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難忘的一闋詞
像我這樣調皮搗蛋的小孩，很少專心於學校的功課。我只在乎何時可以到河裡抓魚、在巷子裡注意漂亮的鄰家
女孩，或者正準備對誰惡作劇！
有時候你會看見我安安靜靜？那一定是躺在床上睡覺，或者一頭栽入故事書的想像世界，再不然就是默背幾首古典詩詞。
為何要讀古典詩詞
調皮的孩子看故事書可以理解，但怎麼會去背誦古典詩詞呢？
也許我覺得會背詩詞很酷，也覺得詩詞的句子很美，莫名地就想背起來。比如說每次看到春天的花朵，秋天
的月亮，我就隨口唸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就覺得自己很「了」那樣的景色，那樣的心情。比如看到同學很憂傷，我就會倚老賣老地唸出辛棄疾的：「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彷彿自己已經不是少年，而是歷盡滄桑的成人了。若是看到喜歡的女孩，我不敢搭訕，也不敢親近，我就會仰天長嘆：「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也不管自己唸誦時，是否和古典
詩詞的境界相同，也不管是否誤用、錯用古詩詞，就是覺得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感覺，有點兒說不出來的美，或是韻味之類的東西。
那時我只是一個不寫功課，不愛洗澡的邋遢小學生，我哪懂得古典詩詞的韻味？哪裡知道詩詞背後的含意？只知道耍帥、耍酷與「自爽」而已。現在想起來，當時的模樣一定很欠扁吧！即使如此，我覺得親近古典詩詞，就是要這樣開始，而不是先死記硬背，去應付考試，也不是先理解詩詞大意。如果對一首詩沒有感覺，只是要我背誦，
或者先求我理解，做為小學生甚至中學生的我，一定痛苦不堪吧！又怎麼會覺得詩詞是美妙的呢？
如果你喜歡周杰倫的歌，喜歡方文山的詞，或者喜歡任何一首歌與歌詞，那一定是歌詞或者歌曲讓你有了感覺。我猜古時候的詩詞歌賦，對古人而言，一定也有這樣的特質！
為何要讀古典詩詞？我的理由很簡單，只是因為有感覺而已。
那感覺是怎麼來的呢？
難忘的感傷故事
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首詩詞，也是我第一首會背的詩詞，背後卻有著一段傷感的記憶，讓我終身難忘，那是關
於童年巷子裡的一段故事。也許因為這個故事，讓我對古典詩詞有了感覺。現在我將這個故事寫出來，也許你會有一點兒感覺。
我童年居住的地方，是一條像蚯蚓一樣彎彎曲曲，喚做「景美巷」的巷弄，我們家就住在景美巷的第三戶。住在我家隔壁的鄰居也姓李，有一對漂亮的姊妹花，長得像天上的仙女，比我還要年長十歲。
姊姊李筱珩清秀動人，長髮及腰，待人溫柔，處事和善，是每個男孩心中的夢幻好姊姊。我常在巷子裡見她買菜，忙進忙出，打點家中事務。然而小四那年暑假，我卻有一段時間沒見到筱珩的身影，她幾乎足不出戶了。我們家住隔壁，偶爾會聽見她說話的聲音，卻不見她外出，換成她父親買菜倒垃圾，讓我覺得十分納悶，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當暑假過了一半的時光，時序來到一九七六年的農曆七月一日。七月是台灣民間俗稱的「鬼月」，傳說「鬼們」都出來活動。正在水溝裡面撈大肚魚的我，赫然見到筱珩姊姊，長髮及腰的背影，正緩緩步出巷子外。
我好久沒見到筱珩了，趕緊趨前喚她。筱珩聞聲，突然停住了腳步，緩緩轉過身來。
在農曆七月一日，夕陽已經隱去的黃昏，夜色已經悄悄降下來了，筱珩姊姊緩緩轉過的臉龐，在黯淡的光線下，讓我赫然心驚，倒抽一口涼氣。
筱珩的長髮蓋住了半個臉龐， 彷彿傳說中的「女鬼」，更駭人的是，筱珩被長髮遮住的臉龐，依稀可見半邊臉頰腫脹發膿，模樣甚為可怖。筱珩注視著我，突然伸手將長髮撥開，一張恐怖噁心的臉孔呈現在我眼前，就像是布袋戲中的「黑白郎君」，半邊臉頰細緻粉嫩，半邊臉頰紅腫流膿。
我驚嚇得不知所措，卻聽見筱珩姊姊說話了：「阿建呀！讓你看到姊姊的樣子了。別怕！姊姊只是燙傷而已。你住在隔壁，遲早會見到，習慣就好了，不要害怕。」
筱珩說完，悠悠的轉身，在蒼茫的暮色下，步出景美巷彎曲狹窄的弄，留下驚魂未定的我。不久之後，我才知道她發生什麼事了？
這得提到筱珩的妹妹，李筱莉姊姊。
筱莉正值雙十年華，長得明麗動人，黑髮及肩，個性婉約，有一位在空軍當軍官的男朋友。
她的軍官男友，長得英俊挺拔，風度翩翩，身穿天空藍的軍裝，彷彿將整個藍天扛在肩上，胸前還插著一支亮晶晶的派克鋼筆，因為他還是一位業餘作家。
軍官和筱莉的愛情，以一種君子之交的方式進行：沒有人見過他們兩人勾肩摟腰，甚至連牽手也不曾見過。
每當這對戀人踏入景美巷，便吸引孩子們的目光。所有的女孩，都痴情的望著軍官，喃喃地讚嘆著：「好帥喔！我將來也想要交這樣的男朋友。」
所有的男孩，都羨慕的看著軍官，也紛紛讚嘆著：「好帥喲！我將來也要像他一樣，當一個軍官，或者當一位作家。」
如今想來，我現在成為一位作家，也許就是受這位軍官的影響吧！
每當軍官送筱莉到家門口，都以一個標準的敬禮再見，現在看來相當迂腐，但當年可是帥得令人心碎呀！在青天朗朗的晴空下，一位忠貞呵護情人的軍官，獻上誠意無比的敬禮道別，征服了所有少男少女的心靈。
然而寧靜的景美巷，在那年夏天有了變化。
燠熱的暑假，來了一位禿頭男子，生得腦滿腸肥。但吸引孩子們注意的不是他的外型，而是他手上滿滿的禮物，還有不斷滲出來的臭汗，問著李筱莉的家在哪兒？
孩子們捏著鼻子領他去了，還蹲在門外嘲笑他，順便偷聽他和筱莉爸的談話。
不久，孩子們露出驚訝的表情，「天呀！他是來提親的，這擺明就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嘛！」
我們在門外，依稀聽見筱莉爸片段的說話：「聘金一百萬……一個月後迎娶……當然當然……沒問題……」
那時是一九七六年，婚姻還不算自由，需要父母決定，但是這個婚姻令人太難以接受了。
中年禿頭肥男揩著汗，笑容滿面地離開了，沒發現我們疑惑且帶著憤怒的表情，還在他後頭吐唾沫。
「筱莉姊姊要嫁禿頭肥男了，軍官哥哥怎麼辦？」這個消息，哀傷且迅速的在景美巷孩子的口耳相傳。
那天夜裡，我聽見筱莉和她爸爸劇烈的爭吵聲，證實了我們聽到的傳言。他爸爸為了一百萬，要將筱莉嫁出
去，償還家中欠債。
我趴在陽臺，聆聽筱莉家的動靜，隨後聽見筱莉哭泣的聲音，還有筱珩的說話聲：「你就狠一點兒，將臉弄成
我這樣，像個鬼一樣，看誰願意娶妳，那就是真愛了，若是像我一樣沒人理，一個人過一輩子也不錯！」
筱莉大喊：「我才不要像妳這樣……」
我這才知道，筱珩臉上的傷疤怎麼來的？可能也是為了對抗一場婚姻，或是為了報復他爸爸吧！
一九七六年農曆七月七日，是中國的情人節，上午八點半，一身天空藍軍裝的軍官來到景美巷，絲毫沒有發現孩子們眼中流露著哀悽的神情。
筱莉家門鈴被軍官按響了，開門的是筱莉的爸爸。
「筱莉就要嫁人啦！你以後不要再來找她了。」筱莉的爸爸說完，賞給軍官一個閉門羹。
我幼小的心靈想：「這就是『晴天霹靂』吧！心愛的女友要嫁給別人，怎麼能接受呢？」我看到軍官愣在當下，胸前依然插著派克鋼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當時晴空朗朗，萬里無雲，每個人的心靈卻布滿陰霾。
有些小女孩已經忍不住紅了眼眶，也有人拉著軍官的衣角，想要安慰他，陪著軍官大哥離開景美巷，看著軍官落寞的身影，多情的小女孩忍不住蹲在景美巷口哭了起來。
七夕的黃昏，天空一片烏雲，景美巷紛紛傳著軍官失戀的消息。
軍官離開景美巷，失魂落魄的走在橋頭，被一輛砂石車撞倒，身軀掉入河裡，魂歸西天了。軍隊的長官告知了這個消息，送來軍官的遺物，那是筱莉送給軍官的派克鋼筆。
景美巷的孩子們，都記得筱莉聽到噩耗時，從軍隊長官手上接過派克鋼筆，失控的嚎啕大哭。筱莉哭天搶地，搥打自己的頭顱，無法相信這個事實，無法想像自己錯過了軍官男友的約會，竟然造成一場悲劇。
筱莉撫摸著派克鋼筆，彷彿安慰著愛人的身軀，竟然發現鋼筆上刻了幾行字，筱莉唸了一遍又一遍，顯然是軍
官離開景美巷之後，才絕望地刻上去的。
我後來才知道，那是陸游的的詞，詞牌名是〈釵頭鳳〉，鋼筆上刻了上半闋：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筱莉大聲的說：「這一切都錯了啊！」
到底是什麼錯了？我們這些孩子們都不知道。但是當筱莉失心瘋似地，一遍又一遍唸著這半闋詞，泣不成聲的時候，圍在他身邊的孩子們，都已經會默背這半闋詞了。
到底這半闋詞是什麼意思呢？為何軍官離開景美巷之後，將半闋詞刻在鋼筆上，又是什麼樣的心情與意涵呢？
我和景美巷的孩子們，跑去圖書館翻找資料，終於找到這闋詞的故事。
陸游與唐琬的愛情
〈釵頭鳳〉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莫！莫！莫！
原來這闋詞，關係著一段刻骨銘心的感情，那是一段悲傷的愛情故事，關於宋朝的愛國詩人「陸游」，和他的第一任妻子「唐琬」的故事。
景美巷的孩子們，翻找著這闋詞的故事，發現故事有很多版本，故事雖然並不相同，比如有的故事寫陸游和唐琬是表兄妹，有的寫他們沒有親戚關係。但是故事一樣令人感嘆，也讓人聯想到筱莉和軍官的遭遇，令人唏噓不已。
陸游生於宋朝，生卒年是西元一一二五至一二一○年，出生第二年，女真人（金兵）攻陷北宋首都汴京，在襁褓中他就經歷顛沛流離，自幼立志殺金人救國。據說陸游很聰明，武功也很好，十二歲便能寫出好詩好文，並鑽研兵書，學習擊劍。
但是陸游當官之路並不順利，想要收復國土的抱負也無法實現，因此當陸游喝酒胡鬧，便有人為陸游放縱輕佻的行為，找到了解釋的理由。他常喝酒鬧事，以致被同事指責，陸游索性自號「放翁」。
景美巷的孩子們，聚集在圖書館翻書，對陸游的生平事跡大略瞭解，知道他的字是務觀，號放翁，知道他是一位「愛國詩人」，也是中國留下作品最多的詩人：創作了一萬多首詩，和尤袤、楊萬里、范成大並稱「南宋四大詩
人」。
原來陸游也是寫作的，也像軍人一樣有愛國壯志，這不是和死去的軍官大哥一樣嗎？景美巷的孩子們，發出了嘆息聲，因為陸游活了八十五歲，軍官大哥二十五歲就離開人世了。
但是景美巷的孩子們，最在意的，不是陸游的生平，而是陸游和唐琬之間的愛情，他們到底怎麼了？那半闋〈釵頭鳳〉的詞又為何被軍官刻在鋼筆上呢？
陸游十九歲那年和唐琬成親，婚後的唐琬，沒有生下一兒半女，是不是因此陸游的母親不高興，導致陸游夫妻離婚？我們在圖書館混和著筱莉姊姊的故事討論。
到底陸游和唐琬為何離婚？景美巷的孩子們，找出各種理由：也許兩人婚後，陸游不再努力求取功名，使得陸游母親不滿意；也許陸游媽媽控制慾太強，不喜歡媳婦和兒子太恩愛；陸游的母親挑三揀四，對唐琬諸多要求，不斷責罵，嘮叨使人受不了；陸游生性軟弱，母命難違，只好離婚。但是陸游是愛國詩人，主張反抗金人，又怎麼會軟弱呢？但景美巷的孩子說：「愛國和愛妻是兩件事。」；有人看到書中其他故事，寫陸游媽請尼姑妙因算命，算出唐琬是掃帚星，才命令兩人離婚，這個故事太像連續劇的劇情，多數孩子紛紛嗤之以鼻；景美巷的孩子們開始瞎掰新的唐琬與陸游的故事，最後都是陸游和唐琬離婚了……。
陸游離婚之後，娶了新的太太，唐琬則改嫁給趙士程。
然而兩人分手十年之後的春天，陸游到紹興城外的「沈園」賞春。
春光爛漫，春意盎然，柳樹從圍牆裡伸展出枝椏，婀娜多姿的迎著春風。
徜徉在遊人如織的春光中，陸游竟然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是十年前離婚的妻子唐琬，正有說有笑的和趙士程在小店裡吃食賞春呢！
無論他們為何離婚？十年後任誰看到這樣的情景，都會驚訝、錯愕、難過或者心神不寧吧！
景美巷的孩子們根據各種版本的故事，拼湊出七百多年前的畫面，景美巷的女孩們痛恨陸游屈服於現實，放棄原配唐琬，因此她們同情唐琬，正如同她們同情軍官，女孩們將下面的故事到處流傳：
和丈夫趙士程飲食的唐琬，不期然看到了前夫陸游的身影。唐琬整個人驚呆了，在盎然的春色停止飲食，一杯酒將飲未飲。
趙士程問道：「怎麼了嗎？」
唐琬這才吞吞吐吐的看著前方：「我看到前夫陸游了！」
趙士程是個寬厚重情的讀書人，不嫌棄唐琬失婚，對遭受情感挫折的唐琬，表現出同情與諒解，娶她為妻。此時面對唐琬的前夫陸游，他不但沒有吃醋或生氣，還大方的說：「你們曾經夫妻一場，拿一杯酒過去敬他吧！」
唐琬顫巍巍地端了兩杯酒，一杯遞給陸游。
陸游看著嬌媚的前妻，粉嫩的手端來一杯黃酒，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陸游關心地問她，「妳過得好嗎？」
唐琬能怎麼回答呢？丈夫在身畔，對她情深意重。她只能點點頭表示過得很好。
然而陸游呢？應該五味雜陳吧！他雖然早已再娶，卻道出自己過得惆悵極了，官途不順，唐琬嫁人，怎麼會好呢？
唐琬怎能表達任何意見？在浪漫的春光中，匆匆一別。
目睹唐琬離去的陸游，心都碎了。昨日情緣，已經逝去了，令人感慨萬千，若不是母親從中作梗，他和唐琬又怎麼會被拆散？母親對他們的干預，就像是春天吹來的一道冷風，打散了兩人的歡情，何等令人遺憾？讓他這幾年因分離而生的愁緒，全部湧上心頭，他感覺到這一切都錯了啊！錯了啊！但是誰錯呢？是母親？自己？還是唐琬？
陸游是個大詩人，也是個大詞人，將這樣的遭遇與愁緒化成文字，題在他們相遇的沈園牆上，就是出名的〈釵頭鳳〉。
他深沉的心境，緩緩的寫出了這闋詞：
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
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
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
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
莫！莫！莫！
陸游的〈釵頭鳳〉
紅酥手既可以指唐琬粉嫩的手，也是紹興一種高貴點心的名稱。若是指唐琬的纖纖玉手，端著黃澄澄的酒，卻已昨是今非，已經不屬於自己了啊！情何以堪？若是指點心，那是在嬉春之際，看到唐琬與趙士程，對著美好的點心與黃酒，又有何心情享用？此刻城裡春光爛漫，柳樹從牆內延伸到牆外，我卻留不住妳。
「柳」字和「留」字聲音彷彿，古詩詞裡的「柳」，通常有留下的隱喻。
春天吹的是東風，古典詩詞裡，常用各種風向代表季節，「東南西北」風，各指「春夏秋冬」季節。「東風惡」，指的是突然吹來一陣寒冷的春風。連亞熱帶的台灣都有俗諺，「春天哪會這呢寒？」、「春天後母心。」和東風惡有異曲同工之妙。
古人說：「春寒料峭」。蘇東坡的詞也寫道：「料峭春風吹酒醒。」都是寫春天氣溫變換無情。
陸游寫的東風惡，指的是什麼呢？是自己的母親嗎？還是無情的命運？使得他和唐琬的歡情如此淡薄。他和唐琬這幾年分離的蕭索，在此時湧起滿腔的憂傷愁思。這一切都錯了啊……
下半闋的詞，大意是寫：「今年的春光和往年並無不同，只是相思使人憔悴。我看見妳臉上和著胭脂的淚水，濕透了薄綢的手帕。眼看桃花紛紛凋落，池臺樓閣冷冷清清。我倆過去曾經縱有山盟海誓，卻再也難以用書信表達自己的深情。別再想了！別再見面了！一切算了吧！……」
景美巷的女孩們惱怒地說：「陸游是離婚的丈夫，寫出這樣的詞，題在牆上，那是要出人命的啊！唐琬已經嫁人了，就不能祝福他們嗎？何況趙士程又是個好人。要是唐琬看到，心裡會怎麼想呢？」
景美巷的男孩們，不像女孩以豐富的感情思考，反而很理性的分析：「陸游用什麼題的詞？是粉筆？還是一塊石頭？而且別人的牆壁，可以隨便題詞嗎？這個浪漫故事，是誰看見呢？書中還說當時牆上的詞，就被人以柵欄保護著，過了很多年後，沈園換了三次屋主，更將這闋詞用石頭刻上，真是太誇張了。而且〈釵頭鳳〉的詞牌名，在陸游以前很少人使用，他竟然能在短短的時間，想好要怎麼寫，這也太厲害了吧！書中考證〈釵頭鳳〉詞調，根據五代無名氏〈擷芳詞〉改易而成。因〈擷芳詞〉中有一句『都如夢，何曾共，可憐孤似釵頭鳳。』因此取名為『釵頭鳳』。陸游用『釵頭鳳』有兩種含意：一是和唐琬分離之後，『可憐孤似釵頭鳳』；二是指分離前美好往事『都如夢』。據說自陸游之後，才有人大量以〈釵頭鳳〉為詞牌名。」
景美巷的女孩們只關心浪漫的情事，哪裡管這些考證。尤其這闋題在牆上的詞，竟然在日後被唐琬看到了，還真的讓唐琬失去了生命，讓所有景美巷的女生感嘆，有人竟然因此而哭了。
當然，不止是女孩感傷，景美巷的男孩們也傷感不已，因為一闋〈釵頭鳳〉，關係兩個青春的生命：唐琬與軍官。
唐琬的《釵頭鳳》
唐琬一定對陸游念念不忘吧！否則怎會重回沈園呢？
唐琬舊地重返，心波一定仍在盪漾。當她看到陸游題的《釵頭鳳》，心情可想而知，不僅波瀾起伏，更有如一把刀在心間來回折磨吧！
景美巷的孩子們，想像唐琬看著《釵頭鳳》的表情，正像筱莉看著鋼筆上那半闋詞的神情，絕望、哀悽、錐心、痛苦，失聲痛哭。
唐琬也是個才女，看了陸游的《釵頭鳳》，也使用《釵頭鳳》的詞牌，題了一首詞，這首詞對應著陸游的詞，交織出兩人的心情、命運與悲痛。景美巷的女孩們，紛紛將這闋詞背了下來，甚至一邊背誦，一邊哭著說：「我瞭解唐琬的心情……」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
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
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長似秋千索。
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
瞞！瞞！瞞！
這闋詞的意思是：
「世間歡愛的感情很希罕，因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不容易維繫，就像黃昏裡的花朵，一被風吹就凋零了。凌晨的寒風吹乾了我的淚水，還殘餘眼淚的痕跡，想要將心事對人傾訴，卻無法說出來，只能獨自斜靠在欄杆上自言自語。太難了啊！心情也難過，日子也難過呀！
如今兩人已經分別了，人事已非，過去的甜蜜早已不在了。拖著想念的魂魄，心神苦痛，彷彿在鞦韆上盪漾，恍恍惚惚。當夜深人靜時分，遠處傳來淒涼的號角聲，彷彿夜更深了。我失魂落魄的樣子，真怕人詢問，只好將眼淚吞下，勉強裝出笑容。隱瞞自己的心情！瞞著自己的親人！只有瞞下去啊！」
唐琬的心情應該就是這樣悲苦，就是這樣抑鬱，不久之後鬱悶成疾，一病不起，最後懷著懸念離開人世了。
景美巷的女孩們，對於唐琬的命運非常同情，對於陸游活到八十五歲，又納了小妾，相當不以為然。女孩們在這麼小的年紀，就哀嘆唐琬的身世，一竿子打翻了所有的男人，說男人都是薄倖郎。
景美巷的男孩們拿著書，指出陸游又寫了好幾首關於唐琬的詞，證明陸游不忘情於唐琬。但是女孩們不接受，說一切都是空口無憑，都已經來不及了。
《釵頭鳳》是我人生中第一首認識的詞，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和同儕談論男女之情。在那個暑熱凌人的午後圖書館，景美巷的男孩與女孩，被軍官之死給震撼著，被筱莉的憂愁感傷著，也紛紛被陸游與唐琬的故事打動了。
景美巷的《釵頭鳳》
七月七日是牛郎織女相會的日子，中國的情人節，卻也是筱莉姊姊的斷腸日。筱莉將鋼筆收存好，也將傷心的往事收攏，收束自己的行李。因為她心愛的男人已經死去了，為了父親的一百萬聘金，作為一個孝順的女兒，她絕望且灰心的嫁給禿頭肥男，遠走美國去了，離開這個傷心之地。
景美巷的孩子們，一提到筱莉姊姊，想到她悲傷的命運，便不免想起唐琬的《釵頭鳳》，想起唐琬悲戚的命運，想起《釵頭鳳》裡的難！難！難！以及瞞！瞞！瞞！但是筱莉姊姊比唐琬悽慘，因為她愛的軍官身亡了，而且她嫁的男人不是深情重義的趙士程，而是以金錢買愛情的禿頭肥男，怎麼能忍受呀！
然而命運與愛情呀！經常埋伏著令人難以預料的悲傷，讓人無法捉摸。
光陰荏苒，三年的時間過去了，景美巷的孩子們，有的已經長成青少年了。隨著時光逝去，我們年齡漸長，筱珩姊姊臉上的傷疤仍在，她的傷疤總讓人聯想到軍官，聯想到筱莉的故事，還有《釵頭鳳》。
三年後的某一天，筱莉姊姊的父親過世了，她回到景美巷奔喪，我們再度遇見她坎坷的命運：禿頭肥男在美國經商失敗，又不幸出車禍身亡了。景美巷的孩子們，不會對禿頭肥男有情感上的難過。只是想到筱莉，又遭逢變故，便感到悲哀，總讓我們不由自主唸著：「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更糟糕的是，筱莉懷孕了，產檢的時候，竟然檢查出癌症末期。
筱莉將孩子生下來不久便死了，我們衷心期盼她和軍官大哥哥在天堂相聚。初生的男孩子，跟著母親姓，單名一個「唐」字，景美巷的孩子們都知道筱莉的用意。傳說她在臨終前，將刻著半闋《釵頭鳳》的鋼筆交給筱珩，要筱珩在孩子識字之後，交給孩子保管，並且要孩子珍惜所愛。
李唐在筱珩姊姊的照顧下，日漸長大。景美巷的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留下一段無法抹滅的記憶，只要看見李唐，那段記憶就像幽靈一樣，緩緩的飄上心頭，兩首《釵頭鳳》的詞也不斷湧上來。
李唐九歲那一年，已經會識字念書了，筱珩將李唐叫過來，鄭重地將筱莉留下來的鋼筆交給他。
晴空朗朗，接過鋼筆的李唐，對著鋼筆上刻著字感到無限好奇：「紅……」
「紅酥手。」筱珩姊姊教他讀音。
「黃……」李唐接下來又卡住不會唸了。
「黃藤酒。」
「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阿姨，這是什麼意思呀？什麼東西錯了啊？」李唐接下來一口氣唸完了剩下的詞句，仰起頭天真的問。
筱珩嘆了一口氣，半邊傷殘的臉仍見哀傷的說：「長大你就知道了。這半闋詞對你媽媽意義重大，鋼筆你要好好收著，不要弄丟了，也不要借給別人哪！知道嗎？」
李唐乖巧的點點頭，將鋼筆插在胸前的口袋，彷彿一個亮晶晶的故事。
即使時序來到一九八六年代，派克鋼筆仍然相當希罕，李唐胸前插著亮晶晶的鋼筆，對景美巷新一代的孩子而言，極其不平凡，他們都不知道鋼筆上刻著一個永恆的悲傷。
當時我已經是個青年了，曾經幾次看到孩子們要借鋼筆，都被李唐不客氣的拒絕了。只見李唐緊緊的護住筆，無論如何也不出借。
我最後一次在景美巷聽見《釵頭鳳》這半闋詞，關係著一個悲傷的結局。
那天晴空萬里，傳來李唐溺水的消息。筱珩急忙跑到河邊，喃喃的說著：「不會有事的！我們家李唐水性很好，不會有事的。」
原來一群外地來的孩子，看到李唐身上插著亮晶晶的鋼筆，執意要借來看。李唐顯然更執意護住這個亮晶晶的故事，無論如何就是不肯給。
外地的孩子們，就這樣將李唐丟在河裡了。
河水悠悠，李唐在水面上幾個起伏就消失了。幾個孩子紛紛跑走，他們淹沒了一個幼小的生命，還有一個亮晶晶的故事。
李唐冰冷的身軀被放在河畔，手中仍然握著那隻亮晶晶的鋼筆，任憑眾人怎麼掰都掰不開，這或許可以說明，為何李唐水性良好，卻溺死於河裡。眾人嘆口氣說：「太執著了，害死他了。」
直到筱珩姊姊慌張來到現場，驚慌失措的筱珩，竟然鎮定的沒有流下一滴淚。筱珩稍稍將李唐的小手掰開，一支亮晶晶的派克鋼筆立時在陽光下閃爍著。
筱珩一字一句的唸著鋼筆上的句子：「紅酥手，黃藤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直到她唸完半闋詞，才大聲的哭泣說：「這一切都錯了啊！」
筱珩姊姊將鋼筆劃成一道拋物線，丟入了河裡，隨著悠悠的河水沉入不知名的所在，也將景美巷的《釵頭鳳》沉入水底，留下永恆的悲傷。
當時圍繞在筱珩姊姊身旁的四個孩子，李宜隆、盧進坤、鄭吉裕與我，都深深為之震撼，不只永遠記得這個畫面，也永遠記得這闋《釵頭鳳》。
附注
閱讀古典詩詞最讓我享受，是心靈有所感悟，能夠和詩詞產生共鳴。但是現代人離古人的生活、環境與用詞都非常遠，使得古典詩詞要進入孩子內心，取得共鳴，變得很困難。
怎麼辦呢？我運用能引發孩子感知的故事，重新包裝古典詩詞，融入詩詞的意境與原有典故，讓孩子參與、討論、瞭解、體悟、啟發與喜愛。我經常講述這個故事，介紹《釵頭鳳》，當我以四十分鐘的時間講完這個故事，孩子多半已經能背上半闋《釵頭鳳》。當然，也不乏孩子們聽完故事後，淚流滿面。我在故事結尾，會告訴他們真相，這不是我真實參與的故事，而是我改編自李銳的長篇小說《舊址》的一段故事。李銳的《舊址》相當精采，我趁便推薦給所有學生閱讀。
很多孩子聽完故事，靜默不語，或者紅了眼眶，直到我揭曉答案，孩子們紛紛又氣又笑。我期望他們走進古典詩詞，穿梭虛構與真實，連結精彩的詩詞，閱讀李銳的《舊址》。我和一批教師，已經著手以此為方向，編纂古典詩詞的課程，我認為這是推廣古典詩詞的方法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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