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小說裡的角色陳何,他是個天資聰穎,腦部早熟的兒童,生活且工作在台北。某天他開始收到不明發訊者的簡訊,宣告他的死亡將至,並擅自開始倒數。呼應事件而不斷出現的台北摩天大樓,最終成了作者埋設其中的符碼。到底陳何是如何行渡於虛幻與現實中,直至死亡的降臨?
如同卡夫卡《審判》裡的K,陳何的抵抗是一連串自疑與掙扎的過程。他也同他身邊一個個接連落入衰老、疾病、或是婚姻問題中的成年人一樣,越接近威脅本身,行徑越發荒腔走板,不能自己的自衛反應更顯無力而頓失意義。
「合理」的場景或者並不存在,但小說家期待的也不是個合乎烏托邦的劇情小說,而是更加接近後現代語境的文本。企圖以各種變調的訊息與場景來展示台北。那些和現實總是脫鉤的廣告,毫無意義卻也如實地構造了我們所處的世界。電視媒體的、網路訊息的、文字的,大量的垃圾訊息總是試圖淹沒主角的聲音,致使角色成了一個破碎、斷裂、身世模糊如同人工造物的人物,遊走在以虛妄與想像的方式存在的「台北」,竟是如此真實的現實之地;也是它,存在於你我之間的「台北(台灣)想像」,形塑、實現了我們的面貌。正如小說最後一章某段文句的暗喻一般:
「我想說,台灣,是一個充滿奇蹟的地方,並且不是一蹴即成的。一百年。它經過了這麼久。終於把各種不可思議都給實現了。」
我們都被不可思議的實現了!
作者簡介:
許倍鳴,男,1977年9月生於台灣屏東縣,1999年畢業於龍華技術學院機械工程科。退伍後定居新北市三重區,從事電子製造業,並開始投入寫作至今。
作品散見《小小寫字》。
章節試閱
▓ 1
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個早晨,堆高起重機從南方的出入口陸續駛進,通過交通柵欄後,在停車場外轉了彎,一部部爬上克隆生命大樓的卸貨坡道,停在兩部電梯前的空地上。卸貨工人跳下車,如過去的許多早晨一樣,吃起塑膠袋及保麗龍盒內的三明治。他們一口接一口的咀嚼,解決了早餐,倚在洗衣工廠旁的大鐵網上曬起了晨陽,噴灑水氣的空調水塔在鐵網內運轉,不時飄來一陣濕涼的風,白茫一片。這感覺也許不錯,他們接連點起了菸,一個個呵出難以分辨的煙氳。
昨夜的霧靄消失了,空氣又乾又冷,煙塵灰飛在一道道光束裡。此刻,工業區的大樓帷幕返照著瞬息飛逝的光影,來往車流乾淨發亮,將沐浴在陽光裡的這城市輝映的閃耀動人,難以直視。在更遠的方向,城市的中心,台北金融摩天大樓屹立在無瑕的天空中,輪廓分明的塔端顯示著鮮明的數字。不曉得有沒有人發現,假期結束後的這一個早晨,巨型的電子顯示器已經在那兒了,像從人堆裡高高舉出一只牌子,牌子上的數字一分一秒的遞減,正倒數著今年所剩不多的時日。
PP膠帶、雙面泡棉墊片、壓克力固定線、夾鏈扣。我開始檢拾附近地上的包裝碎片,覺得欲罷不能。
我在拍立扣束帶上發現了胡蘿蔔味、也在熱縮雙色套管上找到過芹菜以及洋蔥的味道。我曾在一種印尼進口的藍色波浪板中,找到過鳳梨特有的酸味,那應該來自丙酮和酒精混合成的化學染料。鹿頭牌膠卷有著特殊黏性,聞起來像是熟透的木瓜,能拉出像絲一樣的丙烯腈聚合物。附有凹洞與凸點的束帶可以組合成一對又分開。膠帶撕開的聲音不知從何而來,上頭的黏性不會永遠存在,最終成了透明的紙片,糾結大量的頭髮,菸絲、石礫,有時也帶著一隻被壓扁的蟲子。這是世界的切片。我一把一把往口袋裡丟,保存一個不少的數量。我隨時都在裡頭揉捏這些塑膠玩意,確保它們存在。
立在坡道路口上的交通圓鏡內有一個小孩,他有著一雙憂愁潮濕的眼睛,臉頰旁布滿著細點雀斑,一頭棕色捲軟的頭髮,雙肩滑落在那件過大的襯衫袖子裡。他不像是一副會深思熟慮,心思複雜的樣子,倒像一個走失在大賣場裡的兒童。我打從心裡知道那張臉就是我。他在那裡頭搖頭晃腦的,模仿我的同手同足,在那道傳遞回來的鏡影,我們充盈在各自的早晨波光之中。
遠遠的在林園道,我看見了李德。他穿著暗色毛呢大衣,裹著粗織圍巾,頭戴著一頂灰撲撲的蓋耳棉帽,像個遊走在黑白電影裡的人物,在園區小徑裡移動著。一下消失在白色的枯椏樹林間,一下子又出現。他帶著一雙浮腫的眼袋,內凹的雙頰以及從頭到尾散發在外的衰弱氣息走到了碼頭附近。我猜他走進陽光時會感到不適,而他也的確如此。他別過臉,想回到屋簷底下,他發現了我,便改道繞了過來,踩著他那雙像是鑲了鐵殼的大楦頭皮鞋,叩叩地踏出聲響走到我身邊。
「我剛從大樓那邊過來。」他抖了一抖,「你知道電梯裡面那些人在幹什麼嗎?他們會害我遲到。」
「升級。」我說,「他們正設法升級一套語音保全系統。」
「語音保全系統?」他用力擤了鼻子,向兩旁一甩。
「告訴你這裡是哪一樓,現在是開門或關門,往上或往下。就是你頭頂上那一塊發出聲音的塑膠喇叭。它會安撫你,當你受困的時候,指示你的下一步該做些什麼。」
「我想起來了。」他說,「某年八月裡的一個夜晚,我就曾經困在地下停車場的電梯內四小時。那天我是全公司最晚下班的人。」
「難道它們出現什麼問題?」他憂心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我看著一個操作推高車的工人臉朝身後,從黝黑的貨櫃裡倒車出來。
「去問電梯裡那些專家吧,你不妨分享你的遭遇,考考他們新系統的應變能力。」
他又哆嗦了一會兒。牙齒在唇間輕顫。
「你覺得他們還要多久?這裡好冷。」
「這一個星期都會是這麼冷。每況愈下。」
「你怎麼知道?」
「氣象報告說的。」
「哪一台?昨天我出院時,聽到他們說這個星期四會逐漸回溫,溫度直升到跨年那天的午夜,據說不會低於三十度。」
「你相信嗎?」我問。
他一副不打算離開的樣子,陪我看著那些堆高機來來去去,沒再說話,只是從大衣中拿起墨鏡戴上。
這個假期太長了,長到一切都變得有些陌生,有些古怪。一早在大廳和幾個熟面孔巧遇,我打招呼的樣子是那麼友好又自然,卻心驚著想不起他們叫什麼名字。
汽車警報器的聲音響了兩下後又停了。貨櫃車底下有條野狗卻開始叫了起來。
停車場的柵欄起起落落,攔住來往車輛。車窗裡有隻手,伸了出來試圖將零錢塞進那臺會說「歡迎入場」的收費箱裡。八點過三十分整。對面一棟大樓廠房播放起電台廣播。那是莎拉布萊曼的It`s a beautiful day。
我覺得李德應該接著說點什麼。我看著他,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掌反覆搓著,放在嘴邊呵著熱氣,解開大衣的扣子開始將襯衫整理進他的褲子裡。他是早班生產線的管理組長,東海大學畜牧系的高材生,曾在美國堪薩斯州一處機械化牧場管理過八千頭肉牛,成天想試出一款能再增加百分之二腰肋油花的精肉素。回國多年後他找上了克隆生命,由我負責他的聘用面試。他那一身清癯單薄的體型,總是扣到最後面那一格的皮帶,至今仍讓我印象深刻。即便是當了他二(兩)年的主管如我,他也從不肯解釋清楚,待在堪薩斯的那些年,為何會使他成了一個嚴重自疑且多慮的人,並且一生吃素。
「你可以自己走樓梯先上去。不須等電梯」我說。
「辦公室裡比較暖和。」
「整整十七樓。我不曉得自己行不行。」
「你可以的。別總是對自己沒信心。」
「起床後的一個小時內運動,急性心臟衰竭的機率是常人的二點五倍。」
「那你就待在這等,我先上去。」
「他們說我現在須要休養。幾天下來我抽了四次血,二次脊髓液,二次腦部斷層掃描。他們說一次作足所有測試是最划算的。你覺得我能相信報告嗎?除了體重低於水平以及白血球過多外,他們說我健康無虞。」
我無從接話,他根本不打算聽別人說什麼,隨時處在一種與世隔絕的自疑境地裡。
「我還是感到很虛弱。」
「你可以再多休養幾天,不用急著來上班。你底下那些作業員根本不曉得你整整消失了快一個月。」
「他們說跨年夜的氣溫將會有三十度。我是否應該準備一件短袖T恤迎接新年?」
我看了他一眼,確定他問的是自己。而不是我。
「她們說我活不長了。」
「她們到底是誰?」我發現自己已經有點不耐煩。
「健檢房裡的護士。她們說,已經很久沒遇過生命線這麼短的病人。」
「你什麼時候變成病人了?你和我請假不是只為了要去檢查聽力嗎?」
「當然不是,但她們改口不了。因為我穿著長袍的樣子實在容易讓人誤認是個住院病患。」
「為什麼醫院裡會有看手相的護士?為什麼護士關心的是你的生命線,而不是更重要的東西?」
「她們私底下尊稱那些在臨終病房的人叫做師父,因為某些人看來面貌越來越莊嚴,結束後有往上成為神的可能。他們的手掌紋淡的就像一塊無瑕透明的玉。」
「生命線到底能看出什麼?」
「她們不是在看生命線。」
「不然是看什麼?」
「她們看的是『命運好好玩』。紫微教父羅恩,陽宅大師賀伯特是那一集的特別來賓。就在檢體收集室外的長廊上,護士和我們收看耶誕夜當晚的重播。來賓們全穿上有白色鈕扣的紅色棉襖,黑色長靴,並且黏上一串串大鬍子。」
我們一起走下碼頭,沿著鋪滿白色地磚的園區小徑走回克隆生命大樓。無人打掃的落葉在連假間積得更厚了,甫落下的葉帶著黃綠,葉脈還滿是新鮮的顏色,飽含重量地壓在上頭。一對慢跑中的男女帶著喘息經過我們,腳底踩出一個又一個的凹陷。那底下的葉袒露出來,有些支離破碎,有些捲縮變形,如同掘出了一個開口,一道枯黑黏滯的泥河,飄出腐爛的氣息,載著褪去的顏色與死亡的漸層,一路延伸到小徑深處。
樹叢中有一枝鏽蝕的機車排氣管,被土礫幾乎掩埋,破洞裡頭是棕紅色的水。
一台L5號公車從外頭的柏油路隆隆的開來,在不遠的站牌前停住了。車體上是一幅巨型的廣告,印著四個穿著隆重西服的年輕男子。他們的頭髮染成鮮豔的顏色,個個敞開雙手,露出身上的金屬綴飾,可說是盛裝打扮。他們的臉貼在凹凸不平的車窗架上,笑容變形且古怪,底下寫著一行揮灑而成的粗體字。
「歡迎來台北,感受台北、體驗台北、亞洲最不可思議的夢幻城市。」
那笨重的公車隆隆地又開走了,帶著痛苦的嘎吱聲。出現在灰煙中的一排人們,輪廓逐漸成形,在來往的車流裡等待,一張張模糊的臉,十個有七個都戴著口罩。
▓ 2
我是克隆生命有限公司的市場研究員,在不久後的百年元旦,即將年滿十二歲。
在取得第二份博士文憑後,就在去年,我在母校康乃狄克州立大學時完成的論文,登載在一本校友俱樂部的會刊裡。這消息來得令人納悶,我是什麼時候投遞過這份論文的?況且這還是一本我從未聽過的刊物。
它從哪裡來?又是賣給誰看?
他們給我寄來一本,我翻了翻,內容單調乏味,並無任何特別之處。唯一引起我注意的,是刊底印製了一整面的燙金彩頁,上頭是此刊眾多編輯們的名字,名字也塗上金漆,由筆畫順序羅列,閃動著燁燁黃光。
我四下打聽,發現這些編輯原來是一群退休的教授,平均年齡是七十五歲至八十歲,是一群年紀相當大的老人。他們儘管已經隱退,自行創辦的這本會刊仍在學術界具有影響力,能夠決定著一群新人的未來。許多年輕人追隨他們,希望有朝一日能獲得舉薦。只是他們的喜好是有名的乖僻,行蹤永遠是個謎。他們從不在刊物中披露相片,只出現名字。那一勾一勒的金色字體,堅實有力的在紙張上深深烙印著。在每一期我能找到的會刊中他們一貫如此,彷彿這是他們不能妥協的風格──讓自己如同黃金一樣永恆,一樣古老,附著在一個永不消亡的辭彙裡。
他們決定將我的名字刻在石碑上。這是一項榮譽,我不能拒絕。那份寄到我網路信箱的恭賀函裡,可以找到六位來自學術會刊編輯們的電子署名,經歷上特別寫明,他們來自醫學、生物、以及精神病科學等領域。他們以鎖碼星號取代我的學號,電話、身分證號碼及血型。他們以一種古怪的方式將我匿名。我的相片欄是空白,經歷欄位也是空白,彷彿我是一個從不存在的人物。所有能見的只有一行如樂透刮刮卡上的銀灰色數字。我曉得這是由那些教授屬意我的全新身分。他們是賦予頭銜及名字的真正專家。
一○○號。我是北美第二四、亞太第七九,燙著浮凸字體的全球第一○○位超齡化兒童之一。
那座篆刻受贈者的石碑,坐落在一處十八世紀建成的修道院地下室底。沿途須通過數座迴廊,若非有人帶領,不可能獨自到達這別有洞天的密室。那密室雖在地底,卻構造的十分高挑,天花板遠遠地在上頭,四周由橢圓形的牆面給包圍,一座如陣亡將士紀念碑的方形石塊就立在中央處。那石塊看來濕漉漉的,紊亂的紋路在日光燈下顯得如一塊碎裂的蛋殼,摸起來卻又冰涼厚實。我循著字碼,在上頭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大聲一點,我們這裡聽不清楚。
回到眼前,挨在我臉旁的是一根鐵製長桿。一個面孔模糊,戴著塑膠邊框眼鏡的年輕人握著它。他伸長著手,試圖想讓鐵杆上頭的錄音機再貼近我一點。沙發椅旁有兩具架設底部滾輪的攝影燈,不時地移動過來,將燃燒金屬般的熱熾光線雙雙打向我這裡。我在光波之中感到暈眩,只能繼續往下說話,我一心只想著如何將注意力從這令人眼疼的能量身上移開。
錄音器離我如此之近,細部的質地十分清楚。是奧林帕斯牌的。黝黑發亮的髮絲線外殼、精美結實的按鈕,廣告紙還未斯下,上頭寫著一行字。
「真實原音重現。」
室裡一片寂靜,只有我在對著它說話,然而我也聽得到我在說話。粗啞稚嫩又古怪。我一句他一句,彷彿躲在哪兒捉弄我一般。
那是我的聲音嗎?
戴著眼鏡的年輕人嘆了口氣,納悶我為何又停下不說了。
不遠外的暗處有一座播音台,架在幾片臨時搭起的長桌上。地板到處是粗如蟒蛇的纜線,連接著我與他們所處的機器。採訪我的幾個人就坐在那兒,聽著那頭播放出我的聲音。他們聚精會神盯著播音器,將播音器團團圍住,對著它寫著筆記。
閃光再次燃起,年輕人化為一團刺眼的純白物質,只剩握住鐵杆的一隻手。在強光下我感覺自己的存在感十分薄弱,口乾舌燥,只能繼續往記憶深處淘挖。他們很滿意,沒有發現我的坐立難安,只是對著播音器笑了,彷彿從那兒播送出來的才是真正的我。他們正在和我相談甚歡。
奧林帕斯。你是怎麼做到真實原音重現的?
修道院就位於康乃狄克大學北側一塊濃蔭茂密的樹林深處。從校園中心前往,沿途會經過航太技術學院、中世紀學院、羅馬人文學院、祭祀符號學院、以及百年前建成的神學院的邊陲,一路走來猶如是這座古老校園建成的歷史巡禮。
我還記得那片林地留給我的陰鬱記憶。布滿了枯黃腐爛的落葉,枝枒尖掛著潮濕露水,腳下蹊徑模糊,飛禽拍噗振翅的從頭上乍響而過,轉眼間就不見蹤影,空氣裡處處是冰涼的氣息。
這裡真的是一所有著一萬二千名大學生的校園嗎?我還記得從疏密交疊的鉛白色樹林間望出去,還看得見南邊那群嶄新明亮的校舍,立體且顏色鮮明。紅土操場上隱隱傳來學生們運動的吆喝,而區區不過數里,這裡已是人煙罕見,宛如一個受世界遺落的隱僻之地。
接待我至修道院的引路人,是一個開著高爾夫球電動車的男子。他叫做羅白,是個態度溫和,行動緩慢的白人。羅白是這所大學聘請的校工,負責看守這座校園遺產。他頭戴著闊邊帽,覆著臉巾,看上去至多五十幾歲,全身盡藏在一襲深色斗篷外套底下,只留下一點模糊的臉龐。
這種裝扮是否屬於一種團體制服?我在他身上尋找,想發現諸如星巴克的長髮美人魚,或者迪士尼樂園的歐洲城堡一類的徽記。最後我只發現他握著方向盤的手腕上,戴的是卡西歐的塑膠電子錶,斗蓬底下是兩隻光潔無毛髮的腿,穿著亞瑟士慢跑鞋。
這引發了另一個奇怪的問題,這件連身蓬裙底下的羅白,到底有沒有穿上褲子?
我沒有問,但發現那款塑膠錶的數字時刻上附有夜光,那是一種老的不得了的型號。
他說。「上來吧,一○○號。我來此指引汝,汝便坐到後座去。」
羅白的聲音從那頂遮頭蓋臉的帽子裡傳出來,說話的樣子怪裡怪氣。看的出這份枯燥的工作竟使他與訪客說話都有了困難。的確,有什麼工作會比待在一座連觀光客都沒有的遺跡還要來的乏味呢?
我選擇這樣與工作無關的問題來拉近我和他的距離。其中幾個是,為什麼您開的是一台高爾夫球電動車?您真正的職業是高爾夫球童嗎?這上面寫的是油電混合車嗎?或是,您知道手錶上的夜光塗料含有鐳元素嗎?您想聽看看有關鐳元素的笑話?
我甚至發自己一再使用您這個字讓他感到被尊重。
羅白只能再次感謝我蒞臨修道院,這是他的主人叮嚀交待的。他恭賀我獲此殊榮,卻不只是因為我的努力,而是我生來便具有不受時間束縛的天分。現在想想,其實完全不對,我正是反過頭來給時間束縛了。
但我當時懂什麼呢?榮譽與名氣已將我淹覆了。我謙虛回答他,我只是較一般人老成的快而已。
他非常驚訝,轉身問我。你曾經看過哪個十歲的兒童像你這樣說話的嗎?
我停了下來,喝一口水,那夢幻式的閃光燈冷不防的又襲來,催促著我往下說下去。
陽光從樹隙間落下,像一枝枝橫插直豎的金色柱子,幽冷潮濕的風不斷拂來,越往深處霧靄越重。我們輾過如厚毯的腐葉,驚擾之處有鳥禽拍翅掠過,樹啞斷裂之聲混合各種蛙蟲嘶鳴回繞在周遭,車燈在霧裡迷濛的發出黃光,像兩只搖搖晃晃的提燈,照映眼前的泥路,也照清我的身影。我看著皮製車篷裡的銅窗,撫摸木椅上古老的繡墊,感覺時間因此像是凝止了。羅白如同一個牽引著韁繩的馬伕,身穿斗篷,駕著一台中世紀裝飾的高爾夫型電動馬車,載著我在靜止的時間中前進。
一路上羅白不再多說話,只含糊回應我幾個問題。他的聲調沒有高低起伏,令我聯想到一種有著小小塑膠方孔的電子翻譯器。它只能回答我模糊難辨的單字,而且早在十年前就給淘汰。
羅白有一句話倒是發音清楚,他反覆默念,像一種禱詞。
「今日之你如光之所及,是過往的他們。今日的他們成其所相,即是未來之你。」
我後來曉得,這是一句源自十六世紀,信奉時間的托缽僧教派的箋言。他們屬於天主教的分支,最早活動在古義大利西西里一帶鄉間。僧侶們作風神祕,行事低調,所留下的典籍寥寥無幾,沒有儀式或詳細教義。有具體記載的,只有他們在民間傳教時的穿著。古西西里人們稱呼這些僧侶為猴帽僧,因為他們老是以長袍上頭的風帽遮臉,只露出部分輪廓,就像一種長有帽形毛髮的南美洲長臂猿而得其名。托缽僧教派在二十世紀初被視為異端,教徒全已消聲匿跡,不再有行蹤。但許久之後我曉得並不是如此,他們至今仍在,在黑暗之中潛伏著,隱匿在各種身分之中,暗地活動著,非到最後一刻難以辨別他們的真實身分。
你是一種進化的例外。是一種隨著母體數量過大,脫離常軌而無法整除或四捨五入的畸數。站在石碑的面前,羅白在一旁如是說著。
據說正常人能以邏輯方式描述出記憶的能力是在四歲以後,在這以前的幼童處在一堆模糊之中,沒有時間流動以及景物的印象。而我卻是從出生後沒多久就擁有這樣的能力,雖無法理解、但照單全收,猶如一個龐大的抽屜。
我能夠想起產房內處處可見的手術鉗,成捆的止血紗布以及蓋在我身上一款小馬牌藍色消毒毛毯的味道。人們毫無戒心地經過我的床,不知我觀察著他們。在我尚未發育完備的眼裡,他們是黑白色的,身影模糊,像一團朦朧滾動的天氣。但我仍能靠著感官將他們分辨。當時,那個曾以雙手握我手腳如同蘿蔔一般拉出滿布滑溜羊水產道,並大掌拍出我喉頭黏滯的人是產房的住院醫師。而另一個以鎳子與不鏽鋼鋒利剪刀低頭縫合著我乍出之處的年輕醫護士,是他通宵值班時在我們嬰兒房幽會時的情婦。他們喜歡在一座座發著亮光的早產兒保溫箱包圍中做愛,袒胸散髮的醫護士總以高低不一的吟叫,蓋過我們這群孱弱生命的啼哭。
隨著記憶能力與腦部的增長,我已相當已是個中年的成年男性,內在年齡正確來說是四十三歲。這是定期透過康乃狄克大學一支曾主持桃莉羊的生技團隊所計算出來的。他們數月前潛入了墨索里尼在義大利的故居,試圖想取得這位政治狂人的毛髮遺留,複製出他的胚胎而被捕。隨著他們的鋃鐺入獄,我知道此後再也無從得知自己又增長了幾歲。
四十三歲。這天生的餽贈帶來各種好處,表示著我能以一個成熟男人該有的樣子思考,並且親手解決問題。我曉得了自己並不依賴天分,在一個孩童的模樣下我和其他成人一起努力工作並且互相提攜。並沒有異樣眼光的問題,除了極少數人的忌妒,不過那充其量只會顯得他們比我低落及幼稚。
是不是能這麼說,我想過我就是畸形兒,是一種長有雙頭或複數肢體的連體嬰。屬於那種有著面面相覷的,坐在同一塊椅墊上接受訪問的怪胎。只不過我們共享連結的不是身體,而是時間。我走得慢,他卻走得非快無比。
現在問題來了。若必得犧牲其一的那天到來,誰會是留下來的一個?
有人的手機響了。來電鈴聲是賈斯汀・比伯的Stuck In The Moment 。
不是說好採訪時要關機嗎?
有人大聲斥喝。沒有人敢接,也不知是誰的電話。賈斯汀・比伯就這麼一路在幽黑無比的房裡唱下去。
「很好,收工。」
天花板的燈光相繼亮起,工作人員有的收拾器材,有的拿起相機,不知感到是好是壞的不停按鈕。陽光從窗簾縫滲入室內,在牆面隱隱飄動。有些人在凳子及扶手椅中站著,對著檯架上的閉路螢幕或自己的手機陷入沉思,卻沒有人願意坐下。
寶哥出現了,他走了過來,撫摸我的耳朵、想取下塞在裡頭的小型耳機。他是《好孩子》雜誌的工作人員,是個身高至少一米八以上的壯漢。習慣穿著全黑上衣與長褲,繫著迷彩腰包,並且蓄著一頭及肩黑髮。
「我敢肯定,這會是我們銷路最好的一期。」他誠懇地看著我,由上往下。我本想埋怨剛剛的燈光刺得我眼痛,卻發現他的手指還在我耳裡摩娑。我一時無語。
「我倒是希望暢銷的是我們的產品,是不是這麼說?馬芳。」
我環顧左右,看見馬芳坐在不遠外的一處遮光棚裡,正和鮑伯興致勃勃看著攝影機器內的影片,而沒注意到我。他們同屬於克隆生命研發部門,馬芳是我的助理秘書,而鮑伯是我的部屬,也是摯友,另外還有李德,我們幾人相識已有數年,在同一崗位上如一家人般工作著。
這篇即將刊載在百年元旦的雜誌訪談,也許能改變克隆生命幾年以來在一般大眾眼裡的負面印象。克隆生命的產品一向為人議論,尤其是製造過程。我雖未參與工廠事務,不能肯定謠傳中的非人道生產是否屬實,但克隆生命的產品原料來自動植物融合體,卻是我親眼所見的。這些原料來自各種生技研究下的結果,包含了汲取、淬煉、以特殊方法擊碎細胞、重新排列DNA的順序、將它們嵌合在無機的物體(如一把梳子),或注射至另一綱目的生物體內,等著看結果,會發生的事情千奇百怪,但總有一種會是有益的。
二○○九年,克隆生命和惠氏藥廠合作的一系列提神飲料,在東亞市場推出後頗受好評,一度還在日本零售店銷路中追平百事可樂與可爾必思。卻沒想到短短八個月後,遭到一支加拿大的動物保護團體舉發,提神成分中的膠質萃取物,實是來源不法的海狗及公驢的精囊。
幸好為時不晚,克隆生命將產品線從飲料調整為美容與保健藥品,切割慘賠部門後重新出發。雖然生技研究仍未中斷,但規模已縮小許多。他們付出昂貴代價,幾乎賠掉了一半資產和據稱喝了精囊之後感覺不適的消費者打官司,也付出漫長時間彌補公司形象。幸好多年持續的公益活動終於漸有效果,公司某些高層認為,一本婦幼雜誌願意來訪談克隆生命的員工,就是明白表示了克隆生命已經從信譽的傷害中完全站了起來。
寶哥拉了一張椅子,替我解開領子上的鈕扣,拍拍椅墊請我坐下。
「也許你早就知道了。幾天前我退還一筆額外款項,原因是我不想縮減有關你的頁面。」
「你已經得罪我們公司某些人了。他們以為這是訪談的條件之一,必須增加克隆生命的報導。」
「無所謂。」
他拿起我的耳機,放在鼻子下嗅聞。
「我們只對深入兒童的報導感興趣,尤其是你,我寧願多放的是兩張你的相片。」
他對我眨了眨眼,呼吸聲很重。
「一本訪談兒童的追星誌?」我說,「我很好奇,會到書店買《好孩子》這種雜誌的到底是什麼樣子的人,他們從事的又是什麼樣的工作?」我挪動一下椅子,試圖讓長坐不適的腰舒服一點。
「錯了。你們可不是兒童。你們是金字塔頂端的兒童。陳何,尤其是你,這一期刊出後,我敢保證喜歡上你的將不只我一個。」
「你太看得起我了。」
「我已經好久沒有這種被喜悅充滿的感受。」
「你對工作的熱忱令我佩服。」
「並不是。」
他越過一張茶几看著我,又坐了下來,突然垂頭喪氣起來。
「你不知道這幾天我是怎麼想的。看著你,我有一種無法言喻的感覺。」
一旁有個人離去了,桌上的閉路電視裡正快轉播放著。畫面上的是我,飛快地流逝,發出如電波頻率般的噪音。
「馬芳曾經提醒我小心你們雜誌的作風。」我說,「你們一向喜歡調查採訪對象,從身家背景到私人生活,鉅細靡遺,除了用於登載,也披露一部分資料提供給來函索取的讀者。老實說,知道這件事讓我感到有點不舒服。」
「你是指『優生解碼』?」
「沒錯。」
「我向你保證,除了我以外,不會有任何人打聽到你的資料。」
「這單元受歡迎嗎?我是說,是怎樣的人會須要挖掘一個孩子的全面隱私?」
「這確實我們最受歡迎的單元。雜誌在刊出後,明信片總是蜂湧而來。尤其是新婚夫妻。懷孕的媽媽們迫切想要知道細節。那些生下資優兒的女人是否吃了什麼補品?聽的是什麼音樂?有沒有求助宗教一類的神祕力量?有些人甚至希望能接近這些天才兒童,暗地探求一些不可告人的祕密,可以說什麼樣的要求都有。我察覺到這樣的人有越來越多的趨勢,生育這件事似乎已經脫離人的本能,逐漸受一種新的想望給控制著。想要更創新,更優化,更有效率……我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麼。」
「像是製造一種產品?」我問。
寶哥停了下來,似在思考著。我想趁此時請他放下耳機,不要再聞了,那玩意剛剛還塞在我的耳朵裡。但是他如此專注品味著,甚至閉起眼來拒絕干擾。
「我想說的是,人人都害怕自己平庸,所以竭力要和眾人不同。養育孩子就是實現這個想法的行動。」他睜開眼說道。
「平庸沒什麼不好。你不會曉得當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需付出什麼代價。」我說。
「你說得很對。平庸的人總是快快樂樂,而你們卻總是開心不起來,都有些早衰的傾向,像個老人般喜歡坐著,行事緩慢,你最好能起來多活動,陳何,想到這幾天你憔悴的如一個不擅於行的人,我很替你憂慮。」
「你說的沒錯。我今年才十一歲。但感覺體力已不如八歲的狀況。這是怎麼回事。你們是不是也會如此?打個小盹之後竟然已經是半夜,老是因為肺部有雜音而煩惱,徹夜失眠直到黎明。天亮前是我最虛弱的時刻,看見那暗藍色的晨曦窗光,老是讓我感到自己快死了。」
「別慌張,其實,我的煩惱比你的還要厲害。」寶哥不知不覺的將手搭在我的手上頭。
「在剪輯相片的那些難纏夜晚,我時常在打冷顫的夢境中醒來,全身冰冷的不像話。我真的好冷,手如石塊般堅硬,腳不能彎。我常想著我剛剛是否死了?莫名其妙的死了,接著過了一小時後又復生。就像許多人所說的一樣,陷入一種假死的境地裡。我不知如何向醫生清楚說明,那些瀕臨真實邊緣的夢境有多麼飄渺多彩。我拚命上Google查詢,想找到和我有類似經驗的人。在短暫壞死而又復活的過程裡,有人說他們感到自己是一塊反覆解凍的肉塊。我是如此自疑卻又無法證實,在睡夢裡發生什麼事真的沒有人知道。」
「這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收回了手,但那冰冷粗糙的感覺殘留不去。
「三十二歲。在另一次這種詭異的劇烈經驗之後,我開始留長髮、穿黑衣以及黑褲。這種行為連我自己都無法解釋。而且開始對拍攝兒童有了強烈的渴望。」
我在口袋裡細數那些發泡棉片,想像它們發出聚丁二烯膠的臭味。那是一種文明的痕跡,歷史的切片。3M牌魔術膠具有燃燒後無色無味的配方,能夠大量使用。
鮑伯走了過來,興致盎然的站在一旁,似乎希望剛剛的話題能繼續下去。他穿著白袍,胸口插著藍紅兩色的原子筆,站在我們面前,笑容滿面,像個要替病人打針的醫生。
「我只是來提醒兩位,我們等會兒要清理會議廳,好讓其他同仁們可以在晚一點時使用。」
一位身穿塑膠背心的老人出現在門口,將綁有兩根竹竿的手推車停在會議廳外頭,神情緊張的走了進來。我認出他是大樓聘雇的一位清潔員,名字叫做老李,因為曾經給裁員四次而令我有些印象。這裡對他而言有些陌生,他不知該先做什麼,只好靠牆站著,一臉急切地等著誰能對他說話。我點頭禮貌問好,他注意到了,也有了反應,彷彿是那隻關在十八樓靈長類實驗室裡的紅毛猩猩,窩在角落裡垂眼縮肩,自發性的總會對著玻璃窗外的人微笑。
馬芳依然坐在遮光棚的底下,漠然的看著機器內一再重播的影片,神情疲憊。應該有好一陣子了,她近來有些無精打采,鮑伯提醒我,那可能是她四十五歲生日過後那天開始的。他說,上了年紀,生日就不再是一件令人期待的事,因為實在地過了那一天,自己便無可反駁的又老了一歲。但那沒什麼了不起,別忘了我們上面有不少的人更老,難道他們全懷憂喪志地在過活嗎?沒有。多數人反而愈加積極,活得更快樂。為什麼?因為他們選擇忘記時間的存在。他們邊老邊做功課,為更老的那一天準備,忽視生命日漸消逝的朦朧感知,許多宗教信仰已經證明這個想法是行得通的,如此多人循此途徑開心過活,馬芳才四十五歲,又為什麼不行呢?
鮑伯不想看到他的好同事陷於低潮,希望我能夠勸勸馬芳。他說,畢竟我現在絲毫與年老扯不上邊。不是嗎?
「聽說你們打算接著作西藏專題?採訪住於拉嫫拉錯湖(Lhamoi Latso)的轉世靈童?」
說話的是鮑伯。他不知何時也去拉了一張椅子,加入我們的談話。
「這是否表示如你們說的,你們嗅聞到一種真正的趨勢,人們已經從單純的信仰,轉移至更具主動性的療癒上頭?就像在精油香燭圍繞下打坐,或前往某個高山古道中慢跑的舉動一樣?」
「你說的沒錯。」寶哥說,「我們一直希望能接觸到真正的西藏靈童,他們是現代人的新精神指標,可能的話我還會邀請多個靈童一起來《好孩子》進行專訪。只不過現今的轉世靈童實在多到令人眼花撩亂。到底最具可信的是哪一個?如此多的活佛難道不會稀釋掉這個信仰的力量?幸好北京聽到了這些聲音,幾年前頒布了藏傳活佛轉世管理辦法來遏止這股亂象。預言、徵兆、試驗,籤選、全部有了條文規定,符合規定的活佛便可獲得北京認可。據說是一張證書,明定該名孩童是從哪位圓寂高僧轉世而來,又將要繼承哪些名字。這可是一張跨越陰陽的身分證,足以說明自己是貨真價實的真正靈童。」
「沒錯,人們想要的是去信仰一種可靠的說法,持有活佛執照的靈童就是其中一種。」鮑伯說,「祂具備科學性,正當性,看得見,值得追隨。似乎真的是如此,現今的宗教已經失去了吸引力,不再恢復祂出道時的神采。這麼說對不對,磕頭哀禱已經落伍了,現代人需要更強大的靈魂武裝,更實際的作為來面對日愈複雜的生活威脅。你們也許沒有這樣的感覺,但我有,而且在耶誕節過後尤其深刻。從前我信仰天主教,受洗時還隆重地穿上印有教宗的T恤,但後來我不信了。這個宗教既老又過時,不能理解我迫切想要獲悉生活真諦的渴望。你們要是看到我那一箱箱的耶穌鑰匙圈,四處收集來的教堂明信片,就能了解當時我的選擇有多傻。」
鮑伯一向對工作充滿熱忱。他不止一次提到,希望在世界各地都能看到克隆生命的存在,如同米其林輪胎或者可口可樂立在荒郊公路旁的招牌一樣。他對時事及政論十分敏感,嚮往『生存遊戲』一類的好戰運動。他賺的錢有一大部分換成了槍械模型囤積在公司的庫房內,持續了好幾年,那可是一個不少的數量。他始終隱瞞這個祕密,他的老婆以及兩個女兒對這件事,以及他本人在公司幹些什麼全都一無所知。
寶哥捲起了袖子,一邊看著自己蒼白的手腕,一邊說話。他似乎在檢查皮膚底下那些青色的樹狀靜脈,過一會兒後我才發現,這個黑衣男子掛慮的是手腕上那個顯露著金屬寒氣,白鐵材質的精工牌大型手錶。
這只行走著時間的冰冷金屬、是否便是他手腳冰冷、氣血循環不暢的肇因。亦或他是否有了預感,自己的時日已到了要分秒計較的時刻?我想像著他的夢魘,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夜裡,一覺不醒。沒有刻骨銘心的掙扎,也無垂死的徵兆。死亡是如此自然地帶走他,直到他一米八的大塊頭剩下一具被掏空的肉塊為止。沒有什麼理由。
他是否因此才想扮演穿著一襲黑色裝束的死神?全身黑衣黑髮,如古代的儀式裡那些想驅走死亡的祭品一樣?
老李加快速度收集會議廳裡的便當盒,魚骨頭或是支離破碎的雞腿。他將各種瓶罐分類,裝進回收用的米色麻袋裡。他現在看起來好多了,勞動似乎令他恢復了自信,專注一致地在撿拾垃圾。不服老。這個字眼多適合這位穿著塑膠背心與長筒膠鞋的長者。他演繹著這種古老精神,半駝的穿梭在我們所有袖手旁觀的人之間,帶著一點汗酸味,勤快的令人感動。
我想起去年我曾見過這位老人許多次。他腰掛一條毛巾,推著木芯板兩輪車穿梭在樓梯間。許多人不曉得他叫什麼名字。他在洗碗槽以菜瓜布洗刷廚餘桶的時候,一旁的人叫他老李。他伏在地板上以湯匙刮除口香糖黏漬的時候,從他臉前經過的人卻叫他老王。怪的是他總是會有所回應。
想到他也讓人贈與名字,我覺得倍感親切。
老李似乎處在一種不願停下來的勞動之中。我想請他從茶几底下出來,不要再與塑膠套奮鬥了。他卻躲開了,伸手移動旋轉凳椅,拿起檯燈仔細地擦拭桌面。
他意識到我一直注意著他,四目交會時,他又發現沙發腳墊底下壓著一塊糖果包裝紙,像找到救星一樣撲過去,試圖抬起眼前的巨型沙發。這個老人到底是因為我,或者是他自己,還是因為這室內的異味,而讓自己非得如此拚了命才會感到自在?
他還注意到了四溢而出的異味是從袋裡的垃圾傳來的,於是使勁地往裡頭踹踏,直至些許腥臭汁液溢到地面,他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一臉懊悔,隨即又趴下來開始抹地板。
那片發亮的不鏽鋼門板上,只有一塊模糊矮小的人影。它遺失了大部分的影像。我得相信那些色塊的倒影就是我現在的樣子。
馬芳走到紫外線燈罩下,那是為了製造某些影像效果運來的。這種會散發臭氧的低瓦數光線具有殺菌力,也用於生化產品的製造上。她沐浴在紫色的光暈中,緩緩移動她在光線下的身體,只偶爾朝這邊打量上一兩眼,像一具櫥窗內的展示品。
我們一起看著她,揣測著這女人的心思。她也許覺得自己的老化是因為充滿細菌的關係。這個錯犯得無可非議,即便是旁觀者如我們,都曾想過每一個能使自己年輕的可能。儘管它如此荒謬。
鮑伯覺得我壓根兒和衰老無關。我只能苦笑。我感覺我才是那個離死亡最近的人。我與死亡之間沒有儲備距離,我體衰氣弱,感覺下一個明天或者下一秒就會被死亡襲來,頹圮的倒下。
這可怕的預感來得毫無來由。誰能替我解釋?誰又能幫我?
我們幾個都注意到玻璃窗外傳來一記悶響。寶哥拉起百葉窗,發現窗面的中央留有一塊淡淡血痕。我們這才想起,此為這間會議廳特有的景色,那些乾掉的污漬全是撞上窗戶的鳥所留下的。我們臨窗眺望,西方的高樓與遠山已經染上一層金黃薄暮,一隻脫離隊伍的鴿禽翱翔在空中,朝著建築群飛來,每滑行一會兒,就拍動幾下翅膀,姿態優美。不過,沒多久,我們就猜到這隻鳥前進的方向正是這棟大樓。牠朝這片如天空般的帷幕外牆飛來,越來越近,終於,咚的一聲狠狠地撞了上去。我們嚇了一跳,急忙上前,總算來得及看見牠如一條灰色抹布,墜落在這片氤氳城市的幻影裡。
▓ 3
連夜的雨一直下到今天早上,看來還無歇緩的跡象。天空很低,雲層黑壓壓的,冬季的雨使這產業園區增添了一股厚重冰冷的氣質。窗面滑落一條條蜿蜒的雨滴,凝結成塑膠邊條旁的水漬,我再抹去一次水霧,看出去還是一片濕淋淋的風景。
台北金融摩天大樓仍在倒數,但時間的流逝已不可見,它隱沒在滾滾的雲堆之中,只剩迷濛的航空警示燈在高空裡閃動。
這城市徹底地冷卻了,靜止在這片雨景之中,變得生疏而又陌生。紅磚道旁漫起細細的流水,皮骨分離的雨傘在路中搖晃,暗巷裡的招牌燈光,飽滿油亮的廣告字體,行人、車輛、冒煙的大樓屋頂以及三三兩兩的野狗,全在雨中輕輕顫著,恍如一張跳動失焦的照片。
那個以報紙遮頭穿過馬路的男人,似曾相識。我們肯定在哪一個凝停片刻中迎面相逢,或者交換一個漠然眼神。
但那又是何時何地呢?
時間一分一秒的經過,將世界縫織的緊密不可分離。
一○○號。我們特以這簡訊通知你,隱居在捷克華沙,西瓦‧沃拉村東部小鎮一處地窖裡的七十六號,已在數天前死於併發肺氣腫。繼六十一號後,我們完全喪失了五○至八○中間的所有號碼。蒙主的寵召。他們因為急性衰竭、休克、盲腸炎、日本腦炎或是禽流感,而匆匆忙忙的趕往主的國度。成為祂在天上的牧者。我們很擔憂,因為這些徵兆祂並沒有事先通知。這麼多的意外在這個年末被召喚出來,究竟是為什麼?一○○號,我們有預感你將是下一個。你是國度裡頭最年幼,也是成就最高的號碼。跨越了時間的長河,見證祂在地上的奇蹟。那日子很可能在新年前後就會到來。一○○號,你是怎麼想?
*****
我一口氣刪了手機裡一大串無用的資訊。未接來電、通話記錄、瓦斯費語音通知、恐嚇我的不明簡訊。數則有關司法機關、連線設定過期、車禍以及中獎的詐騙簡訊。數則有關爸爸在療養院復健進度的通知、五則低利貸款的優惠、一段來自國外的恐嚇簡訊、只有背景而沒有人說話的錄音留言、印尼籍看護工的特價合約、一則預祝新年的動畫、一張似乎是從一處昏暗室內傳出的圖片,上頭有一個面目浮腫狀似噎死的外國人臉孔。
手機只需留住這個簡潔有力的流線型外表、沉甸的鋁鎂合金外殼,以及二十種左右的應用程式即可。那是最完美的狀態。曾經有人為了手機上需不需要天線而出現爭論,不用說,我當然反對這多餘的東西。趨勢也證實了這種走向,連手機上的按鍵都令人困擾、如今的訊息量已是過去的數千倍,我們只需留下重要的東西,就像手機需要時常清空,不要留下任何陰謀、詐騙、或處處引誘人的陷阱檔案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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療養院的復康巴士來了。一台銀灰色福斯改裝的七人座,倒著停放在社區外的大門。一個四十多歲,矮小粗壯的男人跳下車,從門邊取出粗棉手套戴上,走到後頭將車廂門掀開,抽出兩塊鐵板穩穩地架在地上。這個人我曾在路上遇過,扁而小的鼻子,紅通通的眼睛,把背包背在胸前,雙眉間有一顆令人難忘的大黑痣。他在路旁與許多人一起等著公車,即便戴上口罩也十分顯眼。
今天的車廂有些擠,裡頭已經停了三台輪椅車,黑痣男又推了爸爸下來,親自爬進去挪移那些動彈不得的老人。他俐落地將車把上的塑膠袋、布袋、雨傘拿起來放在他們身上,騰出空位。重新試了幾次後,爸爸終於填進了一個靠窗的位子,和另一個頭戴毛線帽,神色慌張的婦人坐在一起。黑痣男拍了拍手跳下來,如同裝卸了一趟貨物,用力地關上車廂門,回到他的駕駛座上。
*****
近來我在碼頭上與李德碰面的機率高得嚇人。我有時早到一些,有時晚到一點。但不管何時,就在我沉浸於晨光景色,享受我那收集包裝殘屑的小小癖好而渾然忘我時,那個清癯的身影總是會出現在迷霧般的白樺樹林,伴隨著清晨的鳥啼與他的咳嗽,從小徑那端踩著大鞋聲聲地來到我這裡。
聽他說話頗令人心煩。隨著一次次的偶遇,他選擇的話題也越加接近他的心靈私處。儘管不耐煩,但我發現自己還是開始給予他指導,替他總結想法,有時也說上一兩句難聽的話叫他住嘴。他樂於接受的坦然樣子,老實說讓人感覺不錯。我不想與他有太多精神交流,製造默契與回憶,實是我感到自己應該與這迷上超音波與核磁斷層掃描的人遠一些。另外,我卻又不想因此改變欣賞這片碼頭風景的習慣。因為,這不就表示我已經開始在意這傢伙了嗎?
田村牌堆高起重機,配備六呎長褐色如蟲螯的鏟子奔來竄去,柴油引擎及飛虎牌橡膠輪胎在排煙管的嚎叫下轉動,二二○釐米乘以二二○釐米寬的標準棧板在三點六噸的油壓缸出力下扛頂了起來,按照田字法則裝疊進四十呎的貨櫃裡。地面上的紅線代表警告危險、綠線表示必須遵循,黃線則是注意當心,白色的軌道埋有會在踩踏的瞬間發出超過一二○分貝嘶叫的感應器,一段段綁在石樁上的米色麻繩延伸至底,明確的圈示出這世界上一條至粗的疆野。
裝填貨櫃的堆高車又一輛輛開進來了。克隆生命的貨品在後頭的倉庫疊成一道道連綿的牆。豬齒製成的骨瓷梳、活性鈦鍍層包裹的人工關節、冷凍幹細胞口服液、即溶毛巾、一一○種維他命合一的膠囊,可以更換臉部的電子狗、來自柯西嘉島的魚膘精油、蟾蛙真空面膜。這些擁有一長串複雜名字的商品,字體一致的印在箱外,經過構思、開發、提煉及量產的過程,標示出了一條進化的軌跡。它們長成一條基因的隊伍依次向前,緊扣著彼此,在過去一年後來到終點,貼上標籤。
當它們一車接著一車被載往園區外那條六線道柏油馬路,直奔北方那個與太平洋接壤的末端港口。這些鐵箱在那裡將集合成一個更大的鐵箱,以進行團體旅行,朝黯然的黑夜泅泳前進。它們穿越酷暑、熱帶、亞熱帶以及加拿大冰原、南極溶融航道或是印度遠洋,躲過索馬利亞海盜的機動快艇,然後在某一個秋天,春天或是一個晝夜倒轉的平行世界中被喚醒。
它們的旅程需要牢固,可靠的保護,數量多過自身的組成。二吋厚,每單位重達十二公斤的混合纖維紙板,保麗龍球、防撞硬紙板邊條、塑膠發泡粒,除霉除濕袋等等以外,還有必須以鐵撬破壞,包裹在最外頭如一座沉實木棺的箱型棧板。
拆封時會出現更多保麗龍球、防撞紙板邊條、塑膠發泡粒,除霉除濕袋由內而外一層層緊緊安插在箱體,將彼此填的如一塊化石斷面或一座完好的土墳。從一個碳纖大套盒裡取出小套盒、再從小套盒裡取出小彩盒放在賣場陳列架上。泡棉或氣泡紙呢?有時候在小彩盒裡,除了說明書以外還會發現這樣的東西,防靜電貼紙,防刮保護膜。這兩種應該是最後一層了。等等,還有電波授信裝置,它們都被植入這種小巧的積體電路,在漫遊到不同時區時,會以原子功能感應在倫敦格林威治的標準時間,在經過一條條經緯的同時自動接受自太空衛星的電波,確保它們的生命週期運作無誤,不會過長或者過短。這種運作的誤差每十萬年僅會發生一秒。
十萬年?十萬年是什麼東西?它究竟是如何衡量出來的。
李德果然出現了,模模糊糊的身影,從園區後那片荒涼的樹林悄悄往這邊走來。那樹林有一座裝了圓形鐵蓋的儲水池,老是有滑動的水聲從裡頭傳來,那林間還有步道與矮木叢,擋住園區外穿流不息的喧鬧。他是否是一個喜歡樹林的人呢?何不妨下次問問。我不想讓他覺得我有意等他,我想讓自己的背影看起來像個深思熟慮,能夠給他解答的人生明燈。他會走過來,在我的照耀下看見自己的小喜小悲是什麼,而且多微不足道。或許我該寬大坦然一些,也和他交換些我的心靈私密。比方說我對包裝材的熱愛,以及我新的一年打算要幹什麼,或者問問他,他的手機會不會收到一些意圖不明的簡訊?
這會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但是他走遠了,沒有往碼頭這邊過來。他虛心地往這邊看了一兩眼,發現我並沒有注意到他,但腳底下的大鐵鞋卻曝露了自己的行蹤。我怎麼會沒看到他呢?我甚至還看到他像貓一樣壓低身子走路,連按下電梯的按鈕都輕輕的。所有他想達到的就是盡量保持安靜,只有一種可能可以解釋這樣的行為。就是他更加不想遇到我。
在年末的裝潢整修過後,門廊的玄關又多了一長排面對著牆壁的高腳凳椅,牆面裱框著產品開發歷史的照片,依年代將克隆生命不同時期的設計張貼在聚光燈下。包括草創之期那些破舊的照片,那幾個二○年代的合夥人全都來自西歐,蓄著雜亂的白鬚,穿著寬大的白袍或絨布質料的厚重外套,站在一張堆滿試管、燒杯與酒精燈的舊木桌後頭。他們浸泡在黑白膠卷裡,曝影成一張張時光皮囊,僵硬且呆板,在乾癟的姿態中保存了生命。慶幸的是,這些照片拍的還是不錯,靠近一看,還是能辨識出一張張瘋狂科學家才會有的輪廓,以及一身不安的氣息。
我走過那一長串的相片,嗅著那上了甲醛塗料的木質相框,意外發現我們的大眾對於淺色的商品似乎有某種偏好的趨勢。也許是一種巧合,在那些亮的刺眼的鹵素燈泡下,克隆生命一系列的進程顯的越加透明模糊,幾乎快要消失在牆面之中。在相框排列的盡頭,那幅最新的設計草樣淡的如一張白色的影印紙。我說不出來,但感受到這是超越設計的趨勢,我幾乎得將臉貼在面前才能辨識出那只細節是一小塊立方體菱角,一小塊咖啡漬的污痕,或是一小段莫名的訊息。
▓ 1
假期結束後的第一個早晨,堆高起重機從南方的出入口陸續駛進,通過交通柵欄後,在停車場外轉了彎,一部部爬上克隆生命大樓的卸貨坡道,停在兩部電梯前的空地上。卸貨工人跳下車,如過去的許多早晨一樣,吃起塑膠袋及保麗龍盒內的三明治。他們一口接一口的咀嚼,解決了早餐,倚在洗衣工廠旁的大鐵網上曬起了晨陽,噴灑水氣的空調水塔在鐵網內運轉,不時飄來一陣濕涼的風,白茫一片。這感覺也許不錯,他們接連點起了菸,一個個呵出難以分辨的煙氳。
昨夜的霧靄消失了,空氣又乾又冷,煙塵灰飛在一道道光束裡。此刻,工業區的大樓帷幕...
作者序
代序
一○○號。我們特以這簡訊通知你,隱居在捷克華沙,西瓦‧沃拉村東部小鎮一處地窖裡的七十六號,已在數天前死於併發肺氣腫。繼六十一號後,我們完全喪失了五○至八○中間的所有號碼。蒙主的寵召。他們因為急性衰竭、休克、盲腸炎、日本腦炎或是禽流感,而匆匆忙忙的趕往主的國度。成為祂在天上的牧者。我們很擔憂,因為這些徵兆祂並沒有事先通知。這麼多的意外在這個年末被召喚出來,究竟是為什麼?一○○號,我們有預感你將是下一個。你是國度裡頭最年幼,也是成就最高的號碼。跨越了時間的長河,見證祂在地上的奇蹟。那日子很可能在新年前後就會到來。一○○號,你是怎麼想?
連夜的雨一直下到今天早上,看來還無歇緩的跡象。天空很低,雲層黑壓壓的,冬季的雨使這產業園區增添了一股厚重冰冷的氣質。窗面滑落一條條蜿蜒的雨滴,凝結成塑膠邊條旁的水漬,我再抹去一次水霧,看出去還是一片濕淋淋的風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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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城市徹底地冷卻了,靜止在這片雨景之中,變得生疏而又陌生。紅磚道旁漫起細細的流水,皮骨分離的雨傘在路中搖晃,暗巷裡的招牌燈光,飽滿油亮的廣告字體,行人、車輛、冒煙的大樓屋頂以及三三兩兩的野狗,全在雨中輕輕顫著,恍如一張跳動失焦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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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過那一長串的相片,嗅著那上了甲醛塗料的木質相框,意外發現我們的大眾對於淺色的商品似乎有某種偏好的趨勢。也許是一種巧合,在那些亮的刺眼的鹵素燈泡下,克隆生命一系列的進程顯的越加透明模糊,幾乎快要消失在牆面之中。在相框排列的盡頭,那幅最新的設計草樣淡的如一張白色的影印紙。我說不出來,但感受到這是超越設計的趨勢,我幾乎得將臉貼在面前才能辨識出那只細節是一小塊立方體菱角,一小塊咖啡漬的污痕,或是一小段莫名的訊息。
一○○號。時間是祂的武器,我們這兒是黑夜,你那兒是白天,我們永遠不會在同一個時刻搭上話。你還有個幾乎癱瘓的老父,你有替自己與他保險嗎?你的保單計畫有幾種?意外、醫療、身故及癌症、終身還本還是一次給付?這麼多經濟項目在你身前身後,你全考慮進去了沒有?時間是祂的武器,但我們可以買個保障向祂抗議,表達不滿。寬厚仁慈的祂不會在意。
代序
一○○號。我們特以這簡訊通知你,隱居在捷克華沙,西瓦‧沃拉村東部小鎮一處地窖裡的七十六號,已在數天前死於併發肺氣腫。繼六十一號後,我們完全喪失了五○至八○中間的所有號碼。蒙主的寵召。他們因為急性衰竭、休克、盲腸炎、日本腦炎或是禽流感,而匆匆忙忙的趕往主的國度。成為祂在天上的牧者。我們很擔憂,因為這些徵兆祂並沒有事先通知。這麼多的意外在這個年末被召喚出來,究竟是為什麼?一○○號,我們有預感你將是下一個。你是國度裡頭最年幼,也是成就最高的號碼。跨越了時間的長河,見證祂在地上的奇蹟。那日子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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