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本屋大賞得主大島真壽美再創書寫新境界
描寫出生命的孤獨無常,與尊貴的長篇傑作
或許,這種事是令人無法置信的,這種事,會有人相信才奇怪。
但是,那個女人確實存在於此——
「我們家有個祕密。」
外婆嘴巴一開一闔地說。「……絕不能對外張揚的祕密。」
明治時代結束前的最後一年,日本橋附近的宅邸裡,誕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嘉榮與豐世。
生產順利,母女均安。
然而,隨著時間的過去,同胎的雙胞胎,卻漸漸出現了驚人的差異……
她,健康、普通的成長著;而「她」,卻留住了光陰,成了不老不朽的存在
在她身上流動的時間是不可思議的,既讓人聯想到魔,也聯想到神……這份恐懼令人忍不住匍倒臣服,這份神聖甚至令人為之暈眩。
她是神的創造,是偉大天意之下的產物
但,卻也是這個家族不得不代代守護、隱藏的祕密
「豐世。妳要記清楚喔。這不是我和豐世個人對個人的契約,而是身為這個家主人的豐世和我訂下的契約。換句話說,也就是這個家和我之間的契約。妳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吧?就算豐世死後,這份契約還是算數,在妳死之後也要繼續下去……」
「血緣啊,永遠是相連的,把我們相連起來。很遺憾,妳是無法逃離的。這個怪物的血也在妳身體中流淌著。」
所有人都渴望不老不死,但所有人都視她為怪物,避之唯恐不及
當所有人都期望青春永駐,只有她,在無盡的青春中,深刻體會到生命中曾經的存在不斷於指縫間流逝、消失的孤獨與悲哀
作者簡介:
大島真壽美OSHIMA MASUMI
1962年出生於名古屋市。1992年以《春之魔術師(春の手品師)》獲得文學界新人獎。著有《虹色太陽雨(虹色天気雨)》、《醒不來的早晨(やがて目覚めない朝が来る)》、《三姊妹(三人姉妹)》、《戰友之戀(戦友の恋)》、《羽音(羽の音)》、《苦澀甜蜜(ビターシュガー)》、《皮耶塔》等多部作品。 其中《皮耶塔》獲2012年本屋大賞第三名。
相關著作
《皮耶塔》
譯者簡介:
邱香凝
喜愛閱讀和書寫,用翻譯看世界。育有一狗,最喜歡的一句話是「認養取代購買」。
現為專職譯者。譯作有《一路吃下去!騎向台灣第一小吃攤》(石田裕輔著)、《絕不哭泣》(山本文緒著)、《飛上天空的輪胎》(池井戶潤著)等。
章節試閱
豐世,就是死去外婆的名字。
我覺得這是個非常棒的名字,從以前就這麼覺得了。
豐世。
豐饒的世界。
那時我這麼一說,外婆便扳起臉來否定:「才沒這麼好呢!豐世又不是什麼特別好的名字。反正一定是因為聽起來滿吉利的,就隨便取了這名字吧。以前人命名是比妳想像得還單純,男人也就算了,女人的名字啊,從沒人會認真思考的。只要字面上看起來好看就夠了。」
「是誰幫妳取的呢?」我這麼問。外婆說是她的父親。外婆的父親。換句話說,就是我的外曾祖父。當然,我從來沒見過他。
「我父親啊,是個老古板唷。那個人有條不紊的程度可誇張了,連每天早上出門的時刻都一樣。背脊挺得直直的走出去。大部分時候都穿著瀟灑的西裝,有時候也會披上和服外袍。身材相當挺拔,是個很醒目的人喔。總是在我們家宅院門口搭黃包車外出。即使我年紀還小,也知道那是一件很厲害、很了不起的事。瑠瑠,妳知道黃包車嗎?時代劇裡會出現的那個。那個啊,在那個時代還是很普通地在街上跑喔。我們家甚至有自己僱用的車伕呢,妳說,是不是很厲害?那時我們還住在街上的宅院裡……喔,現在住的這裡當然也早已發展成鬧街了,不過當年搬來這裡時,這附近還什麼都沒有,是個挺寂寥的地方。而原本那裡啊,是這裡完全比不上的最高級地段,所以搬來這裡時,我心裡真的很失望,覺得搬到偏僻的鄉下了。以前的家,一出門就是熱鬧的大馬路,街上也有很多商店,附近也住了很多年齡相仿的玩伴,離學校又很近,是很有朝氣的地方呢。那時生活過得真開心,一點煩惱也沒有,每天都可以悠悠哉哉的。因為十歲左右就搬到這裡來了,所以關於那個家的事我已經記得不多了,即使如此,每當想起什麼時,心情還是馬上開朗起來。明明細節都想不起來了,很奇怪吧?喔不過,即使如此,那個家裡的水井和倉庫,我到現在還是記得很清楚。這裡也有對吧?水井和倉庫。水井和倉庫是這個家不可或缺的東西。因為龍喜歡水,所以一定要有井,而且還得是會出好水的井。據說我們父親小時候見過龍,龍在父親面前出現過好幾次喔。那隻巨大的龍正是從井裡飛昇上來的。我不知道這話的真實性有多少,但聽說父親長大之後,龍還出現在他面前好幾次。因此,家裡才一定要有水井吧。我雖然不是很懂,但龍似乎會帶來好運。與其說是好運,不如說是財富。很大的財富。不知道是不是只有財富呢?如果是就好了。龍只會帶來好東西嗎?還是未必呢?至少,父親相信龍只會帶來好東西。母親一開始並不那麼相信,但最後還是信了。或者說她也不是相信,只是把希望放在那上面罷了。」
外婆只要有一有機會,就會像這樣說起從前的事。
據說我的外曾祖父,道太朗,原是生在關西某經營商客船務的大戶人家,卻沒有繼承家業,只要了一點資金便獨力創業,年紀輕輕就搬到關東來,一手建立起這個家。應該是很有生意頭腦吧,趁著明治維新後新世界的來臨而大大擴展了商務。除了白米、生絲、藥品、新穎的機械之外,由於貿易盛行,他也將觸角伸向炒短線的買賣,從中累積了一筆財富。不久之後,似乎和軍方也有往來,這部分的事我就不是很清楚了。因為外婆不肯告訴我。外婆說她知道的也不是很詳細。和軍方往來到什麼時候、什麼程度,靠這種往來展開的是什麼樣的生意,是消極的往來還是積極的往來,這些都不清楚。外婆說,應該是關係匪淺吧,但到底是什麼內容就不知道了。「在從前,打探這種事會被認為沒規矩,所以只能想像,卻無法追問求證。再說,這方面的事不管怎麼想都很可疑,因為一切都是在暗地裡進行的,我也不敢把頭鑽進那暗地裡去啊。」每次外婆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都會輕輕縮一下脖子。「以前那種暗地裡有多黑啊,現代完全比不上呢。濃濃的黑暗,看不到底的。不管怎麼說,我們家的祕密本來就多,小孩子就算聞到裡頭有祕密的味道也無從確認起啊。又不知道一旦追究了會跑出什麼來,還是別隨便把頭探進去的好,更何況我是個女人。那是個女人就該退在男人身後一、兩步的時代,我又怎能擅作主張。要是哥哥還活著,或許還能勇敢地一頭鑽進去探究,再告訴我各種各樣的事。我要是男的,這種程度的事我說不定早就幹了。」
外婆曾有兩個哥哥。
然而,一個在外婆出生前就死了,另一個在外婆剛懂事沒多久時也死了,死的時候才七歲。
聽說是連續高燒,痛苦了好幾天,最後還是死了。
分明就是病死的,卻不知怎地傳出他落井身亡的謠言,還一下子傳了開去。聽說是因為有個在廚房幫傭的女僕跳出來作證。「怎麼可能,妳一定是在說謊吧!」即使這麼責備她,那姑娘依然頑固不願改口,只是不斷扭捏堅持地說:「我看到了。天剛亮的時候,我為了準備早餐到後院去的時候,看見少爺在那,我心裡正奇怪著,少爺就爬上了井邊的圍欄。我說著啊啊,危險,才要靠近,他就掉下去了。」
那姑娘的名字叫阿駒。
「儘管阿駒是個勤奮又伶俐的姑娘,再怎麼說也不能讓這麼會說謊的姑娘繼續待在家裡,差一點就要辭退了她。然而,也不知是誰出來說了什麼情,結果阿駒一直到死都為我們家工作。」外婆一邊拿出阿駒的照片給我看,一邊這麼說。照片裡是個有著兩道濃眉,看起來十分憨直的姑娘。這姑娘從中年到壯年,一直到死去為止的照片,都好好被保存了下來。
「噯,瑠瑠。看了這張照片,就算是瑠瑠一定也明白阿駒不是那種胡亂做夢的人,更不是會口出妄言、滿口謊言的那種人吧?」外婆說。「沒錯啊,阿駒絕對不會亂講話。雖然她說的事令人有點難以置信,但是我想大家一定也都覺得她說的是真的,我是這麼想的。我們家的人啊,大概多多少少都曾這麼想過吧。認為阿駒說的不是謊話。就算不認為她說的是真的,也姑且不去反對,聽了之後也只說聲『是嗎』。而這樣聽到的話,也不會到處去亂說。只要聽就是了。聽歸聽,聽完之後放在心裡就好。大家都是這麼做的。雖說阿駒年輕的時候,也曾有過口風不那麼緊的少女時代,但發生哥哥那件事之後,她就再也不曾在外面多嘴什麼了。所以,即使那孩子說了什麼奇怪的話,大家也都當作家裡的事私下處理掉了。阿駒很受我們家的信賴喔,家裡要是沒有阿駒就傷腦筋了呢。就我所知,阿駒就是這麼樣一個存在。」
意外疼愛阿駒、信賴阿駒的,是外婆的母親,名叫和佳。
關於這位名叫和佳的女人(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充滿了謎團。
說起來,對於自己母親的身世,外婆什麼都不知道。
外婆連一次都沒見過和佳的雙親或兄弟姊妹,也不認識任何親戚等與和佳出身有關的人。不只如此,連她在哪裡出生,在哪裡長大,在什麼狀況下和父親在一起的,都完全沒聽說過。
「母親和佳體弱多病,還是個孩子的我總擔心她活不久,但意外地她卻挺健壯。」外婆笑著這麼說。「還以為她會比父親早死,然而她卻好好地活到送了父親的終。從年輕時就是個輕飄飄、軟綿綿的人,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在陰暗的房間裡嚶嚶、嚶嚶地哭著。躲在暗處也嚶嚶、嚶嚶地哭著。我那時經常想,啊、又聽見媽媽在哭了。一聽到她的哭聲,我就無法打開拉門或窗戶。到底為什麼呢?大概是覺得不該看吧。沒有人會去打擾她,並不是真的有這樣的規定,只是感覺到必須這麼做。因為她實在太常哭了,眼睛總是又紅又腫,嘴唇也漲得發紅。哭過之後,她一定會垂著肩膀,拖著腳步像幽靈似的走過走廊。她天生是個溜肩,穿起和服很是好看,腳踝又很纖細,雙腳看著就像要折斷了似的。雖然她的手腕也很細,但腳踝特別細,細得可怕。因為是那種身材,再怎麼看也不可能健康,還患有氣喘,三天兩頭咳個不停,聽的人都擔心起來了。不過,那人並不像外表看來這麼孱弱。她也有足以克服險惡風波,堅定前進的地方。雖然看起來弱不禁風,好像一遇到什麼事就會損壞,卻是怎麼也壞不了。就連遇到那麼多奇異的事都沒壞,還真夠了不起的。這是過了很久以後,我才深深感覺到的。要是那個人壞了,我們家或許就完了,多虧她這麼努力啊。也有人認為她是一切的罪魁禍首,她曾經被如此指責過,真佩服她都挺過來了。雖然不是特別漂亮的美人,但細長清秀的臉蛋,也稱得上高雅有氣質。說不定她的家世意外的好呢。畢竟該有的教養也都有。不過,應該不是武家出身,說不上來,但我就是有這感覺。」
外婆總是一邊說著從前的事,一邊織毛線。
我想起她當時的模樣。
腰腿不大好的她,光是動一下都不容易吧。從那時起,她就不常去散步,就算起來走走,頂多也只走進院子而已。
「都過七十歲了,腳當然不中用了啊。」外婆這麼說。「幸好眼睛還看得清楚,手也還能自由行動,這樣就很值得感恩了。」
外婆靈巧地動著手指,埋頭默默織出正確又複雜的花樣網眼。
一邊織毛線一邊說話。
外婆說的話,和她織出來的毛線作品很像。一件事就像一個網眼,另一件事又是另一個網眼。一件一件說下去,我不知道最後究竟會織出什麼樣的花樣,只是一邊捻起點心放進嘴裡,一邊喝茶,聽她說那些話。
在外婆房間,那間偏房裡的和室中。
在放有好幾盆蘭花的玻璃花房裡。
再說到嘉榮小姐吧。
小時候我對嘉榮小姐的看法是:一位心血來潮時便會到家裡拜訪的親戚阿姨。
親戚阿姨。
不知不覺中我很自然地這麼認為,而嘉榮小姐也配合著扮演這樣的角色。
因此,我從不曾搞清楚嘉榮小姐和我是什麼樣的關係。比方說,是血緣很親近的親戚?還是無法用一句話說明清楚關係的遠親?別說不知道,甚至連想都沒想過。就連「大概是母親這邊的親戚吧」的模糊感覺,都是過了很久之後才產生的。
最早的記憶。
那時我應該是還在讀幼稚園、或是剛上小學左右的年紀。
當時我們家的佔地比現在更廣(後來都賣光了,現在當地則蓋起了大廈),庭園裡有個小池塘。池塘旁邊蓋了一棟類似涼亭的休憩處。
嘉榮小姐和我坐在涼亭裡的木頭長椅上望著池中的鯉魚。
一邊看魚,我們一邊玩文字接龍。已經忘記是誰先提議要玩的了,我凝視著池裡的鯉魚和水面拚命動腦筋。秋刀魚、魚卵、卵子、子孫、孫女、女性、性別、別墅……
我們兩人的接龍一直延續下去。
「瑠瑠,妳挺聰明的嘛。妳已經沒問題了,絕對。沒問題。對、對,一定沒錯。我沒說錯,妳一定很聰明。不需要擔心。非常聰明,非常非常聰明。」
嘉榮小姐突然這麼誇獎我,誇獎到近乎誇張的地步。
「瑠瑠,妳真厲害。竟然能接二連三說出這麼多詞彙,明明年紀還這麼小,真的很厲害。」
受到出乎意料的評價,我非常高興。
覺得很驕傲。
被誇得有點難為情。
我害羞地笑了。
翩翩花瓣落在池子裡,浮在水面上。那是什麼花的花瓣呢?櫻花?那附近有櫻花樹嗎?還是從哪裡漂流過來的呢?
這是關於嘉榮小姐,我最早、也是最清晰的記憶。
大概是因為被稱讚了,讓我相當高興的緣故吧。
食髓知味的我,只要一有機會就抓住其他人央求著陪我玩文字接龍。那時我真的是經常在玩文字接龍。狐狸、狸貓、貓眼石、石頭、頭髮……「好了,瑠瑠,別再吵著玩文字接龍,我們不玩了。」到最後甚至被母親這麼斥責。不,不只是母親,大家都紛紛從我的文字接龍中逃開。
沒人願意像嘉榮小姐那樣陪我玩。「文字接龍?好啊?來玩吧,文字接龍。」
「虹鱒。」
「虹鱒是什麼?」
「是一種魚的名字。」
「喔,我知道了,是那個吧?我指著池塘。」
「不是,那個是錦鯉。」
「錦、鯉。有金色有銀色有白色有紅色的,那種魚叫做錦鯉。錦鯉。」
我有很多詞彙都是從和嘉榮小姐玩的文字接龍中學會的。
圓點圖案。栗泥小包。長裙。格格不入。
原來文字接龍還可以接這種詞彙啊,我深深為之驚奇。
跳火圈。空中飛人。小喇叭。萬國旗。小丑。
大量出現這些詞彙,是在去觀賞完馬戲團表演之後。如果沒記錯的話,帶我去觀賞馬戲團表演的也是嘉榮小姐。華麗的馬戲團秀在巨大帳篷裡輪番上陣。那時和我一起去的只有嘉榮小姐嗎?記得好像還有其他人在場。那是誰呢?是外婆嗎?還是母親呢?回去的時候,我們曾在百貨公司一起吃飯,我吃的是兒童套餐。兒童套餐?百貨公司?那應該是另一天的記憶。對對、沒錯。我曾和嘉榮小姐兩人單獨前往百貨公司。我還記得我倆一起玩著模仿電梯女郎的遊戲。嘉榮小姐那天戴了和電梯女郎很像的白手套,所以我們才會那樣鬧著玩。電梯向上。電梯向下。好的,明白了,這位客人要到五樓是嗎?請稍候一下。
歡迎光臨,這裡是三樓,三樓販售女性服飾。
當時,嘉榮小姐偶爾會送我一些時髦的禮物。她會說「瑠瑠來」,然後給我絨毛玩偶或繪本之類的東西。那個抱起來很舒服的蓬鬆鬆絨毛小狗,好一段時間都是我的最愛。除此之外,她還給過我有著從未見過美麗配色的圖鑑和地圖集;有時也會給我成熟女性使用的手鏡;蕾絲手帕;魚形的玻璃小容器;隨著溫柔的音樂響起,有一雙長腿的芭蕾舞者便會轉起圈圈來的音樂盒。嘉榮小姐給我的東西總是有些特別,刺激著當時還是孩子的我的心,又或者該說那滿足了我的孩子心理。不管怎麼說,那些都是將我從日常生活中解放的令人欣喜的東西。
那些禮物總是教我心醉神馳。
然而我的母親只要一見到嘉榮小姐給我的東西,幾乎總會露出有點嫌惡的表情。
「這誰給妳的?」
母親很擅長找出嘉榮小姐送我的東西。
「阿姨。」
「妳說的阿姨是指嘉榮阿姨?」
「對。」
我一老實回答,母親就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
「不能跟人家要東西喔。」
母親告誡我。
「我才沒有跟人家要。」
我發出抗議。因為我真的沒有要嘛。
「是嗎?」
我點點頭。
「我的意思是,收下東西時別顯得太高興。」
「咦?」
「只要一看到妳那個樣子,嘉榮阿姨就會認為她得再帶東西給妳才行。懂嗎?那樣就等於是跟人家要東西了。」
「不行嗎?」
「也不是不行。」
母親說的話總是很難懂,對兒時的我來說尤其如此。
「算了。好好珍惜吧。」
我搞不懂母親和嘉榮小姐的關係。她們兩人看起來雖然不親密,但也不是交惡。感覺上她們始終保持若即若離,不遠不近的距離。
比起來,父親和嘉榮小姐之間的距離還要再多一點。不過距離交惡的程度也還很遠。
因為他是個很擅長明明有看見卻裝作沒看見的人。不只對嘉榮小姐,他對什麼都是這樣。
「哎呀,您來了啊。」
只有不小心在家裡某處撞見時,他才會像這樣打招呼。
嘉榮小姐似乎也很明白,只隨意地回應著:「是啊,我剛到,打擾了。」
「正想去跟您打個招呼呢。」
「喔,是這樣啊,哎呀,不需要這麼掛意我,您慢慢坐別客氣。」
他們對彼此說的話都非常有禮,可是卻都沒好好正視對方。甚至連笑都不笑一下。
由母親繼承家業的公司,實質上由父親經營。
那間公司,或許可以稱為資產管理公司吧。
不過,不光是管理,那時已正式開始經營利用繼承的土地所蓋的公寓和停車場,所以父親從早到晚(不分平日假日)都相當忙碌。公司並非上市上櫃,員工也沒多少人,因此除了父親,母親這個名義上的經營者一週中也有好幾天得外出工作。在工作以外的日子,母親也經常外出。因為關於私有財產的雜事幾乎都由母親一手包辦,我們又是歷史悠久的家族,親戚之間的婚喪喜慶等應酬也不算少。換句話說,我們家幾乎可以說是雙親都在工作的家庭。
我認為父母親的感情應該不錯。
至少,他們從未在孩子面前爭吵。
所以,父母內心懷抱的糾葛與恐懼、不安……那些事我根本無從得知。
我一直都生活得很悠哉。
一位叫做深澤太太的阿姨會代替經常不在家的母親做家事的,她從我出生前就在我家幫忙了。所以,所有我知道的家常菜都是深澤太太的味道,但我從未因此感到寂寞,或許是因為知道父母感情很好的關係吧。意外的,只要父母感情穩定,做孩子的多半都不會有何不滿。
深澤太太稱外婆為「豐世夫人」,稱嘉榮小姐為「嘉榮夫人」,稱呼母親為「小姐」,父親則是「老爺」,我是「瑠瑠」。她總是穿著白色棉質、有點舊的圍裙(她有好幾件一樣的)勤奮地忙裡忙外。深澤太太的身材稱不上肥胖,但卻擁有豐滿柔軟的體型,然而她那敏捷俐落的行動卻和體型一點也不相稱。明明剛剛還在廚房裡為晚餐的材料做事前準備,卻又看到她在走廊上來來回回擦地。接著再一眨眼,她又拿著長柄掃帚在庭園裡掃落葉。雖說小了外婆一輪,她的年紀仍是比母親多了一大把,是個在各方面都很守舊的人。只有料理一點也不傳統,當然,那些傳統料理像是燉菜類、佃煮、醃漬物、味噌湯等類她都很拿手,可是同時她也經常做一大堆完全歐式的食物,像是牛尾湯、蔬菜濃湯、韃靼牛肉、法式麥年煎魚、蘋果派等。以那個時代的家庭料理來說,這些菜餚算是很洋派的,話雖如此,卻沒有外頭餐廳賣的料理那麼裝模作樣,無形中飄散著一股溫暖的家庭味兒。我覺得或許嘉榮小姐有時根本就是為了這些料理,才會不時出現在我家。
她經常一個人在廚房角落吃著那些料理。
當然也會有和我們一起圍著餐桌用餐的時候,但嘉榮小姐還是經常在開始吃晚餐前就獨自在廚房調理台的一角鋪上桌布,吃完各種深澤太太做的料理便回去了。我就親眼目睹過好幾次,話雖如此,那也沒有給人偷偷摸摸的感覺。倒不如說她向來都是大大方方的吃著,彷彿來到一流餐廳。
手指。
安安靜靜使用刀叉的手指,拿起餐巾擦拭嘴角的白皙手指。
關於那手指的記憶。
那確實是嘉榮小姐的手指。
來自身後窗外既明亮又昏暗的夕照。
嘉榮小姐像個影子,只有手指看得特別清楚。
只有手指。
也就是說,只有手指看得清楚。
不對,應該說只有手指清楚留在記憶中才對。
就算想回憶起當時關於嘉榮小姐的事,記憶仍會像這樣,有某處記不分明,導致變得斷斷續續。
就這樣,過了不久記憶便中斷了。
直到我小學三年級或四年級前還不時會在家裡出現的嘉榮小姐,隨著時間的經過,漸漸地不見蹤影。
然而我卻連自己已經不是那麼常見到嘉榮小姐這件事,都未曾清楚察覺過。
小孩子就是這麼回事。
對小孩子而言,親戚阿姨不過是這種程度的存在。
偶爾出現時,也會馬上想起確實有這麼一個人,知道這個人是嘉榮阿姨,但只要不見人影時就連想都不會想到她。儘管還不到遺忘的程度,但也不是時時刻刻都惦記著她。我們家的人平常也很少拿嘉榮小姐的事當作話題。
上了中學後,我和嘉榮小姐之間的距離一口氣變得很遙遠,從前感受過的那種親密早已消失。這時,嘉榮小姐也早就不再像以前那樣帶我出門蹓躂,也不再送我禮物了。
到了這個地步,幼時與嘉榮小姐接觸的日子甚至給人虛幻的錯覺。
聽過外婆說的話,使記憶的質量產生巨大變化之後更是如此。
我的記憶蒙上一層想消除也消除不了的偏見色彩。那記憶一定變得一點也不純粹了。
年幼時,嘉榮小姐送我的東西。
那些東西也在不知不覺中都不見了。
到底都到哪裡去了呢?
說不定,是被誰找機會處理掉了吧。不,這樣未免想太多了。一定是被不擅長整理東西的我不小心丟掉了吧。又說不定,只要仔細找還是找得出來。那些東西只是靜悄悄地被藏放在某個地方而已。
對了,我連一張嘉榮小姐的照片都沒有。
明明應該有機會合照的,每逢那種場合,嘉榮小姐總是巧妙不落痕跡,同時又姿態慎重地離席,那姿態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自然,她絕對不出現在任何照片當中。
豐世,就是死去外婆的名字。
我覺得這是個非常棒的名字,從以前就這麼覺得了。
豐世。
豐饒的世界。
那時我這麼一說,外婆便扳起臉來否定:「才沒這麼好呢!豐世又不是什麼特別好的名字。反正一定是因為聽起來滿吉利的,就隨便取了這名字吧。以前人命名是比妳想像得還單純,男人也就算了,女人的名字啊,從沒人會認真思考的。只要字面上看起來好看就夠了。」
「是誰幫妳取的呢?」我這麼問。外婆說是她的父親。外婆的父親。換句話說,就是我的外曾祖父。當然,我從來沒見過他。
「我父親啊,是個老古板唷。那個人有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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