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時報排行榜冠軍!
美國亞馬遜讀者「充滿力道的聲音」、「優美的文字」紛紛推薦!
黃越綏(財團法人國際單親兒童文教基金會)、賴佩霞(魅麗雜誌發行人/作家)、盧蘇偉(暢銷作家)
--推薦
露塔的書是寫給母親的情書,也是告別信,這位母親啟發了她──也幾乎毀了她。
「傷痛和愛是我們人生中常見的元素。
我們都有我們如此深愛的人。
我們都帶著巨大的傷痛,這些傷往往是由我們所愛的人造成。
我的母親很糟糕,但她同時也很棒。
她既不成熟卻又複雜。
她對我說的話和做的事讓人很受傷,但她愛我勝過任何人。
我希望人們看見我眼中的世界──
充滿美麗,尤其是在矛盾的地方。
就算是在生命中最荒蕪的時刻,依然充滿美麗。
無處不可見,就在我們身邊,只要我們願意去尋找。」
──朵敏妮嘉.露塔
作一個有趣的人,比作一個好人更重要?
在這本驚心動魄的回憶錄中,凱絲,這個野獸般的母親,隨著每一頁翻過而愈加膨脹,充滿了實境節目中當作討論主題的種種失能問題:她是個藥物成癮者、藥頭、購物狂、囤積狂,還是倒閉的生意人。她在女兒面前,毫不猶豫地拿鐵撬敲碎某人車上的擋風玻璃。
身為作者,朵敏妮嘉‧露塔應該感謝她的幸運星,讓她能有這麼特別的人當她的母親。但身為女兒,可就不做如是想了。凱絲是個充滿矛盾的奇葩,這個女人收到福利金支票時會蹦蹦跳跳地大叫:「發錢日!發錢日!」,卻也會執著於名牌服裝和史科西斯的電影。這女人會鼓勵她還是青少年的女兒懷孕,卻也會幫助她進入名校菲利普學院就讀。她們母女的關係在凱絲的藥量逐漸增加、行為也愈加失控之下惡化,並不令人意外。
當然,沒有人能靠著一本精采的回憶錄,就擺脫拉拔長大的那雙手,即使像露塔那樣的母親也一樣。在本書的後面四分之一,主要是描述露塔自己持續的酗酒問題,以及不斷失敗的親密關係;打破了本書前四分之三讓人著迷的魔咒,儘管很可怕,卻帶有一種朦朧、出人意料的美感。相反地,露塔如今的掙扎,充滿赤裸裸裸地憤怒和自憐,讓人刺痛。本書宛如更灰暗、有趣、限制級版本的《玻璃城堡》,展現出文學中的嶄新語言。露塔的書既是給母親的情書,也是告別信,這位母親啟發了她──也幾乎毀了她。
在故事開始之前──
「小女孩自然都會經歷一種階段,當賀爾蒙的影響達到頂峰、自我意識覺醒,她們就會突然開始鄙視起自己的母親。但我沒有。當我越長大,我就越害怕失去我母親猛烈、喜怒無常的愛。」
~在我的故事繼續下去之前,關於這個女人,有什麼是你們還需要知道的?有的話,就是她相信「當個有趣的人比當個好人來得重要」;她讓我隨時想要就可以蹺課,而且要是電視上有好看的電影,她也不會讓我去上學,因為她說,她需要我待在家,和她一起看。拜這樣的教育所賜,我是整個二年級當中,唯一一個可以說出【疤面煞星】和【教父】所有情節的女孩。還有就是,她從七歲起就讓我自己準備我大部分的三餐,從九歲就讓我洗家裡所有的衣物。她唯一的賺錢技術就是無中生有。她曾經比選美皇后還自我感覺良好,但上一次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有超過兩百磅重,手臂上還布滿膿瘡。另外就是她是如此愛我,以致於忍不住恨我;到現在每星期至少一次,我還會夢到她想殺了我。~
YOU WERE SICK, BUT NOW YOU’RE WELL.
AND THERE’S WORK TO DO.
—Kurt Vonnegut
你過去是生病了,但現在你好了。
接下來,該去做些什麼了。
—馮內果
──獻給「她」──
作者簡介:
朵敏妮嘉‧露塔
Domenica Ruta
她出生並成長於麻塞諸塞州的丹佛市。畢業於歐柏林學院,並獲得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米確納寫作中心的碩士學位。曾入圍奇恩文學獎,並獲選為麥道爾藝術村The MacDowell Colony、紐約藍山藝術中心Blue Mountain Center、溫切斯特Hedgebrook等地的駐村創作者。
譯者簡介:
蔡宜真
成功大學建築系學士、義大利歐洲設計學院整合傳播碩士(Master of Fashion Communication Coordination / Institute Europe of Design)
著作有《大象農莊》(小知堂出版);譯作有《蔓越莓皇后》(馥林出版)、《關鍵設計報告》(DVD)(麥浩斯出版),《樂高神話》、《擦擦史》(商周出版)
各界推薦
媒體推薦:
「如果親戚和鄰居是地球上生活中的難題,那麼原生家庭的關係則是生命中靈魂深淵的牽絆。作者朵敏妮嘉‧露塔,三十歲未婚,破產的她,即使已從酗酒中清醒過來,至今連夢中猶被無助追趕、失去所愛、迷失方向……等過去的創傷所困惑。
透過自白的回憶錄方式,用文學抒情的筆調,刻劃出她個人獨特的生命經驗。尤其與影響她人格發展最大的母親之間的愛恨情仇,在她突出、幽默、同理心的描述下,處處都是現實的寫照。更反映人性的弱點與人生的哲理,不得不為她的才華讚嘆。這是本毋須包裝卻內容誠實到令人難以割捨的佳作,值得再三地推薦。」──黃越綏
「這是一個迷人、難忘的新生代母女故事,以嶄新的抒情語言娓娓道來。」──Indie 二○一三年三月選書
「如同《大說謊家俱樂部》、《柳橙不是唯一的水果》等悲劇家庭回憶錄一般,露塔詳細地描述了她如何掙扎走出母親嗑藥的童年歷程。令人意外地,這本回憶錄描寫的並非吸毒,而是在經濟上高高低低的過程,她的母親在生意上有時會獲得成功,但在擔任親職上卻是完全的失敗。露塔造訪住在附近的中產階級的父親的家時,她和母親的赤貧在相較之下更顯露無遺。這種兩面生活在她母親事業成功之後並沒有消除,反而帶來源源不絕、大量充斥的藥物,導致露塔本人的上癮。她坦承自己有時候記憶模糊,並對自己的失敗坦承不諱,揮不去那令人心痛的事實,亦即在這樣的情況下要建立人生是如何地困難。露塔的雙親是如此輕易地、完全地失職,她以一種旁觀者般的超然,訴說父母親帶給她的無助絕望;使本書充滿張力。」──Booklist
「這是一部描述一個女兒如何脫離販毒、吸毒的母親的回憶錄……露塔毫無保留地,以客觀又溫柔的方式,描述她在麻塞諸塞州所度過的童年,內容包括她在天主教學校發生的事件;她母親變成百萬富翁,隨後又因為藥物濫用而損失金錢;以及她遭到一位戀童癖者的性侵犯,這人還是她母親的朋友。露塔也墜入她自己的藥物和酒精成癮深淵,她是如何嘗試想讓自己成功,以及如何爬回社會中的過程……書中毫不造做、具有黑色幽默感的直白用語,讓本書耐人尋味。露塔讓我們看到,幼年時的感情牽繫,不論環境如何,都能成為原諒解的基礎。本書鮮明地描繪出從一生的困境中掙脫,以及讓人穿越這一切的愛。」──Kirkus評論
「這是一本英勇又讓人心碎的書」──BUST雜誌
「有太多的回憶錄為了顧及故事的快節奏而犧牲了文筆,但朵敏妮嘉‧露塔是個優秀傑出的作者,出口成章。她筆下有大美,對語言尊重,她筆下的故事充滿人性、同理心以及幽默感。」──Gabrielle Hamilton
「伊扎‧龐得指示朵敏妮嘉‧露塔說:「寫點新鮮的」,而她也這麼做了。艱難的童年很多,但能將危難化為藝術者幾希。立場堅定不移、在幽默中見諒解,本書是難得一見的故事,看似老套卻讓你非讀到最後不可。」──Kathryn Harrison
「在自傳的世界中,瑪麗‧卡爾和傑佛瑞‧沃夫所出版的傑出作品,特別明亮耀眼,就如同金屬線上掛著的真正星星一樣閃亮。本書就是如此。我願意閱讀朵敏妮嘉‧露塔寫的任何東西。」──Amy Bloom,《Where the God of Love Hangs Out》一書的作者
「特別地奇妙、奇妙地特別,這是我讀過最好的自傳之一。朵敏妮嘉‧露塔完成了所有出身於破碎家庭的藝術家必須完成的事:她創造了她自己。」──Gary Shteyngart,《Super Sad True Love Story》一書的作者
「光彩奪目、層次井然的傑作。」──紐約時報書評(New York Times)
「動人、有趣而淒美。」──波士頓全球報(Boston Globe)
「迷人……如同更灰暗、有趣、限制級版本的《玻璃城堡》,展現出文學中的嶄新語言。」──娛樂週刊(Entertainment Weekly)
「一本來自於當代的非凡回憶錄,記錄一個女孩從不友善的街道(以及雙親)為起點,最終成為作家的曲折過程……在蓬勃發展的回憶錄類文學作品中(尤其是內容包括十二步驟戒癮悔改過程的),誕生了朵敏妮嘉‧露塔這位贏家,以及她閃耀的作品……儘管生活過得赤字累累,露塔卻與生俱來一種『對印刷文字有狼一般的食慾』……幸運的是,她對文字的沉迷一直持續到她具備了所有的工具,可以用來創作出閃耀奪目、深入肺腑的回憶錄。」──ELLE雜誌
「既勇敢又令人心疼」──BUST雜誌
「朵敏妮嘉‧露塔是個優秀傑出的作者,出口成章。她筆下有大美,對語言尊重,她筆下的故事充滿人性、同理心以及幽默感。」──Gabrielle Hamilton, 《廚房裡的身影:餐桌上的溫暖記憶》(Blood, Bones & Butter)一書作者
「有力…特別地有趣…露塔以堅定不移的誠實寫作。」──Slatey雜誌
「艱難的童年很多,但能將危難化為藝術者幾希。立場堅定不移、在幽默中見諒解,本書是難得一見的故事,看似老套卻讓你非讀到最後不可。」──Kathryn Harrison, 《Enchantments》一書的作者
媒體推薦:「如果親戚和鄰居是地球上生活中的難題,那麼原生家庭的關係則是生命中靈魂深淵的牽絆。作者朵敏妮嘉‧露塔,三十歲未婚,破產的她,即使已從酗酒中清醒過來,至今連夢中猶被無助追趕、失去所愛、迷失方向……等過去的創傷所困惑。
透過自白的回憶錄方式,用文學抒情的筆調,刻劃出她個人獨特的生命經驗。尤其與影響她人格發展最大的母親之間的愛恨情仇,在她突出、幽默、同理心的描述下,處處都是現實的寫照。更反映人性的弱點與人生的哲理,不得不為她的才華讚嘆。這是本毋須包裝卻內容誠實到令人難以割捨的佳作,值得再三地...
章節試閱
序幕
Glass
玻璃
母親握著壁爐的鐵製撥火棒,對我說:「上車去。」
我套上我的牛仔褲,跟著她走到屋外。她臉上的表情,顯示她現在既煩躁又壞心眼,好像有人剛才把她從充滿美夢的沈睡中,硬生生給拖出來似地。我看得出來,她很生氣。但不是針對我,至少這回不是。
她的車是萊姆綠色的,到處都有泥污的斑點和條紋,覆蓋在凹痕上。她叫這台車破箱子。正確地說,是我們這樣叫這台車。而我母親討厭這台車,討厭到不介意我們怎麼罵它。「真是台破車。」每當它又拋錨的時候,我們都會這樣抱怨;而且我可以打賭,這種情況一天至少會發生一次,下雪的時候就更頻繁了。它是我們的家庭生活中擁有過的,最不可靠的一台車,簡直就是要靠禱告才能動的一台機器。
這台車眾多的缺陷之一,就是副駕駛座位的門內側板不見了,控制窗戶和門鎖的裝置暴露在外。我把手指戳進縫隙中,前後撥弄著裡面的橡膠,讓金屬接頭一鬆一緊、一鬆一緊地。真是特別的景象。怎麼看都不厭。
「別弄了。」媽說。她把手伸過來抓住我的手。「這台車和我一樣老了。」超過二十歲了,至少。「不知道它還能撐多久。」
「我們要去哪?」我問她。
她急迫地點燃銜在唇邊的香煙,把鑰匙插進鎖孔中。我屏住呼吸。這種下意識的舉動已經有如儀式一般,我從來不去懷疑這樣做是否有用,或是有沒有根據。我心中暗自揣想,要是這個儀式有任何變化,可能就會破壞了引擎蓋下正在運作的魔法。接下來會怎麼樣呢?我們可以順利開車去學校、去上班、去購物,就如同這郊區裡的每個人一樣嗎?或者是我們會聽見那熟悉的哧哧、嘶嘶聲,通知我們這一天又被毀了?
「拜託。」媽喃喃道。「拜託。」
隆隆一聲,引擎發動了。我們要去某個地方了。
母親和我住在麻塞諸塞州的北海岸,距離波士頓約三十分鐘車程,但這是指別人的車。這天,我們的目的地似乎離家不遠,因為只開了幾分鐘,她就把車停在一處安靜、綠樹成行的街道上,下了車。我記得我看著她從擋風玻璃前走過,她一打開我這邊的車門,我就撲進她懷裡。她把我抱起來,放在車子的引擎蓋上。那是個寒冷的陰天,金屬引擎蓋在我腿下暖烘烘的。媽把身體伸進敞開的駕駛座窗戶,把我們的撥火鉗從後座拿出來。接著,沒說一句話,她開始砸一輛別人車上的擋風玻璃。
那台車是紅色的,我還記得。但也許可能是我搞錯了,是這些年來,我把母親憤怒的顏色塗抹上去了。我當時幾歲?四歲,或是五歲?年紀小到有時母親還會帶著我,但已經大到不會被她的行為嚇到了。
母親。她的名字是凱絲琳(Kathleen),被暱稱為凱絲(Kathi)。要是你把她的名字拼錯了,拼成Kathy,或者連老天都不容的Cathy,她就會用她的怒目撕碎你的臉。她比五呎高一點點(譯註:五呎大約一百五十二公分),有一次我看過她在和某一個男友吵架的時候,把一台冰箱整個翻過來。她力量的核心集中在她的肺。就如同我們家族血脈中所有的女性一樣,凱絲特別擅長尖叫。有時候她一張開口,發出的尖叫聲可以持續好幾分鐘,都不需要暫停,也不會嘶啞。她常常會彎下腰,直接對著我的臉尖叫,而我會盯著她臼齒上黑黑的補牙處恍神,她呼吸的熱氣如同手指頭一般,碰著我的臉。不過音量不足以顯示她的心情好壞;因為她的本質和本性就是大聲。不只是她的聲音,還有那叮噹響的耳環、長長的紅色指甲、緊身牛仔褲,還有露出她雄偉乳溝的上衣領口。我總是爬上我母親的膝頭,想把她的扣子扣上面一點。「不行,親愛的。」她會這樣說,一邊把我的手從她胸前拿開。「媽咪現在想要秀一下她的咪咪。」她的頭髮近乎黑色,但她堅持把頭髮漂成黛博拉‧哈瑞(譯註:Deborah Harry,美國歌手)般的淺金色。她有一個刺青,是刺在左手無名指上的一隻螃蟹──象徵她的星座──雖然小,卻足以讓人感到遺憾。連她自己都覺得羞於見人,我會知道是因為她把刺青藏在一只金色的婚戒下面,那時她根本就離結婚的時間還久得很。
在我的故事繼續下去之前,關於這個女人,有什麼是你們還需要知道的?有的話,就是她相信當個有趣的人比當個好人來得重要;她讓我隨時想要就可以蹺課,而且要是電視上有好看的電影,她也不會讓我去上學,因為她說,她需要我待在家,和她一起看。拜這樣的教育所賜,我是整個二年級當中,唯一一個可以說出《疤面煞星》和《教父》所有情節的女孩。還有就是,她從七歲起就讓我自己準備我大部分的三餐,從九歲就讓我洗家裡所有的衣物。她唯一的賺錢技術就是無中生有。她曾經比選美皇后還自我感覺良好,但上一次我見到她的時候,她有超過兩百磅重,手臂上還佈滿膿瘡。另外就是她是如此愛我,以致於忍不住恨我;到現在每星期至少一次,我還會夢到她想殺了我。
我說到哪裡了?
對了,砸一台車的擋風玻璃。
這台車的主人叫做喬絲,是我母親唯一的兄弟的前女友。不知道是我的舅舅請我母親幫這個忙,還是她自動自發的。現在想起來,兩種都有可能。我母親的義裔美籍家庭有種既凶殘又不經大腦的榮譽感,每個人經常違反它,又同樣頻繁地加以執行。砸擋風玻璃這件事是關乎忠誠的。直到長大之後,我才了解到,我母親對我也有同樣的要求。
在人生的這個時間點上,凱絲的體重大約是一百二十五磅(譯註:大約五十六公斤)。配上她矮小的身高,讓她的身形好像枕頭一樣,側面的力矩不佳。但,只要放一根鐵桿在她手中,再加上一點憤怒,我媽可以揮棒揮得像泰德‧威廉斯一樣。(譯註:Ted Williams,一九一八~二○○二,美國大聯盟波士頓紅襪隊球員)
感覺上經過好長一段時間,擋風玻璃終於裂開了一小塊。
「現在暫時不要看媽咪,好不好?」她對我說悄悄話。
那不然我要看哪裡?而且為什麼她要唬弄我?我母親喜歡有觀眾旁觀。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這一點了。
她又猛擊了幾下,那一小塊裂痕開始以鋸齒型、成輻射狀向外擴散,好像我用蠟筆畫的太陽的形狀。
我坐在引擎蓋上,一心期待聽到玻璃破碎的聲音,不過卻花了好久的時間。我母親似乎和我同時發現了這一點,因為就在此時,她停下動作,轉身看著我,聳聳肩,好像在說:「我以為沒這麼困難的。」
我把身體傾向她那邊,如同一株植物向著房間中,陽光最充分的那扇窗伸展。隨著每一次出擊,我祈禱著終於可以聽見那個聲音──那種可愛的、精緻的墜落聲,來自於某種碎成片片的東西。我母親用盡她所有的力氣去砸那女人的擋風玻璃,但它還是不碎。最後她放棄了。我們又回到車上,沉默地開車回家,我們倆都渴求著那種玻璃碎裂的聲響。
第一章
Dirty
髒話
我的童年是在一九八○年代,我長牙的時候,啃的是超級流浪漢合唱團的《美國早餐》專輯(Supertramp,Breakfast in America)的硬紙板封套。隆納‧雷根是當時的總統。不記得為什麼了,我以前總是叫他通心粉嘴先生。而凱絲每當看到他嚴厲的臉出現在電視上,就會有一個特別的問候方式。
「Ba fungul 八凡褲咧」(譯註:音似義大利文的髒話,作者小時候並不知其意)她會這麼說,一邊用手拂過下巴。她用大拇指輕彈一下上門牙,將中指伸向空中,假裝吐口水。「他是個演員,你知道吧。還不是什麼好演員。演些西部片、肥皂劇之類的。」
我母親是這麼討厭雷根,以致於我還以為她私底下認識他──就如同她那些走馬燈一樣的朋友們,她總是抱怨說他們把她騙得身無分文。我母親把雷根所說的話,看作是對她個人的貶低。當然她的意思是指在人口統計上而言──因為她是個領救濟金的單親媽媽。感覺上每隔幾天,晚間新聞就會針對這些婦女做一個特別報導,把她們塑造成好像對抗美國經濟緊縮的虛擬英雄似的。我母親把這類的事都往心裡去了。
有好多次,凱絲還真夠資格扮演勇往直前、努力工作的單親媽媽。例如,在耶誕節的時候,她就會兼兩份,甚至三份差,擔任本地玩具店裡的收銀員,只是為了可以拿到耶誕季節那些引人垂涎的玩具。有一年是一隻豬臉的娃娃,頭上還有一撮凸起的橘色人造毛,後來我對它施虐,用它那顯然過大的塑膠頭顱大力敲人行道。凱絲預先把這個娃娃藏在收銀機底下,等到人潮擁擠的時間過了之後,店裡的東西也差不多賣光了,這樣我才會有一個玩具,是她先享受後付款買來的。
只要有任何可以寵溺我的事物是可以花錢買的,我母親就會想辦法生出錢來;任何一種我感興趣的課外活動,都可以讓她把支票帳戶清空,好付錢給某人來培育我的才藝。這就是我之所以練過兒童芭蕾、學過攝影、海洋學,還有法文會話的原因。大約在我八歲或九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從卡通上聽到的一首知名曲子的和弦,就知道那是貝多芬的作品;凱絲因此而激動不已,幫我買了波士頓交響樂團的兒童系列票。足足有六個星期的每週六,我和一群其他古典樂迷小孩,還有他們的家長,一同搭學校巴士進城。凱絲因為知道自己絕對不可能準時起床、載我到約定的集合地點,於是她雇了一輛計程車載我,並且預先付款。當我表現出對電腦的興趣,她就在殖民地主題餐廳當女侍,星期天早上頭上戴著蘇格蘭帽,值早午餐的班。她一直工作了兩個月,直到賺的錢足夠幫我買一台全新的蘋果電腦;然後有一天她打電話請了病假,然後就再也不去了。她曾經應聘負責吧台、在一個觀光景點負責照應一個龍蝦攤子,也當過餐車的司機。最後這一個是在她眾多的工作中,我最喜歡的一個,雖然為時並不久。我喜歡無窮無盡的巧克力棒庫存,也喜歡和我媽一起搭大卡車。但她不喜歡每天天還沒亮就起床。我認為她會做那份工作的唯一原因,是想趁機找個男朋友,不過她的王子顯然不會出現在建築工地中。
凱絲有一次從電視廣告中得到靈感,報名了一個維修電視和錄影機的課程。我還記得那本封面硬硬的教科書,攤開在我們家的咖啡桌上,每個句子都被我媽粉紅色的螢光筆劃起來。一把剃刀和截短的吸管擺在一旁的碟子上。我想她在放棄之前去上過一兩堂課。在緊要關頭時,凱絲會賣古柯鹼,不過,那就像餐廳裡的等候區座位一樣,不過是到另一個階段之前暫時的做法,從來不會被她當成首要的職業選擇。
也有些時期,我媽會樂在整天睡大頭覺,靠各種社會福利度日。第一個月時,她會開心地在我們住的公寓裡蹦蹦跳跳,揮舞著手上的支票,一邊唱著:「發錢囉!發錢囉!」我就在她的膝蓋邊跳舞,嘴裡唸著我做夢都在想的玩具清單,就是上個月的發錢日沒有買、讓我失望不已的那些。我母親會馬上把那些錢全部花光,用來買古柯鹼、新衣服、新的繪本和玩具,還有一個晚上或兩個晚上買外帶的中國菜。然後我們就靠著僅剩的錢,盡量撐久一點。到了月底,我們就翻找沙發縫隙,看有沒有落下的硬幣,然後我就得帶著滿口袋的五分硬幣,去街角的雜貨店買牛奶、乾臘腸和香煙。
我們倆就住在她父親在她高中時建的房子的地下室裡。她向她母親租了這個只有一房的單位,每個月付她母親一百塊,或者付任何她付得起的東西。她的兄弟住在這棟大房子的樓上,一開始是和一群男人,之後是跟他的老婆和孩子們,也是付同樣的租金。她母親則住在隔壁搖搖欲墜的小屋,也是這整個家族上一代一開始居住的地方。母親稱呼我們這一塊地產叫「露塔複合區」。
「我們就像甘迺迪家族一樣。」她說。
對於我們家族是在哪裡、何時被稱為「露塔」的,我一點概念也沒有。我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可以問,我們家族在整個北海岸這一區惡名昭彰,眾所皆知這一家人是一群瘋子,就連說真話也其實沒差的時候,他們還是要說謊。所以我一點也不知道第一位露塔是何時搭船橫越大西洋的,或者最後一次啐他們一口當做歡送禮的港口在哪裡。我只知道,我們當中有一些親戚是來自義大利靴子上的一個小點,另外有一些人是來自那隻靴子想踢進亞得里亞海的那塊石頭,也就是西西里島。而且這整個移民史在我外婆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是老掉牙的故事了。
從二次世界大戰的旅程回來之後,我外公買了一棟位於麻塞諸塞州丹佛市的一條河邊、小小的夏季木屋,然後盡可能便宜地加上防凍措施,在那兒成立了他的家庭。那條街叫做艾登格林大道,是一條三面被河水和鹽沼地包圍的死路。我母親在那裡長大,二十年之後,我也一樣。
我們家總是太熱、太冷、太小,但我母親堅持這些很值得,因為只要我們把窗子打開,就可以聞得到漲潮退潮的味道。屋子後面是一片空地,長滿了高大羽毛狀的蘆葦叢,四周環繞著潮間帶的黑色泥巴。這條河經過我家之後,再過去不到一英哩就流進了大西洋。好幾世代的天鵝以這片沼澤地為家,就好像我的家族一般,他們在我還沒有出生前就居住此地。每個夏天,還會有一整群海豹的後宮佳麗從北極游到這裡來,在河流中央的浮台上彼此疊在一起。我的母親、外婆、阿姨們還有我,我們會走到艾登格林大道盡頭的灘上,向牠們打招呼,牠們是代表我們的夏天正式開始的返校遊行隊伍。這些海豹們躺在彼此身上,整天曬太陽,既肥胖又安詳地構成閃亮亮的一堆。偶爾,我看不出有什麼特別的原因,牠們就會整群同時開始吠叫。之後,又同樣突然地,落入沉默。
我用一隻手指點著,說:這些動物們,還有這條河,都是屬於我們的──以一種獨裁者和小孩才會有的表達方式。
我以前很害怕自然和超自然世界裡的一切東西,而一條河流就兼具了這兩者的特性。環繞著艾登格林的水,裡面有激流、有毒廢棄物、龍、鯊魚、鬼、水神;還有,在河邊生長的蘆葦叢中,有吸血的萊姆病原蟲。我一直到青春期──而且是相當後期的時候──才有勇氣自己走到河邊。在那之前,我只有在母親或是外婆在旁邊的時候,才會靠近河邊。我們會爬下小丘,到達一處只有退潮時才會出現的沙灘上。在清朗的夏日夜晚,我們會走一條穿越後院的小徑,去到外公在許多年前建的小碼頭邊。這個碼頭是個看夕陽、沉思,還有在別人手臂上打蚊子的好去處。沒有人有耐心釣魚,況且,任何從艾登格林抓到的東西都不能吃。這條河嚴重受到污染,先是在一個世紀前,在另一條支流有一間鞋子工廠;之後又有對岸的遊艇俱樂部。那些船總是把汽油溢到河水裡,並且那些人覺得,靠近我們家的淺水灘,最適合用來放流船上的廁所。我還記得那些炎炎夏日中的奇異美景,浮油形成的彩虹包圍著上千個漂浮的人類糞便。我會出神地盯著這景色看,就如同看見許多的曼荼羅,在水面形成又消失。
擁有那家遊艇俱樂部的家族,就住在我們隔壁,我母親因為他們對河流所進行的犯罪行為,每當看見他們開車經過時,都要在地上吐口水。「你的小孩會得蒙古症,因為你對河流所做的事!」她有一次還對著開車經過的孕婦大喊。
「媽!」我倒抽一口氣。「她的窗戶是開的。她可能會聽見你的。」
「那很好。」我母親說道。
這條河是世界上少數凱絲想要保護的東西之一。有段時間她在本地的環保團體中擔任志工,負責收集河水樣本,裝在有編碼的塑膠小瓶子裡。她在天亮以前起來,偷偷溜進我們鄰居的院子裡,拍下他們非法修剪的沼澤草叢,還有他們不應該建起來的海堤。有一度還有個法律訴訟,而我媽等不及要站上證人台了。
「也許我會變成一個律師。」她若有所思地說。
現實生活中的法律訴訟,完全缺乏她渴望的戲劇化因素;所以,就如同所有媽曾關心的事一樣,在這場奮戰感覺是個工作而非樂趣時,她就放棄了。
不管有沒有我母親的幫助,總算有些正式的規範通過了,這些船隻被規定要到更遠的海外才能沖洗船隻。即使這樣,我依然不曾將一個腳趾頭浸到河水中。不再是出於恐懼,而是出於厭惡。我母親能提供的注意力是如此稀有,因此任何分散她注意力的事,都讓我覺得無法忍受。我看著流經窗外的那條河,如同一個被拋棄的情人研究她的情敵一樣。它是個超級的對手,永遠美麗卻又一直在變化中。有時候波浪輕輕舔著草地,像狗在照顧自己的皮毛一般。之後,一陣強風吹過,就會把波浪切割成有節奏的前進波峰。這些泛著泡沫的波浪,等一下可能會萎縮成最為小的漣漪,或者如同某天我觀察到的一樣:整個消失,水面變得如同一面玻璃一樣平滑。我站在廚房窗前凝視,感覺既興奮又恐懼。是什麼造成這些變化呢?會再發生一次嗎?這代表了什麼?
波特河,我離家之後過了許多年,才知道它叫這個名字。對我們來說,它一直就是那條河。長大之後,我認為母親才是呼喚那些浪潮的人。
凱絲和我,我們倆是有史以來領社會福利金的人當中,眼睛長在頭頂上最誇張的。母親以中產階級的身分長大,儘管從事過一連串卑微的工作,但她還是拒絕放棄某些水平。不管媽有多破碎,但她總是有辦法讓我穿上設計師服飾。電話有時候會因為沒有繳費而遭切斷,但她絕對會按時付有線電視的帳單。生活雜貨可以等等再買,但卡文‧克萊和HBO可不能等。
我記得某些晚上,當媽特別「嗨」的時候,她會讓我在我的床上坐上好幾個小時,聽她滔滔不絕地,像個被冤枉廢黜的女王一樣發表演說。我們不是注定要過這種日子,她會這麼說;我們的未來會有凱迪拉克,在瑪莎葡萄園會有夏屋。我會長大然後嫁給甘迺迪家族一員,她保證。在現實生活中,她則是送我到天主教的慈善日間托兒所,在那裡我染上只有第三世界的寶寶才會得的傳染病。
我們就靠著我們有的活下去,我們沒有的就靠想像。我們從最愛的兩部電影:《母與子》(Mommy Dearest)以及《親愛的!是誰讓我沈睡了》(Reversal of Fortune)當中,找到自己的角色扮演。我母親和我,兩個人會在我們小小的地下室公寓中,演出電影裡的情節,用假裝的音調說話,大聲祈願希望自己成為主宰了我們的想像空間的那位性格扭曲、受盡折磨的百萬富翁。我母親是那位淺金髮色、再度陷入昏迷的女暴君:桑尼‧凡布洛,而我是她忠心的女僕,企圖喚醒她。我會說:「女主人!」同時憂心忡忡地站在她的床邊,揮舞著一支雞毛撢子。她是自大狂又虐待人的喬安‧克勞弗德,而我是被凌虐的克里斯汀娜。媽手上拿著一支衣架子,在公寓裡追著我跑,好似要打我的樣子。而我會一邊跑一邊發出一連串歇斯底里的笑聲,最後我會讓她抓到我;她會把我按在床上,把衣架子高高舉起,然後她會咬著下唇,快速而用力地揮下衣架子,就在距離我臉上一吋,有時不到一吋的地方停住。
「鐵絲衣架!」她會大聲喊著。這是我們最喜歡的遊戲。
在凱絲被施了定住不動的魔法的期間──那期間可能會持續幾天到幾周之間,都有可能──她會如同女王般地躺在床上,一次連看四到五部電影。我母親既是個電影狂又是挑剔的影片家:她會觀賞任何電視播放的影片,但只有當故事真的很棒的時候,她才會按下錄影鍵。
「你在幹嘛?」她會從被子底下問我,附近總有一個還在悶燒的煙灰缸,像織布機一樣往空中編織香煙的煙幕。「幫我烤些吐司!」她會大喊。「多抹一點奶油。」湯、一盒新的火柴、一杯可可──這些都是我常常幫她遞送的東西。有時候她會大呼小叫:「親愛的!你一定要和我一起看這部片!」
「我在做功課。」
「這個比較重要。我保證。你等一下就會感謝我。」
我在母親煙氣瀰漫的房間裡,看過的美國電影精選,包括一定要有的《教父》一、二集,以及任何、每一部馬丁史柯西斯導演的片子。桑尼‧科里昂(譯註:電影《教父》中的角色)、崔維斯‧拜寇(譯註:電影《計程車司機》中的角色,由勞勃.狄尼洛飾演)這些人物對我們來說,就如同宙斯和阿波羅對古希臘人來說,那樣真實。媽痴迷滑稽的房地產喜劇,從四○年代的片子,到八○年代重新拍攝的她都喜歡。她直接把梅爾‧布魯克斯(譯註:美國電影導演、編劇、作詞作曲家、喜劇演員和製片,多次獲得奧斯卡獎、東尼獎及艾美獎)稱為她的男朋友。但她最最喜歡的,還是伍迪‧艾倫。我們在本地的錄影帶出租店,搜尋他拍過的所有電影。
「你的外婆的祖父,是住在西西里島上的猶太人。」母親在第十三次看《安妮霍爾》的時候提到。「這是個家族大祕密。別告訴她我告訴你了。」
誰知道這是不是真的。但是我們的生活確實反映出某種猶太歷史的悖謬:我們確實感覺自己是上帝的選民,而且被詛咒要過流亡的生活。
「我的祖母從來不曾送人禮物。」艾維‧辛格(譯註:《安妮霍爾》中的男主角,由伍迪‧艾倫飾演)對他那位迷人的中西部出身的女友說道,「她忙著被哥薩克人搶劫。」
媽和我躺在弄亂的床上,從靈魂的深處發出哀嘆。
除了我從圖書館借回來的阿嘉莎‧克里斯蒂之外,家裡的書很少。我印象中家裡所有的書只有三本,一本是有關義大利給人的刻板印象的漫畫、一本圖解彙編,內容我們姑且稱之為「各種華而不實的經驗」,以及《馬里奧‧科莫的日記》,這也是三本之中唯一有硬書皮的一本。這些書在一九八○年代的大多數時候,都在我母親和她的兄弟姊妹的臥室地板上度過。直到最後被浸漬在以它自己製成的紙漿中。
我生來就對印刷文字的世界具有狼一般的飢渴。在上學之前,我就已經學會了閱讀──據我父親說,我第一次讀出來的文字是「蛤蜊盒子」(clam box),從一個賣炸魚的攤販寫在黑板上的菜單上。而我母親則喜歡說是一張蠟筆的紙條,上面寫著「妮姬(愛心)媽咪」,不過他們兩人都同意,我當時還不滿四歲,而且我似乎是不知怎麼自己學會閱讀的。在一個成員全都不會用(而且是驕傲地不會用)三個音節的字的家族裡,沒有人會特別喜愛一個流著口水嗜好文學的小鬼頭。(我要特別提出說明,我們家族中就連識字最少的人,也知道如何處理食品券申請、傳票、勞工給付申請。我們是駕輕就熟的體制操弄者。)對我身邊的庸庸碌碌的人來說,書是一種違禁品,而好奇心雖然不是罪,卻是一種會害死你的自然力量。所以我讀《賽倫晚報》,這是一家日報,而我們只有在認識的人出現在警方日誌欄時,才會買來看。我也會讀跟著郵件一起送來的《電視指南》。我讀電費帳單,學會了生平第一個拉丁文單字「arrears 拖欠」。為了讀垃圾堆上露出來的鋁罐上的文字,我可以不知羞恥地四肢並用,爬進垃圾堆中。
如此的飢渴是很值得同情的。它讓你無暇分辨什麼是有用的知識、什麼又是無用的,什麼是好的字眼、什麼不是。況且,不好的字眼就和電影一樣,在我家是另一種蘊藏豐富的資源。
成長過程中,我和表兄弟姊妹是分不開的,我們每個週末都穿梭在彼此的家中。我母親和她的姊妹潘妮年齡最相近,兩人在相距兩年內又都生了女兒,因此命中注定我和這個表妹會變成最要好的朋友。潘妮帶著她的寶寶從醫院回家的那一天,我得了膿皰疹,嘴上長滿了會傳染的紅瘡。我母親讓我站在房間裡最遠的角落,在那裡看著所有的阿姨們聚集在搖籃旁邊,發出噢~啊~的聲音。很明顯的不會輪到我抱抱那個小寶寶,所以我哭了又哭,把雙臂伸向她,一邊嗚咽著:「法法、法法!」因為我當時還太小,不會說我表妹的名字。也因為這樣,後來很多可笑的暱稱由此而生,而法法是其中最不肉麻的,所以在此我們就稱呼她法法。
我表妹和她母親以及繼父,住在九十五號州際公路旁的公寓裡,公寓在一條小小的商店街後面,商店街裡有刺青店和當舖。不遠處還有座核能發電廠。因為好玩,法法喜歡騎著她的腳踏車到發電廠,對著有鐵絲網圍欄丟石頭。而我會轟轟地騎著的摩托車跟在她後面,沿路一直唸:「拜託,我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我後來才發現她說謊,鐵絲網圍住的不過是一塊空地。法法很狡詐,你得尊敬她這一點。她知道我曾經因為車諾比的新聞而受創,她看過我因為這樣哭過,為了曾經威脅我外婆的核子浩劫而陷入歇斯底里。而外婆安慰我的話讓我永遠忘不了:
「你為什麼要哭呢?妮姬?若是核電廠爆炸了,我們全都會變成狗屁原子。整個人類在宇宙中就像個屁。噗噗,我們就在這裡了;噗噗,我們又不見了。」
我表妹無所畏懼,因為她是那種實在太可愛了、大人不會真的生氣的那種小孩。她在每面牆上都貼有鬼王佛萊迪和綠巨人浩克海報的臥室裡,恬然入睡。而我則縮在地板上的睡袋裡,目光在浩克閃著炫光的雅利安人眼睛,和佛萊迪宛如生漢堡肉般的臉孔之間游移。當我一閉上眼睛,腦海中立刻充滿了核災之後的枯寂景象。電廠會爆炸,我很確定,而且八成會發生在我在他們家過夜的某一個週末。當我表妹在睡夢中輕柔地囈語時,我卻聽見空中傳來空洞、有節奏的警報聲。外面的高速公路因為車禍而堵塞,樹木在我眼前變成一堆灰燼。就算我生還了(在潘妮阿姨主持大局下是希望渺茫),有毒輻射還是會讓我的頭髮全掉光。不,我在表妹臥室的地板上毅然決定,當核災發生時,我很幸運可以身處在核爆的中心。就算死也好過變成禿頭。
法法是個精緻的小孩,而我不是。我的額頭有皺紋,眼睛四周還有永遠不會消失的黑眼圈,好像我整夜沒睡,琢磨著如何用可樂發電、解決全世界的問題似的。我的眉毛既黑又濃密,加上上唇微微的庛鬚、油膩沒有梳理的頭髮,我看起來就像芙烈達‧卡蘿(譯註:Frida Kahlo,墨西哥女畫家,特徵是連在一起的黑眉)和馬丁‧史科西斯生的小孩。法法則有可愛上翹的鼻子、玫瑰色雙頰、像琢磨過的寶石般發亮的深棕色眼睛。她的聲音甜美,在談論到她喜歡的事物時,例如世界摔角聯盟或是《半夜鬼上床》劇集時,還會有種可愛的高音調。
看電視是我和表妹之間戰爭的根源。我們說好了輪流,一人一小時,公平又公正。但她唯一能讓我看她想看的摔角或恐怖影集的辦法,就是不守約定。一九九○年的新年前夕,她挑戰我看我敢不敢連看完整五部的《大法師》電影。我們約定好,而且還寫下來,內容是要是我在五部電影播放期間保持清醒,並且沒有哭的話,那麼接下來的一整個一月,都可以由我來挑選我們要看的影片。因為這段期間包含了一整個星期的學校假期,所以我認為這個約定很划算。
事後看來,那真是很高段的騙術。法法不過丁點大,不過我們每次打架她都讓我輸得很慘。她是無法挑戰的贏家。離午夜還很久,我就在第一系列其中一部播放片頭時哭到睡著了,枕頭整個被淚水浸濕。不過我也有一張王牌,而且我可以隨心所欲地運用。我只要看著我表妹的眼睛,認真地說:「妳知道,摔角是假的。」
法法就會爆發出眼淚和怒火,完全拒絕相信。「你這個說謊的婊子!」
婊子是我最初學到的髒話之一。在我們家,它是可以用來表達辱罵或是鍾愛之意的名詞。例如:「你們這些婊子週末要幹嘛?」、「婊子生的,我把皮夾忘在家裡了!」它的應用方式很多元,有時候婊子就單單只是「女性」的意思,也常常被用來代表困難或棘手的意思。例如當我們努力要打開一個特別難開的橄欖罐頭時,我母親可能就會冒出一句:「這個小婊子。」這和性或是金錢一點關係也沒有,除非是下面這一種情況:當來到銀行門前正好趕上銀行關門時,我的外婆就會對著裡面的婊子們揮舞拳頭。
就如同接近意第緒或拉丁語的方言,義大利文的髒話就比英語中對應的字眼來得安全許多。一方面是因為聽起來含糊隱晦,但更重要的原因是因為發音的時候,你的嘴巴會不由自主地陷入語言的滑稽糾葛中。布恰吉!秀句阿曼咱!命夾!硬卡砸剁!姑且不論正確的翻譯,這些字眼光用說的就這麼好玩了,誰會在意到底代表什麼意思?西西里語,尤其是我外婆的農夫階層西西里語,幾乎沒辦法翻譯成英文。這種語言完全是以輔音為主角,再加上病態的歡樂所組成的。所以在我們家,一個為錢發生性關係的女人不是叫做婊子,而是普蛋。在我五歲的時候,外婆對我說這個字的定義是「只在晚上購物的女人」。
序幕
Glass
玻璃
母親握著壁爐的鐵製撥火棒,對我說:「上車去。」
我套上我的牛仔褲,跟著她走到屋外。她臉上的表情,顯示她現在既煩躁又壞心眼,好像有人剛才把她從充滿美夢的沈睡中,硬生生給拖出來似地。我看得出來,她很生氣。但不是針對我,至少這回不是。
她的車是萊姆綠色的,到處都有泥污的斑點和條紋,覆蓋在凹痕上。她叫這台車破箱子。正確地說,是我們這樣叫這台車。而我母親討厭這台車,討厭到不介意我們怎麼罵它。「真是台破車。」每當它又拋錨的時候,我們都會這樣抱怨;而且我可以打賭,這種情況一天至少會發生一次...
目錄
序幕 玻璃
第一章 髒話
第二章 床邊故事
第三章 套住我手指的戒指
第四章 回音
第五章 熱氣球
第六章 寂寞
第七章 墊腳石
第八章 蒙
第九章 詛咒
第十章 (野餐,閃電)
第十一章 家
第十二章 在清教徒墓園的陰影下
第十三章 帶著小狗的女人
尾聲 繼續到來
序幕 玻璃
第一章 髒話
第二章 床邊故事
第三章 套住我手指的戒指
第四章 回音
第五章 熱氣球
第六章 寂寞
第七章 墊腳石
第八章 蒙
第九章 詛咒
第十章 (野餐,閃電)
第十一章 家
第十二章 在清教徒墓園的陰影下
第十三章 帶著小狗的女人
尾聲 繼續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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