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吳濁流文學獎小說獎正獎得主呂則之
繼《父親的航道》之後 又一撼動台灣文壇的驚世鉅著 中國漁船越界至澎湖海域濫捕土魠,澎湖捕土魠漁船「海龍號」在寒夜狂浪中孤船驚險驅趕中國漁船;「海龍號」船長萬生和詛咒孫秀玫,於詛咒縫隙間滋生悱惻的愛戀。
二○一二年總統大選之前,「海龍號」受暴利誘惑,捕土魠時與中國漁船「閩富號」進行海上交易,低價買「閩富號」捕獲的土魠,準備回岸時高價賣出;雙方交易結束不久,「閩富號」船長老胡墜落洶湧大海,經萬生縱海施救才拾回一命。也因此次交易,萬生才察覺中國漁船「閩富號」涉嫌使用細網目魚網捕魚、電魚,斷絕澎湖海洋資源,使得澎湖漁民漁獲大減、生計受害;萬生為了保護自己的海,萌生阻撓念頭,不願再與「閩富號」進行海上交易。
總統大選後,「海龍號」船長萬生放棄夜間捕土魠利益,義無反顧的開始追蹤「閩富號」,想勾破「閩富號」的魚網,干擾濫捕行為,「閩富號」卻找來同在澎湖海域捕土魠的中國漁船,同歸於盡式地圍攻「海龍號」,海上船隻駭人的不斷追撞爭鬥。「海龍號」憑萬生的智慧與勇氣,屢屢勾破「閩富號」魚網、閃避其他中國船隻攻擊。
萬生與「閩富號」發生糾葛時,曾從魚網裡救出一隻隨土魠撈上船的燕鷗。牠獲救以後,夜間時常在「海龍號」上空盤旋鳴叫;牠的叫聲或許是在呼喚同伴,當中國漁船又圍攻「海龍號」時,一大群海鳥彌天蓋海的飛來攻擊中國漁船,成了孤船「海龍號」海上唯一的外援……
作者簡介:
呂則之,本名呂俊德,臺灣澎湖人,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臺灣文化研究所畢業、中國文化大學文藝組畢業,曾任聯合報綜藝新聞中心副主任,著有長篇小說《海煙》、《荒地》、《雷雨》、《憨神的秋天》、《浪潮細語》、《父親的航道》、《風中誓願》等,曾獲吳濁流文學獎小說獎正獎、海軍文藝金錨獎小說獎。
章節試閱
第○章 大頭神來臨
中午,東北季風仍撞牆嗥叫,豬稠裡,一隻剛被強迫斷乳的黑色小豬仔,沒了母乳可吸吮,早惶恐得直了眼、張大嘴藏尾巴,神經質地跟著風哭號,一副短小可憐相。
才一個多月大的小豬仔,約兩尺長,這天才被一個凹頰凸嘴的老婦人,以一千元買來。牠面對用玄武岩打造的豬槽裡的魚肉,一點興趣也沒有,只顧討可憐地垂落鼻吻、雙耳往前趴,朝一個鼻頭尖翹的少女號咷。少女伸出纖細右手,想撫摸牠大大頭顱,牠甩甩頭,依舊張大嘴哭個不休。
及至夜深,賊風更令牠揪心的哭啞了,牠依然在豬稠裡繞圈子打轉不入睡。這時,豬稠西邊緊臨的人家,凹頰凸嘴的老婦人,在從鉛灰雲層透出的朦朦光影中,雙手往前伸直,觸摸刮來的風似的幽幽出現。她雙腳輕輕踏上小菜園,緩緩移近豬稠門,似見又不見地,對還在哭的小豬仔低聲呢喃,最後幽緩清晰的說:「生為詛咒婆,我不詛咒人,陰神會懲罰我……」
老婦人幽緩說完,在朦朧中,右手一舉,一團白米飯糰甩落小豬仔大頭顱上:「現在起,你是大頭神,不可以哭……今晚,他們的十二月二十五,我們的十二月初一……每個月初一十五夜晚,我都會養護你的靈你的魂。」
老婦人說著,小豬仔似乎立即忘了沒母乳可吮,雙眼深沈的溜視老婦人,不再神經質哭號,開始低頭張嘴找剛才砸下的飯糰吃。老婦人在牠嗯嗯聲中,緩步離開豬稠,進入屋裡。
次日中午,天空依舊灰濛濛,在水泥鋪成的埕庭,又多了許多隨風捲飛的冥紙,它們的背面用毛筆分別畫了鳥頭朱雀和露長牙大嘴婆圖像。剛出海捕土魠魚回來的兩個男人,一走近埕庭,身軀粗圓的中年人,對眉毛粗黑的年輕人說:「昨天我家買來的小豬仔會哭呢,好像知道我們這一次出海只能捕七條土魠,也好像在為大海哭,好多中國漁船跑來跟我們搶土魠。」
「會哭的豬?怎麼哭?是哭沒爸沒母的孤子嗎?」年輕人腳踩黃色冥紙,一副大嗓門,說話聲比船俥轟叫聲還響。
「不信,你來看看。」
年輕人跟隨中年人到豬稠,豬稠門邊早站立一個鼻頭尖翹的少女。年輕人斜眼偷窺她尖圓臉蛋上的圓睜大眼時,一陣撞牆呼嘯的大風,折轉撲來,吹襲得那少女扁薄的身子直搖晃。
年輕人心神才一盪,轉頭瞵盼眼神有些深沈的小豬仔,拉開大嗓門粗聲說:「沒在哭啊!你騙我!」
「昨天中午哭得很可憐,今天早上……不再哭……」一小陣細細騷爬聲。年輕人撇頭,發現那聲音來自那少女玫瑰紅的雙唇,她直望他。
年輕人再轉頭,瞧小豬仔朝他擠來的長長鼻吻,伸出右手想摸它,不意它噴氣的突然拱高。他右手一高彈,身體重心後移,脫口粗聲喊:「公共危險罪哪,我已被判刑六個月……奇怪的豬……想害我……」
那年輕人晃倒,背部貼著那少女柔軟胸前,粗大聲音忽然變得清亮溫和,問著:「豬會說話嗎?」那少女胸前貼著他時,聞到他滿身的大海味道,他倆只這麼一碰,她玫瑰紅的嘴呿了一下,要回答卻沒出聲,頭立即垂得低低。
在這瞬間,小豬仔謎般的眼神,掃向他倆臉孔,嗯嗯的似在說,牠看到了神奇的世間事。
「嚄,小豬仔是在變法術嗎?」中年人已覷見他倆的微妙變化,它彷彿正在風中蔓延。
第一章 海上買賣魚
「海龍號」在西嶼西方約十浬處,正劃破夜裡颼颼風聲,刷刷挖出一個個破浪。「海龍號」晚上十一點左右起第一次網,捕獲二十四條土魠,半個鐘頭前起第二次網,捕了四十三條,全放進前甲板的魚艙裡,都撒了碎冰冷藏保鮮,任浪頭躍起窺看。而那些六公分見方網目的捕土魠魚網,早收放在後甲板,浸在夜色中,應該捕魚卻沒下網捕魚。
「海龍號」駕駛艙中,渾身被紅燈染紅的年輕船長,身披暗綠色夾克,在冷風灌進駕駛艙時,腰和背肌一陣顫扭,打了個哆嗦,才抬起左手看腕表,然後悶聲自語:「三點一分。他們說要在整點打燈,有不吃力的大錢可賺……」他冰冷的雙手依然扶住方向盤。這船,是以三節航速行駛,船上只有駕駛艙的紅燈和艙頂小燈亮著,緩緩向西南而去。
船長揚起左眉,不時搜尋海面,在等待映著天光、密布漁火的海上,出現他盼望中的光束。然而,已三點三分,他只聽到砰砰船俥聲中,摻雜了隱約海鳴聲,前方海面仍被蕩漾的夜色緊壓著,沒出現那艘中國漁船。
船長的眼珠子,在深陷眼窩中溜滾了幾下,睨視不時跳上前甲板的海浪後,才把頭探出艙門,方正的臉孔扭向幽暗船尾,發出清亮聲:「大紀、空仔,有沒有看到探照燈白光?」「無啦!」「沒……沒……看到!」船尾傳來兩三個人的喊叫聲。船長正要把頭髮及耳上的頭縮進駕駛艙內,一陣浪花沖上他的臉,濕了他的頭髮。他在駕駛座上坐正,抓起一條毛巾揉擦臉孔及頭髮。
「有了,有白光,在南邊。」船尾的嚷聲掩過船俥聲與浪濤聲。
「萬生,你看……閃兩次,隔一陣子再閃兩次……」駕駛艙口跑來一個鼻子像湯匙的中年人,他粗圓的身子鼓凸著小腹,發出有如破浪跌落海面的吼吼聲。
「喔,看到了,忠泰叔……大約兩百公尺外……快叫大紀和空仔打燈回答。錢準備好了,『海龍號』的錢,十萬元,可以變成二十萬元,要在海上做一筆買賣的錢,在我褲袋裡……」萬生直視前方閃爍的白光時,船尾傳來嘈雜聲,不一會兒也接連亮起兩道探照燈白光;白光穿透過的海面上,有漂浮的煙霧,也有各種詭譎浪頭;有些小浪則像黑色小豬仔吐白沫般躍起,令他又想到那個尖翹鼻頭、雙唇如玫瑰花瓣的少女,正牽著小豬仔散步。
萬生一瞧見南方白光,立即推動速度桿,船速由三節慢慢轉為八節,船俥叫得更響。
當「海龍號」快靠近打探照燈的船,那船艙頂的兩盞大燈忽地亮起,有如兩個巨大眼睛。大燈光亮托出那船船尾處的雙層樓船艙,也照亮灰黑臃腫穿著、站在前甲板的五個男子,船與人都透著古舊味道。萬生瞥見「海龍號」上三個船員,早已迎著浪,晃搖地站在駕駛艙口,除了站在前頭的忠泰,還有搖擺不定的大紀、咧嘴傻笑的空仔。在一陣轟隆浪聲過後,萬生叫道:「空仔,燈照船頭,看是不是『閩富號』。」
尖臉,下巴像顆雞蛋的空仔,雙手拿探照燈,先是照著對方漁船船尾的雙層樓船艙,頂艙艙內有一個人,艙頂飄著一面紅色五星旗;接著,他再掃向船上五個男子,白光最後才攫住船頭右舷,它在大浪中出現清楚的「閩富號」黑字。
「沒錯,是撈錢的錢坑……」萬生讓「海龍號」右舷緩緩挪靠「閩富號」右舷,前甲板對齊後,才令「海龍號」只吐氣砰叫的停止前進。在他跨出駕駛艙時,「海龍號」的大燈已亮起照著前甲板,對方雙層樓船艙內的男子,也早已蹲在自己船上前甲板,掃視甲板黑黑的一堆大魚。萬生知道,那些大魚就如同「海龍號」不久前捕獲,放在魚艙內的土魠魚,大小不等,有七公斤以下的,也有八公斤以上的,牠們背部的灰綠色與腹部的銀白色,在暗夜魔法下呈現的只是黑色,其中大部分是頭顱插進浮網網目,長時間想掙脫逃跑,最後不支而死的。「老胡,你好啊!我今天帶錢來了。」萬生向那船長清亮的喊。
剛從雙層樓船艙出來那人,自甲板的魚堆中直起身子,臉孔被白燈照得清楚,嘴唇厚薄適中、戴著銀框近視眼鏡、眼睛大大的,約莫四十出頭,雖然穿著邋遢皺亂的黑外套、黑長褲,卻不像打魚人,倒像斯文讀書人。
老胡對萬生淺淺一笑,柔聲說:「一個鐘頭前捕到的,這是好交易。前晚跟你說過了,要不是我們漁船帶的冰塊不夠,沒法冷藏所有漁獲,也不會賤賣……喏,這些魚啊,還在甩尾巴生老子的氣。船上沒秤具,一條平均算八公斤,我數過,一家子四十六條,全是好漢。讓你多賺,一公斤一百五十元,這好生意得來不容易啊……生意若做不成,船回福建,將近兩百浬,駛船要一整天,這批英雄好漢,也難保不被遠海鬥臭啊……哈哈……」
老胡正揚手說著時,「海龍號」與「閩富號」的船員,已在風浪轟轟沖打中,將繩索穿過甲板排水孔,綑綁住兩艘船右舷,兩船中間只隔著幾個塑膠圈防撞,時而忽起的大浪,仍撲湧得兩艘船右舷不停摩擦,發出喀喀響,有些浪還從兩船的間隙擠跳出來,嘲弄似的沙沙沖上甲板。
臉被疾風刮得微疼的萬生,睖瞪溜上船甲板盤旋的海水一會兒,從上衣口袋抽出原子筆和綠色封皮筆記本,心裡一面默念的計算:「八六四十八,八四三十二……」他沙沙筆算後,總共五萬五千兩百元。他心裡有數,土魠一公斤一百五十元太便宜了,而且那些魚,有的可能一條超過十公斤,是上等貨,全部計算一定比一條八公斤的平均值還重,這買賣真的划得來。然而,為了尊重夥伴,他還是招呼他們到駕駛艙口商量。
「買啦!轉一圈又一圈,我就有錢娶她,我想死她了……又不是犯公共危險罪……嘿嘿……」下巴尖突得像個雞蛋的空仔咧嘴,腦中浮現一個鼻頭尖翹的少女影子。他說話滿是嗯嗯鼻音,還一面掐捏自己平坦的右臉頰,有如要把雞蛋往右移。
「空……空仔想……想某……想……想瘋了……想親……親人家……這個……這個……土魠……身體……是……是……硬的……剛抓的嗎……要檢……檢查……」稍瘦的大紀不僅口吃,連站著,若手中沒事做時,雙手都會前後划動、身子直搖晃,上眼皮也低壓,蓋住眼珠子上緣。
「大紀說得沒錯,應該先檢查,沒問題才買。」忠泰斜視萬生,不停撫摸凸肚,發出有如破浪跌落海面的吼吼聲。
「我帶十萬元出海,錢夠付,照你們所說的,我去跟老胡談,忠泰留著守船,大紀和空仔去檢查土魠是不是剛抓起的,一條條算。」萬生一說完,即轉身,先瞧了「閩富號」艙頂獵獵作響的五星旗一眼,再趨近正在推眼鏡的老胡:「老胡啊,這生意像是可以做,但我這兩個兄弟,要先瞧牠們是不是剛抓的,可以吧?」
一陣「啪啪」聲在甲板響著,壓過大浪的嗥叫聲,老胡又推了推眼鏡,笑咪咪地說:「應該!應該!等你的兄弟檢查完再說。你看,這些魚正在說話,老胡不誆人,相信我。」
聽到土魠尾巴甩甲板的「啪啪」聲,萬生不覺又抬頭,撫撫高挺鼻子,細瞧「閩富號」船艙頂獵獵拍響的五星旗,才再度環視「閩富號」前甲板的東西,除了排列橫陳的土魠,還有電纜圈捲著四個大滾筒。那些電纜的黑色膠皮似乎泰半剝落,露出顏色黃綠交雜的銅線。萬生看得納悶,不懂船上要電纜幹嘛。他甚至懷疑,「閩富號」除了捕魚,也在撿破銅爛鐵。
當萬生又抬望狂飄的紅色五星旗一眼,即矮身觀看腳邊那條長紡綞形的土魠,牠下唇比上唇稍長的嘴還在翕張,在白光披照下,身軀呈灰綠色,新月形的尾鰭一扭,渾身跟著活跳,袒露著銀白腹部,他右手食指,不禁在牠的白腹上滑移。他感覺那白腹硬硬的時,大紀已悄悄靠攏過來:「是……是……四十六……條……沒錯……有……有的還……還……沒死……魚眼很……很亮……身體很……很硬……有的好……好像軟……軟軟的……」萬生食指停止滑動,緩緩站起身,斜視大紀。大紀說話時,空仔站在一旁,側著尖臉,捏抓右臉頰,待大紀睜大上眼皮低壓的眼睛,結結巴巴說完,他才靠近萬生耳邊,發出有如小豬仔嗯嗯噴氣的鼻音:「有五條只有手長,和手的粗細沒多大差別,大約四公斤重,其他的,大部分八公斤以上,身上有光,但也有的,像大紀說的,身體摸起來軟軟的。不過,可以買,買啦……早賺錢早娶某……」
萬生在船隻隨大浪起伏晃搖中,打斷空仔的話:「你說可以買?」「沒錯,應該穩賺不賠。」大紀插嘴:「不……不把那……那五條……小的算……進去……還……還是可……可以……只是……有……有些魚……身……身體是……是軟的……我……我摸過……」萬生靠近一臉斯文的老胡:﹁你聽到了,有些土魠身體軟軟的,不夠新鮮囉。」老胡拉長嘴巴,笑著說:「你的兄弟是看過太多活的,牠們身體都很硬,再摸到斷氣的,就會覺得牠軟軟的。」萬生一聽,似乎有道理,又覺得不貴,於是說:「老胡啊,就照你說的,我們成交了。錢,是新台幣不是人民幣喔,總共五萬五千兩百元,我給錢,你的兄弟要幫忙,把魚抓進我們船的魚艙。」
「好說,好說,這麼做,這麼做……同志們,把魚抓到他們魚艙裡!」老胡柔聲輕喚,「閩富號」船員個個服貼,只聞呼呼出力聲,有人雙手各抓一條,有人兩個一組分別抱頭抓尾,跟著「海龍號」的人,跨過兩艘船併在一起的船舷,陸續把一條條土魠,放進「海龍號」第四個魚艙裡,一面從裝碎冰的第五個魚艙,把碎冰剷出,撒蓋住剛躺進裡頭的土魠身上。萬生看大家開始在抓土魠,數了錢,交到老胡手上。「五萬五千兩百元新台幣,我又數了,兄弟,沒錯。下次再來。」老胡把錢往褲袋裡塞,才伸出冰冷的手,用力握萬生的手。萬生覺得老胡似乎過分熱情,顯得有點矯情,他在各種大浪高跳推動船身,一陣陣晃搖中,叉開雙腳穩住身體重心,又抬望獵獵作響的紅色五星旗,才說:「老胡,等你囉!」接著,萬生朝老胡揮手,跨上「海龍號」。
萬生站在前甲板尚未蓋上蓋子的第四個魚艙邊,透過覆蓋魚身的碎冰細縫,發現有些土魠的魚頭或魚身,並沒有被網套住的傷痕。他又張望靠近駕駛艙那兩個快滿的魚艙:「第三個先空著……」大大的東北季風,在夜色中偷襲每個人,已把萬生的話扭亂。
忽然,船身左右大晃擺,站在魚艙邊觀看土魠的萬生,身體往前傾,他趕緊又叉開雙腳,沈穩的維持身體平衡。也就在這時,萬生聽到一串長長的啊叫聲,驚動了黑夜的海,也驚動了他。他立即回頭,發現原本綁在一起的兩艘船船舷,綁繩已解開,「海龍號」與「閩富號」已相距三公尺左右,大浪正由兩船之間洄洑的空隙猛往上跳,沖打「海龍號」,也沖打萬生回轉的臉。
萬生長及耳朵上方的頭髮已被打濕,髮間的海水正淋浪往他前額、眼睛流淌,但透過兩船大亮的燈照耀,他瞅見搖晃得右舷快接近海面的「閩富號」船腹與船首之間,有個黑影正頭朝下的往海裡栽,而發出那慘叫聲。萬生直覺那落海的人是老胡,因剛才他和老胡就站在「閩富號」的船腹與船首間。他一驚,毫無考慮的,立即脫掉身上夾克,雙掌合併在頭上,雙膝一彎,雙腳使勁往上躍,身子一扭,在高起的大浪頭上方,打出一個頭在前、面朝下的大弧線,直往那正落海的人身邊跳去,落水的撲通聲竟被風浪聲掩住,濺起的水花也立即被大浪吞噬掉。
萬生一從海中冒出頭,睇見那人,也在不到一公尺遠的洶湧海水中冒出一個頭,雙手緊張的拍打水面,也伸手想抓住高高的浪,毫無章法的掙扎著,好像緊張得不知如何划水,或不會游泳。萬生雙手往那人划動,想抓住他衣背,然而,那人又被忽然湧起的一個高浪托得高高的,才再度驚惶呼叫一聲,海浪卻立即堵住他的嘴,並將他往下拋,遠離了萬生伸過去救援的手。
眼看兩人距離忽然拉長,萬生吐掉湧進嘴中的海水,雙手更使勁往前划,身體卻被另一個大浪托得高高。這瞬間,他對著快沒頂的那人,雙手大幅度划動,雙腳猛踢水,在高浪轟下
時,他身子高竄,隨浪勢迅速划水接近那人,在那人只剩半個頭顱冒出水時,揪到了那人的衣背,再雙手用力推那人,把那人推到「閩富號」舷邊,這時萬生也才看清楚,那人正是沒戴近視眼鏡的老胡。萬生想出聲,但泓函的海水,令他張不了口,他瞄見「閩富號」上此時跳下兩個人,分別抓著老胡的手,一面半吞海水,含混又驚恐的叫:「同志……對……不起……沒保護好你……」
老胡虛軟的撇轉頭,面對萬生,但大浪不時沖打老胡,他沒出聲,或許也因近視而不知救他的是萬生,他癱軟的直往「閩富號」船腹舷邊伸長手,由「閩富號」上的人把他往上拉。他腳才踩上船舷,立即有個顫抖的聲音傳入萬生耳中:「同志,您的眼鏡掉在船上,沒落海。在這裡。」老胡被拉攙上船後,立即戴起眼鏡,人卻馬上癱趴在甲板,嘴裡咕咕的猛吐海水,直喘大氣,好一會兒才閃動雙唇,瘖啞的說:「差點沒命,吞了幾口海水。太鹹了……我去換衣服……」至此,他才轉眼,正視仍泡在海裡的萬生說:「是你救了我嗎?」接著兀自點了一下頭,即搖晃的朝船艙走。
仍在大浪中踩水浮身的萬生,右手不時抬高,抹掉直往雙眼流淌的海水。他在這短時間內,即時救了老胡一命,竟發現,從老胡的言行,已透露老胡高高在上的姿態,彷彿萬生救他是應該的。
老胡的身影已在船艙消失,萬生在浪濤中旋轉身子,面朝「海龍號」,開始用力划水踢水。
「你不怕冷死嗎?還不快上船。你救他一命,他都不感謝你,還泡在海裡幹什麼?不怕海水凍死你嗎?難道這也是買他們的土魠該付出的代價?」忠泰的吼吼聲。
「快,快,剩一公尺了,我拉你上船。」空仔伸長尖臉,發出嗯嗯聲。
「我……我也拉……」稍瘦的大紀靠近空仔,雙手按在舷上。
終於,萬生被拉上「海龍號」,渾身流洩海水。他又伸手抹臉上的海水,開始真正感覺到身體是冷透骨頭裡。
「臥艙有乾的衣服,快去換吧,換好再來駛船。」忠泰又吼吼叫。
萬生朝船上三人一笑,一副無所謂模樣。他先進駕駛艙,從櫥櫃取出自己備用的衣服,才往臥艙走去。一進艙頂亮著小燈泡的臥艙,看到艙板擺了一疊衣服,心想是忠泰為他準備的,但他身材比他們三人高且壯,只好先把自己準備的衣服換穿上,才添加了忠泰準備的一件藍夾克,並掏出濕褲子口袋裡買魚剩下、浸泡過海水的四萬多元,塞進乾褲子口袋,再拿乾毛巾猛擦頭髮。
當萬生拎著自己的濕衣服回到通亮的前甲板,話不知從何說起,只望著他們三人微笑。
「剛才你救老胡的情形,我都看到了,距離這麼近。老胡根本沒感激你,連放個屁都沒有……這種人,太無情。」忠泰又吼吼叫,睨了旁邊的「閩富號」一眼。
「浪那麼大,水又冷,你自己不想活了囉。」空仔揉捏右臉頰,嘴巴向右歪咧的嗯嗯著。
「你……你……這樣很……很危險……啊……你穿……穿忠泰叔的……夾……夾克。」大紀在船隻擺盪中,雙手又不停的前後划動。
「算了,沒什麼事,救人是應該的……他有問我話,他那時可能太害怕,才沒說什麼。」萬生已擦乾頭髮,他瞥了「閩富號」一眼,抬起左手看腕表:「四點三十分……天快亮……」萬生望著東方從厚重雲層勉強掙出的白光,思索了片刻才說:「再放一次網吧,十點左右回港比較正常。」
「兄弟,再會囉!」在船俥砰叫聲中,萬生又聽到柔和聲音,即轉頭回望,目光穿過跳舞
的海面,落在沒事般、戴眼鏡的老胡身上,也才猛然發覺,兩艘漁船船舷,可能因風浪關係,這時早已分隔了十幾公尺。他高喊:「小心,不要再掉下海。下次多抓一些,我等你。」
老胡向萬生揮手,一面鑽進雙層樓船艙的頂艙,「閩富號」艙頂的大燈隨即滅了。一陣砰響後,「閩富號」船頭轉向西,不久融入迷濛的南方。
萬生又望著魚艙,想起大紀所說的,有些土魠身體摸起來軟軟的,於是蹲下身,往魚艙伸出右手,連壓碰了幾條土魠,果然有的土魠,身體不再硬硬的有彈性,而是軟的。一時,萬生懊惱,剛才自己為什麼不去檢查,還接受了老胡的解釋。但他又想,這可能不是嚴重的事,反正一公斤才一百五十元。「阿共這些土魠,看能不能一公斤賣個四、五百元,最少要賺個十萬元。船油一公升十九元,每出來一趟,船大約吃掉一粒兩百公升,這筆錢要扣掉……好了,艙蓋蓋上,準備到船尾放網。」萬生說著,步向駕駛艙。他又令船拱起白浪慢慢前進;同時,船尾的大燈,在他按下開關鈕後,大燈射出一大片燦亮光芒,照亮堆置在船尾的浮網,也掀起船尾黑黑海浪的猙獰臉孔。
萬生亮燈慢慢駛船,忠泰和嘴邊咬著香菸的大紀、空仔,緊抓網索,準備放捕土魠的浮網。
「看浮標燈的粗繩有沒有綁緊。」忠泰抓起一個蓄電池浮標燈,瞧它外表除了上頭小燈泡
玻璃罩部分,底下全被膠膜覆住,有個圓盤狀浮器承托著玻璃罩。忠泰又放低湯匙狀的鼻子,檢視浮器下繩索,它另一端繫住了網的頂索。看浮標燈沒異狀,忠泰隔著膠膜按下開燈鍵,暈黃光芒立即閃耀,他將它隨網推落海面。
在三人專注下,「海龍號」長約一千公尺的捕土魠浮網,已橫斷海流的沒入海裡,網底索繫有小鉛垂,頂索除繫浮標燈,也繫了浮筒和浮子。這張浮網和海底拖網用的沈網不同,並不是垂落海底,而是靠著小鉛垂較輕的拉力,以及浮筒和浮子較強的浮力,讓網橫斷海流的在海裡上下張開,浮在海水中上層水域,準備讓隨海流游來吞食小魚的土魠,在中上層水域撞上網,頭即穿進浮網大網目被縛住,掙脫不得。
忠泰看下網作業完成,轉身走向駕駛艙告訴萬生,萬生立即伸手按大燈開關,「海龍號」上隨即一片黑,立刻駛離那張連綿而長的浮網,等待土魠入網。而忠泰走回船尾途中,看到凌晨的海面,眾多漁火的光亮,似乎減弱許多,耳中不時有風衝撞大浪的轟轟聲。
當忠泰又站在船尾觀看五十公尺外的浮網,隱約瞧見空仔抬高雞蛋似的下巴,唇間已沒有香菸,嘿嘿傻笑幾聲後,嗯嗯地說:「才向阿共買了四十六條魚,現在又要抓魚……四個浮標燈都浮在海面亮著,看它,就知道網在哪裡,哪艘船敢駛過破壞海面下的浮網?」
「在……在船尾……有四……四……五十……公尺……遠……在水中……跳……」大紀唇間的香菸也已不見,他彷彿站在船尾甲板游泳,雙手又不停地前後划動,而且又結巴又多話。
「網在等,魚一進網就逃不掉,除非牠能倒車,後退游出去,才能脫離束縛。這一網能捕捉的土魠,恐怕不多,天快亮了……土魠可能會游回海底。」忠泰靜默了一會兒,才又發出吼吼聲:「那『閩富號』前晚靠過來,說要跟我們做買賣,有錢可賺沒錯,但我覺得奇怪,他們怎麼一下子就能抓到四十六條,我們下了兩次網,總共抓到六十七條……老胡能玩什麼把戲?」
忠泰一說完,空仔立即開口:「難道阿共的船知道土魠在哪裡?」空仔咧嘴傻笑、嗯嗯有聲。
「土魠是高級魚,每年中秋節過後,澎湖開始有土魠,到快過春節時,魚最肥美,價錢也高,是澎湖漁民的寶,阿共的船也來搶。牠一進入冬天,有很多由南中國海北上澎湖,澎湖這時水溫較暖,有黑潮支流經過,給土魠吃的小魚很多……台灣海峽很多地方也有土魠……多和少的問題……他們可能幸運,但我們今晚也很幸運,捕了不少。反正啊,討海是為了賺錢,除了自己捕的,便宜買來的魚拿去賣,能賺就賺。又不是只有我們,還有其他漁港的船做這種買賣,大家閉口不說而已。」破浪落水的吼吼聲又響起。
「忠……忠泰叔……你……你怎麼知……道這……這麼多……」大紀又在划動雙手,身體晃擺的說。
「你嘛卡好。大紀啊,你幾歲?我們都高中畢業了,你差我一歲,差萬生三歲,二十三歲。忠泰叔的秀玫二十一歲,和我們差不多。你想想,忠泰叔現在幾歲?從出生到現在,吃的魚一定比你多一倍,知道的事當然比你多。」空仔嗯嗯嘻哈個不停,手又開始捏抓右臉頰。
「你幫……幫忠泰……叔說……說話……我早……早知道你……你喜歡……歡……秀玫……那……那還要看……看空仔喜……喜歡不……喜歡你……」大紀一時心急,而且愈說愈急,最後把「秀玫」說成「空仔」。
「當然喜歡啊。」空仔狡黠的嗯嗯大笑,彷彿豬稠裡的小豬仔噴起大氣。
「才……才不……相信……」大紀的聲音變得響亮,顯然生氣了。
「咦,你們看,大浪吞掉浮標燈。浮網在海中隨潮流移動,浮標燈也會被拖著漂。」忠泰嚷著,故意轉移空仔和大紀的話題。
「是喔……」空仔才開口,一個大浪猛然從船尾竄起,濕了三個人的衣服。隨著「海龍號」大幅度搖晃,空仔後退兩步,嘻笑大叫:「幹!」這嗯嗯叫聲像是魔咒,忽然間,船尾三個人全靜默下來,只聽得到船俥砰砰聲、泓函浪頭擊打船身的嘈嘈聲,以及東北季風呼呼摧毀浪頭的隆隆聲。這些聲音,頓時融成海上悲愴交響曲,在冬天天未亮的海上,令想到秀玫可能不喜歡他的空仔,聽得心慌,愈聽愈悚然。他瞪大眼,與凸腹的忠泰、大紀,都不約而同坐下,令屁股感受船甲板的震動,又開始幻想一個細薄的身影。
驀然,大紀大舌頭的聲音響起:「我……我看到……秀……秀玫很……奇怪……她是……低……低頭偷……偷看萬……萬生……手快……快垂……到地上……」
「萬生一年前燒掉馬公一間房子,是別人的房子,法院判他公共危險罪,本來要關六個月,卻又說什麼什麼……喔,是緩刑,緩刑兩年……只要這兩年沒再犯同樣的罪,就不必坐牢。他犯過罪,秀玫會喜歡他嗎?」空仔的鼻音,使他說的話顯得模糊,他老早就想過,萬生是個罪犯,秀玫可能不喜歡他,自己才一廂情願的愛慕她。
「才不是這樣,他是騎機車到馬公,車子停在人家門口等人,一面抽菸。菸抽完,他把菸屁股往地上丟,想不到他的機車漏油,菸屁股丟到油上起火,他一急,想從車上下來滅火,但太急了,自己和機車都摔倒,火馬上燒到油箱。那天風大,火才燒到旁邊人家的大門和一些木條。是因為疏忽,真正燒的是自己的機車。他算倒楣。從那天起,他不再抽菸、騎機車。他不是故意的。」忠泰替萬生解釋,反駁空仔。
「那秀玫真的喜歡萬生嗎?」空仔不死心,嗯嗯的追問。
「你說秀玫會不會喜歡他,呵呵,我怎麼知道。」忠泰在幽暗中發出噴氣的笑聲。
「還有一件事,我覺得很奇怪。以前,萬生說話常看得到喉嚨,聲音很大,好像在跟人家吵架……起碼有十天了,他說話聲變輕了,再也看不到他的喉嚨,這是怎麼回事?」空仔又嗯嗯的問。
「你……你……人家……可能真……真的在談……戀愛了……是……是萬生和秀玫……」大紀說著,佩服起自己的見解,身體不停晃擺。
「哦……」空仔坐直身子,目光從大紀模糊的臉孔溜轉到忠泰模糊的臉孔,心頭開始發酸,覺得什麼事都有可能,不禁抬頭朝駕駛艙望去,彷彿如此一來,就能得到答案。
在駕駛艙內,萬生仍手扶方向盤,「海龍號」面對放進海裡捕土魠的浮網,與浮網隨同海流漂移。原本他應該駛船到浮網旁,察看浮網是不是安然、網裡有沒有土魠,但他認為,網只要放一個鐘頭就好,馬上要起網,而沒駛船前往巡視,但他已看到一個浮標燈沒入海裡,心想已有土魠入網。
萬生透過玻璃窗,瞅見天色已隱約褪去小豬仔顏色,在前方十公尺左右,正有兩個並排高起的大浪,因亂掃的風勢不同,彼此撞成一團,激起高高白白的三角浪,旁邊湧來的黑浪,又把它托得高高的,令它的頭部往前拉出一個弧形,再落入海面碎裂。
那個三角浪幻滅後,很快又出現一個更大的三角浪。萬生一直縈繞腦海的紅色五星旗、四綑電纜、沒網目勒痕的土魠、身軀軟軟的土魠影像,忽然和那個剛起的三角浪重疊,他理不清這中間有什麼蹊蹺,卻又覺得好像有什麼,否則不會一直令他迷惑。
萬生又想,「閩富號」為什麼要賣魚?如果是因冷藏土魠的冰塊不夠,又怎麼不乾脆回福建的港口賣掉魚,再多載些冰塊出來捕魚?「海龍號」不須多載冰塊,只因漁場離港口不遙遠,它四十五噸、一百三十五馬力,最高速度十二節,通常以八節行駛,現在距離港口大約二十五浬,若以八節行駛,三個小時左右即可回港卸漁獲,不會使土魠失去新鮮。「閩富號」如果是為了省去來回兩天的時間,以及節省冰塊錢和船油錢,土魠才現抓現賣,似乎才是合理的解釋,但又得天天有漁船向他們買魚才行。萬生不解的甩甩頭,用食指戳戳寬闊天庭,不想再想它。
萬生不去想買賣土魠的事,卻想起一個鼻頭尖翹、雙唇有著玫瑰紅、眼睛圓睜的少女。而令他有點不解的是,為什麼那天他看小豬仔以後,她一看見他就猛低下頭不敢說話?她祖母桂花婆真如傳言會施咒嗎?又怎麼會獨獨養一隻小黑豬?雖然忠泰是桂花婆的兒子、秀玫的父親,他卻不好意思問忠泰這些事情。
萬生胡思亂想的,不知不覺,發現海上已一片灰白。他錯愕了一陣子才看腕表,已是清早七點六分,趕緊探頭往船尾吆喝:「起網囉!」
「海龍號」開始騷動,萬生將船駛近海中浮網,亮起船甲板大燈,瞅見幾個浮筒沉入海水裡,可能游進浮網的土魠,嘴和頭插入浮網網目,努力的想掙脫,而把浮網往前推、往下拉的結果。當船一靠近浮網,穿灰夾克的空仔,立刻拿綁了長竹竿的鐵鈎,勾住浮網第一個浮筒的繩子和底索,拉上船。等船行駛了一千公尺左右,忠泰也勾起浮網最後一個浮筒的繩子和底索,全掛上由艙頂伸出的兩支電動大吊網桿滾輪裡。萬生看著在吊網桿旁,照顧滾輪吊網的大紀,雙手正不停的把網攏成一束束。不久,吊網桿把海水滴得淅瀝響的浮網全拉上船,裡頭有土魠在掙跳,「海龍號」隨即停止前進,在浪中大幅度甩頭。
萬生出了駕駛艙,掀開第三個魚艙艙蓋:「放進這裡。」他凝視灰綠頭顱牢插在網目的土魠,牠們之中有兩條來不及逃走,一併被抓上船,還一直在甩尾。這令他又想起「閩富號」上甩尾的土魠,但那些已死,身軀軟軟的土魠又該如何解釋?
萬生又俯身看尖頭顱插在六公分見方網目的土魠,猛然舉起右手拍打自己腦門,他靈光一閃似的明白了一件事,「海龍號」捕到的土魠,每條最少都有四、五公斤重,沒有「閩富號」賣給他們那些有人手粗細的小土魠。他想,「閩富號」用的魚網網目,可能比六公分見方網目還小,才會大小通抓,不在乎還未及長大的魚。他傻了眼,心想,這麼一來,將來澎湖海域豈不是沒有大土魠可抓?一時,紅色五星旗和四綑電纜的影像,又浮出他腦海,他怔忡良久,總覺得不會是好事。
「總共九條,這一網時間短,抓得少。」是空仔的聲音,萬生聽見了,但他的思緒仍停留在剛才的影像裡。
「收拾好了,是不是現在回港?」是忠泰的聲音。萬生點頭,轉身進了駕駛艙。這時,一陣大浪直噴口水似的沖進來,噴到他臉上。他抹掉海水,清楚看見前方有幾艘移動的漁船,於是張望四周。他推動速度桿,「海龍號」慢慢往南前進;他再把船頭轉向東方,船行愈來愈快,由五節緩緩轉為八節,「海龍號」開始回航了。
忽然,萬生想到,現在已八點出頭,若依照這航速,回港時已近午,恐怕魚販已杳無蹤影。他盤算一下,「海龍號」最高速度十二節,可以如此快馳,十點多就可入港,魚販可能還在碼頭等待。
萬生已把速度桿推到盡頭,在船俥砰叫中,他睖瞪前方,入眼的是茫茫灰白,高竄浪峰閃著從雲隙掙脫出的微光,海平線很模糊,還見不到任何島嶼。然而,在一大片茫茫灰白裡,最吸引他的,是不時沖天的叢叢白浪花,浪花在東北季風狂襲下,總有一些泡沫被狂風夾帶飛逝,再一次次刷灰了海與天。萬生從遠方的白浪花收回目光,落在高起又低俯的船頭,看到龐然海浪噴著白花,躍過船頭跌落甲板,沛沛竄流迴旋,濕黃的甲板瞬息間,也冒出往船腹快速流動的密密白泡沫,而後又一個個破滅。他再從前甲板,睇視船首兩側,被船首割裂的海水,剎那中已成汪茫亂舞的白浪,隨船隻移動,全擴散成一列列八字波,船底則響起喀喀聲。
當「海龍號」又急馳了約莫半個鐘頭,萬生揚起粗黑眉毛,發覺海面詭譎地出現許多大窟窿,也有許多浪高高昂起。待「海龍號」又要滑進另一個波谷時,萬生終於覷見汗漫海浪包圍的前方,有個灰濛濛島影。「虎井嶼快到了……」他自語著。
這時,忠泰、空仔、大紀三人,都出現在前甲板,彎身搖晃的擺齊籮筐、沖洗甲板、撿拾甲板上的東西。萬生看到胸部與兩腿壓擠大肚子的忠泰,蹲在籮筐旁,手揮殺魚刀,斬斷扔在甲板上的一條灰色圓盤狀魟魚細長尾巴,丟進海裡餵貪婪跳起的大浪,才把沒了有毒腺尾刺的魟魚放進一個塑膠桶裡。忠泰自從家裡養了小豬仔,為了讓小豬仔能沾點魚腥,只要有隨土魠被捕的飼料魚,總由他帶回家給豬吃,同船其他人也認同。萬生知道那條比臉盆還大的魟魚,原本應該留在海底泥沙中才對,牠會游到中上層水域,可能是偶然,或牠要洄游到其他海域,卻不巧落進捕土魠的浮網裡,也算是給小豬仔口福。
萬生看他們一直各自忙碌時,「海龍號」早已又滑落好幾個波谷,之前他所看到的虎井嶼濛濛島影,現在已清楚入目,「海龍號」正在虎井嶼以南,船首朝向東北。
船一過虎井嶼,澎湖本島的濛濛影子出現了。「海龍號」船首只要一直對著東北,船速保持十二節,再一個小時左右,即可返回良文港,把船上所有土魠賣出。
「這次我們很幸運,捕了七十六條,買了四十六條,總共一百二十二條,比以前還多,捕不到土魠的人不嚇壞才怪!」一陣帶笑的聲音刺進萬生耳朵,沈思中的萬生受驚似的猛彈動上身,才斜視站在駕駛艙邊撫著右頰的空仔,他向右歪咧的嘴巴泛著微笑。
萬生平淡地說:「這有什麼了不起。你忘了,吉利號去年一晚捕了多少?船載不完呢!有好多都丟回海裡。」
「是這樣沒錯啦……」空仔遲疑了一會兒,放鬆往下拉的臉皮,才接著說:「今年和去年不一樣,土魠愈來愈少了,一趟能抓個十幾條已算不錯。」
「那就說我們運氣比別人好。」萬生瞇眼淺笑,兩個深眼窩像在迴旋。空仔啞然笑了一陣,才回到前甲板,把船首散亂的繩索,一小圈一小圈地捲成圓柱狀。
沒多久,萬生發覺前面海上,瀰漫一片像小豬仔變成的黑霧,正緩緩往南移動。萬生再順著黑霧來處北望,發覺原本濛濛的澎湖本島,已可見白色建築物,而那黑霧,像是由本島中央隨東北季風南下。他趕緊把頭探出駕駛艙,圓睜著眼大喊:「忠泰叔,你看,前面有黑霧。」
粗圓的忠泰抬起頭盱衡半晌,才回望萬生:「那是鹹水煙,很像霧,大家都說是黑霧。東北風把澎湖北方海上的海水和泡沫吹到陸地,再由陸地吹到南邊的海……就是這裡。船減速。」
「海龍號」航速,此時由十二節減為十節,再變成八節,但只一下子,「海龍號」船首已沒入鹹水煙中,萬生心想:「可能只是一小片,馬上會穿過去。」然而,「海龍號」整艘被鹹水煙吞噬後,萬生並沒有辦法使它快速通過,他的視線迷亂。而原本砰砰叫響的船俥聲,忽然
變啞了似的,早由吼吼浪聲取代,船搖晃得相當厲害,好像正任由忽高忽低的大浪擺布,萬生不禁悚然,因他第一次碰到這種奇怪的鹹水煙。
「忠泰叔,這種天氣沒有太陽,看不到東西,會不會有危險?」儘管東北季風吹著,冷冷的,但萬生在駕駛艙內,額上的汗珠已淌過粗黑眉毛,沿著深陷眼窩直流到下巴,此時能見度是半公尺左右。
萬生感覺「海龍號」已行駛了十分鐘左右,卻仍置身鹹水煙中,不禁忐忑,手扶方向盤,竟不知該如何打轉。他才接掌「海龍號」三年,對海事有些還不夠精到。
剎那間,懾人的吼吼隆隆叫聲傳來,船首被高高抬起,又立即重重往下摔,前甲板傳來慘叫聲。萬生的頭顱左側撞到駕駛艙板,他不覺得痛,隨即探頭大喊:「你們怎麼了?」
「我和大紀抱著船頭裡面的橫木。剛才船搖得太厲害,是大紀在叫。」空仔的惶恐嗯嗯聲。
「我……我抓著船頭裡的橫木,不……不要緊。」忠泰的聲音像是在發抖,他又說:「這鹹水煙,一直不散,船很危險,難道……鹹水煙在懲罰我們買阿共的土魠……不久前才差點要了我們一條命。」這問題太古怪,也只有他才會想到。
「它會不會詛咒害人……這是公共危險罪。」空仔嗯嗯的叫。
萬生呆楞了一陣子,從忠泰想到他詭異的母親桂花婆,覺得忠泰的話有他自己的道理,而且忠泰是滿懷關心他的。當初「閩富號」挨近「海龍號」,老胡提起雙方買賣魚的事,他本來就覺得有利可圖,卻問同伴想法。空仔最先開口,煽動夥伴進行買賣,他才問忠泰和大紀是否贊成。他倆不反對,他因此表示不妨照空仔的想法做。萬生此時正不知該以什麼話來回應忠泰,一直困擾他的紅色五星旗、四綑電纜、五條小土魠的影像浮現,似乎在說這買賣背後有問題,他於是說:「忠泰叔說得好像有道理。」
「如果鹹水煙真的在懲罰我們,命要緊,那些土魠丟掉算了,五萬五千兩百元,很快能賺回來……我最怕的是詛咒……」空仔又嗯嗯的說。
「丟……丟……是……是錢呢……很……可惜……」大紀惶惶結結巴巴的說。
「大紀,錢重要,還是命重要?」原本破浪摔落海面的吼吼聲,此時變成玄武岩相碰撞的響亮聲。
第○章 大頭神來臨
中午,東北季風仍撞牆嗥叫,豬稠裡,一隻剛被強迫斷乳的黑色小豬仔,沒了母乳可吸吮,早惶恐得直了眼、張大嘴藏尾巴,神經質地跟著風哭號,一副短小可憐相。
才一個多月大的小豬仔,約兩尺長,這天才被一個凹頰凸嘴的老婦人,以一千元買來。牠面對用玄武岩打造的豬槽裡的魚肉,一點興趣也沒有,只顧討可憐地垂落鼻吻、雙耳往前趴,朝一個鼻頭尖翹的少女號咷。少女伸出纖細右手,想撫摸牠大大頭顱,牠甩甩頭,依舊張大嘴哭個不休。
及至夜深,賊風更令牠揪心的哭啞了,牠依然在豬稠裡繞圈子打轉不入睡。這時,豬...
作者序
風中誓願-人物演繹故事-呂則之
小說中的人物,應當如你我,是活生生、會自己跑跳的,在小說中不斷穿梭,令人驚、令人喜、令人憂的各自或一起推展故事。
有了這層體悟,要寫《風中誓願》時,我格外關心即將在小說中現身的人物,究竟長甚麼模樣、個性如何?因為什麼樣的人,可能就會發生甚麼樣的事。我思索著要催生他們,是要他們憑藉各自特性,當個精彩的敘事者。即使那些人,在現實中早已存在,我仍得再細端詳,揣摩他們個別的獨特處。
在催生過程,一旦某人物特徵款款浮凸,我怕稍縱即逝,總迅即捕捉,速記員般用文字記下,再有如蹩腳畫家般,先蚯蚓蠕行似的曳出矬矬線條,勾勒一個草圖。如此再而三,《風中誓願》的文字舞台尚未搭起,那些糾合準備大展身手的人物,早已在我眼前叫喊縱跳,能不教我感受到他們生命的真實、催我儘快安排他們的位置、萌生盡情刻畫他們任何一個動作的意念嗎?
《風中誓願》的書寫,也許可說,是我充當蹩腳畫家以後才開始的。自此,我迷醉在那些小說人物的過去、當下及未來,筆尖不停歇地追逐他們可能出現的下一個動作,刻畫他們的血淚生命。
也由於人物刻畫,我不僅洞悉《風中誓願》中人物的細微動作,更摸透他們的曚昧心思;但故事舞台屬於他們,敘事也該屬於他們,想要在死亡縫隙中與中國漁船搏鬥、想要在詭譎詛咒中纏綿愛戀、想要含悲暗泣、想要邪裡邪氣傻笑,我任由他們。若說,在小說故事發展中,我是半個局外人,可也說得通,因為,小說人物在文字舞台,早都是有生命的自由個體,甚至凝聚成有信念的戰鬥體,無畏海洋迷離險惡,我還是閃邊為妙,好讓他們各自演繹親身經歷的故事。
如此吟唱的個體與戰鬥體,並非兩碼子事,它雖是個體的獨唱,也是個體不間斷交織,而有了淒美悲壯戰鬥體,這和蹩腳畫家似乎又脫離不了干係。因蹩腳畫家草圖中的人物,一開始都宿命似的,有磁吸、攀附其他人物的可能,再經由我這半個局外人的刻畫描寫,栩栩特徵與個性的輻散能量,不令所有血肉交纏合唱也難。我就是這麼型塑了小說人物。
我只是想說,我是小說人物的催生者,既已催生了人物,接下來理應讓他們各自成長、發聲,畢竟人物是小說的真正靈魂;小說之所以是文學創作,端賴筆下如你我活生生的人物去敘事,不應當通篇由我敘事而成。《風中誓願》可說是這個理念的實踐,我是盡可能這麼做。
風中誓願-人物演繹故事-呂則之
小說中的人物,應當如你我,是活生生、會自己跑跳的,在小說中不斷穿梭,令人驚、令人喜、令人憂的各自或一起推展故事。
有了這層體悟,要寫《風中誓願》時,我格外關心即將在小說中現身的人物,究竟長甚麼模樣、個性如何?因為什麼樣的人,可能就會發生甚麼樣的事。我思索著要催生他們,是要他們憑藉各自特性,當個精彩的敘事者。即使那些人,在現實中早已存在,我仍得再細端詳,揣摩他們個別的獨特處。
在催生過程,一旦某人物特徵款款浮凸,我怕稍縱即逝,總迅即捕捉,速記員般用文字記下,再有如...
目錄
序 人物演繹故事
第一章、大頭神來臨
第二章、詛咒孫
第三章、海上買賣魚五星旗魚船忘恩
第四章、大頭神有麻煩
第五章、頭髮魔法
第六章、勾破網
第七章、無人島加油站
第八章、吉利歡喜
第九章、頭鬃與頭梳
第十章、黃昏情緣
第十一章、冥紙參戰
第十二章、良心花
第十三章、黑油漆上陣
第十四章、詛咒婆看海去
第十五章、拐杖船長
第十六章、菅芒花的召喚
第十七章、罪人
第十八章、癡情彩虹
序 人物演繹故事
第一章、大頭神來臨
第二章、詛咒孫
第三章、海上買賣魚五星旗魚船忘恩
第四章、大頭神有麻煩
第五章、頭髮魔法
第六章、勾破網
第七章、無人島加油站
第八章、吉利歡喜
第九章、頭鬃與頭梳
第十章、黃昏情緣
第十一章、冥紙參戰
第十二章、良心花
第十三章、黑油漆上陣
第十四章、詛咒婆看海去
第十五章、拐杖船長
第十六章、菅芒花的召喚
第十七章、罪人
第十八章、癡情彩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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