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屆芥川獎得獎作品!
「技巧高超,將過去、現在、未來巧妙融於作品中,具無窮潛力!」(芥川賞評委語)
貴子和永遠子曾經在葉山高處的別墅一起度過童年,某年夏天,兩人親密的時光突然劃上了句點,二十五年後,別墅要被拆除了,時光再次流動……遠得像古生代的童年夏天,在兩人的記憶與夢境時間軸中,彼此的路線交錯,如舊牆上的光斑虛幻又真實。幼時的髮結糾扯,緊緊拉住葉山別墅的貴子與街道上的永遠子,熟悉的觸感與體溫又回來了,被時間長河沖刷的童年,能否從斑駁碎屑中再次鮮明如許?
作者簡介:
朝吹真理子
1984年生於東京,就讀慶應義塾大學博士前期課程(專攻近代歌舞伎研究)。2009年以小說〈流跡〉出道,本作品於2010年通過堀江敏彥審查,獲得Le Parix des Deux Magots 文學獎,為歷屆最年輕的得獎者;2011年,以小說《貴子永遠》獲得第144屆芥川獎。
譯者簡介:
Timeout
臺灣彰化人。主要譯作有:《娑婆氣第四部:會動的怪影》、《娑婆氣第五部:溫泉鄉夜逃》、《日本.一路騎下去》、《計程車司機的祕密京都》等書。
章節試閱
永遠子作夢。
貴子不作夢。
*
「她們倆都睡著了嗎?」
車內剛才還迴盪著拉拉雜雜的對話,顯得十分熱鬧,現在談話聲已暫告中斷,陷入一片寂靜。貴子大概是玩鬧了好一陣子,塞車時間一長就睡著了,永遠子聽到貴子在自己身旁呼呼大睡,意識也快跌入沈睡中了。從駕駛座傳來貴子的母親春子的聲音,問道:「她們倆都睡著了嗎?」永遠子便閉上自己微睜的眼睛,眼瞼深處可以感受到春子望向後座確認的視線,望著其實無法確切看見的春子身影,這是我第一次在夢中裝睡啊,永遠子這麼想著,一直假裝自己已經入睡。
過了二十五年以上,那個暑假的回憶如今化為夢境,明明是個沒有根據去分辨一切是憑空捏造抑或真切體驗過的夢,卻讓永遠子有種感覺,這的確是那個夏日所發生的事,被自己曾經親眼所見的事深深吸引,夢境開始的方式似乎像是某些事物的延續,她親眼望著自己的人生流過眼前,童年時代的往事變成現在,當時的事物幾乎一一重現了,應當沒發生什麼值得特別記下的事才對,那天散漫的記憶卻搖動著,在夢境中拉住她的腳步。永遠子明白,無論是身邊睡著了的貴子,她濕潤的呼吸拂上自己的脖子,抑或環繞著車身的那些光亮,這一切都是一場夢。
一到夏天,永遠就會從逗子老家搭二十分鐘左右的公車,來到葉山町山坡上的某間獨棟房子,她就是在這棟房子與貴子相遇的。貴子和母親春子及舅舅和雄三個人從東京來到他們的別墅,也就是這兒遊玩。春子和和雄只差一歲,感情很好,每次都是三個人結伴來葉山,剛開始是永遠子的母親淑子看到他們在報紙刊登廣告募集管理員,來到這裡工作後,淑子就把永遠子帶來了。永遠子爬上坡道,朝那棟屋子前進,背後是黏呼呼的大海氣味。喜歡小孩的春子總是邀請她來玩,早在貴子誕生前,她就已經來過葉山的別墅好幾次,在春子生下貴子之後,還是沒有改變,隨著歲月流逝,她可以一個人過來葉山的別墅,最後就就投宿在這兒,和貴子同住一個房間。最後一次和貴子見面,是在二十五年前的夏天,貴子八歲,小學三年級,永遠子十五歲,高中一年級,兩人相差七歲,那是一九八四年的事。
一大早就傳來喧囂的蟬叫聲,似乎暗示著今天會熱得特別厲害,永遠子和春子、和雄、貴子四個人,往從葉山別墅開車不到一小時就能抵達的三浦半島尖端前進。通風良好的岩岸上覆蓋著混濁的海水窪,貴子把手伸進裡頭,緊緊抓住因為水溫上升而行動變得特別遲緩的紅海蔘,當成水槍般對和雄噴水,海蔘變得乾乾癟癟,噴不出水來了,貴子就抓住另一隻,不斷重複著,春子在海邊稀稀疏疏的草地上發現一隻野貓,便拿車裡剩下的魚肉香腸餵貓吃,她微微撩起裙襬,蹲坐在小貓旁邊。永遠子則被岩石陰影下,黑白夾雜的隆起海蝕台地層吸引,毫不厭倦地一直眺望著,和雄被抓著海蔘的貴子追得團團轉,T恤和短褲都濕答答的,他朝永遠子的方向喊道:
「穿長袖不熱嗎?」
他似乎在同情為了防曬而穿著開襟上衣的永遠子。
「不熱啊。」
永遠子的皮膚對日曬十分敏感,她在夏天外出時都會戴上大型的遮陽帽,再披上深色的長袖開襟上衣。她搬出在國中學過的知識,對和雄與春子說明幾乎呈水平堆積的各種年代地層分別是什麼,在一千兩百萬年前到四百萬年前之間堆積出來的,是由海底的火山溶岩冷卻後的泛黑多孔溶岩,永遠子撫摸著溶岩中間像是火焰般搖曳的白色荷重鑄型 淤積痕,告訴他們這是海平面三千公尺下發生過的地層運動痕跡。
「那個白白的東西,又是什麼時候的地層呢?」
春子的視線投向遠方,她指著尖銳的海岸岩壁上隨處可見的白色部分,永遠子摀著嘴笑了。
「那個是鸕鶿 的大便啦。」
「咦?白色那些都是嗎?」
「是啊,每年都會飛過來,石頭都被弄得白白的。」
貴子雙手各抓著一隻海蔘,跑到他們三人身邊,又瞄準和雄噴水,和雄誇張地閃開,一把抓住貴子。
「沒有鸕鶿耶。」
貴子朝岩壁望了一眼,她明知道現在沒有鸕鶿,還是吵著要看,不知道是真的有興趣還是假的,貴子一直不停喊著:「鸕鶿、鸕鶿」,讓春子吃了一驚,說她一點也沒有升上小學三年級的樣子。
「貴子,那是候鳥,現在看不到的。」
「不要,人家要看嘛!」
永遠子告訴她,鸕鶿這種鳥在每年十一月底到十二月才會飛來這裡,春天一到又會飛走了。
「永遠子姊姊,那冬天還是春天的時候再來吧,我們一起看!」
「下次再來玩就得了吧?」
和雄哄著因為鬧彆扭,要把海蔘摔到草地上去的貴子,把她拉到有海水窪的地方。
「雲量比想像中還多呢。」
永遠子就是從和雄口中學會「雲量」這個詞的,他說可能會下雨,伸手擋在額前,望著天空。
「有老鷹!」貴子和和雄一起微張著嘴,望向空中。
「他們倆這樣看起來真像父女呢!」
春子對永遠子說,這兩人連仰望的姿勢也是一樣的,不久後,雲層蓋住整片天空,滴答滴答地開始下起雨來,「小春,很危險,不要跑!」和雄雖然如此制止春子,她還是活潑地喊著「會淋濕、會淋濕啦!」,拉住身旁永遠子的手,她握住貴子一直在水窪裡玩水的手,拔腿跑過凹凸起伏的粗糙岩地。籠罩車內的熱氣似乎被午後雷陣雨的雲朵和風完全冷卻了,貴子一坐進車裡,就立刻把腳上穿的布鞋脫下來,光著腳丫子,春子說要是不打赤腳就不好開車,也把鞋子脫了,永遠子和春子與貴子腳上都穿著同樣的布鞋,粗麻布質地,式樣非常樸素。在夢中穿的那雙全新布鞋,過了二十五年早就完全泛黃了,已經四十歲的永遠子,現在依然把那雙布鞋收在娘家的鞋櫃裡。
四個人為了躲雨,順道走進一個小小的水族館,幫浦咕嘟咕嘟地打出一個又一個的氧氣泡,在水槽中爆開,這聲響和空調的雜音交錯著,越把臉湊進裝滿水的厚重水槽玻璃,視線就會越來越模糊,永遠子被弄得有點暈眩,站遠了些,有點懶洋洋地望著工作人員餵食迴游魚和墨西哥六角蠑螈。她在水族館的紀念品店翻看繪本時,背後傳來春子的聲音,問她:「想要買嗎?」永遠子不好意思承認自己都上高中了,還是會被繪本吸引,吞吞吐吐地說:「才不是呢!」,春子笑著說:「妳就讀給貴子聽吧!」,她買下繪本送給永遠子。永遠子和一直黏著她的貴子一坐進車裡,就立刻打開繪本,黃色的封面上印著:「地球上生命誕生到現在的故事」,她放慢速度,朗讀著書中的每一頁,包含本文和插圖的說明,海中的生物以目不暇給的速度誕生於五億四千兩百萬年前,嘴裡只要說著寒武紀、奧陶紀、志留記、泥盆紀這些古生代的時期,早已消失無蹤的眾多古代生物蹤影似乎就會從眼前閃過,在短短的一瞬間,幾億年的時光似乎穿透永遠子的身體,古生代的夏天是什麼樣的呢?被遺忘的古代記憶逐漸復甦,這一刻,永遠子的肌膚漸漸變得透明,手腳和身體上下也變得模糊,像要變成透明的水母那樣,成了沒有任何支撐物,只能被水流推動前進的生命體。在回到葉山別墅的路上,一三四號國道正好碰上大塞車,永遠子茫然地望著在雨中徬徨的行人,工地誘導方向的燈號有節奏地搖動著,忽左忽右不斷地拉出一道紅線。汽車停下來時,尾燈快速地變換著,時而閃亮,時而熄滅,閃爍的光亮潛進車內,不停變換顏色。玩累了的貴子昏昏欲睡,眼睛一會兒睜著,一會兒又閉上了,偏偏睫毛在這時跑進眼睛裡,貴子的睫毛很長,常常扎進眼睛,永遠子說,都怪東京空氣不好,睫毛才容易長長,一面把臉湊進有邊眼睛正滾滾落下淚珠的貴子。
「好痛!」
貴子說:「鼻毛在東京只要一天就會變長了。」一邊想要揉眼睛,永遠子按住她的手,輕輕地把自己的手指放在貴子的下眼瞼上。
「好冰喔。」
永遠子的手老是冰冰涼涼的。
「拿掉了。」
貴子被大滴汗水和眼淚弄得滿臉都是,她說了聲「謝謝」,一把抱住永遠子。貴子皮膚柔嫩,特別容易被蚊蟲叮咬,她一挨過來,永遠子就分辨出貴子身上發出防蚊液的薄荷氣味,自己身上則有股防曬乳液的甜甜香味。
「永遠子姊姊」
貴子的臉頰靠了過來,像要低聲說些什麼,是悄悄話嗎?永遠子把耳朵湊進她的唇邊,貴子就吹了一口潮濕的氣息在耳朵上。
「貴子妹妹」
永遠子喊著她的名字,故意也吹了一口氣,彼此的氣息拂過,讓人覺得麻麻癢癢的,嘴裡咕嚨著,永遠子、貴子,她們喊著彼此的名字,嘟著嘴朝對方吹氣,不知不覺地,貴子咬住永遠子的手腕,「哇!」,永遠子叫出聲來,貴子就說:「因為很癢嘛!」她咧嘴露出才剛冒出來不久的小小恆齒給永遠子看,永遠子也咬了貴子的手腕,貴子用腳趾頭捏了捏她的臉頰,永遠子脫掉鞋子,想要模仿她,腳趾頭卻不聽使喚,沒辦法像貴子那樣每根腳趾頭都能分別動作,貴子的腳趾頭亂動個不停,一直擰著永遠子,兩個人「呀」地喘了口氣,軟綿綿地扭成一團,駕駛座的春子回過頭來,發出低沈的笑聲,她說,這麼一來根本分不清是貴子的手,還是永遠子的手了。
「我們也搞不清楚呀!」
貴子說完,又用腳纏住永遠子,對她搔癢,永遠子閃開了。
「這明明是貴子的腳。」
貴子不懷好意地嘻笑著,永遠子說:「那這是誰的腳呀?」跟著對她的腳呵癢,貴子咬了她的臉頰一口,永遠子便咬了她的手,兩個人的牙印子在臉頰和手腕上泛紅,肌膚碰觸,貴子的皮膚上貼著永遠子的皮膚,永遠子的皮膚上貼著貴子的皮膚,最後彼此的雙手雙腳,甚至連頭髮和影子也交錯糾纏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屬於對方的了。永遠子對自己的腳呵癢,以為那是貴子的腳,貴子也認錯了永遠子的腳。貴子的肌膚發燙,永遠子則是冰冰涼涼的,但兩個人糾纏在一起,體溫也漸漸跟著交換,皮膚似乎也輕易地隨之融化,薄荷味和甜香交錯著,貴子本來在後座和她亂七八糟地玩鬧成一團,又懶洋洋地垂下了頭,後方的車子的車頭燈從永遠子背後照進來,她的影子蓋住了貴子,看不清彼此的臉。
「來不及把錢拿給她了。」
「什麼錢?」
「淑子太太好像買了紅薑絲給貴子吃。」
「這傢伙又吃了啊?」
「整罐都吃了!貴子的舌頭變得紅通通的,淑子太太也嚇了一大跳,不敢相信是她一個人吃光的,明天回家前一定要把錢還給她。」
「這麼一點小錢沒關係啦。」
「不行,一百二十圓。」
「小春,我們再多留一天嘛。」
「對老公不好意思啊。」
「姊夫偶爾放個假,別去工作就好了。」
和雄又露出厭煩的表情,他說貴子絕對會吵著不想回家,抓住永遠子哭哭啼啼地大鬧。
「她們倆都睡著了嗎?」
「睡著了,貴子還在流口水哩。」
夢境正在重複著,那年夏天的某個日子成了現在,從她眼前流逝。永遠子在沈睡的雙眼底下又閉上眼睛,腳趾頭好冷啊,冷的其實是作夢的永遠子的肉體吧,她卻覺得應該是車內的冷氣太強了,就算要一直在夢境中度過,永遠子也不在乎,在夢境中,永遠子明白接下來應當會發生的事,過完這個夏天,她和貴子再也沒見過面,就算這樣一生沈睡不醒,外面那個世界的自己,年紀比睡夢中的自己越來越大,其實也無所謂了。
收音機正在轉播落語 ,傳來現場觀眾的哄堂大笑聲,春子把音量扭低。
「可以放這個嗎?」
和雄換了捲錄音帶,春子沒聽過這個音樂,便問他曲名是什麼。
「E2-E4。」
「西洋棋?」
「是啊,把棋譜變成音樂,棋步從E4開始,以僵局(stalemate)做為結束。」
和雄說,想像這首曲子會化為什麼樣的棋譜,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春子聽了一會兒,「那就C5吧!」她模仿起下盲棋的架勢,「又來這一著嗎?」和雄也立刻應和,只是,兩個人才下了幾步棋,春子就說:「搞不清楚了。」手放開方向盤,沒精打彩地做出投降的手勢,和雄抱怨,明明借她看鮑比‧費雪(Bobby Fischer)寫的『西洋棋入門』,依舊一點進步也沒有。春子就說,要是打麻將,可不會輸給他。
「我可是很擅長摸牌的。」
和雄笑著說,那根本是兩回事吧。
「我也會摸牌啊。」
「你只會用大拇指摁在麻將牌上,認上頭的印子模樣而已啦!」
春子的口水滴在車內黑色的皮革座椅上,車燈和交通號誌一閃過,就跟著發亮,春子彎起中指,像機械般咚咚地規律扣著方向盤。
「車子變少了耶!」
隨著這個聲響,路燈像音符般接連閃動著,他們的確在時間長河上開車行進,在夢中的時間軸中,經過的又是哪條路線呢?引擎發出聲響,某處飄來水氣,空氣變得濕答答的,整條馬路也濕潤反光,明明是夏天的驟雨,卻沒有降雨聲,讓人明瞭這果然是夢中的雨。睡夢中,貴子的呼吸在永遠子聽來,也像是自己的呼吸,兩人碰觸彼此,不知不覺中就連彼此的呼吸也混雜在一起,永遠子還是和貴子糾纏在一起,一直無法挪動身體,是因為手腳纏住了,連頭髮和影子也散亂成一片才動彈不得嗎?被貴子拉進睡夢中,隨著深呼吸,意識逐漸渙散,永遠子也變得迷迷糊糊的,頭髮交纏著,連彼此交握的手,也分不清那邊才是屬於自己的手了,佔據一切的是貴子的目光,永遠子一直望著應該從未拍撫過的,屬於永遠子的背脊,車子繼續奔馳,春子知道自己懷了貴子那天,就在二手車行賣掉正在開的兩人座飛雅特,換成只開過一萬公里,當時已經停產,有著圓形車頭燈和柔和黑色外裝的一九六四年款雪鐵龍DS,春子的話又響過耳邊,她說拿圓滾滾的車子來載生下來的孩子,一定會覺得很安心吧?所以她當場就決定了。永遠子不知道現在是用誰的眼光在看,永遠子漸漸切換成貴子、春子或和雄,只是,無論是幾億年前的事情,或是遠在多少光年的地方,在夢中都會變成此時此地,似乎就連光線也變得非常緩慢,感覺過一天跟過一百年是一樣的,現在的到底是真切的事物,還是難以確認的記憶呢?出乎意料的種種聲響不斷持續,背景不斷被推動著前進。
「這樣下去,一百年都要過了啊。」
春子的聲音劃過夢中的路途,來到二十五年後永遠子的耳邊。還殘留著呼吸聲的空間逐漸消逝遠去,就連春子、和雄、貴子、永遠子以及車內的一切都在剎那間崩解而去,窗外流動的景物也失去距離感,變形走樣,而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可以聽到雨聲了,記憶中殘留的聲響被捲入突然降臨的滂沱雨聲中,還在某處持續著,時間經過,即使如此,現在的時間依然不停地流逝,就連在作夢的時候,現實的時間也確切地在永遠子唯一的這具軀體上刻下痕跡,雨水帶來的冷空氣讓腳變得冷冰冰的,永遠子躺在逗子公寓家裡的沙發上,望著晾在陽台上的衣物,曬衣架上搖搖晃晃的紅色襪子不停地翻飛,看來像是剛染上楓紅的葉子,她模模糊糊地想著,所謂的晚秋小雨,到底是讓樹葉染上色彩的雨呢?還是一落下就打散樹葉的雨?到底是哪一種呢?
「雨」
永遠子被自己的話猛然驚醒,下雨了,這是現實中的聲音嗎?她急急忙忙地收拾晾在外頭的衣物,幸好雨才剛下不久,每件衣服都還沒淋濕,她把收進來的衣物放在沙發上,回頭正要關窗,衣服還是晾在外頭,本來應該放在沙發上的衣物卻消失了,永遠子又收拾了一次,放在沙發上,回頭想關上窗子,衣物還是掛在外頭,收進來,這次她用腳關上窗子,衣服也不放在沙發上,為了確認,她抓著衣服慢慢轉過身,手上抓著的衣服冷不防消失了,儘管她意識到這又是另一個夢,與其等待眼睛睜開,夢中的身體還是會有反射動作,手腳不斷地行動,就算提醒自己要趕快起身,依然無法從夢中醒來。永遠子依舊在沙發上睡著了,傳來雨聲,在夢中不斷收拾的衣物,起來還得繼續收拾嗎?一睜開眼睛,她就看到母親淑子正在收衣服。
「真是的,永遠子收進來不就得了嗎?」
電話響了,淑子把衣物一股腦地堆在永遠子身上,走向電話機。雨是什麼時候開始下的呢?衣物並沒有被雨水淋濕,永遠子豎起耳朵,身體還是動彈不得,淑子對著聽筒,說出不久前屬於夢中那些人的名詞,永遠子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要再次變回十五歲的模樣,但是她也想到升上小學三年級的女兒百花,女兒馬上就要從珠算教室回來了,還是今天是跟同班同學玲於奈一起上游泳班呢?沈重的眼皮、沈重的四肢依舊如故,揮不去這樣的感覺,淑子高聲叫嚷著、催促著她:「下雨了、下雨了」,這我老早就知道了,她的喊聲和雨聲及呼吸聲一起慢慢扭曲變形,永遠子還是一直閉著眼睛,聽見聲音變得頻繁而清晰。
「啊」
洗過的衣服晾在窗外,腳上還裹著石膏的淑子單腳一跳一跳地挨過去,她飛翔的高度真是不可思議。淑子一個月前在京濱急行電鐵新逗子車站的台階一腳踏空,摔倒骨折了,現在淑子收拾衣物的身影也是一場夢嗎?應當睜開的眼睛,在夢中依舊緊閉眼簾,她嘆氣著爬起身,現在的嘆氣聲是夢中發出的嗎?還是現實中的呼吸呢?弄不清了,不過是夢境內外的差距罷了,不管怎麼樣都來自於同一個軀體吧,永遠子來到院子,胡亂抓起已經拿過好幾次的衣物,扔在沙發上。即使手上能感覺到纖維沾滿濕氣的重量,還是讓人多少懷疑自己可能在作夢,在夢中不是收拾好了嗎?為什麼在這裡卻沒收進來呢?收好衣服的夢如果若無其事地成為現實不就好了嗎?永遠子明知不合理,依舊這樣想著。收進來的衣服並沒有紅色的襪子,在半夢半醒中看到的紅襪子,到底跑哪兒去了?掛在晾衣架上隨風搖曳的東西呢?還是我看到紅色襪子的那當下,其實還沒醒過來?自己睡著的逗子的公寓,也是屬於夢中的景色吧!永遠子在離公寓五分鐘車程的娘家沙發上睡著了,娘家洗過的衣物裡頭並沒有紅襪子,取而代之的是院子裡種了開始換上紅葉的日本楓,葉片在風中搖曳著。永遠子為了跟淑子拿她長年來所管理的葉山別墅鑰匙,來娘家一趟,她靠在沙發上,或許在不知不覺中閉上眼睛睡著了?「睜開眼睛的時候,有一成的時間會眨眼,等於眼睛是閉上的。」她記得因為隱形眼鏡弄得眼睛太乾而去看眼科時,醫生的確這麼說過,看來是眨眼時跌落夢鄉了吧。
走出娘家,雨量雖不大,路上的凹洞卻開始積水了。橫越家門前的田越川,水位似乎也上漲了些,永遠子知道自己有些焦躁,急著想要早點回到公寓去,逗子三面都是丘陵,另一面被大海包圍,知道自己住在這裡,永遠子從小就隱約有種不安,碰上洪水的話,該不會得要住在水底下吧?婚後她也拜託丈夫,就算是中古屋也無所謂,一定要住進公寓大樓。她總覺得和貴子一起住過的葉山別墅是個安全的地方,或許是因為別墅位在山坡上吧,永遠子回到自己的公寓,把陽台上濕答答的衣物收進來,這裡果然也沒有紅色的襪子。百花已經回來了嗎?一看時鐘,總覺得女兒也像夢中的人物,剛剛還是十五歲的自己,變回四十歲了,永遠子很驚訝,剛剛應該還跟女兒同樣歲數的貴子一起玩鬧,自己卻生下女兒,變成母親了。百花不久後就從珠算教室回來,永遠子抱住她,摸著她的頭,這的確是自己的女兒沒錯啊!儘管如此,時間是在什麼時候消逝的呢?一瞬間,就連現在自己是不是站在正確的位置都曖昧不清了。
「肚子好餓!」
百花邊洗手邊問她晚餐的菜色。永遠子告訴她要吃麻婆豆腐和湯,一邊煮起晚餐要吃的雞翅膀,撈去渣滓。百花坐在餐桌邊,小腳晃個不停,寫起社會科的習題,她唸道:「從地圖上看來,逗子市的形狀就像海豚一樣。」永遠子吃了一驚,她還是個小學生時,學校教的是:「從地圖上看來,逗子市的形狀就像是一條大魚一樣。」永遠子覺得那形狀很像叫做「鄧式魚」(Dunkleosteus)的史前生物,到了女兒這一代,竟然改成宣稱是海豚的形狀了,不過重新審視印在地圖上的形狀,要說那是海豚,的確也很像。「鄧式魚是什麼?」、「油壺海洋公園有嗎?」百花問了永遠子好幾個問題,永遠子從百花房裡的書架拿出《遠古的生物》,以及在夢中讀過的黃色繪本,找出寫著「恐魚」(Dinichthys)的魚類骨骼圖片給百花看。
「這不是鄧式魚呀?」
「名字是人取的,兩個都是對的喔,以前叫做恐魚,現在叫做鄧式魚,都是現在消失的魚的名字,是一種甲冑魚,推測長度有十公尺,這些都是想像出來的圖片,除了頭骨,其他骨頭都很軟,都融化啦,所以只能找到頭部的化石,泥盆紀的大海裡頭,有很多這種魚游來游去。」
「泥盆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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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指著繪本上印刷的數字,個十百千萬……地數著,零多到讓她不知所措了。時間從三億五千萬年前,從更久遠以前就毫不間斷地流逝著,只是,地球在這麼古老的時代真的存在嗎?百花皺起眉頭,她覺得過去曾有消失不見的絕種生物在海裡游泳,這副光景「讓人好噁心喔」,她立刻闔上了繪本。
百花很快地寫完作業,躺在沙發上看漫畫,永遠子炒著麻婆豆腐,一面灑上一小匙威士忌,這個做法是春子教她的,每年夏天把三浦採收的冬瓜放涼了,用醬汁醃來吃也是在葉山別墅時跟春子學來的,除此之外,她應該還跟春子學過好幾道菜才對,偏偏到了現在,她已經分不清哪些是春子教的,哪些不是了。隔著鍋裡冒出的霧氣,葉山那棟房子的情景再次重疊,在母親管理的其他別墅裡,她也曾和住在裡頭同樣年級的青少年一起玩耍,卻沒有變成某種習慣。在葉山的別墅裡,她整天都和貴子躺在二樓的和室裡看書,要是膩了就出門散步,望著天上的雲朵飄過,一下起雨,屋簷上就會掛上一層布幕般的雨霧,院子裡的植物被打得東倒西歪,一片綠意隨著風向不同四處搖曳的喧鬧景象,轉眼又被樹葉飄落、萬物凋零的冬日景色所覆蓋。永遠子只到過冬季的葉山別墅一次,為了避暑而建造的這棟屋子,一樓鋪的是石頭地板,如果沒套上兩層襪子再穿上拖鞋,根本冰得走不了,即使是隆冬,貴子還是光腳走在上頭。
一起度過幾天,然後安慰哭泣吵鬧的貴子,揮手告別。自從春子過世,貴子就再也沒去過葉山的別墅了,當時的永遠子從沒想過在葉山別墅以外的地方,有和貴子碰面的可能性,有一陣子,她會問媽媽淑子「貴子妹妹還好嗎?」,但是人活著本來就會碰上好幾段逐漸淡去的人際關係,她也慢慢地遺忘了貴子。
長久以來都不曾聯絡過和葉山那棟房子有關的事,今天的夏天將近尾聲時,和雄打了通電話給淑子,說他們決定把葉山那棟屋子處理掉。隔了十年,淑子得到消息後,才到葉山的屋裡打開門戶通風,叫園丁來清理出可以讓人走動的地方、開始清掃室內和浴廁,永遠子一直和這些管理員的工作無關,在淑子骨折療養的時候,她為了代理母親的工作,雖然暫時接下管理員的職務,畢竟大部分的別墅都是為了夏季避暑而建造的,一到晚秋並沒有什麼工作可忙,直到和雄再次聯絡淑子,告知拆除別墅的日期,淑子把和雄與貴子共同署名的電子郵件轉送給她,她才曉得原來「貴子妹妹」的名字漢字應該寫做「貴子」。永遠子告訴她,自己為什麼會來協助拆除作業,並決定在十一月中旬的週末,和貴子在葉山的屋子再會,時間是上午十點,無論是訂下約會,或是兩人單獨見面,這都是第一次。當永遠子翻閱母親所記錄的陳舊管理員筆記,這才知道原來別墅的管理費還加上自己的交通費一起支付,或許因為她和貴子相差七歲,期望她多少能擔任孩子的保姆吧?當時永遠子只是和貴子一起玩耍罷了,沒人拜託過永遠子做些件事,應當是她自動自發到葉山的別墅去的,結果反而讓春子跟和雄費心了嗎?或許對於春子跟和雄來說,不過是多了一個孩子罷了?
那天,離和貴子約定的時間還相當早,永遠子就抵達葉山了。秋意已深,陽光照耀著,讓人覺得有點熱,海邊依舊人煙稀少,大概是因為平緩的海浪不太適合水上活動,就算是盛夏,來游泳的人也少得很,和貴子兩個人拼命在沙灘上撿拾被沖上來的外國空罐,或是被海浪磨平的玻璃片,沈迷用據說是貴子的父親中學時代用過的舊式學生用顯微鏡,放大觀察玻璃上像是海浪複製品般的白色條紋,有時下雨、有時放晴,海浪隨著天氣在瞬間變化,被沖刷過的物質形貌也跟著有些許不同,讓她覺得玻璃上的紋路就像氣象的記憶似的,她們坐在松樹林裡頭玩扮家家酒,或是在海濱公園漫步,撿拾松果,和葉山的人們共同度過的幾段回憶,開始慢慢地浮現了。
夏日黎明,飯糰、叉燒、蘆筍、蜂蜜口味的煎蛋剛裝進保鮮盒,盒子兩個兩個地成對擺放在桌上,剛從鍋子倒進大碗的雞翅膀,薑和醬油做的照燒醬汁,永遠子正在吃甜醋醬醃的蔬菜當零嘴,小鍋裡還有用牛腩和白蘿蔔小火燉煮一整天,帶著淡淡金黃色的清湯,春子用杓子舀湯,倒進水壺裡,冒出一陣霧氣,再灑上一點點鹽和胡椒,拴緊水壺,水壺也是兩個,她還記得把便當裝進背包裡的部分,可是,目的地是哪裡呢?是去不遠處的海濱公園嗎?她只記得便當的菜色,前後的記憶都不見了,海浪聲翻攪著過去,永遠子實在無法想像貴子長大成人的模樣,試著將貴子的臉換成春子的,那個景象也在剎那間模糊消失,就算有個陌生人站在進門處,假裝自己是貴子,她大概也無法分辨吧?她不確定貴子是不是能認出自己就是永遠子,都隔了二十五年沒見面,或許是無可奈何的,然而過去經歷過的一切又是如此清晰地歷歷在目,讓她有種淡淡的不安,兩個人不曾相見的歲月算是漫長的嗎?還是並非如此呢?儘管她覺得自己完全無法想像八歲的小女孩越過時空,成了三十三歲的女子,貴子或許也會有同樣的想法吧!
永遠子作夢。
貴子不作夢。
*
「她們倆都睡著了嗎?」
車內剛才還迴盪著拉拉雜雜的對話,顯得十分熱鬧,現在談話聲已暫告中斷,陷入一片寂靜。貴子大概是玩鬧了好一陣子,塞車時間一長就睡著了,永遠子聽到貴子在自己身旁呼呼大睡,意識也快跌入沈睡中了。從駕駛座傳來貴子的母親春子的聲音,問道:「她們倆都睡著了嗎?」永遠子便閉上自己微睜的眼睛,眼瞼深處可以感受到春子望向後座確認的視線,望著其實無法確切看見的春子身影,這是我第一次在夢中裝睡啊,永遠子這麼想著,一直假裝自己已經入睡。
過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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