聾情覓意：我所看見的聾人教育

第一章 聾人社群初探
第一節 對於「正常」的期待
不分古今中外，每個家庭在迎接新生兒時，總會抱著各式各樣的期待，有的人希望孩子長得漂亮，有的人希望孩子聰明伶俐，有的人希望孩子最好是女生（或男生），有的人希望孩子的身材高人一等。然而，絕大多數的家庭多半都有的共同期待就是：希望孩子是個健康的「正常寶寶」。對於「正常」的定義，在許多時候其實差不多就是「跟大多數人一樣」。當我們將多數人的共同特質視為「正常」時，往往也意味著欠缺這些共同特質的少數人會被貼上「不正常」的標籤。被貼上「不正常」標籤的人，除了必須長期忍受主流社會異樣的眼光，就連日常生活也會遭遇許多不平等的對待。
舉例來說，從統計上來看，慣用右手的人一向比慣用左手的人多，這些少數的人就被貼上「左撇子」的標籤。早期，幾乎每個社會裡都會有父母親強迫左撇子的孩子使用右手的例子，在他們的觀念裡，左撇子是少數的，也就是「不正常」的那一類。因此，協助孩子矯正這個不被多數人認可的「壞習慣」是父母的責任，也是父母基於「這是為孩子好」而不得不採取的行動。
英國女皇大學Peter G. Hepper教授透過超音波觀察1000個母體子宮中的胎兒行為後發現，胎兒最喜歡放在嘴裡吸吮的手，就是他出生以後最喜歡/習慣使用的手。換句話說，慣用右手或慣用左手早在母體中就已經定型了（Hepper, Shahidullah & White 1991）。
差不多一個世紀以前，左撇子在人口中的比例大約只占百分之三。2004年時，英國倫敦大學學院Chris McManus教授指出，左撇子約占全球人口的百分之十一。換句話說，過去100年中，左撇子的人數似乎出現了大幅度的增加。對於左撇子遽增的現象，McManus教授提出了科學上的解釋。他認為左撇子人數之所以急劇增加，並不是因為現代人的左、右手的遺傳基因發生了什麼變化，而是受到其他外在的因素所影響。由於人們對於左撇子的觀念產生了改變，知道左撇子並不是什麼生理異常的現象，具備相關知識的大人就不再強迫慣用左手的小孩子使用右手了，在「適性發展」的情況下，左撇子的人數才會真實反映在相關的統計數據中。換句話說，世界上原本就有大約百分之十一的人，天生就是左撇子（McManus 2004）。
儘管社會大眾對於左撇子的態度逐漸擺脫早期負面的想法，不過日常生活中還是有許許多多的物品都是為慣用右手的人所設計的。比方說剪刀、美工刀、汽車方向桿、電腦滑鼠、教室的桌椅等等都是常見的例子。儘管近年來出現不少針對左撇子所設計的商品，但放眼望去，我們發現市面上的生活用品，大多數還是對慣用右手的人比較友善，因為在設計的時候，都是以右手使用者作為目標客群。
左撇子的例子，說明了儘管社會文化的改變以及科學新知的增長會讓某些關於「正常/異常」的界定發生變化，人們漸漸地可以從比較多元、比較開放的角度來討論早期非黑即白的相關議題，例如「右撇子＝好/左撇子＝不好」、「異性戀＝正常/同性戀＝不正常」、「結婚＝對/單身＝錯」、「雙親家庭＝完整/單親家庭＝破碎」等等。但是，不可否認的，主流社群的習以為常還是很容易忽視非主流社群的實際需要。
因為聽人佔一般人口的絕大多數，所以可想而知，日常生活中許多事物的運作方式都是按照聽人的習慣來設計的。從電話的使用、公共場所的廣播、警報器或是救護車的鈴聲、教室裡用來傳授知識所用的語言，乃至於日常生活中使用頻率最高的口語溝通方式等，都是聽人主流社會習以為常的生活模式。可是對聾人而言，上述這些必須透過聽覺來運作的「日常」活動，其實都不是為他們量身設計的，這裡的「常」只是聽人的「習以為常」。對一般聽人來說，生活中本來就需要透過聲音來運作許多日常事務，因此，對於所謂的「無聲的世界」，聽人不但覺得陌生，甚至是難以想像的。舉例來說，一個聽覺正常的人，很難想像聽不到的人是如何在聽人世界裡過日子，更想像不到他們會遭遇到哪些不便。對聾人來說，一個真正友善的世界應該是什麼模樣呢？Lane, Hoffmeister & Bahan（1996：127）引述了美國聾人文學中所描述的「聾人烏托邦」是這樣的：
在這個國度裡，美國手語（American Sign Language，簡稱ASL）就是官方語言，所有的人都使用手語來溝通。各行各業的人，包括商店的店員、警察、銀行員，乃至於寵物美容師，沒有人會認為你應該是個聽人。所有的電影都會配上字幕，話劇表演都是以美國手語來呈現，家庭、學校、公共場所都是以美國手語來進行對話，孩子們彼此之間根本就不會去區分誰是聽人、誰是聾人，因為他們不需要去在乎這樣的區別。
　　上面這段文字，描述了聾人所渴望的生活環境，同時也反映出現實世界對聾人是多麼的不友善。在多數的社會裡，人們所使用的語言都是口語，絕大多數的人都覺得「聽得到」才是正常的，「聽不到」則是一種生理缺陷。生活中的食衣住行育樂，每一種基本需求幾乎都必須仰賴口語（或是與口語相對應的書面文字）來進行溝通。面對聾人，孩子們從小就會察覺到「你跟我是不一樣的」，隨著年紀的增長就以多數大人灌輸給他們的分類觀念，用「正常/不正常」這樣的二分法來區分聽人及聾人。這種現象，至今仍然存在。
第二節 少數族群的特徵
當我們探討聾人文化時，必須先瞭解聾人為何常常被視為「少數/弱勢族群」。英文中的minority groups指的是少數族群，而underprivileged groups則是指弱勢族群。從字面意義來看，「少數」只是「多數」的相對概念，所依據的標準是統計出來的量（quantity）的差異，並沒有指出「質」（quality）方面的高低。換句話說，當我們把聾人族群視為「少數族群」時，所強調的是他們整體的人數跟聽人族群比起來是比較少的。至於「弱勢」的概念則是相對於「強勢」而說的，當我們將聾人族群視為「弱勢族群」時，所強調的則是他們在社會上所享有的權利關係，相對於聽人而言是比較不足的。
然而，很多的例子告訴我們，「少數」不見得就一定等於「弱勢」。比方說美國的猶太人，雖然猶太人在總人數上的確是少數，遠遠比不上西班牙裔或非洲裔美國人，但是，猶太人所掌握的政治及經濟影響力絕對不會是美國社會中的弱勢。此外，如果我們以教育程度的差異來看，一般來說，擁有碩、博士學位的人口跟總人口相比，應該也算是少數，但是，高學歷的菁英分子在許多社會中都扮演著政策擬定與執行的關鍵角色，所以也不是弱勢。反之，女性在許多社會中所佔的比例不見得比男性少，但卻常常因為社會、風俗、文化等因素，而被歸為弱勢的一方。總之，「少數」與「弱勢」兩者概念看似相近，但其實不然。
值得注意的是，許多族群在人數上的「少」與社會權利上的「弱」是互為因果的。正因為「少」，所以發出的聲音很容易被「多」的那一方給掩蓋過去，也正因為「弱」，所以不太容易擴大族群人數，而且很可能還會流失原本的成員。總之，「少數」與「弱勢」這兩項特質，儘管具有不同的定義標準，但在很多情況下，的確會出現在同一個族群中。以下我們將以Lane, Hoffmeister & Bahan（1996：159）所提到的少數族群四大共通點來探討台灣的聾人族群是否也具備少數族群的特質，並探討這個族群是否也是弱勢族群。

第一章 聾人社群初探
第一節 對於「正常」的期待
不分古今中外，每個家庭在迎接新生兒時，總會抱著各式各樣的期待，有的人希望孩子長得漂亮，有的人希望孩子聰明伶俐，有的人希望孩子最好是女生（或男生），有的人希望孩子的身材高人一等。然而，絕大多數的家庭多半都有的共同期待就是：希望孩子是個健康的「正常寶寶」。對於「正常」的定義，在許多時候其實差不多就是「跟大多數人一樣」。當我們將多數人的共同特質視為「正常」時，往往也意味著欠缺這些共同特質的少數人會被貼上「不正常」的標籤。被貼上「不正常」標籤的人，除了必須...

「語言」是我們表達思想和情感的工具，對語言學家而言，語言不僅是溝通的工具，也是用來瞭解人類心智運作過程的一道窗口，透過語言的研究，我們得以觀察到隱藏在它背後的文化和認知。

十多年前我開始接觸了台灣手語，為了了解這個語言的語法結構，於是專注於台灣手語結構的研究。在研究的過程中，由於頻繁地接觸聾人以及聾人社團，漸漸地注意到他們的習慣、想法以及生活上的種種，讓我逐漸認識聾人的語言與文化。就這樣，我開始關注平常聽人不會專注去看的無聲世界，開始注意聾朋友生活上的種種遭遇，也開始思考他們的教育問題。

一般人對聾人的語言和文化非常陌生，常常將他們與其他身障者或盲人混為一談。例如我有位嘉義聾朋友要出國探親，在加拿大準備過海關的時候，海關人員詢問他入境的目的和停留的時間，他用手語向海關人員表示自己是聾人，不能說話。海關人員看了看，然後「噢」了一聲，點了點頭，很快地向遠處的服務人員招招手。不一會兒，服務人員推來了一台輪椅要他坐下。

這位聾朋友另外有一次到歐洲旅遊，過海關的時候，海關人員問他問題，他依舊用手語向海關人員表示自己是聾人，不能說話，海關人員點點頭地表示了解。聾朋友望著遠方的門口，心裡擔心著海關人員該不會又要服務人員推輪椅過來。就在此時，海關人員拿了一台點字機出來，要他用點字回答他的問題。

雖然這位聾朋友很爽朗地跟我分享上述的生活故事，但是我心中卻感慨萬千。因為一般人對聾人的語言和文化不是很了解，所以常常以為全世界的聾人都使用相同的手語，不然就是以為他們所用的手語只是比手畫腳，不是真正的語言，因而將訓練聽障孩童能夠開口說話當成教育最主要的目標。有許多家長在聽障孩童需要大量語言輸入來發展認知的階段，選擇將大量的時間和精力放在練習口語的聽和發音上，讓很多小孩錯過了寶貴的黃金學習階段而不自知。他們誤以為學會了口語發音，也就學會了與聽人溝通的能力；或者認為學會了手語，就會影響口語的學習，喪失了他們認為的優勢。但是大家可曾仔細想過，聾人真正的學習優勢在哪裡呢？跟聽人的學習優勢會一樣嗎？

如果我們用心去了解聾人的問題與需求，就會發現並不是每個聽障孩童都適合將口語列為唯一或主要的溝通工具。其實有些孩童更適合以手語為主而以口語為輔的雙語教育，因為僅存的聽力會讓他們的口語學習事倍功半，而手語學習卻可以讓他們獲得該有的知識，並且能夠表達自己的想法與需求。語言的學習不是只有聽和說，理解也是一個重要的過程。這些孩童值得擁有使用視覺語言來學習知識，並發展健全認知能力的機會。

本書討論了聾人的社群、聾人家庭、聾童的學習和認知發展、聾生的教育、聾生的語文教學，以及聽聾之間的互動等議題，希望大家能更認識聾人的語言和文化，以同理心來推動和思考聾人教育。雖然聾人教育所涉及的層面錯綜複雜，所累積的各項問題也存在多年，然而我們希望本書能作為一道窗口，讓更多人一同來探索無聲的世界，了解並感受聾朋友的生活和需求，為聾人教育開創一片藍天。

張榮興
於國立中正大學
2013.12.8

「語言」是我們表達思想和情感的工具，對語言學家而言，語言不僅是溝通的工具，也是用來瞭解人類心智運作過程的一道窗口，透過語言的研究，我們得以觀察到隱藏在它背後的文化和認知。

十多年前我開始接觸了台灣手語，為了了解這個語言的語法結構，於是專注於台灣手語結構的研究。在研究的過程中，由於頻繁地接觸聾人以及聾人社團，漸漸地注意到他們的習慣、想法以及生活上的種種，讓我逐漸認識聾人的語言與文化。就這樣，我開始關注平常聽人不會專注去看的無聲世界，開始注意聾朋友生活上的種種遭遇，也開始思考他們的教育問題。

一...

第一章　聾人社群初探
第一節 對於「正常」的期待
第二節 少數族群的特徵
（一）該族群的成員具備某種生理上或是文化上的共同特質
（二）族群中的成員都把自己視為這個少數族群的一份子
（三）族群中的成員傾向於跟「自己人」結婚
（四）該族群受到主流社群一定程度的壓迫
第三節 家有聾人
　　（一）「聽常父母＋聾小孩」的家庭
　　（二）聾父母＋聽常小孩
　　（三）聾父母＋聾小孩
第四節 結語

第二章 聽人社會裡的聾人
第一節 小寫的d與大寫的D
第二節 語言的階級問題
　　（一）語言之間的平等與不平等
　　（二）聾人的雙語現象
　　（三）語言政策與高立德學運
第三節 來自聽人族群的語言誤解
　　（一）聽障生應該有什麼樣的「口語表現」？
　　（二）到底是「障礙」還是「溝通策略」
　　（三）障礙是怎麼界定的？（由誰來界定？）
　　（四）學習的障礙是誰造成的？
第四節 從一個「發展遲緩」的個案談起
　　（一）個案說明
　　（二）關於個案的反思
第五節 結語

第三章 聾童的學習與認知發展
第一節 關於聾童的迷思
　　（一）迷思一：聾童＝聽不見的一般兒童
　　（二）迷思二：聾童屬於語言和文化上的少數族群
　　（三）迷思三：聾童是一群同質性極高的孩子
　　（四）迷思四：適合聾童的教養方式只有一種，而且就是我所相信的這一種
第二節 聾童的學習基礎與學習型態
　　（一）幼童的學習基礎
　　（二）學習型態
　　（三）聾生與聽常學生的學習型態
第三節 聾人家庭的共同困惑：助聽輔具
　　（一）助聽輔具的基本爭議
　　（二）關於助聽器的迷思
　　（三）關於人工電子耳
第四節 手語與聾人
　　（一）手語對聾人的重要性
　　（二）自然手語與文法手語
第五節 結語

第四章 聽人教室裡的聾生
第一節 聾人學習者的權利
　　（一）受教育權利的平等
　　（二）聾生的學習困境
第二節 困境的背景及成因
　　（一）生理上的障礙
　　（二）家庭內部的障礙
　　（三）教育環境的障礙
第三節 關於融合教育
　　（一）融合教育與聾生
　　（二）補救教學與聾生
第四節 聾人語文教育的新趨勢
　　（一）從米蘭會議談起
　　（二）雙語教育的來臨
第五節 結語

第五章 聾人語文教學的新 思維
第一節 當華語不是母語的時候
第二節 「五C準則」與第二語言教學
　　（一）何謂「五C準則」
　　（二）五C準則的基本概念
　　（三）五C準則與聾人華語文教學
　　（四）五C的華語文教學設計原則
第三節 聾人華語文教學實務建議
　　（一）華語語音教學
　　（二）華語漢字教學
　　（三）華語詞彙教學
　　（四）華語語法教學
　　（五）篇章閱讀教學
　　（六）華語語用教學
　　（七）華語寫作教學
第四節 結語

第六章 聽聾之間
第一節 聾人笑話所要表達的涵義
　　（一）「聽不到」就什麼都不好嗎
　　（二）聽人，你們真的是夠了
　　（三）請勿亂動我的語言
　　（四）拜託喔，你以為助聽器是魔法棒嗎
　　（五）你以為你永遠都聽得到嗎
　　（六）手語翻譯員，拜託你幫個忙好嗎
　　（七）讀唇真的沒有你想像的那麼容易
　　（八）請看我會說話的手
　　（九）團結力量大
第二節 同情心≠同理心
第三節 總結

參考文獻
附錄

第一章　聾人社群初探
第一節 對於「正常」的期待
第二節 少數族群的特徵
（一）該族群的成員具備某種生理上或是文化上的共同特質
（二）族群中的成員都把自己視為這個少數族群的一份子
（三）族群中的成員傾向於跟「自己人」結婚
（四）該族群受到主流社群一定程度的壓迫
第三節 家有聾人
　　（一）「聽常父母＋聾小孩」的家庭
　　（二）聾父母＋聽常小孩
　　（三）聾父母＋聾小孩
第四節 結語

第二章 聽人社會裡的聾人
第一節 小寫的d與大寫的D
第二節 語言的階級問題
　　（一）語言之間的平等與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