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言」讓我們相知相惜,也讓我們苦惱不已。
台灣人在國外該說什麼語言?來自台灣的我究竟又算是誰?
在這個身分認同異常艱難的時代,我們讀溫又柔。
2009年日本昴文學賞得獎小說
用日文寫作的台灣人溫又柔,四種語言交織的全新文學
我出生的地方,是個要加括弧的地方喔!
兩個性格迥異的台灣女生,以日文為母語,從小在日本成長。在家裡,家人用中文和台語混著日文和她們溝通;出了家庭,她們則流暢無礙地以日文求學、交友、戀愛。雖然在外人眼中,她們和日本人沒有兩樣,但她們又同時擁有特殊的姓名、必須被括弧的國籍,以及多聲道的母語。
和故事主角一樣獨特的背景,帶來豐富奇妙的感受,成為滋養溫又柔寫作的土壤,從中綻放出溫柔、詩意的文字魅力。
我曾發誓要是有了小孩,一定要幫他取一個用日文和中文都可以念的名字,但現在……
台灣出生、在日本成長的少女楊緣珠,在日本的中文課上,認識了戀人田中。看著練習說著中文的田中、以及不太會說日文,卻勉力和田中用日文溝通的母親,緣珠不覺焦躁起來,對自己的身分產生了動搖。大學剛畢業,從小在日本長大的台灣女生許笑笑不會說中文,直到姐姐與日本人結婚、在公園遇見來日本觀光的台灣家庭後,才開始動了念頭:不如來學學中文吧……
本書特色
◎ 用日文寫作的台灣人溫又柔,在日獲獎後首次在台灣獨家出版。
◎ 國語、台語、普通話與日語四種語言交織書寫的全新體驗。
◎ 在四種語言中,交織著親情與愛情,探討在異鄉成長的台灣子女對家族的回憶,以及國籍身分的認同過程。
作者簡介:
溫又柔,一九八○年生於台灣台北市,一九八三年移居日本。二○○六年取得法政大學研究所‧國際文化專業博士學位。二○○九年以〈好去好來歌〉獲集英社昴文學賞佳作。二○一一年於日本發表第一本小說《來福之家》。
譯者簡介:
郭凡嘉,台灣台北人。台灣大學文學院畢業,現為東京大學語言學研究所博士候選人。關注於在日外國兒童之教育議題。譯有中村地平之殖民地小說《霧之蕃社》、森見登美彥《空轉小說家》、角田光代《肉記》等。
各界推薦
名人推薦:
日本文學史上,小說主角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四種語言,並且給作者用四套文字書寫下來,是破天荒的。本書作者溫又柔是用日文寫作的台灣人,她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文學主題。
——新井一二三
讓我想起宮崎駿的《神隱少女》曾有過的台詞:「名字一旦被奪走,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來福之家》的主人翁,名字/國名正是打開「回家」這扇大門的鎖。我們從名字開始出發,走進背後交織出來的故事,和她們完成了一場自我追尋與身份認同。
——張維中
名人推薦:日本文學史上,小說主角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四種語言,並且給作者用四套文字書寫下來,是破天荒的。本書作者溫又柔是用日文寫作的台灣人,她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一個人的文學主題。
——新井一二三
讓我想起宮崎駿的《神隱少女》曾有過的台詞:「名字一旦被奪走,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來福之家》的主人翁,名字/國名正是打開「回家」這扇大門的鎖。我們從名字開始出發,走進背後交織出來的故事,和她們完成了一場自我追尋與身份認同。
——張維中
章節試閱
〈好去好來歌〉
緣珠正吃著餃子。這是一家狹窄的小店,店裡擺了四張桌子,再加上大約只坐六個人就會客滿的櫃檯座。店內的牆壁上掛滿了寫著菜單的牌子。牌子上的字似乎都是手寫的,稱不上寫得很工整,甚至有幾個菜名,不仔細看就認不出到底寫的是什麼。入口處擺了一塊比其他牌子都還要大的板子,上面用毛筆寫著「福州家庭菜」。相較之下,只有這塊板子上的字寫得異常工整。這一定是這家店的名字了。緣珠在「福州家庭菜」吃著餃子,這家店裡的水餃,漂浮在盛滿了湯汁的碗裡。緣珠將一頭長髮固定在後腦勺,一面搖晃著櫃檯下穿著牛仔褲的雙腳,一面用調羹一顆一顆地勺起餃子塞進嘴裡。吃完了餃子後,再一口一口地勺起碗裡的湯慢慢啜飲。每喝一口湯,她便得嘟起那張血色飽滿的美麗紅唇。她想也沒想到,有人會盯著這樣的自己看。碗裡的湯逐漸減少,到最後一滴也不剩了。彷彿像是計算好了緣珠放下湯匙的那一刻似地,他開口問她。
「妳是不是也有上大林老師的課啊?」
只有在說「大林老師」這幾個字的時候,他是以中文Da lin lao shi發音的。
「妳是ようえんじゅ(注:Yo-En-Ju「楊緣珠」的漢字發音。)對嗎?」
就在他說完這句話的同時,店員正好走了過來,將緣珠空下來的碗收走。那個年輕店員的日語說得很生硬,或許是個留學生吧。桌子被收拾乾淨之後,緣珠抬起頭看向剛才開口對自己說話的人。他為了避開緣珠的目光,慌慌張張的低下頭。真好笑,明明是自己開口跟我說話的,卻這麼驚慌失措。緣珠站起身來,穿過呆站在那裡的男子,向站在入口處櫃台後的店員付了一張千元日鈔。毫無笑容的店員從收銀機裡找了零錢交到緣珠手裡。接著,緣珠不看尷尬地站在自己身後的男子一眼,就推開了「福州家庭菜」的大門。她聽見背後店員說了謝謝光臨。一腳跨出店外,門外櫻樹上的花瓣幾乎都散落了,映入眼簾的,是櫻樹上剛冒出嫩芽的枝葉,隨著風輕輕擺動,讓緣珠不禁將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過了一會兒,「福州家庭菜」的大門再度打了開來。緣珠散開用髮夾固定住的長髮,緩緩回過頭來,朝一臉吃驚的男子笑著說:「因為我的名字很奇怪,所以印象特別深吧?」
而他,也彷彿是看見什麼炫目的東西撲面而來似地,瞇起了眼睛。
第一次見到緣珠,是去年的四月。那天是個風大的日子。走過大學舊校舍長長的走廊,他打開轉角其中一間教室的門。排列著二十張桌椅的教室裡,幾乎已經被選修第二外語的新生們給坐滿了,其中還夾雜著幾個屬於大學附屬高中的高中生。正好從那個年度開始,高中生也可以選修大學裡的語言課程。緣珠正好是那其中一個高中生。只是和其他的高中生不同的是──所有的高中生都是女生──大家都群聚在一起,只有緣珠是自己一個人。教室裡充滿了新年度特有的新鮮氣息。他在窗邊最後一排的位子坐下,而坐在他前方的正好便是緣珠。透過延伸到天花板上的大窗戶,能清楚的看見花瓣飄落時那氣勢磅礡的景象。當他注意到前座的長髮女孩眨著眼追逐著飛舞的花瓣時,上課鈴聲正好響了起來。有點年紀的老師,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站在講台上,宣稱自己名叫「大林」。老師的聲音雖然低沉,但很有穿透力。大林老師說:
──大家都很年輕啊,真是年輕。年輕是一件好事。我是在年紀大了之後才開始學中文的,實在是很辛苦。大家這麼年輕就開始學的話,就不必碰到我學語言時所經歷過的辛苦了。
那是一種像是外國人在說話時,小心翼翼注意著不要說錯字所說出來的日文。接著大林老師又以這種異常清晰的日文繼續說:
──中文有漢字,日文裡也有漢字。但是兩者的發音卻不相同。舉例來說,像我的姓氏大林,以日文發音是オオバヤシ(Oobayashi),中文則發Da lin。
說到這,大林老師指著坐在教室最前排的學生問道,你的名字叫什麼?被指名的學生回答,石原,大林老師便將「石原」翻譯成中文Shi yuan。
「Shi yuan……」石原怯怯地重複了一遍之後,大林老師便說:
──這是你自己的名字啊,要說得有自信一點!
教室裡首次出現了笑聲。石原一面搔著頭,一面用比剛才更肯定的語氣,又說了一遍自己被轉換成中文的名字,大林老師滿意地笑了。接著,大林老師便以同樣的方式,讓每一個選修了這堂入門中文課的學生們嘗試說出自己的名字。學生們紛紛開心地告訴大林老師自己的名字。對於大部分的學生而言,這是自己的名字第一次被「翻譯」成中文的經驗。輪到緣珠了。「換妳了。」大林老師催促著。當緣珠正要開口說よう時,突然猶豫起來,隨後像是下定決心一般,一口氣說了出來:
──よう、えんじゅ。
教室裡所有的人都懷著好奇心,直盯著這個自稱ようえんじゅ的長髮少女。字怎麼寫啊?大林老師溫柔地詢問,但是那語氣顯然與剛才詢問其他同學時有所不同。女孩低聲說明:
──是木字邊的楊。
聽到這個答案,大林老師滿意地點點頭說:
──嗯,也就是楊貴妃的「楊」啊。
教室裡傳出格格的笑聲,原來是來自那群聚在教室走廊另一側的女高中生們。不同於那群女孩子們的活潑開朗,緣珠看起來帶了點陰沉。大學生裡,特別是男學生們,都像是被什麼給煽動了起來似的,注視著這個和楊貴妃有著相同姓氏的女孩。在一片騷動之中,大林老師以一貫的溫柔語氣繼續詢問:
──楊同學,妳的名字是什麼?
因此女孩像是只對著老師一個人回答道:
──緣日的「緣」(注:日本將神佛的生日、顯靈日、得道日統稱為緣日,意即與神佛有緣之日。),珍珠的「珠」。
女孩以一種,彷彿每次被詢問,總是會用這種方式回答似的公式化回應,說明了自己的名字。
──緣珠……楊緣珠。發音讀作「Yang Yuan zhu」。
大林老師像是唱歌般翻譯出緣珠的姓名。坐在緣珠正後方的他,突然有一種想要用自己的聲音重現那個發音的慾望。
──Yang Yuan zhu,妳是從哪裡來的?
大林老師問了一個沒有問其他同學的問題。緣珠因為大林老師的問題而愣了一下,隨後冷淡地回答,東京。安靜的教室裡飄散出一種緊張的氣氛。大林老師又問了緣珠另一個問題。不是,緣珠回答,我不是。說完之後又接著說:
──我是台灣人。
教室和剛才一樣安靜。說完了台灣人三個字之後,緣珠陷入沉默。隔了一會兒,大林老師說,原來是這樣啊。儘管彷彿還想再接著說些什麼,但大林老師對於初次見面的楊緣珠,並沒有再追問更多的問題,只是接著把視線轉移到下一個學生身上問道,你的名字呢?坐在緣珠後方座位上的學生一時驚慌失措,他回答道,是我嗎?教室裡突然間湧起了一陣笑聲。大林老師的表情也變得和緩了許多。他刻意活潑地說,
──我叫田中。真是抱歉,是個很平凡的名字。
大家又笑了。大林老師也苦笑著說,田中的發音是Tian zhong。原來是Tian zhong啊,他誇大地重複了一遍。因此大家又跟著笑了。他搔了搔頭,偷偷地瞥了緣珠一眼。而她的背只是緊緊地繃著,一動也不動。
由於最初與大林老師的對話,使得教室裡幾乎所有的人,都對這個叫做楊緣珠的女學生充滿了好奇心,但是緣珠本人卻似乎對教室裡所有的人都不感任何興趣。儘管上課次數逐漸增加,緣珠總還是自己一個人走進教室,悄悄地坐在教室最後面的位子。下課後,也總在別人開口向她說話之前就不見了蹤影。
──她本來就有點怪怪的。
有一次,這個不見蹤影的女孩成了大家話題的中心。
──她喜歡裸體喔。
裸體?見到他和其他幾位男同學掩藏不住的驚訝和興致勃勃的態度之後,和緣珠同班的女學生吊人胃口地笑了笑,接著說:
──就是上游泳課的時候啊,在更衣室裡。換衣服的時候,她會全部都脫得光溜溜的喔。
女學生像是要試探聽眾反應似地說,一般來說,大家才不會像她那樣都脫得光溜溜的呢。大家都會用大毛巾一邊遮住身體一邊換衣服。可是她啊,楊緣珠,會全身上下脫得一絲不掛,等到完全裸體了之後,才慢慢地穿上泳衣。而且,從泳衣換回制服的時候也是完全一樣。完全裸體。「脫得光溜溜的啊……」聽到這裡,有人喃喃地說出聲來。除了那個女學生用鼻子哼笑了一聲之外,其他的人誰也笑不出來。
他常常會想起那個從大林老師的班上消失了的楊緣珠。儘管一句話也沒和她交談過,但不知為什麼,她的存在總是鮮明地印在自己的心裡。就像是追逐著凋落的櫻花瓣一般。而今天,他竟然在「福州家庭菜」館裡發現了眨著眼睛、嘴裡還塞滿水餃的緣珠。一年之後,他終於有機會能開口向她說話了。而這一刻,緣珠可不是站在被燻得焦黑的「福州家庭菜」的牆壁前,而是站在春天的太陽光裡,抬起頭看著他呢!他開了口:
「那個……」
好不容易才擠出這幾個字來,但是他卻無法將話接下去。起風了。緣珠將視線從他身上移了開來,用一隻手摀住隨風飛揚的長髮後,再次看向他。
「你不會以為我是在等你吧?」
「唔……」
緣珠吃吃地笑了之後,接著說:「明明就是你自己先跟我說話的啊。」
他感到困惑,甚至覺得自己會不會是認錯人了。他所認識的楊緣珠──那個在大林老師課堂上所認識的楊緣珠,根本沒有這麼活潑啊。一反穿著高中制服時的模樣,身穿牛仔褲的緣珠看起來年紀反而更小了。只有那嘴唇,即使在陽光下也顯得紅艷無比。
「那個、楊緣珠同學……」
他終於使盡全力叫出她的名字,但緣珠卻噗嗤地笑了出來。接著,盯著傻傻站在原地的他說:「為什麼要叫我的全名?」
嗯,到底是為什麼呢?他歪著頭笑了。因為他笑了,緣珠也跟著笑了。蘊含著溼氣的風,輕搔著幾乎是初次見面的兩個人。天空直到剛才都還是晴朗的,但現在卻突然變得彷彿山雨欲來。他以此為藉口,對緣珠提出了邀約。
由於其他位子都坐滿了人,因此緣珠和他在最角落的位子面對面坐下。他為了不讓自己的膝蓋頂到緣珠的膝蓋,還把桌子下的兩條腿大大地張開。「店裡太擠了,真是不好意思。」將一頭美麗白髮盤在後腦杓的女店長一面向他們解釋,一面詢問,「你們要點些什麼呢?」緣珠點了咖啡,他點了啤酒。等女店長走遠後,他像是找藉口一般囁嚅地說,「我實在是很緊張。」
「緊張?」
他的聲音變得更小了。
「因為我一直都想要跟妳講話啊。那個、楊……同學……」
說到這裡,他垂下視線。緣珠看著他的嘴唇,心想,這個人為什麼會想要和我說話呢?到底他想要跟我說些什麼呢?雨滴持續在兩人身旁滴落,發出敲打著地面的聲響。
「楊同學……」
當他再次開口時,女店長端來了放在托盤上的啤酒瓶和玻璃杯,以及散發著濃郁香氣的咖啡。他尷尬地笑了笑。緣珠也輕輕地笑了。緣珠盯著他將搖晃著金色波浪的啤酒倒進玻璃杯裡。當他倒完啤酒舉起玻璃杯的瞬間,緣珠突然覺得玻璃杯裡的金色液體像是漂浮在空中似的。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念頭啊。注視著他啜著金色液體的嘴唇,緣珠心想,真想再多聽聽他的聲音。想聽他那張帶著點客套地喊著「楊同學」的嘴裡所流洩出來的聲音。想再多聽聽他的聲音,這還是第一次對別人,尤其是男人有這樣的感覺。玻璃杯每傾斜一次,兩人之間的緊張感便減少一些。緣珠緩緩地以湯匙攪拌著咖啡中的方糖,一面側耳傾聽著他逐漸流暢起來的話語。
走出店外,雨已經停了。地面仍是溼的,到處都積了水。我喜歡下大雨過後的味道,有南國的氣氛,緣珠說,我從以前就一直住在日本喔。要不要走一走?緣珠接著問,我想要聞聞土的味道。他說,好啊,就隨妳吧。沿著鐵軌旁的小路走,一下子就能走到車站。但緣珠卻朝著車站另一頭鬱鬱蒼蒼長滿了樹木的方向走去。那裡有個公園。她問他要不要在長椅上坐一下,他笑著搖了搖頭,屁股會溼掉喔。公園裡沒有其他人。緣珠盡情地伸展雙手,深呼吸了一口氣。
「你不覺得這種味道很好聞嗎?」
一回過頭,他以非常認真的表情盯著緣珠。緣珠感受到腳下的土壤因為吸飽了雨水而變得柔軟,因此盯著自己的腳邊看。夜晚的空氣寒冷而澄澈。樹上的葉子發出相互摩擦的聲音,而頭髮也在脖子後面發出沙沙的聲響。一抬起頭,他的臉就近在眼前。她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下一個瞬間,自己便被笨拙地一把抱住了。我快要不能呼吸了,她想。枝葉因風而搖晃摩擦的聲音,聽起來好遙遠、好遙遠。我的心臟快要停止了,她想。他的聲音就在耳邊回響著。緣珠睜開眼,我的心臟還好好地在跳動著。而且跳得比平常還快呢,她本來想這麼說的,但是嘴唇卻顫抖得說不出話來。而他梳著緣珠一頭長髮的手指,同樣因熱切的脈搏而顫抖著,
「妳還是想不起我的名字嗎?」
緣珠含著笑搖了搖頭。他苦笑著一面低聲說著,真是過分啊。一面把緣珠抱得更緊了。
「因為實在是太普通了嘛……」
將額頭抵在他的胸膛,她好不容易擠出了這一句話。在她頭頂上的他以沙啞的聲音嘆息著,真是太過分了。緣珠笑了,卻沒笑出聲來。當他的唇再次觸碰到她的時,她心裡想,我要幫他想個名字。她的聲音已經不再顫抖了。我幫你想個名字,緣珠說。妳要幫我想什麼樣的名字呢?他笑了。我想一想,她這樣告訴他後,他止住了笑。接著用他那有點客氣的語氣問道,我們下次什麼時候能再見面?有麥子的味道,緣珠心想。他的唇散發著淡淡的麥子的味道。
在他走進地下鐵的樓梯時,緣珠一直注視著他的背影。他一次也沒有回過頭來。懷著彷彿是剛從有時差的地方回到家一般的心情,緣珠向前邁出步伐。心臟正好好地在跳動著啊,她這般喃喃自語。隨著蘊含溼氣的風拂過她的髮梢,身體也像是要飄浮起來了。
〈來福之家〉
不知道這是幾歲時發生的事情了。
──Emi將我問妳喔。如果是說チョコレート(cho co le to)和巧克力(qiao ke li),妳覺得哪一種聽起來比較好吃?
チョコレート和巧克力?我幾乎是不假思索就回答了。
──巧克力(qiao ke li)。
果然是這樣沒錯,姊姊的眼睛閃爍著光芒。接著她又問,
──那ぎゅうにゅう(gyu nyu,牛乳。)和牛奶(niu nai)呢?
我同樣馬上就回答。
──牛奶(niu nai)!
姊姊開心地叫了起來。
──沒錯,我也是這麼覺得!
再來、再來,我這麼催促著姊姊。對啊,姊姊說,
──ケーキ(ke ki)和蛋糕(dan gao)的話,妳喜歡哪一個?
──當然是蛋糕(dan gao)啊。
對啊對啊,姊姊說道。其他呢、還有其他的嗎?我喜歡上了這個遊戲,不停地催促著姊姊。姊姊稍加思考了一下:
──おばあちゃん(o baa chian)和阿嬤(a ma)呢?
我笑了。
──那又不是食物。
但是姊姊突然態度一變,一副認真的神情。
──我選阿嬤(a ma)。如果說おばあちゃん(o baa chian),而不是說阿嬤(a ma)的話,好像只是指路上隨便一個老婆婆一樣。
我們笑著。媽媽這時終於加進我們的話題。
──妳們在玩什麼?
現在想想,那也是個只有我們姊妹倆才能玩的遊戲。並且,在姊姊的腦子裡,確實存在著「巧克力」、「牛奶」、「蛋糕」甚至是「阿嬤」這些中文字。這些單字對我來說,各自都只是以「qiao ke li」、「niu nai」、「dan gao」和「a ma」這樣的音調,在腦海裡回響而已。
我靈機一動,從書櫃裡面抽出一本書。那是一本不知道是語言學還是人類文化學的書。因為是課堂指定用書,所以這本厚厚的教科書,其實在大學的福利社裡也擺了好大一疊。我隨意翻閱著,書上到處都有以黃色螢光筆畫過重點的痕跡。
──人類語言的基礎是聲音。
我念著用螢光筆畫下的句子。
──語言就是聲音。聲音是肉眼所無法看見的。這個世界上存在著許多沒有文字的語言,但是卻沒有一種語言是沒有聲音的。
記得不知是在語言學還是人類文化學的課堂上看過一段影片,那段影片是關於一群人的生活,這群人一輩子都不知道文字的存在,也沒有使用過文字。那天窗外是晴朗的天氣,但是教室裡的窗簾都被拉上了,電燈也是暗的。在一片人工的黑暗中,我昏昏欲睡地聽著那些老婦人的聲音從數位投影機投射出來。她們愉快地笑著。不知那是在哪裡的某個山區,萬里的晴空無憂無慮地在眼前擴展開來。真不知道我實際是否去過像這樣天空這麼寬闊的地方啊。她們身上的彩色衣物在天空和大地的襯托之下顯得很美麗,她們的工作是紡織。那些紡織機──機器本身就像是個藝術品一般,莊嚴地矗立在畫面的中央。由這些機器所編織出來的布匹,將會被運送到世界各地去。數百年來,這群不知道文字的存在、也不需要文字的女人們,就供給著這個村落大部分的收入。
採訪者是位白種人。在他身旁有一位皮膚略帶淺棕色的口譯者,將老婦人們所說的話翻譯成英文。而那英文又被翻譯成日文,變成我所看到的影片下方的字幕。這些老婦人們說:
什麼文字,對我們來說根本是不需要的。語言只不過是呼吸的一部份而已。至少對我們來說是如此……
這難道是我在無聊的課堂中所夢見的一場夢嗎?在這個世界上的某處生活著一群人,而他們的人生對於現在生活在這裡的我而言,簡直就像是個童話故事。我記得當時自己露出嘆息。
換句話說,簡直就是事不關己啊。我當時怎麼也沒想要把那沒有文字的人生,拿來和自己的人生對照看看。
但是長久以來,中文對我而言,也是一種沒有語言的文字啊。說它是一種聲音也不為過吧。
自從我開始上中文的專門學校後,我就發現了羅馬拼音這種東西的存在。這真是一個令人開心的大發現。羅馬拼音在排列組合之下,就能形成單字,而這些單字只要根據法則排列,就能形成句子。由羅馬拼音所成立的句子,乍看之下只不過是一些羅馬字而已,但是當我用手指一個字一個字地指,再念出聲來之後,不知不覺就會變成了有意義的文句。
「我姓許,叫許笑笑。」
我一面用手指輕撫著筆記本上的「Wo xing Xu, jiao Xu Xiao Xiao」,一面念出聲來。接著我又重複念了幾次,就像是孩子發現了好玩的遊戲一樣。只要有了羅馬拼音,中文這種原本對我來說只是一種聲音的語言,也能被寫在紙上了。只要是眼睛所能看得見的羅馬拼音,我現在都想要把它念出聲來。聽我這麼說,電話那一頭的姊姊就一副受不了的語氣回答。
「Emi將,妳簡直就像是才剛學會說話的小孩子嘛!」
我也覺得姊姊說得一點都沒錯。小孩子在路上看到了招牌上的文字,總是會挑出自己知道的那個部分,得意地大聲念出來。我現在非常理解那種心情。
「我現在總算知道n跟ng這兩個發音的差別了。」
我這麼一說,姊姊便咦了一聲。所以我接著說:「就是以n和ng結尾的單字,這兩者發音的不同啊。我以後再也不會把『人參』和『人生』說錯了。」
電話裡姊姊笑出聲來。掛上電話之後,我刻意回過頭去,朝著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媽媽說:「媽媽,人生是什麼啊?」
媽媽一副怪異的表情看著我。接著我又用同樣的語氣說:「人參是什麼啊?」
媽媽終於回想起來了,她笑了出來。
不知是什麼時候,我對於一直出現在父母親對話裡的「人參」這個單字感到好奇,所以用中文開口問他們。
──爸爸、媽媽,「人參」是什麼啊?
爸爸和媽媽都露出驚訝的表情。
──「人參」是什麼啊?
我以中文重複著同樣的問句。於是爸爸終於恍然大悟,他回答我:
──「人參」,就是紅蘿蔔啊。
──紅蘿蔔?
──是啊,紅蘿蔔。
對我而言說日文比較自在,因此為了配合我,爸爸也轉換成日語回答我。我察覺到爸爸和媽媽正憋著笑。
──你們為什麼要笑呢?
爸爸的聲音顫抖著。
──那是因為,我把妳說的「人參(ren shen)」聽成「人生(ren sheng)」啦。
爸爸一句話還沒說完,在一旁的姊姊便搶著把話接下去。
──所以爸爸跟媽媽以為妳突然問「人生是什麼」啊。
我在媽媽身旁坐下。
「因為這實在是很難嘛!」
我一面這麼說,一面看著媽媽。媽媽仍是一副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表情。
「就是n和ng的差別嘛!就像我想分辨『人參』和『人生』的不同一樣……」
〈好去好來歌〉
緣珠正吃著餃子。這是一家狹窄的小店,店裡擺了四張桌子,再加上大約只坐六個人就會客滿的櫃檯座。店內的牆壁上掛滿了寫著菜單的牌子。牌子上的字似乎都是手寫的,稱不上寫得很工整,甚至有幾個菜名,不仔細看就認不出到底寫的是什麼。入口處擺了一塊比其他牌子都還要大的板子,上面用毛筆寫著「福州家庭菜」。相較之下,只有這塊板子上的字寫得異常工整。這一定是這家店的名字了。緣珠在「福州家庭菜」吃著餃子,這家店裡的水餃,漂浮在盛滿了湯汁的碗裡。緣珠將一頭長髮固定在後腦勺,一面搖晃著櫃檯下穿著牛仔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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