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的台北同棲生活之後,我們是否成為當初憧憬的台北人?
當城市已經被拆毀了,我們的記憶該如何保存?
六個異鄉人,十五年的台北同棲生活
台北令他們憧憬,給他們挫折,讓他們知道什麼是鄉愁
他們的生澀、膽小、對抗、堅持、衝撞、絕望和妥協
他們的友情、愛情、青春、和過於急速的蒼老
他們在台北經歷了幼稚的戀愛與嫉妒
他們在台北目睹520農民抗爭和三月學運
他們加入無殼蝸牛夜宿忠孝東路的行列,望著沒有星星的夜空,想起自己根本沒有一處安心落腳的家
他們在學生宿舍、出租公寓、頂樓加蓋、雅房或套房的遷徙之中逐漸世故
從此離不開這個城市
消失的北淡線,消失的寶宮戲院,消失的台北車站第六月台
這是寫給台北的情書
這是寫給台北的告別信
作者簡介:
米果
台南出身。曾經是產物保險核保人,財經雜誌編輯,短暫的網路媒體從業員。
曾榮獲府城文學獎小說類首獎、書寫府城散文類二獎、皇冠百萬小說獎決選入圍、時報文學獎小說類評審獎、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類二獎。
已出版《慾望街右轉》《極地天堂》《如果那是一種鄉愁叫台南》《朝顏時光》《只想一個人,不行嗎?》等十餘本書。
個人部落格:【私.生活意見】 blog.roodo.com/chensumi
Facebook:【米果大會堂】www.facebook.com/mimikoteam
章節試閱
一九八四(節錄)
公寓靠後陽台邊間的窗外,傳來陽台另一側鄰居的起居動靜。
廣播節目ICRT的整點報時;打字機換行的叮咚聲;橡膠拖鞋在磨石子地板拖行的聲音;還有某個男生連續打噴嚏,和吉他初學者反覆練習卻不斷出錯的基本和弦。
公寓和公寓,背對背,彼此後陽台往外延伸的鐵窗,相距不到一公尺。各自的雙槽洗衣機都是不太靈光的舊機款,洗衣功能早就廢了,剩下脫水槽勉強硬撐,一旦運轉起來,機體顫動,類似撞牆或踹地的噪音,在公寓後巷的回音場域助長之下,總有戰機轟隆作戰的錯覺。
這邊間沒有陽光,即使是白天,倘若沒有開燈,就持續保持著類似天色將暗或黎明剛來的感覺。
海文還是睡下舖,這天上午沒課,昨晚又遲睡,千千一早出門之後,房內處於半黑暗狀態,海文也就仗著室內的昏暗,拒絕正午即將逼近的事實。她其實已經聞到後陽台彼此依偎的鄰近公寓一樓麵店飄來食物烹煮的香氣,類似蔥蒜爆香的油膩感,還有麵店隔壁撞球間傳來的敲桿聲,以及小塚在隔壁浴室沖澡的蓮蓬頭水聲,和小塚邊沖澡邊唱歌的聲音。
海文早就醒了,只是貪戀賴床的微小幸福感,尤其小塚邊沖澡邊唱的歌,是她喜歡的〈Forever Young〉……
小塚和陳梗的套房衛浴跟女生們共用的衛浴都貼著海文這間房間的牆邊,她已經習慣水龍頭扭轉的摩擦鐵鏽聲,習慣在沐浴熱水滴落磁磚的清晰節奏之中,睡去,或者醒來,誤以為是窗外的雨聲。
蓮蓬頭的水聲停了,小塚的歌聲也停了,短暫空檔,海文聽見巷弄遠方細瑣的雜音,類似機車煞車的聲音。
幾分鐘過去,浴室又傳來手掌拍打身體的尖銳聲響,她想像小塚正用雙手拍著胸膛或肚子,巴掌拍在身體的聲音節奏實在很刺耳,除了皮膚的顫動,彷彿還有未拭乾的水氣,剎那間,海文以為自己偷窺了小塚的裸體,倏地從床鋪坐起來,試圖抖落內心稍許罪惡感。
在床鋪坐了一下子,浴室似乎沒什麼動靜,海文光腳踩在地板上,拿起桌上的梳子開始梳理及肩的長髮,這時,出現倉促的敲門聲,還來不及反應,房門就被推開了。
穿著運動短褲,裸著上身,下半身圍著浴巾的小塚,站在門外,濕透的頭髮蓋住半張臉,因而看不清他的眼睛,究竟有什麼企圖。
「你幹嘛?很沒禮貌耶!進女生房間要敲門啊……」
「我敲了啊!」
「就算敲了,怎麼可以自己開門進來……我又沒說,請進,或是問,誰……你沒有經過允許,就自己開門,萬一我在換衣服,怎麼辦?」
「喔,我以為敲門之後,就表示,我要進來囉……千千每次進我們房間,都這樣啊!」
「那是你們男生的房間,那是千千,不一樣啦!」
「好啦好啦,不一樣……快點,借我吹風機。我不曉得陳梗的吹風機燒掉了,剛剛插上插頭,馬上聞到燒焦味,很恐怖喔,差點把頭髮也燒了,還有,妳看,我的手……」
小塚伸出手,右手掌虎口的位置,果然出現一片紅腫,還一直把手掌往海文的方向伸過來,整個人也靠過來,好像非用這樣的方式撒嬌不可。
海文用梳子抵住小塚逐漸靠過來的胸膛,木頭梳子敲到小塚的胸骨,發出硬物撞擊的聲音。
小塚的身體往後縮成蝦子狀,前額頭髮的水珠隨即濺到海文的臉上。
「幹嘛啦,很痛耶!」小塚抓住海文手上的梳子。
「要借吹風機嗎?好,你站住,站在原地,不要動,我拿給你。」海文撥開小塚的手,還是拿著梳子,好像拿一把尖刀,維持那樣的姿勢往後退,退到書櫃的地方,眼睛仍舊盯著小塚,只是稍稍蹲下,伸手在書櫃下層的地方摸索,摸到吹風機之後,立刻遞給小塚。
小塚突然大笑,笑到全身發抖。接過吹風機之後,大手掌蓋住海文的頭, 用力壓了一下,嘴裡發出悶悶的聲音,「妳這個笨蛋……」,隨即轉身,走出房間。
海文楞在原地,頭頂中央仍舊留著小塚手掌的熱氣,剛剛那麼一下,看似用力,卻有溫度,而小塚的眼神,竟有難以理解的笑意。
正午時分,海文坐在客廳沙發,拿了大碗公,用熱開水沖了一包維力炸醬麵,從客廳那張俗氣的大理石桌底下隨意找了一本過期的《姊妹》雜誌,蓋在大碗公上面,就那樣盤起腿來發呆,等泡麵由硬變軟。
小塚從房間走出來,運動短褲上面,套了一件領口有破洞的橫條紋背心,手上拿了半條土司,晃來晃去,晃到海文的旁邊,坐下來,還把雙腳擱在俗氣的大理石桌面,蓋著姊妹雜誌的大碗公因此晃了一下,滲出些許湯汁。
小塚沒說話,開始吃土司。海文也沒說話,掀開姊妹雜誌之後,開始吃麵。
「不是維力炸醬麵嗎?為什麼變成湯麵?」小塚湊過來,鼻尖幾乎快要碰到海文的臉頰了。
海文用手肘將小塚頂開,「你管我,我喜歡有湯汁的炸醬麵啊!」
「喔,好啦,沒關係。那……可以分一些湯給我嗎?」
「為什麼?你有土司啊!」
「只是喝湯,又不吃妳的麵。這土司是前天買的,很乾啊,快要噎死了……」
「你這幾天只吃土司喔,這麼可憐?」
「對啊,省一點,沒什麼錢了,一條土司可以撐很多餐,只是偶爾也想吃點別的,我覺得我身體裡面都沒有油份,好乾,乾到內臟跟內臟之間都開始硬碰硬了。」
海文突然笑出來,「你亂講,內臟跟內臟之間,還有血液跟水分啊,怎麼可能硬碰硬,白痴喔……」
小塚見到海文笑了,也就得寸進尺,作勢要把整碗湯呼嚕呼嚕喝了,海文索性把碗端給他,「給你吃,整碗都給你。」自己則抽了一片土司,跑進房內,拿了一罐廣達香肉鬆出來,「如果有小鍋子可以煎蛋,那就更棒了,肉鬆蛋土司喔,跟側門早餐店賣的一樣。」
「這碗泡麵,真的要給我嗎?妳才吃一口,這樣好嗎?那個土司,很乾喔,不太好吃吧!」
「有肉鬆配啊,怕什麼,要不然,你就好心剩兩口湯,給我喝……」
小塚吃麵的速度十分驚人,好像大型磁鐵一樣,剎那間,就將整碗麵條吸進嘴裡,然後仰頭喝湯,果真剩下兩口,遞到海文嘴邊,「換妳了……」
海文接過碗公,仔細確認小塚剛剛喝湯的位置,稍微轉了一下碗公的方向,把剩下兩口湯喝完。
「幹嘛要轉方向啊?」
「當然要轉啊,要不然就碰到你剛剛喝湯的地方了。」
「碰到會怎樣?」
「碰到的話,就……」一時之間,海文也不曉得怎麼回答。
「碰到的話,就是間接kiss嗎?」小塚把臉湊過來,距離海文,好像也不到幾公分。
海文嗅到小塚嘴裡混雜了煙草跟炸醬的氣味,剎那間,根本反應不過來,小塚的嘴唇輕輕碰到她的鼻子,逐漸往下移,兩人呼吸的氣息似乎混濁在一起,海文覺得手腳一陣冰冷,好像碰到冰箱上層冷凍櫃結霜的冰柱,可是心跳又特別快,更糟的是,自己的手裡,還捧著泡麵的碗公,如果兩人再靠近一點,碗公可能就會因為雙方胸口的擠壓而摔下來。
這時,公寓鐵門突然發出尖銳的鑰匙轉動聲,先是小塚像觸電一樣,從海文身旁彈開,海文則是手裡拿著泡麵的碗公,立刻起身,往廚房水槽的方向走去,雖然努力維持鎮定,可是腳步錯亂,差點就軟腿,剛剛吃下的土司跟喝下去的兩口湯,快要從食道噎出來了。
「你們在家啊,早知道就按門鈴,不用在書包裡面挖來挖去,拚命找鑰匙。」
進門的,是陳梗。他穿一件短袖花襯衫,領口開得很低,起碼鬆了三顆鈕釦。
小塚趴在沙發上,狀似牆上的壁虎,還拿了剛剛蓋在泡麵碗上面的姊妹雜誌,假裝翻讀內頁,十分專心。
一九八七(節錄)
發佈颱風警報當晚,可能是外圍環流接近的關係,下班尖峰時刻,風雨就不小了,各路段都呈現交通打結的狀態,海文搭乘的公車塞在信義路信維市場附近,動彈不得。
不只是路面交通壅塞,車內擁擠的狀況也不遑多讓,彷彿把下班急於返家的乘客,如灌香腸那樣,將車內空隙充分填滿,公車就以腫脹的姿態,在城市的重要路段匍匐前進。海文幾乎是貼著後門站立,後腳跟有一半懸在階梯半空中,勉強用兩根手指頭鉤住把手,猶如把自己當成燒臘店的叉燒那樣吊掛起來,一旦車子啟動或煞車,對全身筋骨都是折磨,加上空氣稀薄,呼吸都覺得窘迫了,乾脆拉鈴下車步行,沒想到下車之後,又是一場硬仗。
手上的小摺傘抵擋不了風強雨大,行經第一個十字路口就折枝斷裂了,只好盡量在騎樓之間閃躲,還未走到新生南路口,就已經一身濕,狼狽不堪。
等紅燈的時候,看見對街的國際學舍那頭,樹木晃動得厲害,好像隨時都會倒下來,砸到國際學舍的屋頂。海文心裡想著,公寓頂樓的違建鐵皮屋,不曉得牢不牢靠,鄰近住戶的屋頂陽台,那些簡單捆紮的電視天線,一旦掃落,根本是凶器,一想到這些,就忍不住加快速度奔跑過街,返家之前,還在連雲街口的雜貨店買了蠟燭跟泡麵,對她來說,這是最大程度的防颱準備了。
鞋子已經濕透,一邊爬樓梯,一邊擠壓出鞋內的雨水,發出唧唧的怪聲。好不容易上到樓梯間,頂著強風,勉強把鐵門打開,海文覺得自己快要被風吹走了,頂樓天台那些被風攪亂、不斷飛竄的盆栽、樹枝、衣架子,像盲目的飛鏢暗器,如群魔亂舞那般,完全失序,隨時都有可能往海文的身上攻擊。
只好頂著逆風,奮力抓住一步之隔的鐵皮屋柱子,想辦法站穩,好不容易掏出鑰匙開門,打開門的瞬間,又是一陣強風灌進屋內,走道上的雜物與拖鞋一陣慌亂翻攪,穿著短褲的秀宜,光著腳丫子,從自己的房間裡面跑出來,往海文這個方向,彷彿賽跑終點衝刺那樣,整個人撲過來,用力把門關上。
即使門窗緊閉,都能感覺強風穿越門縫的咻咻聲響,好似一整個軍隊的集體口哨聲。秀宜催促海文快點把淋濕的衣服換下來,「看起來是沒有辦法洗熱水澡了,風太大,熱水器點不著,就隨便擦一擦好了。」
入夜之後,風雨更驚人,鐵皮屋發出金屬互相擠壓的摩擦聲,電燈忽明忽滅,終於在一陣強風過後,停電了,房內一片漆黑,三人只好點了蠟燭,聚在海文房間,一起吃泡麵。
「明天應該不用上班吧?海文妳房間的收音機呢?打開來聽啊!」秀宜用胳臂推了一下海文。
「收音機?沒用啦,插電的,現在又停電,不行啦!辛蒂妳那裡有裝電池的收音機吧,小小的那台,去拿來,快點。」
辛蒂拿著蠟燭回房找到小收音機,將頻道設定在警廣,勉強讓停電的鐵皮屋內維持一條與外界聯繫的管道,至少安心一點。
「雖然在所謂的首都,而且是熱鬧市區中心的公寓頂樓,怎麼感覺像個被孤立的小島,隨時都可以被颱風吹走,或是被大雨淹沒啊……」秀宜吸著統一肉燥麵的麵條,做了如此無力的感嘆。
「唉,我覺得,像我們這種從異地來台北工作的人,住在頂樓加蓋鐵皮屋,即使風和日麗,天氣穩定,也有隨時被颱風大雨吞沒的不安全感啊……」辛蒂吃的是味味排骨雞麵。
「好好笑,為什麼颱風來了,停電了,講話都變成文學腔,而且很哀怨……」海文直接把王子麵捏碎,當點心吃,還被調味包的胡椒嗆到,連續咳了好幾聲。
「如果,鐵皮屋被掀起來,吹走了,怎麼辦?」秀宜抬頭看了一下天花板。
「那就請對面的國軍來救我們啊!」辛蒂絲毫不考慮,立刻搶答,還咯咯笑個不停。
「嗯,如果鐵皮屋掀起來,我們應該也會被吹到信義路上吧,靠近快車道的位置,可能直接趴在分隔島上。」海文嘴裡咀嚼著王子麵,喀啦喀啦。
「明明是很糟糕的條件,為什麼當初那麼衝動就簽約租下來,真是不可思議。」秀宜開始喝湯。
「因為我們急迫著想要找個定點住下來,把那些屬於自己的東西搬進來,好像佔領了台北的某個小碎片,一旦佔領下來,就代表擁有這個面積的使用權。像我們這種外地人,有一個可以回家睡覺洗澡的地方,那裡就變成家,再怎麼難過,再怎麼被欺負,都可以回來睡一覺的地方啊!」辛蒂也開始喝湯了。
「嗯,有時候,我很怕被別人聽出說話的口音,他們會問說,妳是南部人喔?可能沒有別的用意,只是當成寒暄,或是找話題,可是我會感覺胸口被刺了一刀,走幾步路,一直流血,難過得要死。也很怕被知道自己租屋在條件很惡劣的地方,可是,每個月領的薪水,明明就只能付得起這種條件的房租。譬如,三個月試用期過後,勉強才有一萬零八百塊錢,如果扣掉勞保費跟福利金,只剩下九千多塊錢,付掉房租之後,平均一天可以支配的花費不到兩百塊錢,可是我又想跟會,但跟會起碼要五千元起跳,所以,我告訴妳們一個秘密,其實啊,我很想去搶劫……」海文邊說邊笑,整個人側躺在地上翻滾。
「所以我們留在台北工作,到底在硬撐什麼啊?」秀宜也側臥在地板上,一手撐著腦袋。
「才不是硬撐呢,留在台北有很多可能啊,說不定以後我可以在東區頂好商場那裡買個小套房,每個月領薪水就可以去中山北路老爺酒店喝下午茶,週六晚上可以去中興百貨逛街買衣服,等到百貨公司打烊就繼續逛那些攻佔騎樓的路邊攤,然後去總督戲院看午夜場,台北生活多好,我要變成時髦的台北人……」辛蒂用手指頭纏繞肩上的髮尾,一副浪漫的虛假模樣。
「那我以後賺很多錢,就在精華地段買房子,隔成一間一間套房,有陽台,有洗衣機烘乾機,每一戶都有電視,有冷氣,樓下有警衛收掛號信,我要當有良心有正義感的房東太太,頂樓鴿子籠違建鐵皮屋,滾蛋……」呼應門外咻咻風聲,海文恨不得把門打開,站在風雨中,大叫幾聲,才過癮。
一九八四(節錄)
公寓靠後陽台邊間的窗外,傳來陽台另一側鄰居的起居動靜。
廣播節目ICRT的整點報時;打字機換行的叮咚聲;橡膠拖鞋在磨石子地板拖行的聲音;還有某個男生連續打噴嚏,和吉他初學者反覆練習卻不斷出錯的基本和弦。
公寓和公寓,背對背,彼此後陽台往外延伸的鐵窗,相距不到一公尺。各自的雙槽洗衣機都是不太靈光的舊機款,洗衣功能早就廢了,剩下脫水槽勉強硬撐,一旦運轉起來,機體顫動,類似撞牆或踹地的噪音,在公寓後巷的回音場域助長之下,總有戰機轟隆作戰的錯覺。
這邊間沒有陽光,即使是白天,倘若沒有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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