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淮安大雨
海運利潤大,這個金秀玉是知道的;但是到底有多大,她卻沒什麼概念。只記得從前聽說過有人因一次海運生意就暴富的,從此立下基業,福延後代。
李承之倒是耐心跟她解釋,不過金秀玉素來同數字一道難以達成共鳴,不過囫圇聽著罷了。總之中心意思是領會了,那就是,這次的海運是長寧王牽線,由淮安商人同京裡的幾個大人物集資,為的是開拓海運航線。雖然並不是全無風險,但其中的利潤也是特別誘人的。
原先金秀玉只是聽著,李承之說著說著,臉上笑容便斂了下去,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她這才轉過彎來,問道:「既是海運,莫不是、莫不是你要出海?」
李承之點點頭。金秀玉腦子一懵,瞪大了眼睛,目光愣愣地發直。
李承之心頓時提了起來,忙抱住她,柔聲道:「豆兒莫怕,並無大風險的。」
金秀玉噎了半晌,眨了眨眼睛,好不容易才緩過氣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道:「非要你去不可嗎?不是說有京裡的大人物的股本,他們權大勢大,底下能人眾多,定有航海的好手;況且,不是還有其他集資的商家,不必非得要你去的,是不是?」
李承之見小妻子緊緊捏著他的手,抖著嘴唇,目露祈盼,料著她是擔心。誰說不是呢,這會兒的海運航線並不成熟,本朝伊始,不過是沿海各地的貨物運送會走海路,這次他們商量的卻是出海去尋那些海外島國做生意。海上行船總是有風險的,即使做了萬全的準備,也難以保證萬全。
他摸了摸金秀玉的頭髮,抱緊了她,並沒有言語。
金秀玉是曉得他脾氣的,這麼說他是去定了的。她心裡頭雖然十分不捨,卻只能嘆口氣,道:「出發的事宜可都定了?啟程的日子呢?」
「倒沒有這麼快,這次不只有一艘船,而是建了一個船隊,因著耗費資金龐大,這才召集了幾個商家合股。茲事體大,千頭萬緒,如今還沒拿出完全的章程來,起碼也得過了年才能成行。」
金秀玉鬆了口氣,船隊總比單船要安全許多,況且人多力量大,她也能放心一些。
「那,同行的要帶誰?」她又想起該安排什麼人跟著,數著往常跟著李承之的人,從前覺得大致都還算盡心,辦事也是本分可靠的,這會兒想起來,卻覺著個個都不滿意,不是年紀輕就是見識淺,或者有膽子小的、行事莽撞的,又或者沒個武藝傍身、自個兒身子比李承之還不如的。
李承之見她絮絮叨叨碎碎唸著,不由對她的轉變之快感到好笑,習慣性地擰了擰她的鼻子道:「還早得很呢,人只管慢慢挑,不急在一時。」
金秀玉不以為然。「若是年後就走,那可沒多少時日。你想啊,年前要算總帳、分紅、籌備年貨,到了正月又要四處拜年,能有多少空閒日子?況且我如今想來,你身邊竟沒一個完全的妥當人,這可要不得,趁著還有些工夫,聘一些武功高強又有見識的護院,請個博學善交際的先生,再將那些貼身伺候的仔細調教,這都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辦成的,哪裡能不立刻就籌辦起來?」她越想越覺著時間緊迫,人才不好找,眉頭皺得越來越深。
李承之忍不住緊了緊手臂,在她臉上親了一口,貼著她耳根道:「這些事兒我都會安排,妳呀就別操心了,仔細待會兒頭痛。」
一聽他說頭痛,金秀玉下意識地就抬手去揉太陽穴。她自從懷孕以後,因害喜厲害,有時候也會犯頭痛,也請大夫看過,並不是大病,無非是因孕吐吃不進東西,身子虛弱,影響到了神思。
「真的頭疼了?」
李承之忙按住了她的兩邊太陽穴,金秀玉心裡一甜,轉頭仰著臉笑道:「沒有的,別擔心。」
她記起老太太的吩咐,便將派人給李婉婷送東西的事情給說了,李承之聽了只是點點頭,讓她安排人去就好。
躺在他懷裡說了這半日話,金秀玉的睏意又犯了,眼皮開始沈重,說話也是有一搭沒一搭,終於還是睡過去了。李承之抱了她,輕輕放到床上,自個兒又另外去了書房籌謀出海之事。
第二日一早,金秀玉便安排人套了馬車,將一些個衣服被褥、吃食藥材都整理好了,讓送去家廟莊子李婉婷處。
因著籌謀出海一事,李承之今兒一早便已出門去了長寧王府;老太太那頭又是早就免了晨昏定省的;李越之自有課上,不必她操心;家務上,有真兒和柳弱雲管著,並無大事回稟。
她如今是無事一身輕,正想著回房去瞇個回籠覺,就聽下人報說,四房的李勳少爺來了,頓時傻了眼。
春雲正扶著她,驚詫道:「他不是給打成重傷在床上躺著嗎?怎麼這會兒又來了?」
真兒捏著手指算了算,說道:「又不是什麼大傷,有這麼幾日養著,大約早就好了。」她哼了一聲。「還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才被打了一頓,竟然還敢巴巴地上門來!」
金秀玉對李勳這個人也算是無語了,這府裡頭人人不喜他,他竟是半分都沒察覺出來?上回真兒才給他撂了話的,今日居然又上門來,到底是存著什麼心呢?
「少奶奶,他不是好人,如今妳可是金貴身子,乾脆叫人攆出去,不見吧!」
金秀玉剛想答應,想起鐸大奶奶的德行,還是擺手道:「到底是親戚,請他進來吧。」
真兒道:「請他進來也使得,咱們只管招待他喝茶吃點心,晾著他就是,等他無趣了,自然就會走,難道還能一輩子賴在咱們府裡頭不成?」
春雲問道:「他若要見主人怎麼辦?」
「咱們只消回說少奶奶害喜,身子不爽,不便見客。他若是想給長輩請安的,就帶去老太太那園子裡,老太太面前,他總不敢造次。」
春雲拍手道:「這主意好,上回打了阿平嚇唬阿喜,老太太她們都曉得是因他而起,知道他最不是個東西,青玉姊姊的嘴巴是最厲害的,定能好好批他一頓。」
金秀玉也是真不想見這人,便允了兩個丫頭的建議。
兩丫頭先扶她回房,服侍著歇下了,然後才派人去二門上傳話,請勳少爺往前廳去喝茶。
李勳確實是身子好利索了,金秀玉懷孕是李府的大喜事,其餘三房因同在淮安城中,也是當日就接到喜訊,想到這樣一個嬌滴滴的小婦人將變成挺著大肚子、腫著頭臉手腳的孕婦,李勳就覺得可惜,原本那些旖旎的心思也消下去一半。
然而他回頭想起,心裡反而愈加牽掛起來。要說金秀玉也不算頂美的,淮安城裡不說南市那些花紅柳綠,就是一般人家裡,比她漂亮的小娘子也多得很。但是李勳一想起她那彎彎的一對月牙眼兒,還有嘴邊那一對深深的梨渦,就覺著心裡頭有幾百隻貓爪子在撓,恨不得將那一雙眼睛和一對梨渦都包了揣在心窩子裡,寵著疼著才好。
越想那屁股便越坐不住,又打聽到那位大忙人堂兄最近確實比往常忙碌,早出晚歸,兩頭不見太陽。他因身子好了,明日就要去當差,今兒是唯一有空的一天,便打定了主意跟老娘鐸大奶奶說了個回謝人家送禮的藉口,兩手空空就上門來了,這會子正在前廳裡坐著,好茶喝著,好點心吃著,就是不見有人來招呼。
他坐了半日,開始心裡頭胡思亂想的,沒注意,等回過神來才叫起來。「來人吶!」
有個小丫頭進來一福道:「勳少爺有何吩咐?可是茶涼了,奴婢去換熱的來?」
李勳擺手道:「不是叫妳換茶。我問妳,我今兒來是見我嫂子,就是你們少奶奶的,方才可有人去通報?」
小丫頭茫然道:「方才並不是奴婢當差,既然勳少爺說了,想必已經去通報了。」
李勳皺眉道:「都頓飯工夫了,怎麼還不見回話!妳再去通報一遍。」
小丫頭很是為難,猶猶豫豫地不肯去,這若是個貌美嬌嫩的小丫頭,李勳說不定想著調戲一把,只是眼前這個完全就是個豆芽菜,半點興趣也無。見她如此扭捏,他把眼睛一瞪道:「怎麼著!本少爺不是這府裡頭的主子,還使喚不動妳這個小丫頭了?」
小丫頭嚇了一跳,忙說了聲「奴婢不敢」,匆匆忙忙轉身去了。
這一去,又是半天不見人影,李勳只覺著茶也涼了,點心也軟了,這廳裡廳外什麼人也沒有,就他自個兒坐著,外頭還有風呼呼吹過。
「怎麼回事?!這些奴才都死光了不成?」他不耐煩了,一拍桌子站了起來。
半天沒有人來搭理,他焦躁地想著乾脆自個兒上明志院去,管他什麼大門二門的規矩。主意一定,正要舉步往外走,錯眼看見桌上半杯涼茶,拂袖一揮,將那茶杯掃翻,茶水頓時沿著桌面滑下來,滴滴答答墜到地上。
李勳沈著臉,憋著氣,一路往內院而去,路上竟是半個人影兒都沒見著,眼見二門在前頭,遠遠便聽到嘻嘻哈哈的聲音,進去一瞧,咱們這位勳少爺登時大怒了!
原來門裡是一院子的小廝、丫頭,甚至還有幾個僕婦,正拿了幾個彩球東扔西擲地作耍,成群結隊地跑著跳著叫著,那叫一個歡聲笑語的熱鬧勁兒。
好啊,放著他這位客人在外頭喝涼水,這幫子奴才倒是聚眾嬉戲,在這院子裡頭玩得不亦樂乎。他眼睛瞪得老大,胸中憋了一股氣,往前一邁步,正待氣蓋山河大喝一聲,不料腳下一緊,撲通一聲摔了個大馬趴。
旁邊頓時傳來年輕女子嘻嘻笑聲,李勳一抬頭,見幾個小丫頭拿帕子遮了臉扭身跑開,顯見就是方才發笑的那幾個。
膝蓋和手掌都傳來陣陣痛楚,兩個小廝尖聲叫起來:「哎呀,這是怎麼搞的?定是那幾個小子算計咱們,怎的把勳少爺給絆了,快來人快來人!」
他們一面叫著一面跑來將李勳扶了起來,頓時呼啦啦一群小廝、丫頭圍上來,一個個都給李勳告罪,又是忙著察看他的傷勢,七手八腳往他身上招呼。
李勳只覺前後左右都叫人給擠著,不知多少雙手在他身上又摸又掐,哪裡是察看他的傷勢?分明是替他傷上加傷來著。他正手忙腳亂地擋著,不提防屁股上重重地一擰,頓時,哦吼吼一聲尖叫起來,不像是人發出的聲兒,倒像是馬嘶。
眾人彷彿都被這一聲給嚇了一跳,潮水一般紛紛退開,瞬間離他有三丈遠。李勳捂了屁股,臉上五官都是扭曲的,回頭看去,人人都側目望他,哪裡認得出來是誰下的手?
「你們這些……」他正大喝一聲,準備好生教訓這群奴才一番,就見一身紅衣的青玉不知從哪裡站了出來。
「都杵在這兒做什麼?還不快各自當差去!若有耽誤差事的,扣月錢那是小事,仔細你們的皮!」她翹著尖尖的食指衝眾人指了一圈,眾人頓時作鳥獸散,東一堆西一堆,眨眼散了個清潔溜溜。
李勳張大了嘴,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變故。
青玉板著臉喝散了這幫子下人,才微笑著對李勳福了一福,說道:「勳少爺,都是咱們府裡的奴才們不懂事,衝撞了您。原是今兒老太太一時高興,說是叫府裡頭的奴才們都找些耍子樂呵樂呵,許了他們半個時辰的嬉鬧。不料這幫子奴才得意忘形,連勳少爺都給怠慢了,您放心,回頭我一個一個處置他們。」
李勳掌心劇痛,屁股上又依舊隱隱作痛的,不由氣哼哼道:「你們府裡頭這些奴才是該好好管教,哪裡有半分做奴才的樣子!」
青玉應了是,又見他掌心破了皮,滲了些血絲,身上的衣裳也沾了些塵土,衣冠不整的。「啊呀,勳少爺的手傷了,這可怎麼得了!若是叫老太太知道,非打奴婢的耳刮子不可,勳少爺,您快隨奴婢來,先換身衣裳,再將身上的傷都處置處置。」
李勳正想著帶這一身傷去見金秀玉,正好叫嫂子給搽藥包紮,到時候難免肌膚相親,卻是多麼銷魂的事兒。青玉一問,他趕忙擺手道:「不必不必,我思量著,這府裡也就堂兄的衣裳可穿得,倒不如去明志院裡問嫂子借一件吧。」
青玉挑眉看他一眼,心中冷笑,面上卻十分惶恐道:「這卻怎麼好,少奶奶如今是雙身子,近日正害喜得厲害,今兒也是身子不爽,正在裡頭歇著呢。老太太吩咐下來,誰也不許去打擾,若是叫少奶奶勞累,傷著了肚子裡的孫少爺一星半點,都要我們的小命兒呢!如今勳少爺若是這麼一身進去,豈不是誠心叫少奶奶受驚?況且少奶奶最是敬愛親戚們的,見您在咱們府裡頭出了這樣的意外,定是以為我們這些奴才有意為難,若是一時氣憤動了胎氣,奴婢們的罪過可就大了。」
青玉越說越是擔心,十分地為難。
「不如奴婢去問少奶奶身邊的真兒要一身大少爺的衣裳,勳少爺暫且換了,再叫小丫頭們拿藥來替您處理了傷口。今兒怕是見不著大少爺和少奶奶了,勳少爺改日再來吧。」
李勳只覺一口氣堵在嗓子眼裡,差點緩不過來。他再怎麼不通世故,也不是個傻子,什麼青玉、什麼奴才們嬉鬧、什麼意外,分明就是故意演的一齣戲,就是故意來出他的醜罷了。如今說的什麼金秀玉害喜,怕動胎氣云云,都是藉口,他今兒分明就是自討沒趣來著。
他手指著青玉,因著心裡有氣,指尖都有些發抖。
「好!好一個青玉!好一個大房!這就是你們府裡的待客之道,我今兒是見識了,哪裡還敢叨擾,這就告辭!」
他一轉身就朝外走,青玉在後頭喊道:「這卻怎麼使得,少爺這一身狼狽若是叫外人瞧見了,豈不是笑話?」
李勳這會兒正怒中火燒,哪裡耐煩聽她的話。他心裡想的,可是正好拿這一身出去,叫外頭人都看看,李氏大房是怎麼對待親朋客人的,也叫大房好好出一出醜!
他這邊灰溜溜走,明志院裡頭卻是嘻嘻哈哈一片歡樂。金秀玉指著青玉笑道:「妳呀!果然老太太說的沒錯,府裡頭頂壞的就數妳!怪不得當初叫妳當家呢,真兒她們哪裡有妳這樣大的膽子,連自家正經的堂少爺都敢這麼明目張膽地欺負!」
青玉只是抿嘴笑,春雲哼了一聲道:「要我說,這不過是小小的懲戒,他下回再敢來,咱們就再想個法子,再狠狠教訓他一頓。」
金秀玉哭笑不得地搖頭,這時屋內光線昏暗,有人便挑了簾子推開窗戶,見外頭天上不知何時聚起了烏壓壓的黑雲,陰沈陰沈的,似乎要有一場大雨的樣子。
青玉正在說話。「我瞧不起的是這位勳少爺沒有半分做主子的樣兒,今日不過是咱們一群奴才,已經將他治得灰頭土臉,這會子我倒是知道為什麼大少爺要讓他入貨棧當差了,他那模樣做派,到了那些掌櫃或管事眼裡,不遭人白眼才怪呢!就是咱們貨棧的夥計們,那也個個是人精,瞧著吧,有他吃苦頭的時候呢!這若是在貨棧裡待不下去,往後四房也沒臉再來求大少爺了,這呀,就叫一勞永逸。」
大家都深以為然,紛紛贊同。
突然,一片慘白撕破了外頭黑沈沈的天空,眾人只覺眼前一花,緊跟著哐啷啷一聲炸雷,屋子彷彿都跟著抖了一下,眾人都嚇了一跳。
金秀玉驚詫道:「這天倒也奇怪了,好端端地便陰沈起來,還響雷了。」
她剛說完話,外頭又是一道閃電一聲炸雷。
眾人驚魂未定,都撫著胸口,這天色反常,便無心談話,挑簾子的挑簾子,開窗戶的開窗戶,丫頭們扶了金秀玉走到窗前。
原本烏壓壓的天上此時銀蛇翻舞,滾雷聲聲,眾人只覺眼前一片白花花閃耀,耳邊聲聲巨響,地面彷彿都跟著震動怒吼。
入夏以來雖然下過幾場大雨,天色卻從沒有今日這般可怕,一時人人都愣愣地張著嘴,說不出話來,沒多會兒,就見雨線唰唰地射下來,密集迅速如同箭簇一般,因著有風,雨線都是傾斜的,劈頭蓋臉就往窗子裡射進來,站在最前頭的金秀玉忙抬手去擋。
「快將窗子關了。」
真兒叫起來,一面已經扶了金秀玉離開;春雲一步上前就將窗戶給關上了,頓時窗紗上響起密集的叩擊聲。
金秀玉皺眉道:「夏天那會兒倒是下了幾場大雨,如今都快入冬了,這樣的天兒怎麼就下起雨來,反常得很。」
青玉皺眉道:「老太太常說,反常為妖。我瞧著這場雨來得蹊蹺,怕是有什麼凶兆。」
「這能有什麼凶兆,不過一場雨罷了。」春雲十分地不以為然。
然而,這場雨卻從上午下到中午,又從中午下到傍晚,才慢慢淅淅瀝瀝小下去。
等雨停的時候,金秀玉已經睡了老長一個午覺。她本就嗜睡,今日外頭風大雨大,屋子裡頭便越發顯得沈靜,睡得也就特別死沈一些。
這一覺醒來,恍如隔世,連著呼吸到的空氣都與之前大不相同了。
真兒和春雲正開了窗戶,扒著窗臺朝外頭看,聽到動靜,回頭見她坐起,忙都圍過來服侍她起床。
她今日一早原本穿的是件橙色的外衫,這會子真兒卻另外翻了一件淺紅色外衫出來,比原先那件要厚了一些。
「這一場雨下來,立馬就冷了幾分,估摸著夜裡還要再冷,少奶奶如今是雙身子,還是得穿暖和些。」她一面替金秀玉穿衣,一面說道。
主僕三個走到窗前,見外頭雖然雨已經停了,天空卻顯出一種慘澹的灰白色,依然有一些烏雲高高地聚著。
「怕是夜裡還有一場雨呢。」金秀玉感嘆了一聲。
她說的果然不錯,府裡頭剛用過晚飯,因著天色陰暗,燈燭都是早早就點起來的,晚飯畢不過頓飯工夫,天上便又是烏壓壓一片,轉眼又開始下起來,恰好趕上李承之回來,即使坐了馬車,進門時也已經成了落湯雞。
真兒和春雲兩個,忙著替他更衣、擦頭髮、煮薑湯,因金秀玉懷著孕,怕過了寒氣,她只好遠遠看著。
李承之剛換了乾淨衣裳,坐在圓凳上,春雲拿了塊乾毛巾挽了他濕漉漉的頭髮擦拭,窗子敞了半扇,他望著外頭的瓢潑大雨,皺眉道:「這雨瞧著竟是越下越大了。」
金秀玉點點頭。可不是麼,就像老天爺發了怒,使著勁要把一整年的雨都給下完似的,這雨勢大得,那雨線層層往下倒,沒有半點消退的跡象。
小夫妻兩個忍不住都擔心起來,這麼大的雨,會不會出事兒?
第一天的雨勢之大已經十分驚人,沒想到,老天爺這回真的就跟卯足了勁要倒乾那銀河的水一般,這樣大的雨竟是連續下了三天。
淮安城街上已經空無一人,家家戶戶都縮在屋裡頭望著外頭的雨發呆,什麼生意都做不了,大大小小的店面都下了門板歇業。唯一還開著門經營的,大約就只有傘店了。
今兒已經是第四天。
入冬時節這般大雨,不說一年之中少見,就是十年裡頭也是不怎麼遇得見的。老一輩的人經歷的事情多,已經開始擔憂起來,淮安城就挨著淮水這條大河呢,這麼連日大雨,河水定然高漲,也不知那河堤是否夠高夠堅固,萬一河面漲過河堤,那可就要演變成洪水了。
有這樣擔心的人不在少數,李府裡頭,老太太、李承之、金秀玉,甚至包括青玉等幾個有見識的丫頭,還有府裡一些上了年紀的家丁婆子,都隱隱有著這樣的憂慮。
金秀玉擔心的不只是淮水河堤,還有李家在鄉下的那幾個莊子。此前柳弱雲就已經跟她報過,靠著淮水的幾個莊子因著夏秋兩季的大雨,已經造成一些房屋和田地出產的損失。如今又是這麼連日大雨,若是淮水沒漫倒也罷了,若是真的漫成洪水,淮安城到底地勢高還不怕,那幾個莊子只怕真的就要被淹了。
不過萬幸的是,此前莊子裡報上來的損失正是受下雨影響,柳弱雲就提出要做預防措施,已經支了一筆銀子去,經過一段時日,那銀子應該已經落到實處了。她這麼想著,心裡頭便鬆了一些。
「豆兒。」
「嗯?」她聽得丈夫熟悉的聲音,回過頭去。
因著連日來雨勢過大,李承之也不怎麼出門,正好在家陪陪老太太和妻子金秀玉。
他往金秀玉身邊坐下,伸手攬住了她,習慣性地先撫了撫她的肚子,然後才說道:「妳呀也是個無事忙,這會兒不是沒事嗎,怎麼就皺起眉來?又在操什麼心呢?」
金秀玉便將擔心的事給說了,又說了柳弱雲跟她支銀子做預防的事。
李承之點頭道:「既然已有預防,莊子上那幾個管事都是忠心勤懇的,想來已有妥當的措施。妳就少操些心吧,莫要累著咱們的小寶貝兒。」
他一面說著,一面就在她肚子上摩挲起來。金秀玉白他一眼道:「如今你心心念念可都是孩子了!」
不知為何,懷孕以後,她的身子便越發嬌軟起來,李承之這會兒抱在懷裡,只覺柔若無骨,兼著她這麼一瞟,沒半點威懾,倒是帶著十足的嬌嗔風情,李承之心中便是一熱。
仔細算算,從大夫說有喜到現在,他可是快一個月沒碰她了,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如今佳人在懷,哪裡還能不起綺念。金秀玉正懶懶靠在他懷裡,只覺他的身子越來越熱,搭在她胳膊和肚子上的手也越來越不老實了。
李承之緊了緊手臂,俯在她肩窩裡,低聲道:「豆兒,咱們的小寶貝兒還老實嗎?」
金秀玉嗓子有些發緊,輕聲道:「他很老實,只是他爹有些不老實了。」
身後傳來胸腔的震動,李承之悶悶地笑了兩聲,湊到她耳朵邊上低聲說了一句,金秀玉頓時紅了臉,咬著嘴唇,說了幾個字。若不是李承之耳力好,又靠得近,差點就聽不清了。
她說的是「會傷著孩子」。
李承之暗笑,又在她耳朵邊說了兩句,金秀玉頓時哭笑不得,這男人,怎麼連這樣的事兒都拿去問大夫?原來古時候,大夫們就已經知道,懷孕期間夫妻還是可以行房的。
她在李承之手背上一擰,斜瞟著他,咬著嘴唇低聲道:「原來你早就不安好……」
沒容她說完,唇上已經被一片火熱覆蓋,身子也完全貼在了丈夫滾燙的胸膛上。
李承之的手,慢慢地沿著她的衣襟滑了進去,正是柔情似水之時,入手一片滑膩,李承之正感嘆著,自個兒的小妻子自從懷孕,身子越發柔軟如綿,門外突然響起急促的叩門聲。
金秀玉回過神來,一把扣住了丈夫的手。
「大少爺!少奶奶!出事兒了!」春雲一面張惶地高聲呼叫,一面將門拍得大響。
李承之扶額呻吟。「天爺爺的!」
金秀玉沒好氣地拍他一下。「怕是出了什麼大事,還不快去瞧瞧?」
她衣襟還開著呢,胸脯將抹胸撐得緊繃繃的,胸頸肩均露出雪白的肌膚,李承之望著這羊脂白玉,洩氣地嘆了一聲。
小夫妻兩個各自整理好衣裳,這才叫春雲進來。
門剛打開,春雲便一頭撲了進來,她後面還跟著真兒,也是一般地慌張。
「大少爺,少奶奶!出大事兒了!」
兩個丫頭都絞著帕子,咬著嘴唇,滿臉焦急。
李承之皺眉道:「慌什麼!天大的事兒有我在呢!」他看了兩個丫頭一眼,點了真兒道:「妳來說,出什麼事兒了?」
真兒大約是剛剛跑得急,氣兒還沒喘勻。「淮水沖垮河堤,咱們的莊子遭了災,房屋倒塌,還淹死了人!」
一句話,石破天驚,金秀玉頓時心一緊,李承之立時將身子給繃直了。
「哪裡來的消息?」
「是淮水邊兩個莊子的管事一起來報的信。」
「叫他們進來!」
李承之咬緊了牙關,下顎肌肉一陣收縮。
真兒已經將兩個中年男人給帶了進來。
「李旺(李福)請大少爺、大少奶奶安。」
李承之對他們倆很熟悉,因急著瞭解情況,不過點頭罷了。
李旺管的是大王莊,李福管的是小李莊。這兩個莊子都是以姓氏命名的,王和李都是淮安地方的大姓,大王莊多數人姓王,小李莊多數人姓李,這兩個莊子,都緊緊地挨著淮水。
事態緊急,李旺、李福一開口就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連日大雨,果然應了眾多人的擔憂,淮水河面日漸高漲,河堤到底是沒防住,今兒一大早被大水沖出了一個缺口,淮安城地勢高,並不受影響,因此城內暫時還沒聽到消息,但是下游挨在淮水邊的莊子都遭了殃。
據李旺、李福所說,截至到他們動身進城之時,大王莊和小李莊加起來一共有二十多家佃戶的房屋被沖垮,輕重不一。大王莊還好一些,離淮水稍遠,地勢也高一點,受災情況略微輕些;小李莊卻非常不樂觀,攏共沖垮的二十多家房子裡面有三分之二是小李莊的,最糟糕的是還有一對祖孫被大水沖走,至今下落不明。
李承之立時感到事態嚴重,同時心裡也起了很大的疑惑。「日前府裡頭不是已經撥了銀子給你們修繕河堤嗎?為何河堤依然會被沖垮?」
李旺、李福相視一眼,臉上都露出了苦澀。
按說修河堤是官府的分內事兒,平頭老百姓既沒這個義務,也沒那個能力去修繕河堤。李承之這麼問顯然不合常理,但這事的的確確是事出有因。
淮安城因靠近淮水的緣故,河堤是一項重要工事,歷任的知府、知縣都經歷過修河堤的重任。說到這裡,就不得不感嘆一句,每朝每代修河堤都與官員貪墨有密不可分的聯繫,歷來修河堤,緊要的幾段工事自然不能馬虎,其他在當官者眼裡不算要緊的河段,自然就偷工減料,大家分甜頭了。
這一任的知府、知縣也並不是清官,河堤雖然年年修,但到底有多少真材實料,怕是只有河底的魚兒才清楚。這種事情,有的人懵懵懂懂,有的人卻心照不宣。
李旺、李福管著兩個莊子已經都有近十年了,對於河堤是否牢固,心裡都是有數的。官府不在乎河堤是否能擋住大水,李家卻是不能不在乎的,這兩個莊子每年每月的產出都不算小數目,況且這種事兒雖然是萬一的概率,卻可大可小,到底還是未雨綢繆的好。
這事兒指望不上官府,只能自個兒預防,而且還不能明目張膽,否則就是打官府的臉。今年夏秋兩季雨水就不少,兩人已經有些擔心河面上漲的問題,因此早給報了上來。那會兒正是柳弱雲剛剛接手的時候,當月的預算裡面,她也是向金秀玉提報了的。
金秀玉前世就見識過洪災,今生也不是沒聽父親提過,對這樣的預防措施自然是十分支持,二話不說就撥了銀子,就是柳弱雲當初從明志院抱走的那一箱銀元寶,攏共三千兩。
這事兒,先前她才跟李承之又提起過,也正是因為她撥了銀子,李旺、李福又是妥當人,李承之覺得河堤必是已經加固過了,雖然連日大雨,卻並沒有太擔心。
可是如今大水竟然沖垮了河堤,甚至房子倒了、還死了人,怎能不叫他震驚?
「奴才們不敢胡言亂語,只是那修河堤並不是奴才們親自經手,實在不敢說什麼。」
李承之挑起眉。「這話卻是什麼意思?」
李旺、李福支支吾吾,到底是忠僕,想著就算主子們不喜底下人互相算計攻訐,該說的還是得說,否則萬一叫小人蒙蔽了視聽,反陷主子於不義,那就是他們的罪過了。
原來那三千兩銀子,他們兩個是半點子銀毫都沒瞧見。柳弱雲領的錢,府裡頭叫來順的管事經的手,請工匠、買料子、修河堤,樣樣都是分派好的,沒有叫李旺和李福操一點心,原本兩人還想著,到底如今少奶奶當家,事事都有專人負責,就是修河堤也不叫莊子上出力,府上派人過來就弄妥當了,真正感念主家們的恩德。如今河堤一垮,兩人便不得不犯起了嘀咕,究竟那三千兩銀子都修到哪裡去了?
這話一出來,李承之臉色頓時沈下,金秀玉的心卻提了起來。
難道官府修河堤貪墨,他們自家修河堤竟然也有貪墨的不成?到底是哪裡出了岔子?金秀玉忍不住懷疑起一個人來。
「相公……」
李承之抬手阻止了她,微微搖頭。
「如今不是追究的時候,當務之急是先安排那二十幾房沒了屋子的佃戶,還有尋找被洪水捲走的人。」
李旺、李福忙激動道:「大少爺說的是。」
李承之看著外頭的天,雨還一直下著呢,從莊子裡快馬進城也要將近一個時辰,李旺、李福來了這麼久,誰知道莊子裡又有什麼新的變故,人命關天,他坐不住了。
「李旺、李福,咱們走!」李承之長身一起。
金秀玉吃驚道:「你上哪兒去?」
李承之下顎一緊,咬牙道:「我要親自去莊子裡。」
金秀玉本擔心他的安全,但是一看見李旺、李福兩個人激動的神情,卻不由得將話都收回了肚子裡。她起身道:「去吧!叫那些人都安心,咱們李府不會不管自己的佃戶們。」
真兒是最聰明和善解人意的,已經取了一件外衣,這會兒春雲也機靈了,早早地去找了蓑衣和斗笠出來。
金秀玉將外衣替他披上,又將蓑衣和斗笠塞在他手裡。李承之緊緊捏了一下她的手,轉身便大步而去,李旺、李福都緊緊跟上。
目送著三人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金秀玉只覺心頭如同壓了一塊大石頭。
「少奶奶!」真兒和春雲忙扶了她坐下。「少奶奶莫急,有大少爺在,妳只管放寬心就是。」
金秀玉雖然點頭,心裡卻飛快地盤算起來。
按理說,修河堤為的是兩個莊子,莊子上的青壯年是肯定會參與工程的,為什麼李旺、李福說沒有動用莊子上半分力氣?
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柳弱雲領的銀子、來順經的手,那麼工匠是誰請的?料子又是誰採買的?修河堤的工事是誰監管的?
來順?那就是來順家的男人了。
來順家的,正是管大廚房的那位媳婦子。
金秀玉不由自主地想起上回府裡頭傳她剋親的謠言,那回來順家的雖然沒跟她這個少奶奶作對,卻是明顯袒護縱容大廚房的人,只是當時眾人都被那王婆子吸引了心神,事後各處參與傳謠的都領了罰,大廚房被摘了乾淨,也就沒有特別追究。
越想,越覺得這裡頭有什麼她不知道的關係。
真兒和春雲都站在旁邊,見她神色變幻不定,沒敢吭聲,只是靜靜候著。
「真兒,派人去請柳姑娘過來。」
真兒應了,正要去,金秀玉又把她叫住了。
「真兒,妳一面派人去請柳姑娘過來,一面另叫小廝去尋來順,帶他到前面那三間抱廈去候著。春雲,妳去大廚房跟來順家的說我要喝雞湯,其他人不放心,叫她親自做,妳盯著,做好了再送過來。記住,一定要緊緊盯著她,不可離了視線一步。」
這是她頭一回這樣鄭重其事地吩咐,真兒和春雲相視一眼,都認真地束手應了,各自分頭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