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徵求有驚喜
第一章
01.
蜜梨站在錦繡路補習街一號。
迎頭就是「金榜題名」、「狀元之家」、「錄取率獨霸天下」的巨幅廣告。氣派的銅色大門和落地窗表面，貼滿傲人的大紅色捷報：「賀！林俊志，D大，全市理科冠軍」、「賀！張美美，S大，全市文科狀元」、「賀！施志明，H大，全市理科榜眼……」
就是這裡了！
蜜梨懷著踏入古希臘聖殿般的心情邁開腳步。
前台小姐身穿五分袖短外套和標準修身連身裙，瞧那神情，似乎隨時要接受美國總統的召見。口中「善意」地對來人提醒道：「同學，我們不是普通的補習班，是『特優班』，只接受以明星大學為第一志願的學生。妳……」
蜜梨趕緊點頭，「我就是。」
她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這不是妳自己說了算，得先參加我們的學力測驗。」說著扔出一張登記表，「上一場考試會在二十分鐘後結束，妳可以參加下一場。」
心情驟然變得有些忐忑，如果被補習班提前否決，不能不說是巨大的打擊。就像電視劇裡的經典場景：家屬呼天搶地求助於醫生，對方卻默然搖頭，太晚了。
病入膏肓，連看病問診都沒有必要。
蜜梨認命地走進一間會議室裡等候，周圍密密麻麻地坐滿陌生的學生，表情類似，蒼白、麻木，或者空洞。
不過，美少年永遠是引人注目的。
第一眼就看到一個穿著學生制服白色襯衫的男生，戴著厚厚的SONY重低音耳機，纖長的睫毛覆在彷彿白瓷的皮膚上，高挺的鼻樑投下淡淡陰影，下巴弧線斜飛入鬢角。
美少年沒有注意到蜜梨的目光，安靜得彷彿睡著了。
戀戀不捨地把視線從他臉上收回來，眼角餘光卻發現他的書包綴滿雙G的Logo。
居然把GUCCI當書包用。
再偷偷瞄了瞄他胸前的校徽：慶義高中。
這不正是那間以八成以上的明星大學升學率，被教育界奉為神話的學校嗎？慶義的學生也需要參加補習班？
蜜梨拽緊書包，下意識朝離美少年較遠的位置挪了挪，腦袋裡瘋狂閃動著紅色警報──非同類物種！
轉過頭，看向其他等待中的男生女生們，胸口或是一排排的白底紅字，或是別致的藍底圓形描金校徽：育才、格致、濟美、明光……
無一例外，她擠破頭也進不去的名校。
若說學校是戰場，「特優班」無疑是競爭更殘酷更激烈的古羅馬競技場。
Kill everybody or die.
腎上腺素在血液裡激增，自己讀的是一般高中，成績又只是中庸，報名「特優班」，真是明智的決定嗎？
非同類物種，這個詞指的原來是自己。
02.
三張滿滿當當的試卷，內容包含了國、英、數、理、化，五門學科，限時三個小時。
蜜梨從未參加過如此變態的考試。題目涵蓋範圍極廣不說，難易跨度也很大，明顯能將屬於「平庸」和「優等」兩種領域的學生區分出來。
更難熬的是一個小時之後，漸漸有人安然地離開座位，以傲慢得沒有絲毫同情心的態度提前交卷走人。
依舊需要留下來面對一大片空白試卷的人，自是如坐針氈。
隨著周圍的人一個個從身邊越過，背著書包離開，眼前漸漸空出來的課桌椅，就像高倍望遠鏡下坑坑窪窪的月球表面，寂靜得讓心發慌。每一個凹洞，都盛滿巨大焦慮和難掩的尷尬。
終於，整間教室只剩下蜜梨和一個男生。
窗外白晃晃的光線映著沉默寂靜的表情，讓他的臉部輪廓泛出光芒。正是那個戴著厚厚耳機，就讀慶義高中的美少年。
他的存在，帶給了蜜梨強心劑般的力量。只要抬起頭，見那道身影依舊安然地坐在窗戶邊，便能大大地減少孤軍奮戰的緊張，得以安心地埋下頭去，繼續與一長串複雜的算式作戰。
好不容易把整張試卷都塗滿，走向講台，工作人員的目光露出顯而易見的不耐。
「時間不是金錢。在錦繡前程特優班，時間是『克拉』。」
她不好意思地垂下頭，臉漲得通紅。
美少年也面無表情地伸出手，把試卷放在講台上。工作人員看到試卷上的名字，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他卻已經頭也不回地離開。
蜜梨趕緊跟上他，面對一起死扛到底的唯一戰友，她忍不住打消對陌生人的顧慮，平生第一次主動向男生搭訕。
「沒想到補習班的試卷這麼難……」
要不是你一直坐到最後，我真不敢想像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場面。不管怎樣，謝謝你。
好多好多無法說出口的潛台詞。
「……」
對方沒有任何反應。
抬起頭，才發現美少年不知何時又戴起了耳機，長腿一跨，輕鬆越過蜜梨，徑往會議室走去。
原來是一齣獨角戲。
半小時後，命運宣判。
前台小姐拿著一疊卷子，開始通報：「張賀，通過。王嬌嬌，通過。馬衛豪，不通過……」
一名體格健碩、別著明光高中校徽的男生抓起書包，沮喪地離開。
與之同時，勝利者歡欣雀躍地領取為期一年的學員證。
「通過……不通過……通過……不通過……」
蜜梨暗暗懷疑著，隔壁桌的女生恐怕可以聽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卓蜜梨，不通過……」
完蛋了！
那一刻她沒能忍住，眼眶迅速紅了，眼淚一下子湧出。距離較近的幾個學生都齊刷刷地朝她望過來。
「啊，不好意思，是通過……抱歉啊，看錯了。」
「……」
上帝總喜歡在性命攸關的當口開個小玩笑。
「妳認識他？」
幾個同樣拿到學員證的女孩子從廁所裡嘻嘻哈哈地走出來，圍住站在窗戶前發呆的蜜梨。
窗外，天空被塗抹出乾淨的湛藍色。戴著厚厚耳機的美少年獨自往外走的背影，散發出一股無法言說的吸引力。
「不認識。」回答脫口而出，卻不慎證實了自己正在偷看人家的小秘密，她的臉刷地紅了。
「他叫陸之川，和我同校。長得帥，數學天才，成績是全年級第一。很有吸引力，對吧？」一個同樣戴著慶義校徽的女生滔滔地介紹起來，滿意地看著蜜梨眼中越積越多的崇拜，忽然將話鋒一轉，「他是從育才轉到慶義來的，聽說出了點事，在那裡實在是待不下去了，育才只能忍痛放棄未來的理科狀元……那一定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啊！」
女孩嘴角的譏諷如此刺目。
「剛才以為沒通過測試哭出來的，就是妳吧？報名特優班，都是為了考上第一志願，所以了，為前途著想……最好離他遠一點。」
03.
《航海王》裡的喬巴說：我不是鹿，也不是人類。因為我半人半鹿，所以成為了妖怪。想成為人類的我遭到捕殺，想成為鹿的我也慘遭驅逐。
《文學少女》裡的心葉說：我是一隻混進黑色綿羊群的白色綿羊，我要做的，就是默默將自己塗黑，安穩地待在黑色綿羊群中，不被發現。
不是優等生，也不是吊車尾。既沒有資格活得趾高氣揚，也沒有資格活得放浪形骸。
別忘了，決定命運的重大挑戰，已經開始倒數計時。
那些粉紅色的夢啊，給我老實一點。
04.
錦繡路補習街，全市聞名，一條總長不過一百米的街道，林林總總地開著著五十多家補習班。
「儒林補習班」、「建樹補習班」、「成功補習班」，一個個巨大招牌層層疊疊地向遠方延伸，璀璨光芒正如學生心中對第一志願、明星大學的渴望火焰。
忘記剛才心臟突然漏跳一拍的瞬間，蜜梨背著書包，逆流而上，從錦繡路一號走到五十四號。
彷彿坐上了時光機，離開門面高大氣派的建築、著白衣藍褲別著名校校徽的男生和女生，迅速穿越至破爛的街道角落。牆角蹲著幾個混混，女生頂著誇張妝容抽著菸，校裙故意剪短，男生解開鬆垮上衣的紐扣，露出毫無胸肌的上半身。
眼前忽然掠過「不可接近」的美少年侷傲的側臉，猛然回神，映入眼簾的卻是五十四號門前掛著的招牌：「補救班」──赤裸裸、沒心沒肺的三個字，狠狠刺痛了蜜梨。
從小就聽話的乖乖女，老師口中讚不絕口的好孩子，年年連任的班級幹部。卻在進入高中後，猛然發現自己原來有數位識別障礙症，兼之空間想像力匱乏、邏輯思維紊亂。
國文、英文、物理、化學……什麼科目都可以名列前茅，偏偏數學這門功課，始終連及格都沒有辦法。年級排名只能在四十名左右打轉。
蜜梨一直以來的夢想，就是考入XH醫學院，成為一名優秀的外科醫生。無奈現實擺在眼前，以二流高中全年級四十名的成績，要想考進那間學校，可能性基本等於零。
「天份不足只是藉口，妳若是夠認真，沒有學不好的科目。越是差，越是要多花千倍萬倍的精力去加強！唉！爸爸為了妳的事，晚上煩得連覺都睡不好啊！成績怎麼就是上不去呢？現在隨便的阿貓阿狗都是大學生了，考不上好學校，將來妳怎麼辦？」
「不是媽媽偏袒男生，女孩子真的只有小學的時候聰明，說到底，智商還是不如男孩子。尤其是理科，跟不上啊！」
「你看『寶菜花』那個老女人，看到男的就笑得花枝亂顫，女性荷爾蒙沸騰啊！剛才我問她一道題目，她竟然直接叫老娘放棄！『妳們這些女生啊，保住前面九十分的基礎題就好。當中三十分碰碰運氣，後面三十分兩道大題直接放棄，不要浪費時間。』」
「寶菜花」是蜜梨的數學老師，姓包，口頭禪是「才華只屬於極少數人」。久而久之，被她忽視的學生私下開始喊她「寶菜花」。
「他媽的！什麼叫浪費時間？現今教育的兩大悲哀：第一，每個女生都要遭遇好色的男體育老師。第二，每個女生也都要碰上變態的歐巴桑數學老師。」
爆粗口和誇張無比的肢體模仿秀，是蜜梨的同桌馬莉近來緩解壓力的新方法。
此刻，書包裡躺著一張五十七分的數學試卷，滿分一百五十分。雖只是薄薄一張紙，卻是生命中最為沉重的所在。
幾乎每個高中生都有一個秘密記事本，上面記錄著哪怕最親密的好友也無法分享的秘密。翻開蜜梨的秘密記事本，裡頭是用紅筆不斷塗寫、描粗的兩行字。
數學一百三十分！
考上XH醫學院！
《藍色大門》裡說，反覆地寫著暗戀的男生的名字，直到把鋼珠筆的水徹底用完，對方就會愛上妳。
多麼幼稚的想法啊！直到現在她才知道，這原來是一種減壓的行為。
五十七分到一百三十分，難以逾越的距離。
它代表著DNA、命運、面子、未來。
補救班沒有學力測試，沒有焦灼的等待，沒有上帝般的命運宣判。
「每科三千元，國英數理化都一樣。」
「三千？」剛才可是交掉了整整六萬元啊！
「不是吧？妳連三千元都捨不得？沒有大學學力，妳連當清潔隊員都沒有競爭力。」白眼直接翻了過來。
「報一科數學。」
05.
與特優班的冰冷淡漠、各自為營截然不同，補救班裡的人就像失散多年的兄弟姊妹一樣親熱。
這裡也沒有人規規矩矩地戴著校徽，蜜梨下意識要摘掉，隔壁的女生卻眼疾手快地大叫起來，這裡的人嗓門普遍都很大，「我的眼睛沒瞎吧！市立第四中學耶！我們學校隔壁那間高中！」
只是渺小平凡的一般高中而已。
「想不到我們班也有才女！沒想到我蔡唯一這輩子居然能跟優等生同桌！」
全年級第四十名，連優等生的邊都摸不到。
「沒……沒有……我的成績也不好。」
「喂！妳什麼意思啊？不好就不好，也什麼也？看不起我們是不是？成績好就別來這裡上課！」
「不是，我的成績真的不好，數學只考了五十七分。」
教室裡沸騰的喧嘩聲停頓了一下，綽號「一姐」的蔡唯一看了看蜜梨從書包裡拿出的試卷，像遇到同道中人般爽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不錯了，至少比我高。」
蜜梨苦笑，周圍響起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我聽說明星高中的學生啊，考一百四十分是正常，一百三十分是失誤，一百二十分是失敗，一百一十分就要精神失常了……」
「我也聽說，他們做數學題目根本不用計算紙，所有步驟都可以直接在腦袋裡算。」
「我是聽說，他們能把圓周率背到小數點後頭一百多位，平常沒事就把英文字典拿起來背，根本就是神經病嘛！」
「我還聽說啊……」
原來吊車尾那麼關注優等生的世界，這或許與平民老百姓總對上流社會有著近乎狂熱的窺探欲是同一個道理。
作為進入「吊車尾集團」的「偽優等生代表」，蜜梨只能把頭深深地埋入書本，內心無比汗顏。
補救班老師也不似特優班老師，後者總是正襟危坐，透出彷彿背負了人類歷史使命的緊迫感。
「高一數學考過九十分及格的同學請舉手？」
全場靜默。
年輕老師的表情是一片毫不驚訝的坦然，「嗯，大家的狀況我明白了。處在對自己完全喪失信心的情況下，自我暗示不失為一個好方法。來！跟我一起大聲喊：我們一定能及格！我們一定能及格！我們一定能及──格──」
喊聲出奇地整齊劃一，群情激昂中，幾個女生小聲地交頭接耳。
「好傻哦！不知道還以為這是直銷公司呢！」
「不知道班上有沒有帥哥，剛才都沒仔細看，我已經空窗一個月了……聽說這種班的帥哥比較多……」
「感覺還不錯，你看那個鼻子好挺，像假的一樣……」
蜜梨的胃開始抽痛。
教室前方，老師正在慷慨地縱論如何應對數學，黑板最高處正中央赫然寫著「破釜沉舟」四個大字。
「我們的重點是前面九十分的基礎題，至於最後面三十分的兩道大題，可以直接放棄。」
這跟「寶菜花」說的沒有區別啊！
蜜梨暗暗吐了一口氣。
五十七分──九十分──一百三十分，從現在開始艱難的跋涉吧！
正在這個時候，後座有人用筆戳了戳她的胳膊。
那是一個清瘦卻結實的男孩子，天藍色襯衫吊兒郎當地隨意套在身上，卻沒有一般小痞子的流氣和落拓，只顯出青春特有的肆意。手指修長，骨節分明。對上蜜梨詫異的視線，嘴角勾起大大的弧度，眼睛就如海平面上冉冉升起的新月。光芒霎時化為花朵，在笑容中徐徐綻放。
蜜梨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笑，瞬間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當全家還有定期旅行安排的時候，曾在深山裡見過一道淙淙流淌的清冽山泉。陽光下，水面便如鋪了一層金子，晃花了眼睛。
「妳相信一見鍾情嗎？」男生問。
「啊？」她完全懵了。
男生做個被雷劈到的動作，扭曲著身體，「說真的，見到你，我有被電擊中的感覺。」
教室後面爆出一陣瘋狂的笑，「夕張，春天到了就開始泡妞啦！」
「一見鍾情，再而衰，三而竭……」小流氓裡原來也有知識份子。
「春天到了，野獸發情嘍！」
這……這就是傳說中調戲吧？
蜜梨如被電電擊中，趕緊轉回身，正襟危坐。
男孩置若罔聞，下巴枕在交疊的手背上，整個腦袋湊近前，幾乎快要貼上她的背，悠哉地繼續露出能將整個世界融化的笑容。
「我叫夕張，十八歲，摩羯座，A型，身高一百八十四公分，體重七十五公斤，興趣是運動……」
「是床上運動吧！」
教室後排又爆出補救班特有的歇斯底里哄笑，老師竟然充耳不聞。
被課業考試升學未來前途分數壓得喘不過氣的蜜梨實在無法理解，都已經高三了，怎麼還能有人表現得像剛度過漫長暑假的小學生？
「對不起，請不要打擾別人聽課。」
她背對著男生，冷冰冰地回道。
「噢……」
夕張眼睛裡的光黯淡了一下，卻在一秒不到的時間裡，再次回復為燦爛不遜於朝陽的笑。
「我叫夕張，十八歲，摩羯座，A型，身高一百八十四公分，體重七十五公斤，興趣是運動……」
蜜梨的耳根幾乎要燒起來，不敢再跟他多說一個字。
接下來的整整一節課，沒再聽到男孩的聒噪。她卻不經意地注意到，他的書包上吊著一個精緻的玻璃金字塔掛墜。
06.
補救班的窗外種著一棵異常繁茂的櫻花樹。粉白粉紅的花朵就像一朵一朵柔軟飄浮的雲。花瓣順應著風，時不時在半空中緩緩舞動，春天的氣息濃郁得彷彿伸手就可以觸碰。
大家都說，這棵櫻花樹真應景。
CLAMP有句名言：櫻花樹下埋著屍體。
面對試卷，眼前好似浮現屍橫遍野的慘狀。
每年都有春天，但降臨在錦繡路補習班的這個春天，稍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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