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人七號 文／侯維玲
鳥人七號是一幅油畫，就掛在「！美術館」的某個角落。
這幅油畫上頭，的的確確畫著鳥人──
一個可愛的小男孩，噘著粉橘色的鳥嘴，挺著七彩的翅膀。他的腳上不長肉肉的趾頭，卻是和鷹爪一樣強壯的爪子。他沒有頭髮。小小的腦袋瓜和直挺挺的背脊上，爬滿了細細柔柔的蘋果綠羽毛。
這個怪模怪樣的小男孩，就是鳥人七號。
他微微側著身子，優雅的站在畫中央。整幅畫的背景是一座森林，深綠色的枝葉又擠又密，似乎動不動就會聽見樹枝被擠斷的「卡嚓」聲。
老實說，當「畫」的生活實在很無聊。
白天，「！美術館」雖然安靜，卻有許多人在畫前走來晃去。
這些來看畫的人，不管喜歡不喜歡鳥人七號，都只是瞪著他，從頭看到腳，再從腳看到頭，從來不和他聊天，連一聲招呼也不打。
「這些人真沒禮貌！」鳥人七號常常在心裡抱怨，甚至想扮鬼臉嚇人，最好是嚇得沒人敢再看他一眼。
不過，想歸想，他根本不敢亂動。
因為，只要美術館一開門，好畫就必須遵守生活公約：
一、不准動。
二、最好腦袋一片空白。
三、呼吸必須輕輕慢慢。
四、眼睛不可以瞄來瞄去，沒人的時候才可以眨眼睛。
五、小心打嗝、打瞌睡或放屁。
六、無聊的時候，不准嘆氣。
七、如果不遵守生活公約，就不是一幅好畫。
「我是畫，畫得像畫才像話。」鳥人七號常常這麼告訴自己。
晚上，「！美術館」裡一個人也沒有，但還是有一堆影子跑來跑去。
一尊尊雕像在美術館裡砰砰砰的追來追去，一會兒大笑，一會兒吼叫。除非遇上守衛來巡夜，否則沒有一刻是安靜的。
每一幅畫都相當羨慕這些雕像。
不知道為什麼，就像星星永遠離不開宇宙一樣，畫也必須永遠待在自己的畫框裡，根本無法踏出畫框一步。
每天，美術館關門之後，鳥人七號一定先嘆口氣，再坐下來休息，不是拍拍僵硬的翅膀，就是揉揉發麻的腳爪。偶爾，他會抬頭看看畫裡的天空被窗外的月光映照得多漂亮。最後，他總是默念一遍生活公約，才閉上眼睛睡覺，準備明天再當一幅好畫。
這個夏天非常炎熱，連最強的冷氣機都不管用。
今天更熱，鳥人七號覺得自己身上的顏料就快融化了。偏偏那位老奶奶的鼻孔還挨他這麼近，一絲絲帶著藥味的呼吸，搔得他想抓癢、打噴嚏。
下午五點鐘，「！美術館」一關門，雕像們立刻安靜的走到冷氣孔附近坐下。只有青銅老鷹和獵人石膏像還在為了「什麼時候才會下雨」這種事情吵架，他們的吼聲聽起來就像巨石轟隆隆的滾落山谷。
鳥人七號嘆了口氣，疲倦的坐下來休息。他伸手搔搔背上的蘋果綠羽毛，抬頭看看畫裡的天空。
美術館窗外，黃昏的陽光又橘又紅，映照得畫裡的天空好像著了火。天空下方的森林飄著綠光，看起來比平時更加神祕。
他知道──森林裡一定藏著什麼東西。
森林深處，老是有怪聲音忽遠忽近的迴蕩，還有朦朧的影子在枝椏間穿梭、跳躍；黑咕籠咚的矮樹叢裡，還常常躲著一隻布滿血絲的眼睛，害他惡夢連連。
鳥人七號很膽小，從來不想到森林裡冒險，也不想知道森林裡到底藏著什麼東西。
「該睡覺了。」鳥人七號打了個呵欠，準備默念一遍生活公約。
骨碌碌碌的，一顆桃紅色的果子滾出森林，停在他腳邊。
「生日快樂。」森林裡傳來低沉的說話聲，接著是一陣清脆的沙沙響，似乎有人在密密的枝葉間飛竄穿梭。
他拾起腳邊的桃紅色果子，湊到鼻前嗅了嗅，一股濃濃的亞麻油氣味〈注1〉溫柔的灌進鼻孔。
「好舒服的味道哇……」
這股氣味有如一道魔咒，鳥人七號突然很想走進森林裡。那種莫名其妙的衝動，就像一隻離家的鼴鼠在地面上流浪了太久，突然很想回到又黑又暗的地洞老家。
他兩手捧著果子，迷迷糊糊走向幽暗的森林，左腳爪才剛踏進森林的影子裡，立刻瞥見一個灰色的影子閃過頭頂。
「吱──喳喳！」灰影子鬼叫幾聲，就歪歪斜斜晃過樹梢，不見了。
鳥人七號一邊跑，一邊振動背上的翅膀，想追上那個影子。
但是，翅膀痠了，腿跑軟了，結果還是跟以前一樣──他只在原地飛個兩公分的高度，馬上又摔回地面。
「原來你不會飛！」灰影子倏的跳下樹梢，站在鳥人七號跟前。
灑在畫上的最後一道陽光，像桃紅色的螢光水柱，無聲的滑過樹梢，沖刷在墨綠色的草地上，照亮幽暗的森林，也照亮那抹灰色的影子──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鳥人，歪歪的鳥嘴是不健康的灰紫色，全身髒兮兮，根本看不出是什麼顏色。這個鳥人只有一隻眼睛，背上只長一隻翅膀。乾癟的翅膀上，只剩幾根要掉不掉的咖啡色羽毛。
鳥人七號吃驚的望著他，發現老鳥人唯一的一隻眼睛布滿了血絲。他曾經看過那樣的眼睛！就是那隻眼睛，讓他對森林充滿了恐懼。
「你……你到底是誰？」鳥人七號怕了起來，不禁往後退一步。
老鳥人雙手扠在胸前，輕輕的搧了一下翅膀，仰著歪歪的鳥嘴說：「我叫我自己『廢畫』。」
「廢畫？」鳥人七號不解的聳聳翅膀。
廢畫走到鳥人七號跟前，伸長脖子，把那彎灰紫色的鳥嘴抵在他的胸口，聲音輕得像呼吸：「對，廢畫，廢物的『廢』，圖畫的『畫』，就是不好看、沒有用、應該塗掉、應該丟掉、乾脆燒掉……」
他縮回脖子，「反正就是很差勁的畫，隨便那些畫家怎麼說。」
「很差勁的畫？」鳥人七號歪著頭，又聳聳翅膀，「是不是不喜歡遵守生活公約的畫？」
廢畫聽了，不禁大笑，嘴更歪了。
「哈！傻畫才遵守那種不像話的生活公約。看看你，再看看我。」他撐大那隻布滿血絲的眼睛，「我是不是很醜？醜，就是成為廢畫的第一個條件。」
（故事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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