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不老被追殺、跑路的都是你,但為何要把我拖下水?!」
推理小說界的韋小寶,最倒楣的偵探不甘不願重出江湖!
奇怪,怎麼從報社離職後,我反而愈來愈忙?
會讀心術的小女孩、成天混咖啡廳的警官、在龍山寺附近站壁的老女人,
以及一群每滿六十歲就又回到四十歲的不死人,
統統冒出來?!
這次的客戶是家財萬貫的神祕老翁,以及陸續離奇身亡他自稱為同類的犧牲者!
失格記者、破格偵探馬可:老兄!你行李箱裡再多現金又怎樣?各方人馬都拿著槍在找我們呀!
第二案關鍵人物:
◎貧窮痞子男:馬可——一時衝動就遞出辭呈,廚藝絕佳但經常沒錢買菜的無業前記者,為了糊口飯吃不得不接下莫名其妙的玄案,意外當起偵探。時間多到令所有人抓狂,最強的絕招叫死纏爛打
◎散財委託人:李易——出手大方,可惜貪生怕死又愛吃,住所比總有三窟的狡兔還多,但全都不敢住,說是有一批人千方百計要找出他,研究出長生不老的祕密!
◎冷血追殺者:西王母集團——用刀殺了人就在屍體傷口上蓋樹葉幫警方計算傷口數,且留張印著瑤池金母像附上署名的A4紙。咦?可是這些靈壽光、董仲君、姜氏……等名字,怎麼全是些從古書《神仙傳》裡出來,一群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
◎警察界代表:老宇——因為懶得拍馬屁,所以官運很差的老員警。據說後台很硬,有一個未經證實的傳言說他表哥正在當總統。履試不爽的辦案絕招是「讓他心生恐懼,就什麼都招了。」口頭禪的開頭是:「馬可,你他媽的○○○!」
◎關鍵目擊者:HANA——在龍山寺一帶站壁拉客的熟女美人,但號稱服務一次兩千元的流鶯,怎麼能隨手名牌包,還住千萬豪宅?!這其中必定有詐,況且被指證曾與在死者身亡現場附近徘徊的兩名怪客互動過的她,還跟警察說謊——
那.兩.個.人.只.是.來.問.路.的.啦!
不知道還能活多久的菜鳥偵探馬可:「要是能找到他,人類會發生革命性的改變。」
作者簡介:
∣作者∣張國立
輔大日語系畢業,曾任《時報周刊》總編輯。得過國內各大文學獎項,文筆既可詼諧亦可正經,文學、軍事、歷史、劇本、遊記……等各類題材無一不寫,也無一不精。極可能是本書主角馬可的原型,但不會承認。腦子像一台故事產生器,善於以文字蠱惑人心。學習過的本事很多,最喜歡寫字。擁有過的頭銜很多,最喜歡作者。行走過的階段很多,最喜歡現在——專職寫作,興趣浪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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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試閱
十二月七日,洪飛在他北京建國門外大街靠近使館區的新建大樓中過世。按各人自掃門前雪的現代人相處哲學來說,他死上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有人發現這位孤獨的單身中年男子躺在電毯上這麼些天也不上廁所尿尿,何況他既沒喊夢話,也沒打鼾打到鄰居以為是瓦斯爆炸,他只是少了呼吸。
警局收到報案電話,立即派轄區警員去看看,當時大門緊鎖,怎麼按門鈴、按對講機都無人答應,馬上找鎖匠來開門,可是三個進口的高級鎖顯然超過鎖匠的經驗範圍,他在大冷天裡滿頭大汗花了兩個小時仍無法對付那些鎖。不得已,尋求支援後,四名員警輪流用看起來像是大型滅火器的攻堅撞門器,用盡氣力依然毫無效果,最後在大樓管理員的指引下,由隔壁一戶的陽台攀爬過去,再打破洪飛家陽台落地窗,才算進到屋內。
警員進到屋內,先看到客廳一片凌亂,四人座的沙發連皮帶墊都被割開,每個櫥櫃的抽屜也都被拉開,顯然盜賊進來過。這時警方很清楚他們面對的第一個疑點:誰有這麼大本事搶了洪家之後安然離去,還能再把門後的鐵門栓放下?室內所有窗戶全從裡面上了栓,通往陽台的門也反鎖,小偷怎能神奇地進入後又消失?這是密室盜竊案?不,更精確點,是密室謀殺案,幾秒鐘後他們找到一具屍體。
屍體已呈長期蒸發後的乾枯狀態,臉皮緊緊貼在兩頰突出的顴骨上,枕頭也滿是脫落的頭髮。
法醫初步判斷,死者在電毯上大約躺了三天,否則皮膚的水分不會消失得這麼快。要是沒人報警,洪飛可能被烤成木乃伊。
也因此出現第二個困擾警方的疑點:誰打電話報的警?
當警察抵達現場時,大樓管理員不知道有人報警的事,挨家挨戶訊問後,同棟樓的鄰居也都不知道。至於那名報案的人,既沒留下姓名和連絡方式,更未在大樓等候警方的到來,那麼他可能是死者的親戚、朋友,恰好去探視卻不得其門而入才擔心洪飛的安危而報警?不過,洪飛死了三天,這個神祕報警者必定有鑰匙,才能進到屋內,因為報警者說得很清楚:
「洪先生死了。」
所以是報案者進屋後看見床上的洪飛,隨即打電話報警,不過因為嚇得半死,打完電話便閃,免得被警察糾纏不清?
一天後這個疑點不再重要,法醫解剖檢驗後認定死因是心肌梗塞,屬於自然死亡。
接著,洪飛律師出面,整理死者留下的遺產,竟然高達人民幣一億兩千六百二十七萬元,再次引起媒體的注意。為何洪飛如此富有,卻孤家寡人,連認屍、哭喪、出面主持葬儀的親友也沒有呢?某報做了深度採訪寫成四分之一個版的故事,大致內容是洪飛可能靠著父母留下的資產,於四十歲那年辭職後專務投資,股市、基金、期貨、房地產等等,雖僅短短二十年,正逢大陸經濟起飛,只要不上賭場兼嗑毒品,累積下一億多元倒也合理。他的遺產還沒計算住的那間三百平方米的大房子,市價也在人民幣一千萬以上,並且,洪飛留下的不但全是現金,房子也沒有貸款。
◎
出了門,TERMINATOR CAFÉ在忠孝東路一個不起眼的小巷子內,兩側全是老舊的四、五層樓公寓,不過這幾年一樓陸續租給商家,新的色彩與各式搶眼的門面設計,使老巷內散發出淡淡的低調現代感。
阿仙是領我跑社會新聞的老記者,退休後在這裡開了咖啡館,之所以取名叫充滿殺氣的TERMINATOR,是因為他懷念他那個時代那部阿諾主演的暴力科幻電影。他想店名時幾乎回顧了他過去的人生,濃縮再濃縮,過濾再過濾,最後剩下的居然是TERMINATOR。他的人生挺無趣也挺好萊塢。
記者當久大致能養成幾個基本的不良生活習慣:喝酒、抽菸、熬夜,和一肚子對現實不滿的牢騷。阿仙戒了菸,戒不了酒。他說菸酒之間,戒一種可以對老婆有交待,要是一下子戒兩種,將來就沒有和老婆討價還價的空間。熬夜則和他老婆無關,幾十年下來,他在凌晨兩點以前根本沒有睡意,「早睡早起,我早上睡,早上起。」
吧台邊的高腳椅上,一位留著灰白小鬍子的中年人朝我招手。他穿得很古典,深藍色中山裝式的無領上衣,配著鐵灰長褲──等等,褲子還打摺,腰下有四個摺,褲腳也往上摺,他的皮鞋還居然是繫鞋帶那種,就是每回穿鞋得將兩條細細鞋帶打上重覆蝴蝶結,脫鞋時再解開,萬一打成死結,得穿著鞋睡覺。我的意思是,他就不能穿直接把前半個腳掌伸進去後,朝前一擠再往後一壓就能塞進去的鞋子嗎。怎麼了,他跟二十一世紀有仇?
「您是馬可兄?」
「我是馬可,但一點也不凶。」
「朋友介紹我來找你,聽說您各方面都很熟,有點小事想麻煩。」
「小事不麻煩,大事才麻煩。」
「我姓李,名易,遇上一些很困惑的事情,不解開不行。」
「找人還是喬事情?」
「既找人也喬事情,最終得化解。」
「找人,網路上人肉搜索最有用。喬事情,我幫你介紹一個朋友,他專長公關。如果還得化解,恐怕得找道士念念經了。」
◎
兩個月前,十月十三日,香港北角渣華街的一棟老樓第十七層B戶,一位名叫Carol Lau的五十九歲老太太跳樓自殺。她並未死在柏油路面上,中途被三樓伸在街道中間的大鐵架招牌攔住,胸部正好撞著生鏽的突出鐵管尖端,當場斃命。血滴在下方路過的日本觀光客鼻尖,導致貼了三天面膜才出門的漂亮日本美眉驚聲尖叫,大家抬起頭看見掛在半空仍搖晃中的屍體。
當地報紙說,孤單的劉老太太對待樓上樓下的鄰居很親切,可是都沒深交,而且在香港似乎沒有親人,警方四處調查,媒體的大幅報導都未引來任何人認屍,直到她委任的律師出面,代為辦理香港居留證和身分證,也立下一份遺囑,所有財產都捐給指定的慈善團體。
她的財產有限,匯豐與渣打兩家銀行的三萬七千多英鎊外加渣華街那間公寓,房子有百分之五十貸款。
劉女士的屋內陳設幾乎可以用來拍葉問或黃飛鴻的電影,全是木製傢俱,看起來有些年代,木頭的顏色很深,在斜灑進來的傍晚光線中,泛著油亮光澤,尤其臥室正中央那張紅木大床,上面仍罩著早期廣東順德地區做的紗質蚊帳。
香港警方很慎重,檢查屋內的指紋,花了一整天功夫採證,比對出來的結果令人驚訝,僅老太太一人的指紋,她竟孤獨到這種地步?
接下來幾天,關於卡蘿劉女士的自殺後續新聞都僅僅幾十字,她的後事由律師出面處理,屍體燒成骨灰後送進一所廟宇,而住處因剛發生命案,暫時不處理,免得即使拍賣也沒人敢出價。
最大的一則消息則是傢俱拍賣那天,一位骨董傢俱專家看了劉女士留下的那些桌椅、木床與木櫃後大驚失色,說都是上百年的珍貴木器,其中的一口多寶格木箱,年代可以追溯到清康熙年間。報上照片中穿著亞曼尼貼身黑西裝,左口袋還露出絲巾一角的律師對記者說,既然有些物件如此有價值,賣了可惜,他將代表死者捐給博物館提供市民觀賞。
◎
李易將兩則死亡消息的剪報裝進資料夾中,微笑地交給我:
「馬可兄,麻煩你幫我查查這兩位不幸過世的先生女士生前背景,我想知道他們是否有後人,也想知道他們生前做什麼,生活怎麼樣。」
「叫我馬可就可以,你要我查兩個死人──」不能這麼粗魯,「查兩位剛過世的,先生女士?」
「您記者出身,這方面一定很在行。」
「他們是李先生的親戚、老友?」
「可能,我只是懷疑,要是您能查出他們詳細的資料,我才可以確定。」
「一位在北京,一位在香港,還蠻遠的。」
「有點距離,費點事。」
說著,他從黑色的皮質斜背包內取出一個信封,兩手各捏住信封一角遞給我。
「裡面是預付的一些費用,要是不夠,請隨時告訴我。我的名片也在信封裡。」
我打開信封,有張沒抬頭沒畫線的銀行本票,金額是二十萬元。靠,我四個月薪水,七個月的失業救助金。還有張名片,沒頭銜、沒地址、沒信箱,正中央楷書的李易兩個字,左下角是由上而下國字寫的手機號碼。
「想必得飛去香港、北京一趟,機票和住宿交通餐飲費用,請告訴我數目,不用發票,我再付給您。預付二十萬夠嗎?要是不夠,隔兩天我拿現金給您。」
一開始還覺得這個調查案很無聊,現在逐漸有點趣味了。
「李先生,北京的洪飛死時五十九歲,香港的卡蘿劉死時也將近六十歲,就現代人來說,遠在平均死亡年齡之下,真巧。」
「對,馬可兄,果然是記者,一下子就看出裡面的蹊蹺,還有呢?」
「他們都留下不少財產,全捐給慈善機構。」
「再來,再來。」
「都沒有親友、後代,也沒有繼承人。」
結果我去不成北京也去不成香港,更別說倫敦了。一位叫做吳馨平的五十多歲男子被人發現死於深坑一條縣道旁的樹林裡,身上共計十七個刀口。
吳馨平的戶籍地址在花蓮,人則在台北租房子住,萬華捷運站旁的一排老公寓二樓。刑事局老警官老宇說,他們已經主動接手偵辦,初期方向是仇殺,可能計畫許久,將他從萬華綁到深坑才動手。從死者的住處來看,他不是有錢人,沒什麼好勒索的,劫財殺人的動機很難成立。
「我問過萬華分局,他們說吳馨平家裡被人翻箱倒櫃過,而且十七刀裡只有一刀刺中要害,可見前面十六刀是刑求逼供,凶手一定想逼吳馨平講出什麼祕密。」
「你很能幹,以前都幹什麼?不當記者以後反而勤跑新聞,連萬華分局都去過,了不起,是不是終於決定再回鍋當記者?跟你說,這個案子很棘手,範圍也很大。刑事局在吳馨平屍體上和他家裡搜到幾樣耐人尋味的物品,第一件,他的屍體上灑滿了有點像大片薄荷的樹葉,就是葉片的邊緣呈鋸齒狀那種。我們清查附近的農地和賣菜的雜貨舖,沒人瞭那是什麼,但可以確定附近沒人種這種植物,顯然是凶手帶去的。他是怎麼了,就算殺了人覺得不好意思,也該弄幾個花圈或菊花表示點心意,弄他媽的一堆薄荷葉是做什麼,除臭呀。」
我的左手朝左臉頰刷過去,惹得旁邊一對高中情侶直瞄我。
「然後,在神龕上貼了張古裝女人的畫像,有點年紀,戴頂像諸葛亮的那種帽子,中間插了根什麼筷子、鉛筆──」
「那叫簪或笄。」
「學問不錯喔。畫像上的老太太福福泰泰,嘴角有點微笑,看來就是個──」
「有錢好野人家的老太太。」
「總之,那張畫像貼得歪歪扭扭,我們判斷是闖進屋的凶手貼的。他們想逮吳馨平,先到他住處,沒見到人,就到處翻,什麼也沒找到,便貼上老太太的像,可能有警告效果,希望他見到圖馬上投降。沒想到吳馨平突然回來,既然如此就省得麻煩,綁了人當然要嚴刑拷打,擔心拿外科手術刀戳他必然雞毛子狗叫驚動隔壁鄰居,才把他架上車開到深坑去。」
「古裝老太太畫像?有沒有畫像,弄來瞧瞧。」
老宇從口袋裡摸出張影印紙,摺了四、五次,名片般大小,攤開後是張標準的A4紙張。上面果然是個古裝老太太,如果不是她沒鬍子,看起來像男人。畫家用毛筆勾勒出人物的線條而已,沒塗上色彩,也沒抹口紅。
影印效果不是很好,我看不出來是誰。
「認得她嗎?」
「不認得,長得挺慈眉善目。看打扮,應該是漢朝女人。」
「漢朝女人,她有名有姓嗎?」
「我是說漢朝人畫的,她可以是漢朝以前任何一個朝代的女人。」
「意思這幅畫的原作恐怕是骨董,能在信義區換棟豪宅?」
「等等,這畫我在哪裡看過,很熟……啊!西王母。」
「西王母?賣西瓜老王的老母──胡說八道,吃飽飯有心情拿我開玩笑,請記得,我是中山分局的刑事組警官。西王母不就是那個什麼周穆王搞了八匹馬從河南騎到新疆崑崙山去見的西王母。」
「沒錯,孫悟空偷的蟠桃也是她的,《山海經》裡說她長得一口老虎的牙齒,還有尾巴,住在洞裡,看起來素食主義那套健康理論對她沒用。到了漢朝出現旱災,大家都拜祭她祈雨。」
「下雨沒?」
「當然下了,要不然漢朝人都餓死,哪來我們這些後代。」
◎
凶手不只一人,可能有二至三人,假設吳馨平脫離那個假設和西王母有關的組織,躲到萬華的角落,神祕組織乃派人追殺,這是他的死亡原因。至於房間被翻得亂七八糟,再假設,吳馨平逃離組織時帶走組織極重要的一項信物或銀行存摺、提款卡、結婚證書,因此殺手除了殺他之外,還得把他偷走的東西找回來,這時就用刑了,先淺淺地割了十六刀,吳馨平終於說出東西的下落,第十七刀便再也不客氣地直接刺進他心臟,結束叛徒的性命。
凶手將薄荷葉扔在屍體上有殺雞儆猴的意思,其他幫眾、信徒見了新聞看到薄荷葉和西王母像,馬上明白怎麼回事,想必個個噤若寒蟬,沒人敢再叛逃。
不過,我當初看到電視新聞時的直覺是吳馨平的死,和北京的洪飛、香港的卡蘿劉有關,但關係到底在哪裡?叩李易問問看,抓起手機,上面有二十八通未接來電,顯示來電者,一通是老媽打來,可能問我過年回不回去。兩通是前女友打來,她大概想討回當初分手時逃離我家太急,忘記帶走的枕頭。兩通沒顯示來電,可能是問我要不要保被西王母信徒殺死理賠追加兩百倍的意外險,或說我媽出車禍叫我趕緊匯五百萬到崑崙山西王母帳戶的詐騙電話。剩下來二十三通全是李易。
他看到新聞了。
我們約在雙連捷運站旁的地下書城見,他躲在一根柱子後,要不是他叫我,再一個世紀我也找不到他。
「吳馨平的事情,你看了今天報紙沒?事態嚴重了。」
邊說他邊把我拉進站內,車子一來,推我上去,這才看清楚,我們上了往淡水的列車。去淡水釣魚?
「我可能是他們下一個目標,不能不換個打扮,免得引人注目。已經死了三個人,都五十九歲,而且,馬可老弟,我今年也五十九。」
不,死者都接近六十歲,沒說是五十九歲,最新的消息是吳馨平五十七歲,況且前兩個屬於自然死亡,真正被殺的只有吳馨平,再說前兩個很有錢,吳馨平沒錢,只有那尊三義的木雕關公像也許值得十幾萬。
「不,吳馨平一定五十九歲,前兩個也五十九歲。誰說吳馨平沒錢,不信你可以想法子進他家去看看。」
他比警方的資訊還明確?
「老弟,相信我,北京和香港的兩個人也是被殺的,布置成自然死亡而已,下一個是我。別當我是神經病,你去吳馨平住處看了就知道。」
出捷運,坐上李易的豐田COROLLA車上,十分鐘後,我們在天母東路上,忽然車子一個U Turn,轉進對面車道。沒車子跟蹤我們。李易再右轉,走進坡度很陡的山路。這條路我熟,可以往陽明山,也能去北投、北新庄。
李易熟門熟路,在狹窄的山路間轉來轉去,我很確定沒車子跟蹤我們。
沿著泉源路往上走,撲鼻而來的是硫磺味。車子爬了大約三十多分鐘的山路,停在一棟七層高的新公寓地下停車場。李易領我進一樓的住家。
「上星期才租的,房東是房地產投機客,認為一年後能賺兩成,連裝潢都不肯花錢,租給我的條件是,他不向我要身分證影本,也不給我房租收據,我省了麻煩,他省了稅金。這棟樓一層一戶,挺適合我,目前只有我一戶搬進來,保全公司派了兩個人輪班,晚上十點以後生死自理。好處是監視系統尚未裝好,不會有人拍到我。」
他打開床墊旁的小鐵門,
「老弟,這房子最吸引我的地方在於另有個小門通到地下停車場,如果有人按門鈴,我們從這裡跑。」
應該很安全,否則他不會將一堆寶貝堆在這裡。我數了數,七口帶輪子的旅行箱,裡面想必裝著黃金、歐元、象牙、翡翠。
「酒在地下停車場,那輛小廂型車的後面,貼牆放,陽光曬不到氣溫也低,酒不會壞。」
打開小鐵門,順小鐵梯下去,有盞小小的安全燈照著我的腳步,梯子正下方就是小廂型車。我找到酒,兩木箱,一共二十四瓶,夠我喝的。拿了兩瓶回到屋內,看看瓶上的標籤,我賺到了,Chateau Latour三四年的。要命,一九三四年的寶貝酒,被他扔在停車場。
開了酒,喝這麼好的酒竟然沒有讓它醒醒的時間,暴殄天物。管他,喝進肚皮才算數。
「是時候了吧。」我說。
「什麼時候?」
「從洪飛到吳馨平,還有你,到底怎麼回事?」
「喝你的酒。」
「喝得夠多了,再喝下去你真講我也聽不懂了。」
「非說不可?小馬,看見這七口箱子沒?」
◎
我們將地板上的食物收拾乾淨,兩人小心把第一口黑箱子在屋子中間擺平,他摸出一串鑰匙,打開鎖,拉開拉鍊,先看到另一塊繡著花呀草的大絲綢,他掀起絲綢,箱子裡裝的是排列整齊,一紮一紮的百元美鈔。
「那這裡面有多少錢?」
「一紮一百張,就是一萬元,一摞十紮,一排三紮,共十排。」
「我用手機算。」王八蛋,存心考我數學。「三百萬美元?」
「救命錢。」他抽一張百元鈔給我,「想不想用它點菸?我試過,爽的咧。」
「對不起,習慣用打火機。」我將那一百美元塞進口袋。
他拉上拉鍊,再加上鎖。
「任何時候,只要有人追殺來,來不及搬其他東西,記得,我們先搬這箱上車,到哪裡都能活。」
「為什麼會有人追殺我們?」
「解釋不清楚,就像也解釋不清楚洪飛、吳馨平他們怎麼死的一樣。」
收起第一個箱子,他打開第二個箱子,也是鈔票,全是台幣,一半是千元的,另外是百元、五百元,少數阿扁時代發行的綠色二千元鈔。
「瞧,我的另一箱救命錢,如果逃命時你我有各扛一箱的機會,我扛美鈔你扛台幣,就這兩箱。台幣的金額有限,用起來方便,可是用不了多久。」
他用凝重的表情看我,好像臨終前交待我遺囑。本來我想說我扛美金那箱,但沒說。
「錢要交在需要用的人手裡,才有價值,存在我箱子,心安的作用罷了。我要是逃過這劫,小馬,它們全是你的。」
輪到第三個箱子,少了驚奇,裡面約有十幾個捲軸的畫。
「我的收藏。」李易輕撫著畫,比我摸前女友的腿還有感情。「這是部分,我最珍惜的幾幅,其他的存在美國。」
「值錢嗎?」
「看狀況了。如果純看市場價,裡面兩幅張大千、兩幅溥心畬的就不得了,還有文徵明、唐伯虎的。這幅,」他打開舉在我眼前,雖然對國畫不懂,但我看了圖樣和左側那串題字,不得了,在教科書上見過,宋徽宗的瑞鶴圖。
「不是收藏在博物館?」
「那幅是仿的,這才是真跡。」
「值幾千萬?」
「很多東西不能用金額來計算。張大千的上千萬,其他的加起來總有個一億多,我能賣嗎?即使我拿去賣,也沒人敢買。」
第四個箱子躺在地上,上手術台似的,它打了麻醉藥,靜靜、呼吸均勻,等著李易手中那把閃著光芒的手術刀──那把黃澄澄的大鑰匙。
怎麼都是雜物,照片本、一台蘋果筆記型電腦、一台Mac Mini、一些記事本、裝在塑膠袋裡大小不一的黑白照片、泛黃的帳簿。
「別小看它們,我的人生記憶。」
他打開一本相冊,翻到其中一頁,是個穿旗袍的女人。
「我最後一個情人,」他的右手掌撫摸照片中的女人,「她以後我再也沒碰過女人。」
「幾年的事情?」
「一九五五。」
「你憋了五十五年?」
「你呀,年輕,不懂什麼才是真正感情,和男女交合不一樣。」
交合?有人這麼形容打炮?
◎
李易生於一七九一年,清乾隆五十六年,屬豬。乾隆,本名愛新覺羅.弘曆,活了八十九年,當了六十年皇帝,是滿清最繁華富庶的時代,李易生在近代中國的黃金歲月,可是黃金和他一點關係也沒。
父親是蘇北一個貧窮鄉鎮的秀才,讀了一輩子書,之乎者也六十年,卻始終進不了京,考不成進士。李易跟著父親,從懂事起便念書,不幸他連秀才也沒能考上,在嘉慶十二年成婚,從此賴著三畝田躬耕過日子。
「我們蘇北,那些年頭長江老是氾濫,出海口隔幾十年便換一次,每回鬧完水,留下的不僅是泥沙,還有石頭,大大小小的石頭,開春第一件事,清理田裡的石頭,挑啊扛啊。小馬,你沒經歷過那種日子,農夫種田,根本是和老天對抗,折騰人生。」
十六歲結婚,十八歲生下第一個兒子,接著的十年再生下四個。妻子於他五十歲那年過世,五個兒子各自成家,只有老么一家跟他住。
事情發生在一八五一年,李易在他六十歲的前一晚,身體很不舒服,渾身無力,彷彿全身的骨頭、神經、五臟六腑正緩緩被冥冥之中一股神祕力量逐漸抽至體外,整個人愈來愈空。他從沒經歷過這種感覺,連想抬個手也有千斤重。恐怕大限已到,他把小兒子叫到床前交待兩句人生大道理,年輕時從書上讀來的,「逝者已矣,來者可追,你懂其中的含意吧?」
一整晚李易都無法安眠,體內有東西急著往外竄,他下意識把那東西往回拉。這樣拉扯許久,李易覺得很累,他告訴自己,放下吧,人世間沒什麼值得留念,可是他依然拉,用最後一口氣也得把那東西拉回來。
第二天早上他睜開眼,陽光照樣透過瓦間縫隙射進來。人沒死成,整張床舖,褥子和被子像剛被水淹過,濕得能擰出水,他一夜竟能流出這麼多汗。
沒死成,肚皮餓得他發抖,勉強爬起床走出房門喊媳婦替他弄碗粥來,沒想到媳婦見到他如同見了鬼,嘶吼著跑出去。
「那是我第一次的還魂。說還魂有點怪,但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詞來形容,該死掉,卻活過來,可以算某種形式的還魂吧。我打了盆水想抹掉身上的汗臭,見到水裡的人影,小馬,我頭髮黑了、臉皮緊了、眼袋沒了、連牙齒都白了。我回到四十歲的模樣。」
如果從乾隆五十六年到咸豐元年算李易的第一世,那麼咸豐元年起的第二世給李易帶來不少困擾,他的模樣甚至比兒子還年輕。官府聽到消息派人召喚他,問了問話,問不出所以然。那任縣官原在北京當官,犯了點小事,剛被貶下來,進士出身,書讀得很通。他對李易說,要是按照天地君親師的準則,應該把李易的事上報北京,並且對李易做番好好的調查,說不定能悟出長生不老的祕訣,但這位縣官老爺覺得如此不妥。「他在內房裡召見我,搖頭跺步說,尋常老百姓若老而不死,非鬼即怪,皇帝不死,天下就非災即亂。」李易說,「多有道理,讀書能讀透到他那種地步,才算讀進腦子。」
於是,馬上收拾了簡單行李往南走,從此再也沒回去過。
第二世他躲進江南某個小村子照樣替人種田,也又娶了個老婆,再生下一個兒子。當他面臨六十歲生日,想人該死就該死,二十年前沒死,可能天老爺不小心打了瞌睡、閻王爺喝酒上了頭,既然賺了二十年,應該滿足。吃晚飯他把自己灌醉,往床上一躺等死。那夜,他身體裡所有東西再次強行往外飛,似乎撐破李易的每寸肌膚,他也繼續對抗。說不出原因,就是放不下來。
天亮,他醒了,不敢驚醒老婆,偷偷到後門河邊往水裡一瞧,不好,他又回到四十歲模樣。這次他學聰明,偷偷打了包朝山上便跑。那年咸豐死了,已是同治十年。李易在鄉下,他不知道英國人和法國的軍艦早打到皇帝家門口,中國面臨五千年來最大的動盪。
往南,李易一路往南,跑到廣東,他遇到人生另一個的轉機,當地某名富商要去南洋做買賣,到處招募船伕工人,李易便去應徵,隨船到了馬來西亞。
「你曉得馬來西亞有個叫怡保的地方吧,我在那裡住了二十年,先挖礦,存點錢開家小飯館,一毛一毛累積下來也有了點錢,覺得能接受每二十年重新活一次的人生,就這樣,前後我活了八次,也可以說死過八次,由馬來西亞去了印尼,回到香港,再去菲律賓。一九五一年去美國,一九七一年轉去巴西,我二十年得換一次地方,尋找新的身分,免得引人注意。當年縣太爺對我說的話,銘記在心。一九九一年來到台北,今年,二○一一,我即將在年底面對第九次死亡。」
「Desperado,亡命之徒。」我說。
「亡命?我倒不怕死,甚至死了也好,老活著挺膩人的,可是不想被那群惡魔追殺。我這條命是老天爺的,不是他們的。」
「你為什麼能活這麼久?為什麼每到六十歲就又回到四十歲?」
「我也想知道原因,可能西王母那幫人之所以追殺我們,也是為了找答案。」
到了一九五一年起的第六世,李易習慣每二十年死一次的人生,一進入五十九歲那年,忙著計畫下一世該做什麼,忽然他變得恐懼,每晚睡不著覺,因為他怕這次一睡著,說不定再也活不過來。
「不是說死了也好嗎,又想活啦?」
「懂得享受活著的日子,又有錢,誰想死。」
他突發奇想,世界上說不定有跟他一樣死不掉的同類,便留意起世界各地的新聞,他學會十一種語言,就為了能看懂報紙,也進各地大學念人類學、神祕學,甚至醫學的課程。他有美國的律師執照、香港的醫師執照、印尼的大學教授資格,試圖尋找不死的答案,要是找到同類,彼此合作,交換點心得,說不定真能研究出什麼名堂。
「別羨慕我,我這種人的日子一世比一世寂寞,每交一個朋友便知道遲早要參加他的喪禮,每認識一個女人,也清楚到了該離去的時候,徒然讓她傷心而已。誰不想成功揚名,我不行,出一點點名,馬上被人追蹤祖宗八代,我禁不起追。一九九一年來到台北以後,我終於學會過最簡單的日子,每天進圖書館看書,到公園打籃球騎自行車,週末學吉他上烹飪課,星期天晚上看表演。一個人孤單單過二十年,你能體會找不到伴進館子吃飯的滋味嗎?小馬,我相信同樣不死的人分散在地球各地,幾百幾千年下來,可能有相當數目,卻都不敢曝露身分。我研究過,秦始皇時候那個徐福可能是我們最早的一代。」
所以他認定五十九歲是人生的轉機,熬過去就再賺個二十年,熬不過去也該笑笑。洪飛、卡蘿劉、吳馨平這回都沒熬過去,他們應該都沒笑,來不及笑。
他露出憂愁的面容,我幾乎能從他已經起皺紋的臉皮看見深藏在裡面兩百二十年的多張陳舊面容,匯在一塊兒,有風沙、冰霜,和濃郁的樟腦丸味道。
我翻著箱子裡的舊資料和照片、記事本。李易保存了從一九三一年第五世起的照片,四張,由灰白到黑白到彩色到電腦列印,除了色彩,都同一張臉。
沒再說話,我拖來第五個箱子,李易再取出鑰匙,慎重打開鎖,撲鼻的歲月味。用資料夾整理過的剪報和雜誌,翻了翻,各種文字都有,大多是他所追蹤的不死族消息。
「唯一能成為我朋友和夥伴的,只有同樣死不了的老僵屍,平常人誰相信我的鬼話,恐怕接下來的兩百年得住在精神病院天天打針吃藥。追了幾十年,有點眉目,毫無結果,直到最近才確定幾個,他們都被殺了。最早是洪飛的事,我覺得有些蹊蹺,懷疑他是不是不死族。後來又發生香港劉女士的事,直覺上我認定她也是。到吳馨平,百分百確定了。我高興,這世上寂寞的不僅我一人,又悲痛,為什麼老天不讓我們見上一面呢?你想,我們有多少事情可聊。」
「你們有兩百二十年的事可聊。」
他從箱子的角落摸出一罐煤油,
「情況緊急時,這箱子不必帶,灑上油點火燒了,留下來說不定給別人添麻煩。前面幾箱的錢和字畫,萬一我死了,錢你留著花,花不完的和骨董寶貝捐給博物館、慈善單位。」
第六口箱子──
「別動它,逃命時也別動它,留在這裡。」
那箱子很特別,明明和其他六口箱子同一廠牌同一款式,說不出來為什麼,總透著點陰沉的邪氣。
「這口箱子裡面是枚炸彈,沒鑰匙,強行開鎖的話,轟,把那群狗娘養的什麼西王母幫炸到九霄天外。我在馬來西亞礦坑待過,在美國學過,在巴西試爆過,我是個炸彈專家。」
看樣子該向老宇檢舉,攜帶大量爆裂物,他根本是恐怖分子。
那第七口箱子呢?
他瞄我一眼。
「把第六和第七口留在原地,我們從後面小門到地下室,開了車就跑,他們會追,可是一定捨不得第六和第七口箱被燒掉,得花點時間先搶出那兩口箱子,我們有點逃命時間,開了車往山上去,路我熟,起碼比他們熟。」
好計畫,不過老覺得不對勁,萬一他們找不到線索,花了三五年在台北市裡一條巷子一條街找到地老天荒,我豈不下半輩子都得窩在北投山裡嚼泡麵喝紅酒當老鼠?
暫時先不想這麼多,眼前呢?吃飽喝足,各自鑽個睡袋睡覺?
「防禦工事先做好,他們能找到吳馨平,表示本事不小,遲早找到這裡,接下來我們不能坐著挨打,睡飽了再思考反攻計畫。」
「開戰?」
「對,開戰。」
十二月七日,洪飛在他北京建國門外大街靠近使館區的新建大樓中過世。按各人自掃門前雪的現代人相處哲學來說,他死上十天半個月,也不會有人發現這位孤獨的單身中年男子躺在電毯上這麼些天也不上廁所尿尿,何況他既沒喊夢話,也沒打鼾打到鄰居以為是瓦斯爆炸,他只是少了呼吸。警局收到報案電話,立即派轄區警員去看看,當時大門緊鎖,怎麼按門鈴、按對講機都無人答應,馬上找鎖匠來開門,可是三個進口的高級鎖顯然超過鎖匠的經驗範圍,他在大冷天裡滿頭大汗花了兩個小時仍無法對付那些鎖。不得已,尋求支援後,四名員警輪流用看起來像是大...
目錄
001:他躺在電毯上三天,帶點焦味
002:起跑點上的,Grandma Ma’s Tofu
003:孫悟空偷蟠桃,西王母挑戰關帝君
004:你是記者?老規矩八折優待
005:法拉利250GT,配驚奇四超人
006:這天氣,僵屍不穿鞋,會感冒
007:泡麵、牛肉麵,和兩客班乃迪克蛋
008:董仲君會屍解,姜氏則吃山薊青春永駐
009:《烈火悍將》裡,勞勃.狄尼洛與方.基墨
010:淮南王劉安,發明豆漿豆腐,沒豆豉
011:1934年的Chateau Latour,2011年的士東水餃
012:七口箱子,二百二十年的秘密
013:和HANA上床,但不得脫衣服
014:她的腿掛上我後腰,留下一盒藥丸
015:他有五斤麵粉,我有三個選擇
016:廣成子請吃蛋糕,檳榔口味的
017:他們沒甜甜圈,吃燒餅也會掉芝麻
018:貓沒下去,在窗檯啃紅豆麵包
019:LV皮夾內,HANA的啜泣聲
020:二十四個律師,不敵一個老宇
021: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001:他躺在電毯上三天,帶點焦味
002:起跑點上的,Grandma Ma’s Tofu
003:孫悟空偷蟠桃,西王母挑戰關帝君
004:你是記者?老規矩八折優待
005:法拉利250GT,配驚奇四超人
006:這天氣,僵屍不穿鞋,會感冒
007:泡麵、牛肉麵,和兩客班乃迪克蛋
008:董仲君會屍解,姜氏則吃山薊青春永駐
009:《烈火悍將》裡,勞勃.狄尼洛與方.基墨
010:淮南王劉安,發明豆漿豆腐,沒豆豉
011:1934年的Chateau Latour,2011年的士東水餃
012:七口箱子,二百二十年的秘密
013:和HANA上床,但不得脫衣服
014:她的腿掛上我後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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