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聞證人
耳聞證人不用眼睛,但因此聽得更好。他會縮成一團逗留在角落,瞪
著一本書或陳列品,聽下該聽的,然後無動於衷、若無其事地離開。他是
如此精於消失,往往出現過都不知道。他一下子就會出現在別處,又在收
聽,好好貯藏,牢記一切。
他牢記一切,一旦要傾吐一切時,那就真要當心。在這種時刻,他變成另一個人,變得又高又大。他要透露事情時可是穿上特高的鞋子?他會
不會用枕頭墊塞自己,讓他的話看來重些和有份量些?他別的什麼都沒
幹,非常準確執行他的工作;有些人往往後悔當時沒有閉上嘴。那些現代
工具全都是多餘的:他的耳朵比任何工具要更好更準,不會洗掉什麼,也
沒有故障;不管是多壞的話,謊言、咒詛、粗口、各種猥褻的語言、遙遠
而鮮為人知的語言中的詈罵,甚至他不懂的事情,他都無訛地錄下,有需
要的話就一成不變地重播。
耳聞證人是絕不受腐蝕的。只要涉及他獨有的這項有用的天賦,他是
六親不認。他一聽到什麼也就是永遠聽到,連上帝也無法改變。但他也
有人性的一面,就像別人會放假休息,他有時——雖然很少——也戴上耳
塞,停止聽覺的貯藏。這是很簡單的事,而他也會磊落地出現,與別人四目交投;在這些場合中說什麼話都不要緊,也不會惹禍上身。一旦解除秘
密耳朵,他變得很友善,大家都相信他,喜歡和他喝兩杯,沒傷大雅的話
也說上一兩句。在這些時候,大家都不覺得是和劊子手談天。一旦沒有人
竊聽時,人會變得這麼天真,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名氣檢查員
自出娘胎以來,名氣檢查員就知道沒人比他強。他也許更早就知道,
但那時還不能這樣說。現在他辯才無礙,要展示世界的可惡。每一天他都
瀏覽報紙,尋找新名字;這一個在這兒幹什麼,他憤怒地喊叫,昨天並不
在嘛!一定有問題,不然怎會突然混進報紙上呢?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夾住
名字,插入牙齒之間用力咬。新名字的表現可憐得難以置信。喔!是蠟!還自以為是鋼呢!
他不安寧得很,便進行調查,因為他為人一向公正。如果有什麼是他
重視的,那就是大眾;他是不輕易受騙的,所以得給那個下流的新名字一
點顏色看。自發現之初,他就追蹤這個人渣的所有動靜。他不是說錯什
麼,就是拼錯字。都不知道在哪兒上的學?是真的上過大學還是作假?為
什麼從不結婚?空閒時間幹什麼呢?怎麼過去沒人聽說過他?大家都混過
這麼久,這小子過去又在哪裡呢?假如年紀已不少,那可真花了他不少時
間;如果還年輕,那就該先去洗洗尿布。查遍所有的參考文獻,但,滿意
得很,全沒找到。名氣檢查員現在可以說是和騙子住在一起,他無休止地
談論和夢見他。他感到受他打擾和迫害,而他拒絕為騙子簽發行為良好證
明書。他回到家裡要好好靜養時,他把騙子放在一角,說:「伏下去,小子!」甚至威脅要動用皮鞭。但狡猾的新名字是耐心的,便慢慢等待著。
他散發出奇特的氣息,當名氣檢查員入睡,氣息便闖進他鼻子。
以淚暖臉的人
以淚暖臉的人每天都去電影院。不一定要有新片子,他也喜歡舊片
子,最重要的是這些電影的功用:讓他淚如泉湧。在黑暗中,沒有人看得
到,等待著滿足。世界冷酷無情,沒有臉頰上溫暖潮濕的感覺,又怎麼活
得下去?眼淚一開始流,人就舒服起來,坐得直直的,一動也不動,更不
會想到用手帕去擦,要讓每一滴淚的溫暖發揮極致,而不管是流到口或下巴,甚至是流過脖子一直到胸膛,他都以感激的自制來接受,只在好好淚
洗過後才站起來。
以淚暖臉的人並不是經常都這麼好運,很多時候他都得等待他自己的
不幸,而如果左等右等都沒有出現,他就會感到快要凍僵。他在生命中不
定地扭擺,走向一種損失、傷害、不可平息的憂鬱。但單單憂愁人是死不
了的,很多時候生命堅韌,拒絕順從他們的願望。有些時候,他已為一次
動人的經驗準備好,四肢已開始愉快地放鬆。但就在這一剎那——他自以
為一切都已準備好時——什麼都沒有發生;他浪費不少時間,只好重新找
尋新機會,再度開始他的期待。
以淚暖臉的人遭受不少打擊後才領悟到,沒有一個人的一生,會有份
量令人滿意的苦痛。他做了不少嘗試,甚至試了一下快樂。但對這方面稍有經驗的都知道,快樂的眼淚維持不了多久。即使它們溢滿眼睛,那麼偶
然一兩次,也還是不會暢極而流,至於效果的深遠,則更是令人失望。而
暴怒和憤恨也不見得很有生產效果。只有一樣是真能依靠的:損失,無可
挽救的那種最理想,尤其是發生在最無辜的人身上那種。
以淚暖臉的人學習經驗豐富,現在早已成為大師。沒有直接給他的,
他也能從其他地方弄到。假如這個人與他無關、陌生、遙遠、美麗、天
真、偉大,那麼效果更是無法量度。然而,他自己毫不受損,他會冷靜地
離開電影院回家去。在家裡,一切如常,他不用為什麼擔心,而第二天也
不會替他帶來煩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