹤影,只有兩支剛被切下的象牙。
就在事發隔天,這兩支象牙被當成祭品,出現在宮殿廣場(Terreiro do Paço)某根隱密的石柱上。擺了沒多久,就被淹沒在沙拉菜和蕪菁甘藍菜堆中。聖朱里安教堂敲起鐘聲九響時,它們已被珠寶商拉薩羅(Lazaro)派人取得。他只問了一個問題,只需一個問題,就以荒謬低價從攤販手中買下:
「好個稀世珍品!不過,您是從哪裡弄到手的?英勇的大叔?」
至於贏得戰鬥的岩石怪,則在喝采歡呼聲中被帶回籠子。牠為這次光榮勝利付出了慘痛代價。有一天,牠的角不翼而飛。有人趁著夜黑,鋸斷了那根獨角。而當這根榮耀的突起物出現在眾人面前時,鋸角賊想必忘不了圍觀婦女的咯咯竊笑。有種粉末私下販售給城裡的有錢人──所以,也就是些上了年紀的老人。不消說,商販信誓旦旦地保證,這粉末來自那有名的獸角,同樣具有堅實疲軟尾端的功效。有人說,不久後,一位年輕少婦即被她老邁配偶不尋常的表現嚇了一跳,嬌喘吁吁地追問他是怎麼一回事。
里斯本是一座洩密之城。隔天,全城民眾都想擁有這神奇的粉末。為了回應需求,商販在產品中添加越來越多種配方(研磨貝殼,公牛碎骨,灘岸礫石……),取自犀牛角的成分用量則越來越少。有一天,歡男愛女終於發現真相:混合粉末早已喪失魔力。商販被捕,就在當初獨角怪獸贏得勝利的皮洛里廣場上,遭亂棒打死,結束他說謊的一生。
魔粉愛用者們指派任務給各家船長,航行到非洲,與其帶奴隸回來,不如多引進這些商業價值奇高的野獸。可惜的是,不知道是誰通風報信,或許是選擇棲息葡萄牙的眾多侯鳥之一,那種獸類都躲藏起來。直到五年之後,才終於有人帶回一頭小犀牛。牠的獸角尚未硬挺,摸起來軟綿綿的,無法讓任何人心馳神往:女人,男人,甚至那些難得天賦異稟的人,都美夢破滅。
【摘文3】
現在既然您已搭上我真實故事之船,我就大膽把真相告訴您吧!這艘船全靠謊言向前航:我們的手指其實描繪出兩種地圖。
第一種由國王訂製,僅保留給他和他的艦隊使用。也就是說,這種地圖需近可能貼近真相,與之維繫最緊密的關連。
所有船長一回港上岸,還未擁抱親人,就到我們工作坊來,敘述他們的旅程經歷。所以,我們的地圖中總享有剛出爐的最新知識。一收到水手們的指示,我們立即畫進地圖裡,迅速得圖紙幾乎散發出他們嗆鼻的口臭:「過了尤比角(Cap Juby),就在那後面,小心有一道暗礁」,「在白朗角附近,有一股可怕的海流,朝下往海底險灘捲去……」
當有兩位船長對於某一段海岸線的描述出現不同的看法,安德雷亞就把兩人一起請來。他們幾乎爬著前來,非常憂懼遭到國王除名。他們各自提出解釋。地圖上,這個部份將在兩人共同責任歸屬下建立。這類處理方式有益消除歧見共處。
對於已不太記得清楚自己看見了什麼的水手,我們工作坊裡沒有人會朝他丟石頭。他拼命搜尋記憶,絲毫沒有不悅的臉色;先對您翻開他的航海日誌,任何祕密都不保留,並盡最大的努力,迎合國王的要求。然而,他所必須描述的事實具有最瞬息萬變的特性。怎能苛求他精準,確切?他從一艘船上觀察,許多星期以來,航行搖晃他的腦,漫天浪沫或大霧迷濛他的眼;潮汐欺騙他,幻覺造訪他,野人威脅他。他能回來提供有點依據的資訊,已是奇蹟。
是的,讚美航海家的天才觀察力!
沒有其他事物能比閱讀地圖給人更多平靜從容的感受。跟著圖上的線條走,世界顯得那麼簡單,踏實,明確……誰想像得到:在這張地圖反面,後台裡,幕後最深處,要施展多少心血努力,多少質疑,調查,推演,印證,才能畫出這一條簡單的線……?
另外一種地圖的精細程度不遑多讓,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些地圖將送到我們敵人的手上,他們與我們競爭掌握世界,我第一個想提的就是鄰國西班牙。
到了里斯本,我才學到:謊言原來是真相的孩兒。若沒有真相的援助,若沒有其有力的支撐,如何可能建構出任何謊言?
撒謊需要最全神貫注的掌控。疆繩如果放得太鬆,如果任其往看起來容易的方向發展,誰敢保證,偶然不會助上一臂之力,謊言不會與真相重疊?
真正的謊言──我的意思是,唯一有用的謊言──是隨性狂想的相反。即使只有一丁點兒小疏忽,都能把它摧毀。
您得看我們說謊,聽我們說謊。那時,整座工作坊裡,人人興奮莫名,快樂得傻氣幼稚,親愛的拉斯卡薩斯,那氣氛恐怕要讓您起雞皮疙瘩。我們擁有的是怎樣邪惡的心靈?竟敢竄改上帝之創作,甚且因編造謬誤而洋洋得意?
在我們的工作檯上,真正的地圖攤展開來,我本想用「平躺」二字來形容,它宛如陳臥太平間的屍體。我們緊盯著它,目光寸步不離,輪流提議如何變更。一開始多少有些矜持。但很快地,我們愈來愈大膽:挪移沙洲,搬遷暗礁,削平海角。我們稱之為「說謊家」的那個人,獨自坐在工作檯一端,面無表情,用一本小冊子坐著筆記。安德雷亞師傅將我們的興奮之情撩撥得更旺:
「你們今天是怎麼啦?事實讓你們害怕?加把勁!再加把勁兒!別忘記,欺敵是必要的手段!一次船難能避免一場海上爭戰!」
我還記得。
年紀最小的,也就是我,被指派的任務是監看沙漏。當最後一粒沙從狹窄的玻璃瓶身掉落,我舉起手。歡樂的時光於焉結束。每個人回自己求真相的工作崗位,製造我們的「真」地圖。
說謊家消失了許多天,好久好久沒出現。
他先前提出過要求,並獲得了同意,可以獨自在另一個小房間工作。『謬誤來自於真實,但子女有一天必須脫離母親,才能完滿地過自己的人生。』──他是這麼說的,或者應該說,半帶神祕地,咕噥嘀咕。」
似乎曾有一段時間,在我來到里斯本之前,人們曾喊他「造假者」。然後,有人刻意提示披露:造假者是最一絲不苟的抄襲者。因為他試圖進可能接近原物。比方說,我們,生產真地圖的人,我們皆是貨真價實的造假者。
因此,他被冠上了一個新名號:「說謊家」。還有其他更適合他的形容嗎?
我曾很靦腆地問他,這個稱號會不會讓他有受傷的感覺。他聳聳肩。
「看看你們,你們現在的模樣:就像奴隸,綿羊!你們跟著規劃好的路線走。我呢,我則發明新道路。謊言就是騎士勳章。」
要成為一位優秀的說謊家,頭腦必須特別精密複雜:想像力與秩序通常背道而馳。所以,擅長說謊的地圖描繪師極為少見。他們是各工作坊爭相搶用的人才,可以要求的報酬,製作真地圖的人一輩子也高攀不起。同樣的道理,正如人家說的,製造毒藥的人永遠比廚師富裕。
【摘文4】
我最喜愛的消遣活動是逛奴隸市集。為了讓平日閱讀及製圖的眼睛獲得休息,我們常常一口氣跑上街。到了之後,只需豎起耳朵。拍賣尚未開始,上流社會的貴婦,通常也是主要顧客,即已討論起她們上次的戰利品,比較個沒完。
「我家那個,已經被我訓練好了:只要他一打呼,我就放狗咬他。現在他再也不打呼了。」
「我家那個一直站著。我不能忍受有人跟我睡同一個房間,我覺得他好像會闖入我的夢境。睡眠與睡眠之間有橋樑連接,妳們信不信?」
這真真假假的炫耀擂台交戰了幾回合之後,勝利之榮耀歸於某位多娜.雷歐娜。她曾是寡婦製造者澤.米格爾的客戶。別人收藏繪畫、花瓶,她則收藏非洲人,那些精采奇特的描述令她的姐妹淘恨得牙癢癢。
「妳們絕對猜不到我遇到什麼事……我上個月買到的那個,妳們知道的,那個小矮子,結果啊,他的皮膚竟然會發出磷光。妳們有什麼看法?說不定他小時候是在金礦附近度過的呢!可以想像,他到我家的第一個晚上,我有多麼驚訝,多麼驚喜!只要叫他在房裡某個角落坐下,我就有了一盞夜燈,從此之後再也不怕黑了……」
然而,那天早上,貴婦們怒氣沖沖,難以平息。每一位到場時都板著臉,怒火中燒,如何好言相勸也聽不進。沉默並未持續太久。里斯本有哪個女人能沉默很久?
雷歐娜首先發難:
「我的告解神父瘋了。」
其他貴婦鬆了口氣,確定自己不是唯一憋得難過的人。隨即暴跳如雷:
「怎麼回事?我的也是!」
「要是妳們知道我昨天晚上聽見了什麼……他拿地獄之火威脅我,要我把習慣改掉。」
女人間的私密心事以令人暈眩的速度飛快交流,一針一線地,瞬間織成一片。
「我啊,我在他們面前赤身裸體,走來走去。」
「當然,我也是,連洗澡的時候也是。他們把我看光光了。」
「有什麼關係?」
「總有一天,我們會被強迫連在貓面前也一定要包得緊緊的。」
「在金絲雀面前也要。」
「那些神父有什麼毛病?」
我們回到工作坊,不明白她們何以如此氣憤。針對她們裸體的習慣,教會提出了什麼樣的新態度?那時,我們還年輕,飽嘗慾念女體之糾纏折磨。沒別的法子,只好去找澤.米格爾商量。關於這塊神奇大陸的一切,沒有人比他更瞭若指掌。
「我什麼也不能告訴你們。」
他額前擠出了皺紋。
「不過,也許……反正我的報告已經交出去了……」
「什麼報告?」
「說得也是,你們身為地圖繪製師,都發過誓,多少大祕密都守得住……我很想告訴你們……但是,一定要當作最高機密,保證守口如瓶……」
於是,生平第一次,我聽見這個問題被提出來。這許多年,我接觸野蠻人,對於他們神祕的天性,卻一點也不了解。這個問題始終盤據在我心中:「黑人在看的時候,看見了什麼?」
「你們想像得到嗎?三個月前,我曾經被主教召見……」
守衛領他穿過迷宮一般的長廊,朝一個像聖墓教堂的聖器室一般陰暗的小房間走去。不久後,三個男人跟著進來:主教,外加兩名副手。他們逕自在一張書桌後坐下,卻沒招呼澤.米格爾找個位子。不過,房間裡也找不到多出的椅子給他坐,他只好站著,不禁微微發抖。
「孩子,教會需要您。」
「不用說,我定忠心克盡微薄棉力。」
接下來是一大段長篇大論,主題是澤.米格爾再熟悉不過的:自從里斯本大批引進黑人潮之後,婦女道德日益墮落。主教一人獨攬發言,其餘兩人只在一旁點頭。或許他們患了什麼怪症,或許下某種誓願,不能開口:唯一的話語就是點頭。
「不用說,我們一點也不會相信那些描述肉慾交合場景的人。如何想像人母之女或甥姪女在偶合時的模樣?」
兩名副手突然換了點頭的方向:不再從上到下,改成了從左到右,從右到左,嚴正表示否定。
「我們的擔憂在於其他,而且與您有關,孩子。根據某些情報,來源可靠的情報,我們的女信眾之中,愈來愈多人對那些蠻人展現裸體,而且並不害臊,甚至不認為有必要在告解時懺悔。」
澤.米格爾只得證實:這種作法正驚人地迅速蔓延流行。
教會高層露出微笑。
「事實很明顯,您是婦女最佳辯護人。所以,您下的結論,她們無法反駁爭辯。」
「什麼結論。」
主教壓低聲量,上半身往前傾,另外兩人則模仿他。澤.米格爾也做出同樣的動作。以致於四個人頭幾乎碰在一起。
「在發動任何淨化行動之前,我們必須先有足夠的了解。因此,請您召集一個小組,納入所有您認為智識高,且有能力保守祕密的人。調查完成後,您必須寫一份報告,確切回答以下這個問題:『黑人在看的時候,看見了什麼?』」
然後,許多,其他的,非常不一樣的點頭搖頭之後,那三個男人昂貴的衣料摩擦出一陣響亮窸窣,消失去忙其他神聖的事務。
刻不容緩,眼科醫師小組很快就成立,個個是里斯本城中最顯赫的名醫,卻幫不上一點忙。他們檢查,討論,爭吵,決定重新檢查,意見仍然不合,請求割下五名剛發高燒死去的黑人的右眼球。請求獲准。這第一次的實驗沒得到任何明確的結論,於是,另外申請其他許可。申請再度批准:這一次,小心翼翼地從眼眶取出,一名活黑人的眼球。這麼一來,可以期望破解他們的視覺運作機制。白費心血。大夫們爭論不休。一批人想法單純,認為:黑人來自地球另一邊,所以視覺呈相反狀態,也就是說,將我們所看到的一切顛倒過來。另一批人則比較有創意,信誓旦旦地說,那黑人的眼睛是天堂之門:他看我們的目光已經過淨化,淨化的力量來自夏娃犯罪之前的純真時光。而上帝仁慈無邊,祂的旨意是,讓這股純真的力量,透過白人充滿淚水的管道,在黑人身上湧現出來。因此,黑人的眼神中才會顯現那種永遠喜悅的表情。於是,女人的貞潔僅可能接觸到那股純真。至於最後一批醫師,人數最多,花了許多時間列舉數不清的理由,藉以說明為何絕不可能達成共識下出結論。
澤.米格爾氣惱不已,最後把他們統統攆走,決定全面改換另一種方法。
接下來那個月可算是我們這位大律師最享受的日子。他選了十名奴隸,各種年齡都有,跟我們生活已有一段時間,能夠準確用我們的語言表達。
他給每名奴隸派三個妓女,以她們誇張的外型做為選擇標準。
接下來仔細精心的研究,現今所有大學的教授都讚嘆,無論在薩拉曼卡,巴黎,蒙佩利耶,還是魯汶,都把這個方法當成科學實驗的研究模式。
他叫妓女脫去衣裳,然後傳喚每一個奴隸:
「描述給我聽。」
「全部?」
「你看到的全部。」
澤.米格爾決定親自記錄他所聽見的,並請一位畫家畫下女體,不依照真人的樣貌,而根據奴隸的描述。
其中四人不知是生性虛偽還是真的受到驚嚇(就最近天主教徒的表現,誰知道呢?),一開始就矇住眼睛,大叫那是魔鬼來試煉。為避免浪費時間長篇說明,他們受到鞭刑。經過這番處置,他們總算平靜下來,一面劃著十字,一面巨細靡遺地描述眼前這幅赤身裸體的景觀。
這份研究進行了四個星期之後,澤.米格爾回到主教宮殿。他原以為只要交出報告就能了事。但主教希望與他會談。同樣的警衛帶他穿越同樣的長廊,來到同樣那個沒有窗戶的小房間,同樣的三人組合等著他:主教,以及兩位點頭員。
「那麼,孩子,您從研究中得出了什麼樣的結論?」
澤.米格爾試圖支吾搪塞,閃躲在文字報告背後。但他面前的當權者十分堅持,焦急不耐,他不得不當機立斷,據實以告。
「壞消息。」
「還有呢?」
「對女人的貞潔是一項壞消息:我證明,黑人之所見與我們之所見毫無差異。」
「我就知道,」主教比劃十字,嚅嚅說道。
這次研究結果出爐後,告解神父們都收到指令,不可因人們坦承過錯就心滿意足,而要親自追問:
「孩子,妳都讓誰看?」
即使答案是「沒人」,也建議打破沙鍋問到底。
「『沒人』的意思是,每次您褪去衣衫時,房間是空的?」
這一次,懺悔人唯恐犯下說謊罪,被迫回答:事實上,有一名,甚或兩名奴隸與她共處浴室,替她按摩,幫她洗淨;臥房中他們也在,以防任何趁夜偷襲。
「可歎啊!孩子……」
澤.米格爾的研究揭露了事實:船艦帶回的非洲人擁有與我們同樣的眼睛。但這件事並不一定引發預期的效果。某些女人本性純良正直,一經警告,得知奴隸的視物能力之後,後知後覺地羞愧得全身發抖,從此將她們的貼身保鑣趕出房門。
至於其他女人(坦白說,她們占大多數),這個消息為她們開創了各種令人迷惑的視野。在此之前,奴隸的目光中有沒有好奇的成分,就像某樣家具或一條狗似的,她們絲毫不以為意。而既然現在證實他們也會好奇,那麼,什麼樣的玩法都行得通了。為了替我們找點樂子逍遣消遣,每個星期天晚上,澤.米格爾都帶我參加那些遊戲,準時抵達,絕不錯過。
不過,這並非我該描述的主題,畢竟這份告白的首要企圖在於道德。
【摘文5】
我找到那場海戰的確切日期:一四七六年八月十三日。五艘來自熱那亞的軍艦,載滿希臘乳香,正航向弗蘭德斯(Flandre)和英格蘭,在聖文森角(Cap Saint-Vincent)外海遭到一支葡法聯軍攻擊,聯軍船隊至少擁有十三艘船艦。整夜,幾十具屍體沖上岸,或被淹死,或已殘廢。
這就是當晚的消息,剛好替晚餐添加一點辛辣話題。
「螃蟹們可有大餐吃了!」
「地圖繪製師萬歲!我們的失誤可能引發船難,哈,哈,哈!但我們永遠不會沉船!」
接下來幾天,漸漸有生還者抵達里斯本,描述了慘烈的戰況。
恐怖的故事太多了,我為什麼要特別注意這一則?在歐洲,每個人都在殺其他人。
一天晚上,有位同事來通知,說有個老人請求見我:
「他在工作坊門口等候,看起來快死了。他說的是熱那亞土話。」
我不甘願地拋下手中的工作:現在還記得,當時我正在為布列塔尼亞的外海添加三座險惡的暗礁。
我沒有立即認出是他。
男人背對著我。看起來像在尋找什麼。他盯著一個裝滿水的桶子看。那個水桶一直放在離工作坊很近的地方,平時就儲備好,以便在第一時間撲滅起火。他抬起那桶水,往自己的腦袋淋下。訪客的老態原來只來自於啃噬著他頭髮的鹽分。用水一沖就掉了。
我的哥哥,克里斯多福。
我撲入他懷中。
他只說了幾個字:
「我游泳過來的。」
然後,終於向疲憊投降,整個人癱軟在地上,倒在我們堆成小山的廢棄用品中:鈍了的羽毛筆,不完整的地圖,缺角的水杯…
拉斯卡薩斯想知道更多。他覺得,關於這決定性的重逢時刻,我太快帶過,交代得不夠仔細。這樣匆匆忙忙地,難道不是因為背後藏著某些難以啟齒的因素?來吧!巴托羅密歐,如果你不肯解放良知,又如何能期望準備後事,安詳以終?
巴托羅密歐點點頭。要不然,你們要他怎麼辦?內心裡,他呼喚所有魔鬼詛咒道明會教士,表面上,卻不得不乖乖照辦:
「在我看見他出現的那一剎那,最先湧上心頭的感受,其實來自我本性中良善的那個部份。溫柔,感動,寬心,讚美。但焦慮卻突然發作。這股焦慮來的無緣無故,因為我不曉得這人的生命受到威脅,而且他看上去已經獲救,沒有生命危險。
正因受到這些高貴的情感推動,我快步朝他奔去。
然而一旦到了他懷中,他結實的肌肉將我緊緊壓扁,汗臭鹽腥迎面撲來,於是我嫌惡他。就在任我自在專注於微小世界的工作坊,他抓到我了。我知道,他就要將我吞沒。」
此時遺憾頓生,一種恐怖的,見不得人的遺憾,恨他為何成功上岸,而不淹死在那裡,死在遠遠的,聖文森角外海。
這麼一來,他就不能再次把我占為己有。
我的人生就能屬於我自己,而非附屬在他的人生下。那對我來說太榮耀,也顯得更可悲。
可想而知,倒在地上的男人被整座工作坊的人團團包圍,儼然像具屍體。安德雷亞向前:
「你每天跟我提的就是他?」
我點點頭。他露出微笑。
「把他搬到放顏料的小棚子裡。在那裡沒人打擾,有很多東西作陪。」
我們在那裡存放紙張,羔皮,墨水,膠,以及各種打底上漿用的混調劑。
哥哥睡了三天兩夜。我定時送餐,他碰也不碰。一天早上,他重現江湖,四處打探,走訪最優秀的人才,尋求出航的機會。
安德雷亞提議:不如聘用他吧!
出乎我意料之外,克里斯多福爽快地答應了。
晚上,我問他何以作出這項決定。他回答我:
「關於大海,你們地圖繪製師應該曉得一些我不曉得的事。」
第一次來訪時那股狂妄傲慢消失了。我不敢認為是船難讓他學會了謙卑。我相信他其實正在將夢想擬成計畫;而為了實現一項計畫,首先必須學習;而學習就不得不低頭,尊敬甚至比你低層的人;因為他們對計劃有幫助,知道得比你多。
第一天才結束,他已贏得週遭人的普遍尊敬,我也連帶沾光。大家不斷對我重複:「你哥哥的腦袋裡有整片汪洋大海。」
他給我們帶來的好處是無價之寶:他有實地經驗,曾沿著我們畫過的大部分海岸航行,接觸過所有港口,駛過所有海峽,被無數落石擦傷,有時甚至被撞擊,他將那些回憶都完好地保存下來(疼痛之故)。所以,他常來到在我們身後,改正我們的草圖。
我的夥伴中沒有人抗議他專橫權威。正好相反。稍有一點疑惑,大家就把他從工作坊那一端喚到這一頭:
「克里斯多福,過了東加,朝南走,灘岸是這種長條型的沒錯吧?」
「嘿!熱那亞來的,告訴我,在蘭佩杜沙(Lampedusa)和突尼西亞之間,這裡,我是不是漏掉了一個小島?」
雖不敢過於肯定,但我想,哥哥已平靜多了。或許,他已受夠了不斷在改變,永遠有生命危險的生活?然而,有一天,他又躁動起來。走路時一前一後地搖晃。又有時候,他身體側向左邊,然後又倒向右邊。眼睛突然犯了抽搐症,不斷眨動。這些動作,若非兄弟如我,任何人都察覺不到,我對它們卻太熟悉:那宣告著下一次出航。在他腦子裡,他已航行在海上,而他的身體,已在船隻的橫向搖擺與破浪時的前後顛簸中尋求平衡。
不久之後,當他宣布即將出發前往度拉,安德雷亞的憤怒恐怕連塔霍河出海口上方的海鳥都聽得見。他混雜讚嘆與詛咒,祈求神降下大禍:你知道你是最優秀的,無人可取代,你想要加薪,沒錯,大騙子,你想做掉我的舖子?大海,永遠都想奔向大海!大海有什麼是里斯本所沒有的?
簡直像一個怨婦,要她的船長丈夫在大庭廣眾下出醜。
克里斯多福靜待風暴平息,然後承諾他會回來。
「如果你總會回來,又何必離去?」
「我還欠缺幾條路。」
我陪他到港口。甲板上堆載了許多厚重的羊毛衣物,我知道,一出港灣水道,船艦即將一路航向正北。
我把安德雷亞的問題拿來又問一次:
「航往冰天雪地有何意義?」
「那裡的陸地沒這麼遼闊。」
他直直望入我眼睛最深處,彷彿想確定他說的話一字不漏地全都進入了我的腦裡。
「有人告訴我,在那裡,聽人提起過,陸地非常接近西方。」
他是最後一個跳上甲板的。船纜已經鬆開。海面一片風平浪靜,天候不可能更完美。順流的潮水接替了好風。塔霍河將他的船艦載到城裡最後一盞燈火亮處。隨後,船就被黑夜吞沒。
【摘文6】
皇上與國王,伯爵及侯爵,各位老爺大人……
《遊記》就放在那兒,在我阿卡札寢宮的桌上,禱告椅前面。當初,他們問我,流放到伊斯班紐拉島,我希望帶什麼過去,我第一個說出的名字,就是它:《遊記》。
我發現,這本書從來沒離開過我,應當算是我這一生最忠實的伴侶。也因此,書皮殘破,外殼崩損。
皇上與國王,伯爵及侯爵,子爵,騎士,布爾喬亞,還有所有想了解異族人種及世界各區域,想知道他們的習俗傳統的你們…
沒有別的書能像這樣,讓讀者即刻受到動搖。一旦我的目光再次觸及這頭幾行字句,一旦我的雙唇,說出這些字,儘管已經過許久,同樣的節奏將我全面控制。同樣地,懷著雙重衝動,我朝天可汗的宮殿走去,朝向克里斯多福從度拉歸航的隔天,突然出現在里斯本的那一天。關於北方的旅行,他什麼也不願說,只揮舞手中一部厚重的作品:
「上工,巴托羅密歐!我需要你幫忙計算。」
「計算什麼?」
「你好好等著看!開始!」
……你們能在其中發現所有美妙的波瀾壯闊與千變萬化,來自既偉大渺小的亞美尼亞,波斯,土耳其,韃靼,印度,中亞許多其他國度,以及歐洲的一部分;當你前行,迎向地中海上來自希臘,旭日,與北極星 的風。
我還記得接下來那一整個月的瘋狂,不停,不休,不眠。我還記得我們多麼脫序違背常理,不讀遊記,卻拿來印證對比。
在特里斯(Tauris)的盡頭,有一座極為肅穆的修道院,奉獻給聖.巴爾薩摩(Saint Balsamo)。
「快點!快一點!」克里斯多福不斷重複這句話。
在波斯有一座城,名沙瓦(Sava),朝聖之三王即由此出發。
「走了幾天?」
翻過一頁又一頁,這就是克里斯多福唯一的提問。他對那個威尼斯人馬可波羅所描述的絕妙風景,人物,和風俗,一點興趣也沒有。我卑躬屈膝,一如自孩提時期以來,順從他長兄的意願,努力維持單調的語氣高聲朗讀,且速度不斷加快。僅在為了不遺漏絲毫細節時,我才會提高聲調,放慢節奏;因為視線接觸到的段落提及旅人行越的距離:
若從我先前講述的這座城出發,必須在旭日與希臘之間騎乘十二整天……
讓我們拋下這些,講述另一個國度,朝西羅科(Sirocco)方向前進七天,名曰喀什米爾。
若從卡卡松和阿爾泰山脈出發,需經過一個朝向北極星的區域,名為巴爾傑平原(plaine de Barger)。這趟路將持續四十天。
克里斯多福在他的小冊子上,一絲不苟地,記下:十二,七,以及,四十。
***
大家都知道,經過了二十三年的漫長旅程及離鄉背井,逃過所有想像所能及的一切劫難,回程之時,馬可波羅被熱那亞人監禁。
我對同鄉頗為了解,也明白他們對故事有多麼熱愛,喜歡所有的故事,假的也好,真的也好;但多少比較偏好後者,因為他們知道,有了一則真的故事,就能憑它捏造出十則假的。他們怎能讓一個曾觀察那麼多那麼多人事物的人逃出手掌心?!他的回憶即在牢房中講述抄錄而成。現在,輪到我被年歲這另一座枷鎖禁閉;現在,克里斯多福已走完人生旅程,我大可從容地重新沉浸在《遊記》中,分小小段落,用小小的速率來讀。每一頁都喚起我的狂喜著迷。我隨意翻開書頁:
聽聽這一段:
這個國家裡的王妃與貴婦都穿及踝長褲,像男人一樣;此外,讓我再告訴您,那些衣裳都以棉布或十分細緻的絲綢做成,並添入了麝香。她們在絲褲裡塞滿了東西,形成各種效果。在這長褲裡,也就是說,腿部的服裝,有些仕女用百呎長的薄如蟬翼的麻紗和棉布,如嬰兒的襁褓一般纏繞住身體。有些用八十呎,有些六十呎,端視她們的的經濟能力而定。她們用布填塞身體周圍。這麼做,讓人家以為她臀部豐滿,比較美麗,因為在她們的國家,男人喜歡女人圓潤,腰帶下方愈飽滿,愈被視為豔冠群芳。至此,關於這個國家的一切都講述完畢了;我們即將離開,跟你們聊聊另一支住在南方的民族,距離這個國度約十天路程……
或者這一段:
接下來,我想再告訴你們,他們有另一項絕妙的習俗,之前我忘了記下。要知道,在他們那裡,若有兩個人,其中一人得有一男,卻死了──可能四歲就夭折,或總之在適婚年齡以前去世──另一人得有一女,也在可生育年齡前死去;則當男孩的冥誕到達結婚年紀,他們可為兩名亡者辦婚事。他們將死去的女孩嫁給死去的男孩,訂定契約。然後,一名召魂巫師將婚約投入烈焰中火化。一面看著煙灰上升,一面說明這縷輕煙會到另一個世界去,將訊息帶給他們早夭的孩子,宣布兩人已經成婚。如此,死去的男孩與女孩,在另一個世界,也將知道,視彼此為夫妻。於是,他們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四處撒放一點肉食,說這些肉會被帶到另一個世界,到他們孩子面前。於是,年輕夫婦也分得屬於他們的饗宴。他們製作了兩幅人像,一張是女孩,一張是男孩,置放在一輛傾全力華麗打造的車輛上。禮車由馬匹拖拉,載著這兩幅人像,歡愉且興高采烈地,繞行附近各地。然後,他們將車輛駕入火堆,火化兩幅人像,高聲祝禱。他們祈求神明賜予這段在另一個世界的婚姻幸福美滿。不僅如此,他們另外還做一件事:在紙上畫出類似鹿與馬的圖像,還有其他動物,各種衣著,金幣,家具,用品,以及所有父母願意贈與,但實際上沒有送出的物品。然後,火化所有圖像,說他們的孩子在另一個世界將擁有這一切。完成之後,兩名亡者的所有親人互相結為親家,有生之年盡可能長久維持這門姻親關係,彷彿他們的早逝的孩子仍然在世。
***
我還記得……只要喚來記憶,我的身體就再次感受到當時那種極度的疲勞。我相信,持續好幾個星期,我根本沒闔眼。我們白天繪製地圖,夜晚跟隨這名威尼斯旅人的腳步。我的軀體前後搖晃,像個正在禱告中的猶太人。咕噥含糊地讀過那一句又一句,我的嘴唇乾渴如沙。突然,我停了下來,毅然中止那狂熱的囈語。我揉揉眼。這雙眼,一定有人不懷好意,將它們換成了兩塊熾熱的煤炭,才會如此灼痛。
它們所受的折磨可不可能就此結束?我伸出食指,做了個小動作確認:攤在我眼前的書頁沒有接續任何下文。這個段落的確是最後一段。所以,值得莊重以待。我於是提高了聲調:
「因為,正如這本書第一章所說,沒有任何人,無論基督徒,回教徒,韃靼人,異教徒,沒有人如高貴正直的威尼斯居民尼可洛.波羅老爺之子,馬可爺,造訪過如此遼闊的世界。」
我闔上書本,抬起頭來:
「結束!」
「什麼東西結束了?」克里斯多福問。
「《遊記》。波羅老爺回到家了。」
「他那麼驕傲得意實在太可笑。他只不過照著路走罷了。路,我要自己創造一條。」
***
休憩的鐘聲並未為哥倫布家族敲響。水手們究竟與魔鬼訂下了什麼樣的協議?竟能這樣抗拒睡意?他們出賣了靈魂的哪個部份,交換這熬夜的本領?換作是陸地上的人,早已步履蹣跚,踉蹌多日。三夜,整整三夜,在克里斯多福冷酷無情的目光下,我必須再次完整瀏覽這部鉅作,檢查自己是否沒有遺漏任何一天。哥哥偏執地想知道這位威尼斯人旅行的確切總天數,實在已經到了毫無理智的瘋狂地步。我當時尚不明瞭這艱鉅的相加總和關係著多大的賭注。
總而言之,得出的答案讓他很開心:二○一五!從威尼斯到東方的中國,需要二○一五個日子。克里斯多福離開板凳,半直起身,反覆念著:二○一五。他擊掌拍手。狂喜之中,睡意一下子襲向他。突然間,他就打起瞌睡來,像要擁抱桌面一般,上半身趴下,沉沉入睡。
我想了解他的用意,猛力搖他:
「然後呢?然後呢?這個大數目,到底有什麼重要?」
「然後?」
他雙眼注視我,瞪得圓圓地,呆愕不已。那雙眼睛彷彿不認識我。或許它們大感驚訝,從沒見過那麼笨的人類?
「然後?亞洲的面積越寬長,歐洲和亞洲之間的海洋就越短窄。」
說完,這一次,他便真的閉上眼睛不再睜開。我絲毫不比他清醒,即使遠遠地,很遠很遠地,在我腦裡,有個諷刺的小聲音告訴我:天數從來不能當成度量單位。這個諷刺的小聲音很快就住嘴了,因為明白沒有任何機會讓它被聽見。於是,輪到我沒了生氣。直到三天後,一個工作坊的學徒到我們的棚子來,把門敲得砰砰響,哥倫布兄弟才重新睜開眼睛。安德雷亞還以為我們被人給殺了。
那個諷刺的小聲音直到很久後才再出現,那時我們的行動計畫面臨一個決定性的進展。這一次,並非來自我疲憊迷糊的腦,而由一位一針見血的智者提出:他是數學委員會的會員,荷西.維奇侯(José Vizinho)
克里斯多福遭逢難題,始終給不出答案。
「您的意思是,您用一個旅人行腳陸地的天數來度量大海?您可知道,大智者埃拉托斯特尼,當他用駱駝的腳步來計算亞歷山卓城和賽印之間的距離時,遭遇到多少困難?」
【摘文7】
「島嶼就交給你了!」
我們才剛量測完亞洲,克里斯多福就開始籌備他的航行,並從此命名為「印度行動」。他已經開始分派工作給兩人軍隊(他和我)。
他已經著手,分配職責事項。
海與潮水歸他;風的國度歸他;天空與星子指點明路的遊戲歸他;航海,挑選船艦,招聘船員,都歸他。
歸我管的是地圖,與幾位官員接洽事宜,以及,最重要的,島嶼。
打從熱那亞的孩提時代起,對於島嶼,我倆的態度就有著天壤之別。
我們才剛學會走路,就溜出家門,啪噠啪噠地,到港口邊閒逛。剛有說話能力,我們就吵著上船。
由於根本沒有人理會我們的要求,有一天,我們趁著神聖的午睡時間,偷偷上一艘小船。那時,克里斯多福應該是八歲,我六歲。
那就是我們的首航,第一次渡海,蜷縮成一團,在兩袋腐壞的麥穀之間,相互依偎。
就這樣,我們也初次體驗到暈浪,從此認定,直到六十年後的今天,仍一口咬定,那感覺比死還難受。
就這樣,不怎麼光彩地,我們登上了厄爾巴島(Elbe),我們的第一座島嶼。才靠岸,船家就把我們丟入水裡。除了譏笑聲,沒有任何禮節儀式來迎接我們這兩個渾身溼透的小鬼。
幾隻野狗跟在我們身邊,我們迫不及待地展開探險。
克里斯多福一路嘟噥抱怨:
「太小了!太近了!」
但我卻覺得眼界大開,一切都是驚奇。陸地與海洋,山巒與田野,橄欖樹林,葡萄園,沙灘,森林,還有,不可漏掉的,那一座鐵礦……這一切都聚集在同一塊平面上,如果當時我們小腿上的肌肉再健壯些,幾乎可以在一天內全部走遍。
我發現到,遼闊的空間並沒有實質用途。我們可以生活在儉樸的世界中,但擁有一切所需。這項發現讓當初的我雀躍不已。我是個小孩,始終受大人羞辱;他們笑我身材矮小,弱不禁風,沒有份量。島嶼則全無大陸那股傲慢驕氣。在空間中,島嶼所占的位置恰如其分。島嶼的規格適合人。
另一項發現:卡帕內山(Monte Capanne)之所以被擺在那裡,似乎是為了讓人能從山頂看見簇擁著厄爾巴島的許多姐妹小嶼,跟它們揮揮手。我這一輩子都沒記清楚它們的名字,但現在,它們一個個回來了,如同許多年輕時的事物,都回來了,而其餘的一切都走了:果爾果那(Gorgona),卡普拉亞(Capraia),皮亞諾沙(Pianosa),吉葛里歐(Giglio),基督山(Montecristo)和加努特里(Giannutri)。
當時我年僅六歲,還不懂得用哲學看待世界。那天油然而生的幸福感受,一直到很久之後,我才曉得該如何解釋。那是第一次,我同時體會到兩種感覺,而且隨著我的人生進展,這兩種感覺不斷增長,解釋了我為何回到伊斯班紐拉,為何決意在此結束我的一生:我喜歡簡短精要,並與群島之間維繫著一股奇怪的兄弟義氣。這兩種感受效果相加,讓我對島嶼永遠有一份需求。
我們直到兩天兩夜後才回去。不知道哪兒飛來一隻跟蹤小孩的鳥,也不知道牠是怎麼通風報信的,我們的父親多梅尼科已在港堤上等候。
這場冒險以一頓痛打收場。在那之前,克里斯多福早掌握住時間,已分派好我們兩人的工作:
「既然你這麼喜歡,那我把島嶼留給你。我呢,我要去更遠的地方。」
我出生於熱那亞,那是一座渾然天成的監獄。朝城外走,有三個面會讓您撞山,剩下的第四面則通往大海。城裡的居民都從那裡出走,各有各的方式。有人從商,有人航海。我相信,是我兄長所踏出的第一步,引領他們來到港口。
至於我,我則花了較長時間才逃出去。
***
「我為什麼要僱用你?」
一四六九年那個春天,葡萄牙王國以這個問題迎接我:合情合理,卻也充滿輕蔑。當時我尚未滿十六歲,能跟上潮流就已心滿意足。整個歐洲的人潮從四面八方朝里斯本匯流。有些人可能是被逐出家園,如馬約卡島(Majorque)上的猶太學者,突然在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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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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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I. 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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