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事，里長管定了

名人推薦：蔡里長很關心弱勢家庭，特別是高風險家庭的小孩；同時也很關心銀髮族長者的議題，充滿對長者無微不至的關懷，在在與嘉義市政府長期推動「高齡友善城市」的精神契合。坤龍里長運用文字的穿透力，讓全世界的華人了解培元里，也更加了解嘉義市。
──黃敏惠（嘉義市市長）

從警政記者改行里長伯，蔡坤龍以幽默通達的雙眼，寫下臺灣角落的世故人情，三言兩語，卻是最真摯、最靈動的「社會大學」，極為動人，極為好看。
──黃哲斌（新聞工作者）

坤龍兄在網路上發表一篇篇「里長日記」，細膩的文筆加上跑社會新聞歷練出的敏...

圓滿人生
她的生活令人羨慕，兩個兒子都是醫生，一個女兒當護士，另一個女兒嫁為人婦。雖然丈夫早逝，但她有兒子、有女兒、有內孫、有外孫，子孫盡皆孝順，生活無虞，還有什麼不美滿的事呢？
但在她的眼中，生命始終有個缺口，除非找到那個人，缺口才有可能被補滿。
認識那個人是四十年前的事，當年二十幾歲的她帶著一只皮箱，旁邊跟著兩個才五、六歲的小孩，手上牽著一個剛會走路的男生，背後背著一個連講話都還不會的女嬰，一家人走在雲林縣斗六的街道上，她挨家挨戶小心翼翼地詢問：「請問有沒有要請人？」
所有的答案都是「沒有」！
最後她換了更卑微的問法：「請問有沒有開水，借一碗，我女兒已經哭到快沒有聲音了……」
她指的女兒是背上那個，小孩哭，會帶動心跳，一路走來，女兒哭聲愈來愈小，心跳也愈來愈弱。
來到一家理容院門口，女嬰已經哭到完全沒有聲音，她急急推開大門，「請問……」話還沒講完，已經哽咽失聲。
店裡面出來一個女人，是理容院老闆娘，手上端著一碗飯，圓圓的碗裡盛著一些菜餚，老闆娘沒注意到女人背上的嬰孩，卻看到她的大女兒，說道：「好漂亮的女生，來，阿姨請妳吃東西！」
從碗裡夾了一塊豬肉，塞到那女孩嘴裡，女孩咀嚼三兩下，馬上迫不及待地吞了下肚，老闆娘驚覺這家人應該很久沒吃東西了。
將他們引入店內，裡面幾位小姐拿著自己的飯碗，隨意吃著。老闆娘叫店裡小姐到廚房拿碗打飯夾菜，讓可憐的母子五人先吃飽再說。
吃飽飯後，她說道：丈夫過世後，她帶著四個小孩從花蓮坐車到雲林謀生，希望老闆娘可以讓她留下來工作，她不會理髮，但可以幫忙洗毛巾、掃地。老闆娘答應給她一份工作，但條件是小孩不能留在店內，因為這是一家理容院，有小孩在店內亂竄，客人會嫌。
她在附近租了一間廉價的房子，四個小孩白天留在租屋處，讓小孩照顧小小孩，她則在店內打雜，雖然所領的薪水很少，但她已經很感激了。
漸漸地，她學會了剪頭髮，一段時間後，存夠了錢，決定自己出去開店，怕搶到老闆娘的生意，特地把店開得很遠，靠著一手剪髮的技藝，把四個小孩拉拔養大。
再去找老闆娘的時候，原來的店裡已經人去樓空了；鄰居說老闆娘把店收起來，嫁到嘉義去了。她悵然若失，來不及說一聲謝謝，老闆娘就離開了。
她的兩個兒子後來都拿公費讀醫學院，畢業後做了醫生，大女兒嫁作人婦，那個當年差一點渴死在她背上的女嬰，已經當了護士。旁人說她算苦熬過來了，兒女們都有成就，又很孝順，現在好命了。但她卻覺得生命裡始終有個遺憾未完成，就是老闆娘，她一定要找到這個恩人，好好報答；她多年來透過斗六附近的朋友到處幫忙打聽，卻一直沒有消息。
旁人勸道：「人生際遇就是這樣，老闆娘以前幫過妳，妳現在去幫助別人，不是一樣嗎？」
她含著眼淚說道：「你不知道，當年丈夫過世，婆婆準備把小孩送人，把我賣到妓女戶，我是帶著小孩從花蓮逃出來的，如果沒有老闆娘，我們今天能有這個家嗎？」
這是里內一位大姊很久以前告訴我的故事，其中人物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的腦海裡盤旋。大姊還說：「里長，老實跟你說，我就是當年的那個老闆娘，如果斗六那邊有個叫『阿秋』的女人到你這邊打聽我的消息，就說我已經搬家了！」
了解，要我說謊就對了。但是，為什麼呢？為什麼大姊不肯跟阿秋見面？她只不過想答謝而已啊！
大姊說：「阿秋有今天是她自己努力的結果，當年我只不過是給她一碗飯吃而已，她卻記惦到現在，唉！事情圓滿就好，何必什麼事都記得那麼清楚？多累啊！」
兩個已超過六十幾歲的女人，到現在還在玩躲貓貓。
如果阿秋真的從斗六來找我，打聽那位老闆娘的消息，我要怎麼辦？說實話，可以讓阿秋補滿生命的缺口，獲得圓滿；但說謊話，才是當年那位老闆娘心中的圓滿。
大姊的丈夫曾經是地方的政治要角，後來因病過世，人在人情在，過去被稱為「夫人」的時代早已過去，親朋故舊在市場裡遇到，願意打招呼已經不錯了。為了撫養小孩長大，她重新拿起梳剪，每日站好幾個小時幫客人理髮。人生起起伏伏，嘗盡冷暖，可能因為這樣，所以不想再和往事纏綿。
這位故事中來自花蓮的「阿秋」（應是化名），她的家人如果想找當年幫助過他們的人，可以與嘉義市西區培元里里長聯絡，我願意設法牽線讓闊別多年的她們相見。至於大姊會不會罵我，我想會的，不過她一向把我當弟弟看，罵起來應該只會像春風拂面吧！

【後語】
「人生到處知何似，恰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鴻飛那復計東西。」文章裡的兩位老姊姊，人生路途中偶然相逢，之後各奔西東，一個不願與往事纏綿，另一個想報答當年的救命恩情。儘管社會現實，但這種尋找恩人的故事，從來沒有少過，電視綜藝節目偶爾也會以此為題，鋪排尋人橋段，那種久別重逢的眼淚，比鑽石還閃亮。


潛水天使
里長經常到仁愛市場吃早餐，希望藉此了解民眾的需求。
「里長，街角那個水溝蓋壞了，麻煩找人來修一下！」
「巷子口那盞路燈昨晚壞了，好暗喔，趕快請人來處理吧！」
「里長，你那邊還有沒有資源回收袋？可以拿一個給我嗎？我家的破掉不能用了！」……吃完早餐，里長一天的工作也開始了。
有時同一條路上的東西吃膩了，我也會騎腳踏車到稍遠一點的地方去嘗嘗不同的口味。四、五年前某一天，發現仁愛市場另一頭的某條小巷子口有家土魠魚羹麵店，好奇進去吃了一碗，頗有風味。
賣麵的老闆娘笑臉迎人，但眉宇之間似乎寫著一個「苦」字；但由於剛認識，不方便多問，吃了幾次之後，越發好奇，她到底有著什麼天大的心事？有天我又去吃麵，見一名年輕女子走進店裡，打完招呼後，逕自往內室走去，神態相當自然。
我問起那個人是誰？老闆娘回答道：「居家護理師，進去幫我女兒按摩！」
我「喔」了一聲，繼續吃麵。按摩？是什麼狀況？好奇心像一雙忙碌的鼓槌不斷在大腦裡敲打，麵吃到一半，終於忍不住，詢問可否讓我進去看一下？老闆娘帶我走到麵攤後面，嘩啦地拉開門簾，裡面有一間不到兩坪的小木板隔間，一名少女躺在床上，居家護理師正在幫她的手腳按摩，一邊說道：「這樣才不會萎縮。」
我見那位少女明顯已是頭大身小，四肢細弱，說按摩防止萎縮云云，看來也只是盡人事而已。
我進一步問：「怎麼不把女兒送去安養機構，好專心做生意？」
老闆娘說道：「從她兩歲照顧到現在十八歲了，怎麼捨得送去給人照顧？」
少女嘴角牽動了一下，淺淺一笑，老闆娘也笑了，這笑是真笑，是一個母親發自內心的喜悅，不是遮掩苦楚的面具。
回座後，老闆娘拿出二女兒在學校向慈善機構申請清寒獎助金的申請書給我看，裡面寫道：「姊姊大學剛畢業，在臺北找工作，妹妹兩歲被人撞傷，一直癱瘓到現在，肇事者逃逸……最小的弟弟還在讀高中，全家生計靠媽媽的麵攤維持……」
寫申請書的二女兒就讀某家私立醫學院。申請書最後有句話重重撞擊我的大腦：「生意失敗，加上妹妹發生車禍，爸爸就丟下我們跑了……」
得知我是里長之後，老闆娘敞開心胸把事情經過全講了：十幾年前，家裡經營食品材料生意，公司倉庫幾百坪，家裡有兩輛車，還請了司機。誰知人生風雲難測，先生投資不當，拖垮本業，積欠了一筆債務。兩歲的女兒在自家門口玩耍，被一輛汽車撞成昏迷，醫治了許久不見起色，大腦只剩一小部分還醒著，她先生索性一走了之，變成了路人甲。
我見那女孩躺在床上，四肢不停躁動，兩眼盡是無邪的光芒，旁人逗她、憐她，她不會說話，但嘴角只要偶爾牽動一下，媽媽就感動得要命，也不知那一抹小小的牽動是有意還是無意。
老闆娘一個人在前面賣麵，又要抽身到後面照顧女兒，忙進忙出。我繼續吃著麵，忽然來了一群嘉義大學新民校區的學生，一坐下來就像麻雀般嘰哩呱啦講個不停，其中一個男生笑著向老闆娘說道：「阿姨，我們要放寒假回家過年了，妳也可以休息一陣子囉！」學生想法單純，不知學期快樂的結束，就是麵攤難過的開始，小孩歡喜過年，大人煩惱沒錢！
命運之神還是沒有眷顧這個家庭。那年冬天的一次風寒，女孩咳嗽不止，送醫搶救，醫師宣布肺部感染壞死，已無法自主呼吸，必須在呼吸照護病房靠機器維生，每月住院費用一萬五千元。
之後我又去吃麵，忍不住問道：「妹妹還好嗎？」
老闆娘一聽到「妹妹」兩字，臉上用力遮掩苦楚的笑意瞬間消失，嘆氣說道：「已經氣切，今年不能回家過年了！」
吃完麵，我立即跑去找一位朋友，他是我的「金主」，我把老闆娘的狀況告訴他，他當場拿了一萬元給我，我把錢放在紅包袋內，回到麵攤交給老闆娘，「這是給妹妹的壓歲錢！」
老闆娘發現金額是一萬元，傻了半晌，「我以為只是一點小意思，怎麼這麼多？……」
我說道：「這不是我的錢，是別人捐的善款。麵攤休息時，妳不是都會去醫院看女兒嗎？快出發吧，要下雨了。」
老闆娘簡單收拾了麵攤，趕赴醫院探視女兒。
「新年快樂啊，小妹妹！」我心中默默祝福著。
那時我請了里內的喜憨兒小建在辦公處幫忙，下午在外面忙了一陣，回到辦公處時，已經晚上七點多，小建回家去了，辦公桌上卻多了一個便當。我騎了腳踏車到小建家裡，問便當是誰拿來的？小建說：「是那個……甜蜜蜜阿姨！」
誰是甜蜜蜜？聽起來好像是開卡拉ＯＫ練歌場的。只聽他又說道：「就是那個……市場後面賣土魠魚羹麵的！」
為什麼她叫「甜蜜蜜」？小建爸爸在一旁解釋：「她以前在我家附近賣過番薯糖，所以我們叫她『甜蜜蜜』。」
這般命運，卻有個綽號叫「甜蜜蜜」，里長好想去撞牆！
我把快冷掉的便當帶回辦公處速速吃了，再赴甜蜜蜜的攤上向她致謝，請她以後不用這麼麻煩。她笑著說道：「我到醫院看女兒回來，給兒子買了便當，順便幫你買一個，不會麻煩的。」
停了片刻，甜蜜蜜突然說道：「壓力這麼大……其實我很煩惱……只是沒說出來。」哽咽了。
她的壓力早已寫在眉宇之間，不說我也知道，怕她情緒潰堤，簡單安慰幾句後，匆匆離去。
網路上曾流傳一支下冰雹的影片，一顆顆乒乓球大小的冰雹從天而降，朝著一戶人家狂轟爛炸，看得觸目驚心。甜蜜蜜的遭遇就像影片裡那戶人家一樣，不斷遭到苦難的襲擊。
隔年冬天，甜蜜蜜的低收入戶資格突然被終止，我跑到市政府查詢，得到的答覆是：「稽查人員發現，這個家庭的四個小孩與父親同一個戶籍，實際上卻由母親扶養，經調查母親的財產，發現她娘家在臺北有兩棟房子，核算家庭總資產，超過標準，因此取消低收入戶資格！」
這種事經常會讓人氣到七竅生煙。娘家有房子，竟然是出嫁已二十餘年的女兒領不到政府補助的原因。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娘家的財產她分得到嗎？
「可以，依照法律，她將來可以分到！」市府人員如此答覆我。
「將來？這個家庭現在都快過不去了，還有將來？」
每個月少了一萬多元補助，對甜蜜蜜而言，簡直像一把利刃架在脖子上，她跑到公所去拜託，沒用；又跑到市政府去哀求，還是沒用，對小老百姓而言，法令就是法令，沒有任何逆轉勝的空間。事後了解，原來那一年政府突然對低收入戶的資格加強審查，像甜蜜蜜這樣的案例有好幾個，稽查人員的績效變成這些家庭的災難。慈濟功德會知情後，一一前往探訪，各捐助善款數萬元，他們扮演起救援投手的角色。
甜蜜蜜最後把麵攤關了，改行去當居家看護，已經快五十歲的她，必須用盡身體的每一滴力量來滿足家庭的財務需求：房租、水電、電話、瓦斯……零零碎碎，什麼都要錢。四個小孩，一個大學剛畢業，在臺北上班，領二十二Ｋ；一個讀私立醫學院，雖然辦了助學貸款，但買書、實驗都要費用；一個讀高中，準備考大學；另一個躺在醫院裡，連呼吸都得花錢買。
夜深人靜，當甜蜜蜜看顧的老人入睡後，有時她會打電話給我，「里長，我真的好累！」
說著說著就哭了，哭完後，她又努力笑出來，痛苦的人沒有悲觀的權利，她還得面對每一個明天。
里長好奇去吃了一碗土魠魚羹麵，與這個家庭結下了不解之緣，在他們面臨困難的時候，我愈不能鬆手；於是在網路上發動勸募，好幾位網友響應，有的是整筆金額，有的按月匯入若干金額到甜蜜蜜女兒的帳戶，他們在這個家庭即將崩解之前，適時跳出來撐住，這些人一開始我一個也不認識。
一年前甜蜜蜜告訴我，她女兒已經通過醫師的國家考試。欣喜之餘，我不免懷疑，她女兒還在醫學院讀書，怎麼可能通過醫師國家考試？詳細了解後，原來她通過的是第一階段的國家考試，等到畢業再考第二階段，就能取得醫師資格。
今年暑假，那位讀醫學院的二女兒結束學校的學習課程，進到醫院實習，在正式實習前一天，她打電話給我，興奮說道：「下個月開始，我每個月就可以領到兩萬元生活費，里長，請那些善心人士不用再捐錢了！」
我聽了很感動，兩萬元不算多，而且菜鳥實習醫師的訓練比入伍新兵還操，但女孩覺得已經蓄積了充分的能量，準備帶領這個家破繭而出，展開新生。
雖然媒體每天都報導著驚悚的社會新聞，但我們的社會裡其實潛藏著一股巨大的善意。有些人平時在網路上是潛水客，不出聲，一旦發現有人需要幫助，他們會用最快的速度浮出水面，即刻救援，然後又悄然潛入水中。
我稱這些人為「潛水天使」。

【後語】
一碗土魠魚羹麵讓里長嘗到一個落難家庭的酸澀滋味，也發現許多潛藏在社會各角落的甜蜜善意，感謝所有曾經幫助過甜蜜蜜的潛水天使，沒有你們，這個家庭早就瓦解了。

如父的臉孔
看倌說里長在雅虎寫文章，好像在一○一擺專櫃，少了些味兒。這話真是說到我心坎裡了。
原先在中時部落格寫作了幾年，像是邀請朋友到家裡唱歌一樣，講好不抓包的，大家引吭高歌，坐著唱、躺著唱、笑著唱、哭著唱，歡喜自在。來搗亂的、人身攻擊的、援助交際的、推銷靈骨塔的，都會被我轟出去，因為那裡是我家。
在雅虎寫稿完全不同，就像被請到溫泉旅館唱那卡西（在餐廳或店家賣唱的表演方式），客人拍手也好、胡鬧也罷，唱歌的人只能耐著性子把歌唱完。我原本很在乎與看倌之間的互動，但我在這裡甚至連如何張貼、回應留言都不會，只能專心當個唱歌的人。
因環境不同，在雅虎寫稿，我考慮的因素比較多，畢竟筆下人物都是我服務過的個案，或是好友，願意與我分享非常深層的心事，在自家說這些故事給朋友聽，非常溫暖、非常自在，但在開放的平臺、陌生人面前，把這些人最脆弱的一面呈現出來，我能不小心翼翼嗎？
為什麼專寫這些題材？因為創作者主要的素材來自生活經驗。里長就生活在這些人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之中，寫的當然是這些東西，如果我盡寫些偉大的國際民生問題，有說服力嗎？
況且小人物的心情際遇，從古至今，往往被忽略，總要有人替他們發聲，君不見袁枚寫的：
「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
石壕村裡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
只有楊貴妃的愛情才是愛情嗎？和母親同姓的五歲女孩為了擁有一個父親，偷偷在戶口名簿寫上生父的名字，不令人驚訝嗎？腦性痲痹的青年不畏嘲弄，堅持到工廠上班，扛起全家生計重擔，不令人感動嗎？婦人家境正常，但為了省二十元，每天從臺南市花費兩小時騎腳踏車，到嘉義市福義軒餅店門口排隊買蛋捲，不令人驚奇嗎？
這些平凡眾生與我朝夕相處，他們對國家政策一點影響力也沒有，他們都是管線末端的低水壓用戶，當政府的末梢神經出了問題，這些人首當其衝，而我是管線末端的伺服器，專門服務這些人。
看倌們，請別用檢視偉大政治人物的標準來看待這些人，他們只是站在精品櫥窗外驚見一只手錶要價幾百萬，刺激一下腦神經就覺得很舒爽的尋常百姓。總統大選，他們不管將票投給誰，結束之後，都得堅強面對明天。
十七年前，阿益從嘉義市東區的家裡，搖搖晃晃，徒步兩、三公里，來到本里的某家工廠，問老闆：「……請問……有工作可以做嗎？」
他講話的節奏異於常人，開頭留白三、四秒鐘，每講兩、三個字就會停頓一下，講到最後，剩餘的字句會像瞬間投出的球一般全部傾洩而出。初見面的人很難適應他說話的節奏，但聽久了之後，發現他的表達能力並沒有問題，只是某些肌肉組織不好控制，而他已經盡力了。
阿益是中度身心障礙的腦性痲痹患者，父親原在臺北市南港區擺攤賣麵，但他國中還沒畢業，父親就過世了，母親只好帶著他和三個弟妹回嘉義娘家打拚，賣麵維生了一陣子，最後因為身體狀況不佳，無法繼續做生意。那年阿益二十歲，獨自走路到工廠尋找全家的生路。
老闆雇用了他，阿益一做十七年，從包裝貨品的小弟到送貨的外務員，交通工具從雙腳變成拼裝機車，弟妹也各自從學校畢業進入社會，一個個自立門戶，他們沒有忘記，是腦性痲痹的哥哥帶領著全家走過這條漫長的幽暗隧道。
還有一位林大哥在軍中服務將近五十年，身為革命軍人卻有一手好廚藝，令人嘖嘖稱奇，他說是環境訓練出來的。
「小時候家裡環境不好，父母工作很忙，我是老大，有三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八、九歲時，我就會燒煤炭、做飯菜給弟妹們吃，現在只要有空，還是會在家裡做飯給老婆和小孩吃。」
他感念過去的環境訓練出一手絕活，打算退休後開一家「上校水餃館」，與社會大眾分享超過半世紀的好手藝。他說戰後的一代人民在辛苦中成長，環境教會他們很多事情，再下一代就沒有這個「福氣」了。
林大哥八、九歲就扮演起「如父」的角色，帶領弟妹走過那一段辛苦的歲月，今年已經六十幾歲，仍然笑口常開，一張臉充滿青春活力，朋友誇他好命，他回了一句很有禪味的話：「如果前半生不辛苦一點，後半生就會過得很辛苦！」
阿益與林大哥一樣，年紀輕輕就被迫擔負起「父親」的職責，阿益更大的挑戰在於行動不便、表達能力欠佳，但他毅然肩負起長子的責任，成功帶領全家走過生命的困境。
人承受了某些壓力，奮力戰勝之後，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潛能！
除了主動向命運宣戰的積極態度外，阿益還有個別人無法企及的能耐，他的ＥＱ非常高，不怕被人譏笑，就算有人無情地嘲弄他，他也不會生氣。套句電影裡的臺詞：「他哪來的自信？」
有人當著阿益的面說他長相奇怪，小孩看到會怕，他歪著頭笑笑地說道：「……不會啊……我是帥哥呢！」
有人挖苦他講話速度太慢，等到一句話全部講完，最前面講的是什麼，大家已經忘了。阿益沒有發怒，反倒學野狼嚎叫了一聲「啊……嗚……」
有人要替他介紹女朋友，怕對方嫌棄，開玩笑說他是公司的「經理」。雖然女朋友沒有交成，但之後大家都習慣喊他「經理」，聽起來有點諷刺，但阿益總笑笑回應：「……不……錯喔！」
客戶喜歡逗他、弄他，但他的高ＥＱ好像太極拳，把每個朝正面攻來的力道化解於無形，功力直逼張三豐。但他不是隱忍，而是真的把所有的惡意都化成空氣，自然消散了。
這是上帝為他開啟的另一扇窗。
原先愛作弄他的客戶愈來愈喜歡他，最後阿益成了公司的活招牌，不管走到哪裡都很受歡迎，這是全世界的ＥＭＢＡ都教不出來的核心優勢。
七年前，阿益娶了大陸籍妻子，妻子在一家服裝修改店上班，阿益每天騎拼裝機車送她上下班，幾年後妻子自己開了裁縫店，有了積蓄，添購了一輛小車，假日載阿益到處兜風。兩年前，他們貸款買了間中古透天厝，朋友拜訪參觀，仰頭看著四公尺高的客廳天花板，假裝挖苦說道：「哎喲！你們家客廳天花板太高，害我脖子扭到了啦！」
阿益還是笑笑說道：「……不……錯喔！」
阿益每講一句話，都得非常用力扯動臉上的全部肌肉，變成一張扭曲的臉孔，但在我看來，那是一朵玫瑰，一朵壓不扁的玫瑰。

【後語】
腦性痲痹的阿益是眾多非凡小人物的縮影，嚴峻的環境讓他超越身體障礙帶來的困擾，他沒有時間自卑，排行老大的他必須照顧媽媽及三個幼小的弟妹，他勇敢走出家門，面對人生挑戰，獲得一定的成果。
當然，他也很幸運，遇到好的雇主，願意讓他長期在公司服務。阿益做得愈久，愈凸顯出他在職場上的價值，這種人認分、勤勞、ＥＱ高，經過一段時間後，很容易可以看出：願意雇用阿益，其實老闆不虧反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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